跪下后,沈言玉用自己的衣袖轻轻地擦着面前的墓碑,那神情好似擦着什么珍宝一般。墓碑被擦拭的好似焕然一新后,沈言玉摆正衣襟、跪在墓碑的正前方。沈言玉用温柔的眼光看着墓碑上“月吟”二字,轻声开口道:

  “背山面江,龙胆花为被,香玉树为棚,四季分明。月吟,这地方倒真的符合你的要求呀。想当初,你就曾说过:待完成我们的大事,定要找这样的一个地方住下来,种几畦青菜、养几只小鸡。”

  说到这,沈言玉突然低下头,双拳紧握缓了缓气息。过了一会儿,沈言玉低声继续说道:“不曾想——我们的大事还未完成,你倒是先找了这样的一处地方长住了下来——!当初——那日在周绕王宫的瀑布下,我并没有——并没有找到你的身体。我以为你会向以前那次一般,幸运的活下来。可最后,你还是躺在这儿躲起了清静。”

  “可笑我,一致还抱有你仍活在这世上的希望,苦苦盼了你三个月。我——”

  至此,沈言玉闭上了双眼,只是那颤抖的身躯、紧咬着的双唇以及眼角的那滴泪水,都昭示着他此时的心痛。努力平复了一会儿,沈言玉睁眼苦笑了一下。接着,改跪为坐,并从腰间摸出一个有些破烂的酒囊。摸索着这个多年来一直跟随在自己身边的酒囊,沈言玉眼前浮现出月吟赠自己酒囊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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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五六年前端午节上发生的事情了。当时的沈言玉还是季禺国镇西将军的小儿子,带着长来到季禺国西南要镇——夏津府,准备淘些异域的新奇玩意儿送给自家的姑姑。在夏津府的西市上,沈言玉再次碰到了当时才十五岁的月吟。那时月吟正带着她的侍卫在夏津府的西市里闲逛。因为身体多病,月吟长得十分纤细、瘦小,一副雌雄莫辨的样子,看起来像是个十二三岁的富家小公子、一派的天真烂漫。不过沈言玉可没被月吟的外表所迷惑。毕竟在这之前他和他的父皇就已见识到月吟的机智、勇敢(大胆)和果决了。

  自上次见面后,沈言玉一直惋惜没能跟月吟互换姓名。这次见到月吟后,沈言玉当即改变了给自家姑姑买礼物的初衷,一路尾随起月吟主仆来。待见到月吟看上了这只西域的酒囊后,沈言玉硬是上前横插一脚,摆出一副要与月吟抢这只酒囊的架势。两人争执不下,就相互抬价。当酒囊的价格翻了四翻后,月吟掂了掂自己的钱袋,整个人看起来气鼓鼓的。沈言玉本是想逗逗这个外表十分孩子气但是内心却十分成熟、狡诈的小公子,待见到月吟像一只斗败了有些沮丧的小狮子时,沈言玉倒是有些不忍心了,于是便有心将酒囊让给月吟。

  哪成想,月吟比沈言玉想的要心胸宽广的多,转念间不仅将买到的酒囊送给沈言玉,还邀沈言玉一同去苍耳河上看龙舟。就在那一刹那,沈言玉决定无论如何都要交下这比自己小上许多的“小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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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酒囊就是那时月吟送与自己的,外表虽比不上自己后来得到的酒囊那般华丽,但这其间承载的情分,却让沈言玉无法舍弃。拔掉木塞,沈言玉仰头喝了一口苦酒:“月吟,人——之后,可还能听见生者说的话?”

  沈言玉语毕,恰逢一阵微风拂过大地。这阵风也拂过了沈言玉的面颊,略微理顺了一下他那凌乱的发丝。

  “我就知道,你是能听见我说话的。”

  沈言玉坚定的相信,刚刚那阵清风就是月吟对自己提问的回答。整个人如得了鼓励的稚子一般,面浮喜色。

  “我这一身狼狈相,还望你体谅则个。当初急着来见你,接连骑了十几日的马,今天才勉勉强强赶到,那还顾得上什么穿着和仪态。一定是让你见笑了。不过,话说回来,我还得谢谢这样子呢。回头我以这幅鬼样子去见父皇,定能表现出我这一颗只想将玉玺尽快献给他老人家的衷心和孝心!”

  沈言玉一提及自己的父皇,兴致便又低落了下去。

  “月吟,我发现这三个月来,父亲——哦,现在应该叫父皇了,可我总是不习惯——父皇变了。也许就像你当初说的那般,让我不要太相信父皇,他原本便是现在这样的人,只是早前没有机会向世人展示自己的真实面孔罢了。若是一切应验了你当初的判断,我该怎么办?”

  又灌了一口苦酒后,沈言玉摇了摇头。“你看我,都这时候了,还说这些有的没的的,好没意思。今天的一切都因我过去不听你的劝告而造成,我理应自己面对和解决。你就不要在那边还为这些事烦心了。”

  说到这儿,沈言玉握着酒囊,仰头灌了一气儿闷酒,直到他因呼吸不畅而呛咳起来时才停歇。衣领因着不小心流出来的酒水而被打湿了。用已经脏了的衣袖擦了擦嘴角后,沈言玉眼神有些迷离地望向墓碑。

  “月吟,我还有件事想问问你——你可后悔?后悔遇到我、后悔辅佐我——或是后悔爱上我?”

  沈言玉期盼着能像之前一样,享受到清风拂面的答复。可是天公不作美,在他提出问题后许久,也没有任何可以假想成作答的天象。到最后,沈言玉也不再抱有期盼,只是静静地看着远方。

  “你和我,注定做为一国的公主和另一国的将军之子出生。五年的相识相知相伴,到头来依旧敌不过国仇家恨。你我的阴阳相隔,便皆因身份而生。我诛杀你皇兄,实是为了季禺国一统大陆而做的无奈之举。你明知季禺国一统天下是趋势,却没办法放下杀亲之恨,以至于——在我面前——在我面前自。。。今生我们注定要错过,来生我一定早早把你接到身边用心爱护。来生希望你能给我个——”

  “殿下。殿下!启禀殿下,有队人马接近,敌我状况不明,此处乃周绕叛军出没的地方,为保殿下的安全,还请殿下速速离开!”

  正当沈言玉与月吟诉说着来生愿望之时,长来从远方匆匆地跑了过来,出声打断了沈言玉的话。沈言玉的诉说虽被打断,但整个人却有些昏沉,听到长来的请示后,也全无反应。

  “殿下,殿下?”长来叫了半天后,见沈言玉仍是毫无反应,无奈之下只得告了个罪,躬身将沈言玉扛了起来。待到与其余同来的侍卫汇合后,长来先是将沈言玉扶坐在马上。在见到沈言玉摇摇欲坠时,长来一咬后牙槽,翻身上马坐在了沈言玉的身后,接着便指挥自己这对人马,向来时的方向撤退。

  长来和他的手下已是十分机警,怎奈势单力薄,可做的探查工作毕竟有限。在长来的探子回报之时,沈言玉一行人已被长来口中的“周绕叛军”在远方包围了起来。长来这边带着沈言玉还没跑出三里路,便被敌人阻断了去路。长来勒马后没多久,后方及两侧也出现了敌人。

  面对前后夹击、左右围攻,长来带来的侍卫自动将长来和沈言玉拱卫在中心,一个个纷纷刀刃朝外,摆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恶战一触即发,只见包围他们的敌人队伍中突然打开了一个缺口,一个黑衣男子骑着一匹白马,缓缓而出。见到来人,长来心下着实一惊。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月吟公主的贴身护卫——攸宁。传说中,此人身如鬼魅,奇快无比。夜探敌营,取人首级,如入无人之境。长来虽然与攸宁认识了多年,但从未有机会一睹攸宁的真本事,与攸宁比试之时,即便他用尽全力也被压制的无法逃脱,所以长来对攸宁这个人的忌惮很深。今日遇到攸宁,长来忍不住在心里骂一句“贼老天!”

  仿佛是看穿了长来的想法,攸宁开口说道:“长来,今日只为月吟报仇。念在你我相惜数载,留下你身前之人,我可饶你和你手下一干人等的性命。”

  清冷而不尖锐的声音,带着它特有的魔力,从攸宁的身边传播开来。在场的人在听到攸宁的话后,被话中的杀气威慑得纷纷打起了哆嗦。不过长来和他的手下乃是最忠于沈言玉的人,虽听到了攸宁蛊惑人心的话语,却并未表现出半分动摇。攸宁也知,他的话并不能动摇长来和他的手下。在看到长来那边并无什么投降的举动后,抬手示意四面的“周绕叛军”。在攸宁放手的瞬间,四面八方的周绕叛军瞬间一拥而上,扑向长来这些人。

  他们虽没有精良的武器、出神入化的功夫,但胜在人多和凶猛。人海战术之下,长来一行人最终必败。长来也知如此,所以他带领着手下试图集合全部力量向一个方向突围。

  三十个经过严苛训练的死侍,在近千人的包围下,不顾个人安危,只求短暂突破敌人的包围,好将沈言玉送回都城。这场面不用多说,都能感觉到其中的惨烈。就在他们即将得手的时候,一直坐在马上的攸宁突然策马飞驰起来。几个纵横捭阖之下,攸宁轻松地横在了突出重围的长来面前。

  “长来,我要为玥儿取他的命,你阻止不了。”

  攸宁话毕,整个人如出鞘的宝剑,嗖的一下便从他的白马上飞了出去。迅疾的身影,让长来难以用肉眼捕捉。长来只得在下意识下挥剑对着空中乱舞了几下。待那阵死亡的压抑过后,长来只见攸宁已坐回了他的白马,而沈言玉俨然已经跌落在地上。

  沈言玉掉下马后,长来自是要伸手去捞,怎奈反应慢了半拍,没能捞到沈言玉。待听得沈言玉落地后一顿呕吐,长来看自家殿下还能呕吐,以为沈言玉并未被攸宁击中,于是便一直坐在马上警戒攸宁的第二波攻击,而不敢翻身下马。直到攸宁骑马走出数十步之遥,长来才敢低头查看自家殿下。这一看,不要紧,自家殿下正捂着胸口“哇”的一声吐出了一口鲜血,接着向后倒去。长来心知糟糕,迅速翻身下马并快速查验沈言玉的伤势。

  此时原本已经走出去的攸宁在听到长来的惊呼后,悄然转头朝沈言玉的方向看去。说来也巧,因失血过多而有些视线模糊的沈言玉,刚巧与攸宁的视线撞了个正着。沈言玉被攸宁冷酷的双眸中喷薄的杀意吓得一激灵,又短暂的清醒了过来。

  沈言玉在与攸宁对视后,瞬间认出了攸宁的脸。三个月前,这张脸还同月吟同进同出。只要有月吟的地方,三尺之内必有这张脸。他曾无数次慨叹攸宁对月吟的陪伴,有时他甚至会嫉妒攸宁。这样的脸沈言玉绝不会认错。待见攸宁复又转身离开,沈言玉脸上浮现出疯狂的神色,他想叫住攸宁,他还有很多话要问攸宁。怎奈失血过多的沈言玉已经没有力气喊叫,即便他说得出口,现下也已淹没在身旁侍卫的惊呼声中了。

  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沈言玉艰难地抬起右手,好似要抓住远去身影的衣角一般。然而,他并没有如愿,攸宁最终还是消失在他的视野中。在闭眼的瞬间,沈言玉依然在心中问着:“攸宁,月吟她可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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