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阳春,天气回暖,草木萋萋。

  轩里村北头的苏家打谷场边,天顺儿领着地顺儿、妞妞及邻家几个孩子叽叽喳喳地在几个秸草垛边捉迷藏。该到天顺儿时,他飞步跑向旁边的窝棚,准备钻入窝棚里的草堆。刚到门口,阿黑蹿出,摇着尾巴横在他前面。天顺儿绕过它,进门,阿黑却一口叼住他的裤脚,扯他回来,复绕回来,堵在门口,横竖不让他进去。眼看留给他躲藏的时间不多了,天顺儿大急,踢开阿黑,冲进门里。

  天顺儿陡然住脚,惊呆了。

  靠墙角的一堆干草旁边,蓬头垢面、脸色青黄的苏秦端坐于地,宛如一尊泥塑,手捧竹简,目光却没在简上,而是微微闭合,就如睡觉一般。

  显然是过于专注于什么,门口的一幕他丝毫没有察觉。

  天顺儿断定二叔睡熟了。就在天顺儿松下一口气,准备寻地儿藏身时,苏秦突然身子一晃,竹简从手中滑落,掉到地上,发出“嗵”的一声。

  天顺儿复看过去,惊呆了。只见苏秦眼睛未睁,手却动起来,凭本能摸到一把锥子,霍地刺入大腿。

  见锥尖直扎下去,天顺儿急急闭眼。待他再次睁眼时,苏秦的锥子已到地上,竹简又在手中,二目却是依旧闭着。

  天顺儿定睛细看,一道血流正在顺着苏秦的大腿流下袍角,凝在脚踝上。细看那只脚踝,上面竟有道道血污,不用说,他从秦国穿回来的黑色衣袍早被血污浸染,只不过看不出而已。

  天顺儿顾不上躲藏,掉头撒腿就跑。几个孩子见他出来,欢叫着扑上来抓住他。

  天顺儿将他们一把推开,撒丫子跑回家中。

  “奶奶,奶奶—”天顺儿老远就喊。

  “天顺儿,你叫啥哩?”苏姚氏正在忙活筛米,头也不抬地问道。

  “奶奶,仲叔他⋯⋯他⋯⋯”天顺儿倚在大椿树下,大口喘气。

  “你仲叔咋哩?”苏姚氏放下筛子,看向天顺儿。

  “仲叔他⋯⋯他用锥子扎⋯⋯扎大腿哩!”天顺儿连喘几声,余惊未消。

  “顺儿,胡说个啥哩?”苏厉妻拿着针线活从屋子里跑出来,语调风凉,“你仲叔是个人精哩,啥活不做,白吃白喝不说,还要人天天将好吃的送到口边,哪能自己扎自己哩?”

  “娘!”天顺儿急了,“我不敢胡说呀!是真的,我亲眼看到仲叔拿锥子—”学苏秦的样子在大腿上猛地一扎,“噌地就是一下,血顺着腿流,脚⋯⋯脚脖子上一道道的净是血印子!”

  苏姚氏二话不说,扔下筛子,跌跌撞撞地跑出院子。

  苏代妻腆着大肚子走出来,见苏姚氏走得那么急,问苏厉妻道:“大嫂,咋哩?”

  “还能咋哩?”苏厉妻朝院门外剜一眼,“娘的宝贝儿子拿锥子自己扎自己呢!”

  “自己扎自己?”苏代妻惊道,“这⋯⋯这⋯⋯二哥咋成这样了呢?”

  “哼!”苏厉妻不无气恼道,“都是娘宠的,偏心佬!”略顿一下,“妹子你说,好端端的地让他卖了,卖给谁都中,他偏卖给姓刘的里正!你知道不,那块地他只卖三十两金子,似这等便宜事儿,只有傻蛋才干得出,阿大好端端的身子,生生让他气成个瘫子!这且不说,我听说,他用那三十两金子换来高车大马,裘衣锦裳,到处显摆。还有那个阿黑,是他拿一袋钱币买回来的!你说说看,哪条狗能值一袋钱?不瞒你说,自打知道这桩事儿我就窝心,早晚见到阿黑,我⋯⋯我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妹子你看好了,有朝一日,我非把那个畜生宰掉不可!”

  听到要宰阿黑,天顺儿急了,扑通跪地:“娘,不要宰阿黑,求你了!”

  “滚滚滚!”苏厉妻劈头骂道,“你个小东西,知道个屁!好好跟你阿大学犁地去,种不好地,就得跟你仲叔一样,败家破财不说,还得拿锥子扎大腿,看不疼死你!”

  天顺儿吃她一骂,再不敢提阿黑的事,爬起来悄悄溜出院门。

  苏厉妻的话倒让苏代妻想起那把锥子,不由泣道:“二哥成了这样子,都怪我哩!”

  苏厉妻愣了一下:“傻妹子,他这样子,咋能怪你哩?”

  “前几日娘说她的锥子钝,不好使了,向我要锥子。是我把锥子借给娘,娘又借给二哥用了。这⋯⋯这不是我害了二哥吗?”苏代妻抹泪道。

  苏厉妻怔了下,扑哧笑道:“好了,好了,这都啥时候了,妹子咋能哭呢?你要是一哭,娃子就能听见。娃子见娘伤心,也要伤心哩。娃子就要出世了,这时候伤心,不是美事呀!”

  苏代妻止住哭泣,惊道:“嫂子,你说的可是当真?”

  “嫂子哪能骗你?来来来,让嫂子听听,娃子在忙啥哩?”苏厉妻将耳朵凑到苏代妻的大肚子上。

  “大嫂,他在踢腾呢!”苏代妻破涕为笑。

  “嗯,”苏厉妻听有一时,抬起头来笑道,“妹子说得是,他是在踢腾呢。看来这小子是个小顽皮!”略顿一下,似又想起什么,“咦,麻姑为妹子算出来的是哪个日子?”

  苏代妻不假思索:“要照麻姑算的,再过三日就要生哩!”

  “那就是了,”苏厉妻赞道,“麻姑算得神哩!不瞒你说,天顺儿与你那个妞妞,跟麻姑算的前后差不过三日,地顺儿就更神了,与她算的一丝儿不差,差只差在时辰上!”

  “嗯,”苏代妻赞道,“大嫂说得是!这几日当家的要我哪儿也不许去,只在榻上躺着,娘却要我在院里走动走动,我不知道该听谁的了!”

  苏厉妻笑道:“老三懂个屁,这事儿得听娘的!”

  苏代妻嗯了一声,也笑起来。妯娌俩你一言我一语地聊起生娃子的事来,一句一句地钻进在自家屋檐下纳鞋底子的小喜儿耳里。想到自己好不容易出嫁,过门后一无所出也还好说,却连男人到底是啥样儿也没见过,小喜儿的委屈就不打一处来,两手也渐渐僵在那儿,头埋下去,泪水止不住地淌下眼睑。

  天顺儿溜出院门,在门外愣怔了一会儿,便拔腿跑向打谷场,刚到场边,见地顺儿、妞妞几个正候在草棚门口,伸脖子朝门内张望。阿黑在门口晃尾巴,见他跑来,飞快迎上,舔他手指。想到娘说早晚要拿菜刀宰它的事儿,天顺儿鼻子一酸,抚摸阿黑,阿黑将条尾巴越发摇得欢实。

  天顺儿正要起身,忽见地顺儿几个龇牙咧嘴地朝门外退去,不一会儿,就见苏姚氏手中拿着那把吓人的锥子,抹泪走出房门。

  苏姚氏在门口站立一阵,拿袖子擦去泪水,颤巍巍地走向天顺儿,同时朝地顺儿几个招手。地顺儿等忙跟过来。

  “唉,”苏姚氏逐个扫他们一眼,叹口气道,“天顺儿,还有你们几个,打这辰光起,谁也不许再进这个草棚。”

  天顺儿几个点头。

  “也不许在这场地上玩。村子里地方大哩,你们哪儿不能玩去?”

  听到不让在打谷场里玩,几个小孩谁也不说话了。

  “听到了吗?”苏姚氏晃动一下手中的锥子。

  看到尖尖的带着血丝的锥子,几个孩子异口同声:“听到了!”

  真还应了麻姑的估算。到第三日上,天刚放亮,苏代妻就捂住肚子哎哟起来。苏代急喊苏姚氏,苏姚氏也早听到叫声,走到门口了。

  “代儿,快叫麻姑来,听这声音,是要生哩!”苏姚氏吩咐道。

  苏代拔腿就向门外跑,苏厉妻、小喜儿也都闻声赶来。苏姚氏吩咐小喜儿烧水煮饭,让苏厉妻与她守在屋里,做些应急准备。苏厉见众人忙活,自己插不上手,更是听不得弟媳妇的**,索性拿上农具,下田干活去了。

  不消一刻,麻姑风风火火地紧跟苏代走进院子,进门就叫:“老姐儿呢?”

  听到麻姑的声音,苏姚氏松下一口气,笑呵呵地迎出来:“是他婶儿来了,快快快,屋子里请!”

  “呵呵呵,”麻姑笑道,“不瞒老姐儿,天不亮时妹子做了个好梦,生生笑醒了。妹子起身走到院里,正在寻思梦里的美事儿,你家老三就上门来喊了。”她嘴上说笑,脚下未停步子,“噌噌”几下走进里屋,来到苏代妻榻边,摸摸她的肚子,又听一阵,“是哩,小家伙憋不住了,这要见世面呢!”

  麻姑声音一响,众人便觉轻松许多,苏代妻的**声也缓下来,冲她微微笑道:“麻姑,你总算来了,我这⋯⋯安心多了。”

  “呵呵呵,”麻姑拍拍她的肩膀,“好闺女,只要麻姑在,你就一百二十个安心!不瞒你说,这方圆十里,哪一家的后生小子、黄花闺女不是打麻姑这双手里来到世间的?”

  众人齐笑起来。

  大家折腾半晌,小家伙却似并不着急,一直闹到卯时,仍旧不肯露头。苏代妻也似倦了,**声高一声低一声,显得有气无力。

  “好闺女呀,”麻姑安抚她道,“你莫要哼了,闭上眼睛,把力气攒下来,待会儿生娃子好用。”扭头吩咐苏厉妻,“苏厉家的,把水再热一热。”又转对苏姚氏,“老姐儿,你去烧碗蛋汤,放十颗大枣,枣子要煮烂一点儿。”略顿一时,似是想起什么,“咦,怎么不见小喜儿呢?”

  苏厉妻接道:“二妹子在灶房里烧火呢。”

  “叫她过来!”麻姑似在下命令。

  苏厉妻出门,不一会儿,引小喜儿走进苏代家院子。

  听见脚步声,麻姑迎出来,劈头嗔道:“我说小喜儿呀,麻姑啥时候得罪你了,来这么久,也不见你打个照面?”

  小喜儿嗫嚅道:“我⋯⋯我⋯⋯这不是来了嘛。”

  “来来来,闺女,让麻姑看看。”麻姑不由分说,上前一把拉过小喜儿,将她上下打量一遍,冲她道,“张嘴,伸舌头来。”

  小喜儿不知所措,张嘴伸出舌头。

  麻姑看看舌苔,怔道:“这是咋哩,二小子回来这么久了,仍旧没个动静!”换个口吻,又呵呵笑出几声,“闺女呀,这儿没有外人,对麻姑说说,你这肚子,啥时候用得上麻姑?”

  此话字字戳在小喜儿的痛处,但眼下好事将近,她不好哭,也无法落泪,只好低下头去,咬牙不语。

  麻姑似也明白过来,骂苏秦道:“二小子真不中用,闺女嫁他六七年,纵使一块沙荒地,也该长出棵苗子来!”

  “呵呵呵呵,”苏厉妻阴阳怪气地笑道,“麻姑呀,你可不能往小处瞧人。二妹子要么不生,要生就是龙凤胎!”

  “敢情好哩!”麻姑也笑起来。

  小喜儿脸上挂不住,两眼一湿,埋头出门,一溜儿跑进自家院里,伏在榻上,用被子蒙住头,使足劲哭了个痛快。

  就在这个当儿,苏代妻大声**,羊水破出。麻姑、苏姚氏全力以赴,不消半个时辰,便听到了婴儿的啼哭声。

  一直在大椿树下来回踱步的苏代听到啼哭,惊喜交集,三步并作两步走进自家院中,正欲进屋,差一点撞到从内室走出来的苏厉妻。

  苏代止住步,心里一急,话也说不好了:“大嫂,生没?”

  苏厉妻白他一眼:“娃子都哭了,还能没生?”

  苏代木讷地挠挠头,尴尬地笑笑:“是是是,大嫂,代弟想问,是跟小弟一样呢,还是跟他娘一样?”

  苏厉妻扑哧一笑:“就说是男娃女娃得了,这还拐弯抹角哩!跟你说吧,大嫂早说是个扛锄把子的,还能有错?”

  苏代拱手,长揖至地:“谢大嫂了!”说罢,不无兴奋地朝地上猛力一跺,扭身就朝堂屋奔去,一口气跑到苏虎榻前,跪下,“阿大,喜了,是个男娃儿!”

  “呵呵呵,”苏虎咧嘴笑出几声,“早就听到了!那哭声一出,阿大就晓得是个扶犁把子的!”呵呵又笑几声,“代儿,告诉你娘,给你媳妇多打几只蛋,将那只不生蛋的母鸡也杀了,炖给她喝!”

  自中风以来,苏虎第一次现出了笑脸。

  望着阿大的开心样子,苏代哽咽道:“代儿记下了。阿大,娃儿等着您给取个名字呢!”

  “呵呵呵,”苏虎乐得合不拢嘴,“天顺了,地顺了,这娃儿就叫年顺儿吧!”

  苏代念叨几声:“年顺儿?年顺儿!”乐得直搓手,“嗯,这名儿中!”

  苏代妻虽把娃子生下来,奶水却未赶上。年顺儿噙住奶头,吸吮半日,吃不到奶水,哭闹起来。

  小喜儿伏在榻上,年顺儿每哭一声,小喜儿的肩膀就跟着抽动一下。年顺儿越哭声音越高,小喜儿终于忍受不住,擦去泪水,掀开门帘,走出院子,探看几下,拐入灶房。

  苏姚氏按麻姑所嘱,正在灶房里为苏代妻煮红枣汤,再用煮好的清汤炖蛋。煮枣不能用急火,苏姚氏就将灶膛里塞上碎柴末子,火倒是小了,烟却多起来,整个灶房烟雾腾腾,呛得她泪水直流,连声咳嗽。

  小喜儿不顾浓烟,一步一步挪进灶中,红着眼圈怔怔地望着苏姚氏。

  苏姚氏揉揉眼,抬头见是小喜儿,放下一把柴火,吃惊地望着她:“喜儿?”

  小喜儿扑通跪地,失声哭道:“娘—”

  苏姚氏一下子明白了小喜儿的心事,抚摸小喜儿的头发,长叹一声:“唉!”

  小喜儿将头埋在苏姚氏的膝上,呜呜咽咽地抽泣一阵,抬头求道:“娘,我⋯⋯我想生个娃娃,生个娃娃⋯⋯”

  “唉,”苏姚氏又叹一声,泪水亦流出来,“闺女呀,你起来。”

  小喜儿却不动弹,抬起泪眼望着婆婆。

  苏姚氏站起身子,从案板下取过一只篮子,递给小喜儿:“这只篮子你拿去,赶天黑时,秦儿的饭仍由你送。”

  小喜儿哽咽道:“他⋯⋯他⋯⋯他不想见我。”

  苏姚氏又叹一声:“唉,娘也没有别的法子。”略顿一顿,鼓励她,“他要责怪,你就说,是娘让你送的。喜儿呀,你苦,秦儿也苦。你要知道,他的伤比你深哪!去吧,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秦儿是个知情知义的人,眼下正在难中,你对他好,他会记上的。”

  小喜儿含泪点头。

  轩里村的苏秦原本就是洛阳城郭、乡野的话题,出奔六年回来,这又析产卖地,高车赴秦又落荒而归,更是成为乡间茶余饭后的谈资。此番又拿锥子扎大腿,经过苏厉妻的张扬,就又如一阵风儿般迅速传遍周围乡邑。

  古城河南邑位于洛水西岸,是西周公封邑。这日后晌,在河南邑南街的一个老茶坊里,一群闲人围坐在坊中大厅,边品茶边听座中一人神侃。

  那人四十来岁,个头瘦小,两手比画,眉飞色舞:“诸位听了,这年头当真是啥个奇事都有。你们听说不,伊水东有个伊里邑,伊里邑北有个轩里村,村中有户姓苏的,唤作苏虎—”

  有人急不可待地插话:“说恁细干啥,不就是轩里苏家的那个二愣子吗?他又咋了?”

  “咋了?”瘦男人白他一眼,“你要知道,你来说!”

  那人咂咂舌头,不再吱声。

  瘦男人压住他的话头,品口茶,扫视众人一眼:“你们谁还知道?”

  “知道啥哩?”门外走来一人,劈头问道。

  众人回头一看,是附近一个阔少,忙起身揖礼。

  精瘦男人起身哈腰,媚笑道:“是啥风把陆少爷吹到这处贫寒地方来了?”

  “呵呵呵,”陆少爷笑着摆手,“免礼了,免礼了!坐坐坐!”撩起锦袍,拣了显要位置坐下,望向瘦男人,“方才你说啥来着?”

  众人皆坐下来。

  瘦男人揖道:“回少爷的话,小人在说,轩里村苏家那个二小子,读书读疯了!”

  “哦?”陆少爷大感兴趣,趋身问道,“是咋个疯的?”

  “这⋯⋯”瘦男人欲言又止。

  陆少爷从袖中掏出一把铜钱,“啪”地摆在几案上,对小二道:“小二,上茶,今儿本少爷请客,人人有份,这是茶钱!”

  小二收过铜钱,为他沏上一壶茶。

  众人再次揖礼,陆少爷回过礼,目光转向瘦男人:“说下去,那小子咋个疯了?”

  瘦男人呷一口茶,不无夸张地打手势道:“嗬,要问咋个疯的,少爷听我细细道来。苏家二小子,名唤苏秦,打小就是个怪人,整日吊儿郎当,不务正业。六年前,他阿大好不容易为他娶房媳妇,这小子呢,刚拜完堂,还没入洞房,人却寻不到了。此人一走就是数年,去年总算回到家里,苏老汉以为他回心转意,满心欢喜,分家析产,谁想他一拿到地契,转手就将自己名下的十五亩田产卖了。听说是卖给里正刘家,得金三十两。各位听听,那地是周天子赏赐苏家祖上的,全是上好田产,那小子却只卖出三十两,只有二愣子才干得出来。这小子用三十两金子置买了驷马高车、裘衣锦裳,风光无限地前往秦国,结果呢,前后不过三个来月,驷马高车不见了,裘衣锦裳不见了,那小子穿着老秦人的黑棉袄,背了个破行李卷儿打道回门,把个苏老汉气得当场中风,这不,成个瘫子了。”说到这儿连连摇头,长叹一声,“唉,人哪!”

  陆少爷怔了下:“听这半晌,那小子没疯呀!”

  “没疯?”瘦男人瞪眼说道,“有好房子不住,娶来新媳妇不睡,整日里跟一条黑狗住在露着天的草棚里,脸也不洗,衣也不换,一个月来从不出门,要么傻坐,要么自说自话,一眼看上去,头发乱蓬蓬,胡子拉碴,三分像人,七分像鬼。这且不说,我刚听说,他还拿铁锥子扎大腿,扎得两腿血淋淋的,少爷你说,他这不叫疯叫啥?”

  陆少爷急问:“他为啥拿锥子扎大腿?”

  瘦男人顺口应道:“听说是他在读竹简,读得困了,就拿锥子扎。”

  “嗯,”陆少爷连连点头,“这个故事好。待会儿回到家里,我就讲给老头子听去。老头子一天到晚逼我读书,我想叫他看看,读书读成这个样子,究竟有个啥好?”略顿一下,陡然想起什么,拿眼扫一圈,“听说这几日茶坊里来了个琴手,他要是弹琴,连牛羊都流眼泪,可有此事?”

  瘦男人点头。

  “人呢?”陆少爷四处张望。

  瘦男人朝门口处努努嘴,众人也都不约而同地看向那儿。陆少爷抬眼一看,果见那里蜷缩着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

  老人的眼皮眨动几下,挣扎着站起身子。

  见是一个老乞丐,陆少爷眉头微皱,自语道:“我道是个体体面面的琴师呢,咋是个讨饭的?”便转头望向瘦男人,似是不相信,“那个琴师可是此人?”

  瘦男人再次点头。

  陆少爷眉头再皱,张口叫道:“嗨,老家伙,本少爷只顾听这一桩奇事,差点将正事忘了。我家老头子听说你弹琴弹得神,叫本少爷请你到府上弹几曲,”说着从袖中摸出一把布币,扬手抛到老人跟前,“这是赏钱,你点好了!”

  琴师似是没有听见,睬也不睬,更没看那一地的铜币,只是佝偻起身子,吃力地站起来。

  瘦男人起身,过去扶住琴师。

  琴师看他一眼,弯腰拿起琴盒,抱在怀里,一步一挪地向外走去。

  陆少爷急了,起身追前几步:“老家伙⋯⋯不不不,老先生,你站住!”

  琴师仍未睬他,顾自前行。

  陆少爷又追几步,大叫:“老先生,本少爷赏你一两金子!不,三两!”

  琴师仍旧没有顿住步子。

  陆少爷一怔,猛一跺脚,朝琴师的背影“呸”地啐出一口:“我呸!你个老东西,不识抬举!”

  尧山墨家大营的主草厅里,几位墨者侍坐,随巢子捋须冥思。

  “就各地情势来看,”坐在首位的告子小声禀道,“大国之间暂时消停了,眼下闹腾的是几个小国,卫、宋、中山与巴蜀。卫君暴死,谥名成公,太师当政,废太子,立卫室旁支公子劲为君,太子奔梁。齐魏相王后,宋公偃自行称王,笞天鞭地,**宫室,祸乱朝纲,攻伐泗上弱小,引发楚、齐、魏侧目。听闻宋公称王,中山君不甘寂寞,亦颁诏南面,但其诏令颁布不过五天,就受到赵、燕警告,中山君自废王位。巴王阴结沮侯谋蜀,巴、蜀起争,动刀兵。赵国奉阳君专权,引赵侯不满,燕国公子鱼觊觎储君大位,于武阳招兵买马,结成势力⋯⋯”

  “晓得了。”随巢子显然不想听这些,摆手止住他,盯住告子,“听说孙宾出事了,怎么回事?”

  告子看向屈将子。

  “禀报巨子,”屈将子作礼应道,“有人诬陷孙膑谋反,被魏王处以膑刑,刑伤好了,但孙膑不知何故,发了疯魔!”

  “膑刑?”随巢子倒吸一口冷气,盯住屈将子。

  众墨者无不吃惊,皆将目光盯住屈将子。屈将子遂将他所探到的庞涓如何邀孙宾下山、鬼谷子如何为孙宾更名为孙膑、孙膑如何被人诬陷、庞涓如何救他、魏王如何判孙膑膑刑等略述一遍。

  “何人诬陷的?”宋趼怒道。

  “就在下所判,”屈将子应道,“诬陷他者,当是庞涓!”

  众人又是一惊。

  随巢子闭目,良久,长叹一声。

  “巨子,”屈将子不无忧虑道,“孙膑目下仍在庞涓府中,就如羊在虎口,若不及时救出,后果不堪设想!”

  “他是刑伤好后发的疯魔?”随巢子抬头,盯住他问。

  “是哩。”屈将子应道。

  随巢子再次闭目,沉思有顷,喃声,似是自语,又似是说给众墨者:“庞涓邀孙宾下山,鬼谷子为孙宾更名,孙膑受诬陷,庞涓宫廷说情,魏王判膑刑⋯⋯”睁眼,“屈将,你带几个人手,守护孙膑!”

  “守护什么,”宋趼急道,“多去几个人,救他出来就是!”

  “不可,”屈将子应道,“大梁是魏都,孙膑既在庞涓手里,庞涓必定看护森严,加上孙膑无法行走,即使救出,要带走也难。稍有差池,或将殃及孙膑!”

  宋趼咂舌。

  随巢子看向告子:“有苏秦的传闻没?”

  “有。”告子应道,“苏秦已经回家了。”

  “何时回来的?”

  “没多久。”

  随巢子再次捋须。

  “据传闻,苏子说秦不成,失落返乡,周人传他⋯⋯”告子顿住。

  “传他什么了?”随巢子盯住他。

  “传他就跟孙膑一样,”告子指下心,“这个坏了。”

  随巢子打个惊战,闭目。

  “唉,”良久,随巢子发出重重一叹,“老朽原以为,鬼谷先生所育四徒中,我观庞涓,唯有杀心,我观张仪,唯有机心,能有大为的当是孙、苏,岂料事与愿违,搅动天下的反倒是庞、张!”

  “咦,”宋趼狠跺一脚,“鬼谷先生哪儿都好,唯有收徒这事儿弟子想不明白。既然收下孙膑、苏秦,为什么还要再收庞涓与张仪?难道是让他俩故意添乱吗?”

  告子随口之言却如一缕清凉拂面,随巢子打了个激灵,转对屈将子:“屈将,再派个人,守住苏秦!记住,不要打扰他,保证他不出大事即可!”

  “谨听巨子!”

  太阳落下山去,天色苍黑。

  苏秦依旧静静地坐在草棚子里。阿黑蹲在门口,两眼盯住他。

  苏秦微微抬头,看向阿黑,轻声叫道:“阿黑?”

  阿黑站起来,摆着尾巴走过来。

  苏秦伸出手。阿黑迎上,一下接一下地舔着。

  苏秦拍拍它的脑袋,指下地:“坐下,陪我说会儿话。”

  阿黑呜呜两声应过,蹲坐下来,两眼盯住苏秦。

  “阿黑,”苏秦缓缓说道,“先生说:‘就而不用者,策不得也。’阿黑,你可知晓其中缘由?这些日子来我反复研读,再三思索,说秦之策完全合乎先生所授的捭阖之道,你说,秦公为何弃而不用?”

  阿黑发出呜呜声。

  小喜儿走到草棚外面,正欲进屋,突然听到里面传出苏秦的说话声,吃了一惊,闪于门侧。

  “阿黑,”苏秦的语气似乎是在鬼谷里与张仪交心,“先生曾说,治世始于治心,治心始于治乱。方今天下,治乱唯有两途,或天下一统,或诸侯相安。天下诸侯各有欲心,使他们相安甚难,因而我与仪弟志于一统。纵观天下,能成此功者唯有秦、楚二国,仪弟赴楚,我只能赴秦,本欲辅佐秦公成此大业,咸阳一行却让我大惑不解。阿黑,你想明白了吗?什么?你想明白了?你是说君心难测?是的,君心难测。我观秦公所作所为,知其胸藏大志。君王大志,莫过于一统四海,君临天下。我以一统之策说之,理应正中下怀才是,不想却是一败再败,是何道理?”

  阿黑“呜呜”连叫两声。

  “什么?”苏秦吃惊地盯住阿黑,“你是说,我说错了,秦公没有一统天下之心?”他发出一声长笑,“哈哈哈哈,你错了。我观天下久矣,楚、魏、齐三王或无此心,列国之君或无此心,唯独秦公,此心必矣!”

  阿黑再次发出呜呜声。

  “其实,阿黑呀,秦公为什么不用我,我早想通了。在从小秦村回来的路上,我就想通了。我想通什么了呢?我想通的是,秦公只有一心,就是并吞天下。我是怎么想通的呢?就是阅读此书。”苏秦从地上拿起先生临别赠送的《商君书》,甩得哗哗响,“人们都说,是商君强势,先秦公是受到公孙鞅的巧言蛊惑,才重用他,听信他,六亲不认,一意变法。看了此书,方知是虚。商君不过是枚棋子,先秦公才是真正弈棋的人哪!商君变法,不利于秦国万民,只利于寡君一人。然而,身为寡君,已享秦民之利,秦公可谓是应有尽有,为什么还要变法呢?我这告诉你吧,阿黑,秦公变法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儿孙,为秦室子孙万代尽享天下之利。什么?尽享天下之利?难道秦国之利还不够吗?呵呵呵呵,阿黑呀,你无知了吧?你有所不知,先秦公也好,秦公也罢,他们的胃口都很大呀,他们也都想得多呀,他们想效法周文王、周武王,并吞天下,建不世之业呀!先圣曰:‘将欲歙之,必故张之;将欲弱之,必故强之;将欲废之,必故兴之;将欲取之,必故与之。’秦公吞并天下之心,是不可让人大白于天下的,苏秦我却⋯⋯唉,不说这些吧,说多了都是泪,是我苏秦犯浑哪⋯⋯”

  苏秦的声音顿住了。许是想到论政坛上的尴尬及落荒而逃的艰辛,苏秦哽咽起来。

  苏秦的哽咽越来越响。

  阿黑发出一连串的呜呜呜声,回应他的哽咽。

  站在门外的小喜儿听傻了,走也不是,进也不是,僵在那儿。

  “阿黑呀,”不知哭有多久,苏秦止住哽咽,将手中竹简又抖几抖,接着唠叨,“看到了吧,我阅读的就是这册书。是商君写的,叫“商君书”。不知多少个日夜,它让我饭食不下,彻夜难眠。你一定想问,这是什么鬼东西呀?是的,它是一个鬼东西,因为它字字句句都是鬼呀。赴秦之前,我读它,怎么读怎么觉得它可亲,就好像它专门是为我写的。离秦之后,我读它,怎么读怎么觉得它可怕,就好像它是一个厉鬼。阿黑,你见过厉鬼吗?就是专门吸血的那种恶鬼,吃人都不吐骨头啊!你一定想说,不就是上面写着字的一卷竹简吗,我没觉得它可怕呀!阿黑呀,这你就不懂了。商君写的不是字,是他想怎么治理这个世界呀。是的,这个世界太乱了,太糟了,太需要治理了。商君想治理,商君想出了一整套的方案来治理。你会说,这不是很好吗?这是很好,可⋯⋯这只对一个人好,这个人就是秦公!对秦国的人,对天下的人,却将是一场噩梦!你又要问了,是什么噩梦呢?唉⋯⋯”

  苏秦的声音又停住了。

  时光一点一点度过。小喜儿陡然想起手中的饭菜,进前一步,扬手正要敲门,苏秦的声音又响起来。小喜儿打了个怔,复退回来。

  “唉,”苏秦长叹一声,“阿黑呀,你没有去过秦国,你不晓得商君之法的厉害呀。不瞒你说,我在咸阳转悠几日,亲眼所见,亲耳所听,与道听途说完全不同。秦人虽说夜不闭户,民无私斗,表面上看一片祥和,但人人惧法,相互监视,相互报官,即使无事,也户户自危,人人自保,若有事起,则父子不认,夫妻不亲,邻里反目,奸邪得道,忠良反受其害。一人犯事,满门连坐,无辜罹难者多不胜数,连婴幼也脱逃不得。犯法当惩,可婴幼何罪?举国之民,食一粟,衣一色,乐一业,读一书,事一主,致使百业不兴,百色失颜,百乐不起,百礼不作。阿黑呀,你如果是个人,活成这样有意义吗?”猛地起身,声音提高八度,“秦国的臣民哪,天下的臣民哪,终此一生,活成这样有意义吗?有意义吗—”如发作癔症一般,他猛地冲到墙边,以头撞墙。

  小喜儿吓坏了。小喜儿听不懂苏秦都在说些什么,以为苏秦发疯了,一把推开房门,抬脚闯进屋子,怔怔地盯住苏秦。

  阿黑见到女主人,呜地欢叫一声,摇头摆尾地迎上去。

  破门声及阿黑的反应惊到了苏秦。

  苏秦扭过头来,望着不期而至的女人,震惊了,方才的狂躁也让她冲了个干净。

  二人对视。

  有顷,苏秦平静下来,回到现实中,望着她缓缓说道:“你⋯⋯怎么来了?”

  见苏秦并无异样,小喜儿怔了,也在陡然间意识到自己的莽撞,尴尬地结巴道:“喜儿⋯⋯喜儿⋯⋯为夫君送⋯⋯饭⋯⋯”

  苏秦目光冰冷地盯住她:“不是讲过了,只让娘送吗?”

  小喜儿渐渐平静下来:“娘⋯⋯脱不开身,吩咐⋯⋯喜儿来送。”

  苏秦冷冷说道:“拿回去吧,我不饿。”

  小喜儿跪下,流泪乞求:“夫君⋯⋯”

  苏秦不耐烦地摆手:“好了好了,饭留下来,快走。”

  小喜儿却似铁了心,只不动身,泣道:“夫君⋯⋯”

  苏秦皱眉:“说吧,还有何事?”

  小喜儿叩头,泣不成声:“苏代家的生⋯⋯生⋯⋯生了个娃娃。”

  “哦,”苏秦点头,“晓得了。”

  小喜儿仍然将头叩在地上,不肯动身。

  苏秦怔了下:“我晓得了,你回去吧。”

  小喜儿再次叩头,声音越发哽咽:“夫⋯⋯夫君,苏⋯⋯苏代家的⋯⋯生⋯⋯生了个娃⋯⋯娃娃。”

  几乎是突然间,苏秦感受到了小喜儿的言外之意,表情震惊。

  小喜儿却似没有感觉,依旧喃声重复:“苏代家的⋯⋯生了个⋯⋯娃娃⋯⋯”

  苏秦略一思索,点亮油灯,研好墨,拿起笔,从竹简上拆下一片没有写字的,伏在那儿书写。

  写毕,苏秦细看一遍,递给小喜儿:“你拿上这个,就可以生娃娃了。”

  小喜儿接过竹片,看看上面的字,一个也认不出来,不无困惑地问道:“夫君,这是什么?”

  “是休书。”苏秦语气冰冷,“你拿上它,明日赶回娘家,求你阿大为你另寻一户人家,不就生出娃娃了吗?”

  “夫君—”小喜儿惨叫一声,昏厥于地。

  夜已深,苏家大院一片昏黑。

  苏代家的奶水于后晌来了,小年顺儿吃个尽饱,睡得香甜。其他人等,也都陆续沉入梦乡。

  苏姚氏没有睡。

  苏姚氏静静地守在苏虎榻边,两只耳朵机警地倾听。

  “他大,”苏姚氏推一把苏虎,“几更了?”

  “三更。”

  “看这样子,像是成事儿了。”苏姚氏高兴起来。

  “唉,”苏虎长叹一声,“这个二小子,让我死不瞑目啊!”

  “他大,秦儿不是没心的人。”苏姚氏小声辩道,“前几日听说他拿锥子扎大腿,我吓得要死,以为他疯了,可进去一看,他在那儿念书呢,看哪儿都是好好的。我问他为啥拿锥子扎腿,他说扎几下就不犯困了。唉,你说这个秦儿,整日待在那个破棚子里,又没个啥事儿,犯困了睡一会儿不就得了,偏拿自己的大腿作践,叫我咋想也是想不通。”

  “锥子呢?”

  “让我拿回来了。”

  “这小子不见棺材不落泪,都成这样了,心还不死,仍在做那富贵梦,你说急人不?”

  “要是今晚他跟小喜儿好上了,兴许一了百了,啥都好了。”

  “你说得是,”苏虎点头,“小喜儿嫁到咱家,不拘咋说,总得给人家个交代。我估摸着,这小子又不是神,憋这么久,也该通点人性。只要这事儿成了,小喜儿能有个喜,我纵使死了,眼也合得上。”

  苏姚氏正待回话,院里传来脚步声。

  苏姚氏知是小喜儿回来了,屏住呼吸,用心倾听。

  脚步沉重,似乎是一步一挪。

  苏姚氏心里一揪,看向苏虎,见他也在竖耳倾听,小声道:“他大,她的步子咋会走这么慢呢?”

  “别是伤着了吧?”苏虎若有所思道。

  “去去去!”苏姚氏啐他一口,“都二十大几了,又不是个娃子,能受啥伤?”

  “你想哪儿去了?”苏虎白她一眼,“我是说她的那只跛脚。”

  说话间,小喜儿已经挪回自家院中。

  苏姚氏放心不下,溜下榻,打开房门,悄悄走向小喜儿的院子。

  院门开着。苏姚氏伏在门口细听。

  房中传出悲泣声,继而是一阵撕帛声。

  苏姚氏正在思忖她为何撕帛,里面传来“哐当”一声,显然是啥硬东西翻倒于地了。苏姚氏陡然意识到什么,扑过去,用力推门。

  门未上闩。

  苏姚氏扑到里屋,见小喜儿的脖子上挂着她刚用丝帛做的套套,人已悬在梁上。

  苏姚氏一把抱起她的两条腿,颤声叫道:“喜儿呀,你⋯⋯你这是干啥呀!”一边拼尽力气托住她,一边朝外大叫,“厉儿,代儿,快来呀!”

  苏代、苏厉、苏厉妻等听到叫声,匆匆过来,七手八脚地将小喜儿救下。

  由于苏姚氏托得及时,小喜儿只不过憋个耳赤面红,远未绝气,手中紧紧握着一块竹片。

  苏代拿过一看,是苏秦写给她的休书。

  苏姚氏将小喜儿扶到榻上躺下,再不敢离去,与小喜儿一道歇了。

  苏代、苏厉见事闹大了,只好走进堂屋,跪在苏虎榻前,将小喜儿寻死一事扼要说了。苏代迟疑一下,摸出苏秦的休书,朝他亮亮。

  “写的啥?”苏虎盯住那片竹简。

  “我⋯⋯”苏代支吾。

  “咦?你不是吹着认识字吗?”

  “我⋯⋯认不全!”苏代一脸尴尬。

  “认几个是几个,念!”

  “休书!”苏代念道,“从即日起,轩里苏秦休⋯⋯妻⋯⋯改嫁⋯⋯自便⋯⋯立此存⋯⋯”

  苏虎脸色乌青,大口喘气。

  “阿大?”

  苏虎缓过气来,闭上眼睛,老泪横流:“不把老子气死,他⋯⋯他是不甘心哪!”

  “阿大,”苏代迟疑一下,“二哥怕是⋯⋯”

  苏虎睁开眼睛,盯住他。

  “外面风传,二哥怕⋯⋯怕是得⋯⋯得癔症了!”

  苏虎扭头转向苏厉:“厉儿!”

  苏厉应道:“在。”

  “唉,”苏虎长叹一声,“瞧这样儿,二小子真还就是这个病。赶天亮了,你走一趟王城,寻个能治癔症的医家,不拘咋说,是病就得治。”

  “厉儿晓得了。”

  窝棚里,苏秦席坐于地,仍在冥思苦想。

  一只陶碗盛满米粥,碗上横着两根筷子,筷子上架着两只烙饼和两棵大葱,是昨夜小喜儿送来的。烙饼、米粥早已凉了。

  苏秦没有觉得饿。

  苏秦看向土墙。

  墙上挂着一块圆木板,像筛子那么大。板上写着两行字,上面一行:“安身,立命,天下平。”下面一行:“所求:天下平。所为:悦公侯。所凭:金印。”两行字的下面,写着一个大大的“乱”字。

  苏秦的目光锁在这个“乱”字上,似要将它看透。

  阿黑蹲在几步远处,眼巴巴地盯住两只烙饼。

  阿黑吧咂几下嘴唇,嗓子咕一声,显然是在咽口水。

  苏秦移回目光,盯住阿黑:“阿黑!”

  阿黑“呜”地欢叫一声,摆着尾巴走到面前。

  “蹲下。”

  阿黑蹲坐。

  “你在盯什么呢?”

  阿黑站起来,摆动尾巴,舔他臭脚,讨好地回应他。

  “你不要只盯住那两只饼,你要解我几个疑呀,我的好阿黑!”

  阿黑蹭蹭他身体。

  “你要告诉我,说秦不成,于我是个挫败吗?”

  阿黑“呜呜”两声,歪着脑袋望着他。

  “啊,是个挫败!阿黑,你⋯⋯你要想清楚,不要只看表象,尽学外面那些俗人。甭以为我裘衣锦裳赴秦、粗布短衫逃回就是挫败,为何没有另一种可能呢?哦,你不是这意思?咦,不是这意思你摆尾巴做啥?你当摇头才是!哦,你不会摇头,只会摆尾巴。好吧,就算你摆尾巴算作摇头。你这说说,为什么我出师不利、落难而回反而不是坏事呢?咦,你这点头了!说说,你为何点头?哦,你不晓得,你啥都不晓得,好吧,既然你不晓得,这就伸耳过来,听我说!”

  阿黑朝前挪挪,歪着头,眼巴巴地盯住他。

  “我这就告诉你吧!”苏秦站起来,一边来回踱步,一边畅述胸臆,“秦公执意奉行商君的壹民之法,只会导致一个结局,征战杀力。秦民若是只知耕战,不行教化,长此以往,就将失去悲悯之心,就将成为杀人利器,禽兽弗如。禽兽之邦,行禽兽弗为之事,以征战杀人为乐,天下何人能敌?天下不敌,秦必一统。天下皆为秦地,天下之人皆行秦法,皆成杀人利器,皆行禽兽弗为之事,皆以征战杀人为乐,苍天哪⋯⋯”他走到墙边,再次以头撞墙。

  阿黑跑过来,叼住他的衣襟,阻止他撞墙。

  “呜呼哀哉,我的阿黑呀,”苏秦长哭几声,“杀力者必自杀,恃强者必自毁,此为道之理。秦人四方征战,毁灭天下,也必自毁。而我苏秦若是留在如此禽兽之邦,也必成杀人利器,也必以杀人为乐,也必助纣为虐,也必行禽兽弗为之事⋯⋯苍天哪⋯⋯”他猛地扭转头,盯住阿黑,“阿黑,我向你起誓,我要阻止秦人,我要力挽狂澜,我要阻止禽兽肆虐,我要⋯⋯”说到这儿,将拳头狠狠地砸在土墙上。

  阿黑松开他的衣襟,呜呜回应。

  “阿黑,”苏秦蹲下来,扳过阿黑的头,两眼逼视阿黑的眼睛,“告诉我,你快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我该怎么做呀,阿黑?”带着哭腔,“阿黑呀,几十个日夜,我殚精竭虑,以锥刺股,苦苦思索破解,仍旧想不出一策呀!”说罢快步走到几册书简前,拿起《商君书》,“我真想一口一口地吃掉它!”

  苏秦张嘴咬向竹简,坚硬的牙齿咬在硬竹片上,发出咯咯嘣嘣的响声。

  见苏秦吃竹简,阿黑跟过来,摇着尾巴,许是也早饿了,瞄向摆在陶碗上的烙饼。苏秦瞥见,拿起一张饼,递给阿黑。阿黑“呜”一声噙住,兴奋地来回蹭磨苏秦的腿,表达感激之情。

  “唉,”苏秦轻轻抚摸阿黑,苦笑一声,摇头,“你个贪嘴的阿黑啊,天下相安之路,先生给出两途,一是天下一统,一是诸侯相安。一统之路既不可走,你说我该怎么办呢?天下诸侯个个如你,一块烙饼足以让他们打成一团,如何才能让他们去除欲心,彼此妥协、和解、和睦相处呢?即使中原列国有此诚意,一意征战的秦人肯吗?秦人不肯,战必不止⋯⋯”

  阿黑不再看他,也不再听他讲述什么,只将烙饼叼到门口,用两只前爪抱住,津津有味地吞吃。

  苏秦扫它一眼,给出一声轻叹,走到墙边,取下圆板,搁在地上,在板前席地坐下。

  映入他眼帘的是圆板的另一面,上面是他粗粗描下的一十九道棋局。

  这是出山之前鬼谷子摆在他与张仪面前的棋局。

  苏秦盯住棋局,二目渐渐闭起,再入冥思。

  轩里村,旭日东出。

  苏厉吃过早饭,揣上几块烙饼,匆匆出门。

  苏厉涉过伊水,走上堤岸,迈开大步径投王城方向。走有二里多地,苏厉看到前方二十步开外的路边爬着一个东西,近前一看,是一个老人。

  老人不是别个,正是从河南邑一路赶来的琴师。

  琴师走不动了,正在吃力地朝前爬。琴师伸手向前抓地,另一手拖着一个木盒子,里面装着他的琴。

  乍暖还寒,琴师衣裳却单,刚刚经历一场严冬的一双老手裂出几道血口。

  苏厉心底一颤,疾步上前,扶琴师坐起:“老人家,您⋯⋯不要紧吧?”

  琴师给他个笑,指指口。

  苏厉看向他的口,也裂出几道血口。

  苏厉摸出水囊,递到他口边。琴师连饮几口,吧咂几下嘴皮,吃力地拱手,声音沙哑:“年轻人,老朽谢了!”

  苏厉觉出琴师饿了,便摸出烙饼,递过去。

  饼是早晨刚烙的,且又放在苏厉的衣袋里,还有热度。琴师颤手去接,连接几次,手指似乎让漫漫的寒夜冻僵了,拿不住。

  “老人家,”苏厉脱下身上的外套,“您穿上这个!”不由分说,脱下琴师那根本挡不住风的破烂衣裳,将外套给他换上。

  琴师给他个笑,拱手:“老朽⋯⋯谢了!”

  苏厉将饼放进他的嘴里,琴师吃力地咬嚼。

  琴师吃有几口,噎住了。

  苏厉急又递上水囊。

  琴师饮毕,又给他个笑。

  苏厉不无忧心道:“老人家,您⋯⋯您这是去哪儿?”

  “老朽欲去轩里,”琴师指向前面,“说是过去伊水就到了。”

  苏厉指着河对岸偏南一点的轩里村:“老人家,您看,就是那个村。”

  琴师望向那个村子,点头:“谢你了。”

  苏厉看看身后的伊水,又看看琴师:“老人家,这阵儿水浅,没有摆渡,要涉水,我送你过去吧!”

  琴师又打一揖:“年轻人,谢你了。”

  琴师复啃几口饼,喝几口水,苏厉拿过他的盒子,欲背他,琴师却挣扎着站起。许是穿暖了,又吃些饭,琴师竟然站起来了。

  苏厉扶琴师走向伊水,背他走下堤岸,来到水边。

  苏厉脱去鞋子,挽起裙裾,背上琴师,提了琴盒,蹚下水去。因是二月,河水虽冷,却是极浅,最深处也不过没膝。不消一时,苏厉已将琴师背过伊水。

  苏厉边穿鞋子边问:“老人家,您要到谁家,晚辈送您。”

  “谢谢你了,年轻人,”琴师回揖,“老朽正要打问你呢。有个苏士子,说是住在此村。”

  轩里村只他一家姓苏,苏厉听出他问的必是苏秦,便拱手问道:“老人家说的可是苏秦?”

  琴师点头。

  “真正巧了,苏秦正是晚辈舍弟。”

  琴师也是怔了,喜道:“是碰巧了!听说苏士子病了,可有此事?”

  苏厉吃一大惊,盯住他,忖道:“咦,二弟生病之事,是昨晚才听三弟讲的,他怎么晓得了?还有,他是谁?他怎么会认识二弟?”见琴师仍在看他,忙拱手道:“是哩。舍弟病了,晚辈这就是去王城为舍弟求请医师呢。”

  “是哪儿病了?”

  苏厉指指心,又指指头:“想是这个不好使了,听人说是癔症。老人家,您是⋯⋯”

  “呵呵呵,”琴师笑了,“要是这病,你就不必去王城寻了。老朽此来,为的就是诊治苏士子的癔症!”

  苏厉惊喜交集,跪地连拜数拜:“晚辈替舍弟谢老人家大德!”

  “苏士子现在何处?”

  “就在村北打谷场边的草棚里。老人家,先到家里喝口热汤,再为他诊病不迟。”

  “不必了。”琴师摇头,“老朽这就对你说,欲治苏士子的病,你得依从老朽一事。”

  “老人家请讲。”

  “不可告诉家人,不可告诉任何人,也不可告诉苏士子。你只需指给老朽苏士子的草棚何在,这就可以了。”

  苏厉先是一怔,继而点头:“好的,晚辈就依老人家。”

  天色黑沉下来,繁星满天,月牙斜照。

  苏秦正自冥思,远处传来一声琴响,复归静寂。

  然而,虽只一声,苏秦的身心已是一颤,屏息聆听。

  又过一时,琴音断断续续地传过来,时远时近,时高时低,如颤如抖,如缥如缈,如丝如缕,似一股清凉之风灌入肺腑,直入心田。

  苏秦的耳朵微微颤动,整个身心完全被这时断时续的琴声垄断。

  苏秦正自听得入神,琴弦陡然一转,如泣如诉,声声悲绝。

  随着时断时续的琴音,苏秦眼前渐渐展开一幕又一幕鲜活的场景:

  —空旷的原野,干裂的田园,呼啸的北风,一个饱经风霜的老艺人拖着沉重的步履,身背一把古琴,艰难地跋涉。

  —黄土坡上,一个骨瘦如柴的妇女吃力地撅起屁股在挖野菜;村头,一个半大的孩子领着几个饿得直哭的弟妹,站在一处高坡上,盼望他们的娘亲早点归来。

  —衣不蔽体的一老一少挨门乞讨,每到一家门前,他们就会跪下,不停磕头。

  —挺着大肚子的新妇望着灵堂上崭新的丈夫牌位,哭昏于地。

  —几个老人推开一扇破门,抬出一具死去多日的孤老尸体。

  —市场上,两个半大的女孩背上各插一根稻草,一个妇人守在旁边,时不时地抹泪。

  —战场上,尸体横七竖八,无人掩埋,一群群的乌鸦低空盘旋,纷纷落在腐尸上,呱呱直叫,争相抢食。

  —村庄的空场上,里正征丁,村人聚集,多是老人、妇女和儿童;里正一个接一个地念着名字,从人群中走出的几乎全是半大的孩子或年过花甲的老人。

  ⋯⋯

  就在苏秦的心跟随着悲悯、凄婉的琴音浮想联翩时,琴声却在一声撕心裂肺的悲鸣之后,戛然而止。

  苏秦陡然一惊,猛地睁眼,大叫:“先生,先生⋯⋯”翻身爬起,推开房门,冲到谷场上,冲旷野里高喊,“先—生—”

  四周静寂无声,仿佛这里根本没有过琴声似的。

  阿黑似是明白苏秦要找什么,“噌”地蹿出,汪汪叫着,冲向一个方向。苏秦紧紧跟在阿黑身后,边跑边喊:“先生,先生,你在哪儿?”

  回答他的只有风声和跑在前面的阿黑的汪汪声。

  苏秦撒开两腿,跟阿黑一阵猛跑。跑有一时,前面再次传来“嘭”的一声弦响,继而又是静寂。

  阿黑叫得更欢了。

  苏秦急奔过去,终于在数里开外的伊水岸边寻到了琴师。

  堤边的一个土坡上,琴师两手抚琴,巍然端坐。

  苏秦放缓步子,在离琴师几步远处,跪下,拜过几拜,轻叫:“先生!”

  琴师没有动,也不作答。

  “先生!”苏秦又叫一声。

  琴师仍旧端坐,不动。

  苏秦起身,走前几步,再次跪下,叩道:“先生,晚生苏秦叩见!”

  仍然没有回复。

  苏秦怔了下,跪行至琴师跟前,见他二眼闭合,已经绝气。方才那声沉闷的“嘭”声,是他用最后的能量弹出的绝响。

  苏秦跪地,悲泣:“先生⋯⋯”

  一轮新月弯弯地挂在西天。夜风拂来,并无一丝儿寒意。

  苏秦环视四周,见此地位置最高,河水在此打个弯,俯瞰河谷。苏秦放眼望向河谷,无论是上游还是下游,无不宽敞,空荡。琴师的近旁是几棵老树和几束荆丛。

  真是一处风水宝地。

  苏秦晓得,这是琴师为自己寻到的安息之地。苏秦回家,拿来铁铲,将琴师抱到一侧,在他所坐的地方一铲接一铲地挖下去。

  月牙落下去,天色昏暗,阴风习习。

  苏秦一铲接一铲地挖着。穴越挖越深,至丈许时,苏秦爬出土坑,将琴师抱下,再将那架陪伴他多年的老琴摆在他面前,让他永远保持抚琴的姿势。

  苏秦朝他连拜三拜,又跳上坑沿,一铲一铲地培土。

  一座新坟在苍茫的夜色里突起于河坡之巅。

  苏秦在坟前跪下,目光痴痴地盯住这堆新土。

  新土下面,坐着用生命为他弹出绝响的先生。

  苏秦的泪水落下来。

  苏秦伸出双手,就像当年在太学琴房之外的草地上一样,在琴师的新土上弹奏。

  苏秦弹出的是琴师刚刚弹过的曲子。

  苏秦动情地弹着,苏秦的眼前浮出他与琴师曾经历过的幕幕场景:

  ⋯⋯

  太学门外,在门口观看已久的老琴师缓缓走过来,在他面前蹲下,捡起笔,饱蘸墨水,递给苏秦:“小伙子,再写一个字。”苏秦诚惶诚恐。琴师指下地上张仪写的字:“就写那个!”苏秦写“飞”字。琴师捋须欣赏,微微点头:“小伙子,你的字写得很好呀,尤其是最后两笔,若没下过苦功夫,还真写不出呢!”苏秦泪出。

  太学门外,苏秦五体投地,声音颤抖:“晚⋯⋯晚辈求⋯⋯求为先⋯⋯先生弟⋯⋯弟⋯⋯弟子⋯⋯”琴师叹道:“唉,非老朽不收你,乃时过境迁,为琴不足以立世啊。说起这个,差点儿忘了,老朽方才喊住你,原为这个,让秦人一搅,竟就误了⋯⋯时也,运也!你能有此机运,老朽恭贺了!”

  宫墙外面,琴师为王后弹琴。

  琴师的声音:“老朽在天子脚下设擂三年,列国琴师闻讯,接踵而至者数十人,无一不败在老朽弦下。天子闻名,邀老朽入宫演奏。王后听毕,甚是赞赏,特聘老朽为宫廷琴师,后又授命老朽教授两位公主琴艺。老朽如登云端,飘飘然不知地厚天高,遂在这个门楣之上写下‘天下第一琴’五个大字⋯⋯唉,那一夜老朽不知是如何过来的,待天明时,老朽回到此院,摘下门楣上的匾额,踩个稀烂。自此之后,老朽三赴云梦山,鬼谷先生终不肯见,后来留给老朽四个大字,‘心动琴动’。此后的日日夜夜,老朽再无旁骛,只在觉悟鬼谷先生的四个字,‘心动琴动’!”

  琴师小院停着一辆轺车,装饰华丽。车中一个布包,包中是四小块金饼,旁边是一竹简,写道:“购马六金,修饰轺车二金。余金在此,请公子验收。恭祝公子一路顺风,心想事成。老朽去也⋯⋯”

  ⋯⋯

  苏秦陡然站起,大步回到草棚,寻到一块木板,咬破手指,用自己的鲜血写下“天下第一琴”五个大字,插上坟头。

  苏秦面对木牌,跪下,沉声诉道:“先生,这是您选定之地,请安歇吧。”拜上几拜,声音哽咽,“先生,您的诉说,苏秦已知。您所看见的,苏秦也看见了。您所听到的,苏秦也听到了。”

  苏秦慢慢站起,扭转身,大步走去。

  然而,苏秦刚走几步,身后传来一阵沙沙的风声,接着是一声更响的“啪嗒”。阿黑似是看到什么,狂吠起来。

  苏秦一惊,急回头看,他所立下的那块木牌被一股不期而至的旋风拔起,远远搁在一边。

  阿黑仍在对着旋风狂吠。

  苏秦喝住阿黑,走回去,拾起牌子,朝渐去渐远的旋风深揖一礼:“先生,您不必过谦。苏秦昨晚听到的,堪称天下第一琴音,即使鬼谷先生所弹,也不过如此。”说罢,又将牌子用力插回坟头,再拜几拜。

  不及苏秦起身,一股更大的旋风再次袭向木牌。因苏秦插得过深,木牌虽未被拔起,却被吹得歪向一侧。

  苏秦抬头看去,见不远处有根约鸡蛋粗细的枯树枝,走过去,拾起来。

  苏秦拿着树枝走到木牌前面,比量一下,两端握牢,朝膝头猛力一磕。

  “咔嚓”一声脆响,树枝折作两截。

  苏秦一手拿住一截枯枝,掂量用哪一截支撑木牌更合适一些。看着看着,苏秦眼中闪出精光,将折好的两截树枝并在一起,再朝膝头磕去。许是用力过猛,苏秦手捂膝头,疼得龇牙咧嘴,手中的两截树枝却依然如故。

  苏秦盯住树枝,痴痴地怔在那儿。

  有顷,苏秦扔掉一截,只磕其中的一截,树枝再断。

  苏秦如发疯一般四处搜寻,捡来一大堆粗细不等的枯树枝,如法炮制,先单个折,再两截合起来折,再三截一起折,再四截一起折,再五截折。即使是最细的树枝,只要并在一起,力量陡添一倍,合并到一定程度,即使用尽全力,竟也折它不断。

  苏秦心中如同注进一束光亮,这些日来的所有迷茫尽在这一悟中悄然化解。

  是的,单枝易折,孤掌难鸣,这是连三岁孩童都明白的常识。然而,就是这个常识,让苏秦于顷刻之间,悟出了治理天下之道。苏秦不无兴奋地抱起被他折作一截截的枯树枝,用力抛向空中。一段段的枯树枝随着晨风飘落于坟前坟后。

  苏秦朝坟头缓缓跪下,连磕几个响头:“谢先生示我以天下相安之道。”

  拜毕,苏秦起身,“呸呸”几声朝手心连吐几口唾沫,搓上几搓,抡起铁铲将坟头上的新土扒开,复将“天下第一琴”的木牌深埋进去,再将新土细心堆起。

  苏秦审视一阵坟头,甚觉满意,复跪下来,再拜,诉道:“先生,即使鬼谷先生在此,也会许您这块牌子。既然您不想张扬,晚生这也遵从您的意思,将牌子埋入土中,让它永远陪您。”

  苏秦在坟头又跪一时,起身,拍拍两手,迈开大步,信心十足地走向不远处的村落。

  蓬头垢面的苏秦容光焕发地走进村子,阿黑在他的身边蹦前跳后。一群孩子正在村边玩耍,远远看到苏秦过来,一个大孩子大喊一声:“快跑快跑,疯子来喽!”

  众孩子作鸟兽散,唯有天顺儿怔在那儿,怯生生地望着苏秦。

  阿黑跳到天顺儿跟前,舔他,围着他撒欢。天顺儿没有理它,只将两眼眨也不眨地盯牢苏秦。

  苏秦走过来,蹲下,张开胳膊,小声叫道:“天顺儿!”

  “仲叔。”天顺儿走前一步,怯怯地叫道。

  苏秦微微一笑,抱他起来:“天顺儿,走,跟仲叔回家去。”

  那个大孩子飞也似的跑向苏家院落,边跑边叫:“不好喽,疯子把天顺儿抱跑了!”

  地顺儿、妞妞及另外几个孩子却不怕苏秦,不远不近地跟在他的身后。

  苏秦抱着天顺儿还没走到家,左邻右舍早已围上。没有人说话,大家无不大睁两眼,直瞪瞪地望着这叔侄二人。

  正在院中修理农具的苏厉、苏代闻声走出院门,未及说话,苏厉妻就已从灶房里冲出,看到苏秦将天顺儿抱在怀里,竟是傻了,愣怔半晌,朝地上扑通一跪,不无惊恐地结巴道:“他⋯⋯他仲叔,您别⋯⋯天顺儿,快⋯⋯快下来!”

  见娘这么跪下,天顺儿不知发生何事,从苏秦怀中出溜下来,向娘走来。苏厉妻不顾一切地飞身扑出,将天顺儿一把搂在怀里,好像他刚从虎口里脱险似的。

  苏秦望她一眼,神态自若地走过来,对苏厉揖道:“大哥。”

  见他疯病已好,苏厉回揖道:“二弟。”目光中不无关切,“老人家呢?”

  “老人家?”苏秦听出他指的是琴师,反问道,“大哥如何知道他?”

  苏厉怔了下,只好说道:“是大哥背他过的伊水。”

  “谢大哥了。”苏秦朝苏厉再揖一礼,不无忧伤道,“老人家他⋯⋯走了。”

  “二弟,”苏厉急了,“你怎能让老人家走呢?他专为诊治二弟而来,二弟病好了,无论如何,我们都得好好谢谢老人家。”

  苏秦低下头去,默默走进院中。

  苏厉妻不无狐疑地扫一眼苏秦,一手拉上天顺儿,一手拉上地顺儿,拐往别处去了。苏代亦看出苏秦完全好了,恢复正常了,急追两步,兴奋地说:“二哥,我得告诉你个喜事儿。”

  苏秦拱手贺道:“三弟喜得贵子,二哥恭贺了!”

  苏代颇是惊讶:“二哥,你⋯⋯啥都知道?”

  “是的,”苏秦微微一笑,“昨儿尚不知道,今儿啥都知道了。”

  看到苏秦癔症全除,苏姚氏喜不自禁,站在灶房门口直拿衣襟抹泪珠儿。

  苏秦走过去,跪地叩道:“娘⋯⋯”

  苏姚氏泪出:“秦儿,你⋯⋯总算回来了。”

  “娘⋯⋯”

  苏姚氏拉起他:“秦儿,快,望望你的阿大去。”

  苏秦走进堂屋,掀开门帘,在苏虎榻前缓缓跪下。

  一个多月未见,苏虎越显苍老,两眼也失去光彩,看上去浑浊不堪,有些呆滞了。

  苏秦连拜数拜:“不孝子苏秦叩见阿大!”

  苏虎将目光慢慢聚向苏秦,微微点头,转对站在他身后的苏姚氏:“烧锅热水,让秦儿洗个澡。”

  苏姚氏“嗯”出一声,抹泪走出。

  苏秦平生第一次感受到慈父的关爱,心中一酸,眼圈红了,颤声:“阿大⋯⋯”

  苏虎凝视苏秦,似已看透他的五脏六腑:“看样子,你是又要走了。”

  苏秦迟疑一下,点头。

  苏虎将脸埋向里侧,许久,在一声沉重的叹息之后:“去哪儿?”

  “邯郸。”

  又过好久,苏虎再叹一声:“唉,你的这股心劲儿,阿大拗你不过!”叹完,用那只尚能动弹的手吃力地伸进枕下,摸出一张地契,递过来,“这是二十亩旱地,阿大无力种了,你拿去吧。”

  苏秦惊异的目光凝望父亲,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苏虎重复一句:“拿去吧!”

  苏秦双手接过地契,小心将它折好,递还父亲,朝苏虎又是三拜。

  苏虎看向苏秦:“秦儿,腰里无铜,不可出行。邯郸远在千里之外,你两手空空,如何能成?”

  “阿大,”苏秦目光坚毅地盯住父亲,“此番出去,秦儿两手虽空,内中却是实的。邯郸再远,只要秦儿有两条腿,终能走到。”

  苏虎沉思半晌,将田契塞入枕下,微微点头:“好吧,你不想拿,阿大暂先收着。不拘何时,待你这片心死绝了,这点薄田仍归你种。”

  “阿大⋯⋯”苏秦声音哽咽。

  “唉,”苏虎长叹一声,“秦儿,阿大⋯⋯”眼望苏秦,欲言又止。

  苏秦大睁两眼望着父亲。

  苏虎苦笑一声,摇头:“算了,不说也罢。”

  苏秦知道,此番出去,极有可能再也见不到阿大了,心中愈加难过,泪水珠儿般滚出眼睑,泣道:“阿大,您心里有话,就说出来吧。秦儿带在路上,早晚也好有个念想。”

  “唉,”苏虎轻轻摇头,“秦儿,今儿五更,阿大又一次梦到天子了。天子微微笑着,缓缓走到阿大跟前,亲手扶起阿大,连声夸赞阿大,说阿大的庄稼种得好,你说,阿大这⋯⋯”又是一声苦笑。

  苏秦泣泪道:“阿大,秦儿求您再候三年。三年之后,秦儿一定回来迎接阿大,陪阿大进宫,觐见周天子。”

  “真是一个好梦啊。”苏虎再次苦笑,眼中滚出两行老泪,沉吟许久,点头道,“秦儿,你⋯⋯去吧。”

  苏秦走出苏虎的房门,苏代已将热水备好,请他洗澡。

  苏秦洗过,跳出澡桶,换上原来那套虽然陈旧却被小喜儿洗得干干净净的士子服,走进院子,见村里的理发匠早已候在大椿树下,显然是不声不响的苏厉不知何时领进来的。

  前后不到半个时辰,苏秦上上下下被打理得焕然一新。

  苏姚氏端上早饭,苏秦匆匆吃完,备好干粮,将鬼谷子临别赠送的两捆竹简塞进行囊里,复进堂屋别过苏虎,又至院中别过苏姚氏、苏厉、苏代等,谢过众人,正欲出行,望见小喜儿提着一只搭袋,一跛一跛地从她住的小院子里走出。

  想起尚未向她告别,苏秦略显尴尬地看着她。

  小喜儿跛到苏秦跟前,跪下,垂头,一句话不说,只将那只搭袋举过头顶。

  苏秦怔怔地望着搭袋。

  苏秦拿起,打开,是两双新做的布鞋和一个绣有龙凤图案的钱袋,内中放着一百多枚大周布币。

  苏秦惊愕道:“这些钱是哪儿来的?”

  小喜儿的声音低得无法再低:“是喜儿纺纱织布养蚕,一枚一枚攒下来的。”

  望着这个只在名义上属于自己的朴实女人,苏秦心里一阵酸楚,长叹一声,解开包裹,将搭袋塞进里面,重新包起,大踏步走出院子。

  走到院门口时,苏秦陡然扭头,望着依旧跪在地上的小喜儿大声说道:“你⋯⋯听着,苏秦今生欠你的,来生还你!”扭头又走几步,复走回来,再次望着小喜儿,拍拍一直不离脚边的阿黑,“还有,冲你做的这两双新鞋,冲你是个好女人,苏秦认你了!听着,阿黑就是我,你就守在家里,早晚陪着阿黑,好好服侍阿大,照料我娘,替我尽孝。”

  小喜儿再拜几拜,连连点头,两只泪眼看着苏秦在苏厉、苏代、阿黑的陪同下消失在院门外面,听着他们杂乱的脚步声渐去渐远。

  苏姚氏走过来,坐在小喜儿对面。

  “娘⋯⋯”小喜儿扑进她怀里,放声长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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