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妹 第十四章

小说:归妹 作者:窃书女子 更新时间:2024-08-19 12:40:59 源网站:平板电子书
  俗语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石梦泉这一次倒下来,什么药也用了,身子竟似没有起色,躺在床上犹自觉得天旋地转,分明胸中如火烧一般地难受,但嗓子刺痛,一口水也喝不下去。近随的兵士们纷纷一筹莫展。

  不过这天夜里,他倒稍稍有些清醒了过来,嘴里苦涩难当,就唤人拿茶来润润口。然而连唤了几声,都不听有人应。他疑心是自己虚弱,声音太轻,正想就忍一忍挨到天亮算了,却听房门“呀”地一响,值夜的兵士回来了:“哎呀,石将军,您醒啦?”

  石梦泉微微动了动头,哑声问他要水。士兵忙拿杯子。可茶壶还未端起来,突然弯下了腰:“哎哟,石将军,我得先上茅房。不行了!不行了!”嚷嚷着,话音落下,人早已跑得远了。

  石梦泉只好僵卧在黑暗里等着。半晌,那士兵摇摇晃晃地回来了,哼唧哼唧的:“石将军,您包涵。茶就来……”才说到这儿,又“哎哟”一声:“不成,我还得去茅房……”说时,又跑得没了影儿。

  石梦泉愣愣的,只得又躺着等。到这士兵第三次来,才总算是把茶送到了床边。他谢了,道:“既然你也不舒服,就换个人来吧。”

  士兵一脸苦相:“要是有人就好啦!鹿鸣山的地方风水不好,将士们都水土不服,大半的人都上吐下泻呢!”

  有这种事?石梦泉蹙着眉头。

  “哎哟哟!”就这当儿,那端茶的士兵又捧着肚子跑了,石梦泉拿不稳茶碗,掉在地上摔个粉碎。

  一番折腾,到天亮时他还是口干舌燥。

  这时终于有个不闹肚子的士兵来接班了,托盘里端着汤药,稀饭,掖下还夹着一堆地图公文之类的玩意儿,大约是因为病的人太多了,他得身兼数职。

  石梦泉正好询问一下这次疫病的情况,回答说驻守城上的前锋营都安好,只是城里的兵士吃坏了肚子,也许饮水的关系,赵酋已经下令全军不再饮用穿城而过的溪水,改喝井水,看看情势会否好转。

  石梦泉点点头,又问:“玉将军可有军令来?”

  士兵摇头:“不过,方才罗副将传书一封,卑职正要拿去给赵都尉,既然石将军您醒了,要不要卑职读给您听。”

  石梦泉叫他读。信上只有寥寥几个字:“屠城事大,将军三思。”石梦泉不禁莫名其妙:“屠什么城?”

  士兵道:“将军病了,所以不知。有些楚军奸贼藏身在此山中,和山下的村民混杂一处。赵都尉担心他们已洞悉我军计划,为免走漏风声,所以令罗副将杀尽山下楚人,以绝后患。”

  藏身山中的楚奸?石梦泉也担心过,当日向他们使用毒烟的人假如不是从远平城中来的,假如没有被他们斩杀或俘虏……的确是心腹之患。真如此,或许程亦风已经得到消息了也未可知!

  然而屠城这件事……

  “你给我叫赵都尉来。”

  不时,赵酋就进来了,眼窝深陷,显然是这几日操劳军务,没有休息过。他自然先问石梦泉的身体,但石梦泉单刀直入:“屠城这么大的决定,也没问过我。”

  赵酋顿首:“卑职看将军修养之中,不便打搅,而事出紧急——”当下把大嘴四带人打远平城的事略略说了,不过他以为“楚人奸诈,假称俘获我方中人,企图混进城来”,被他识破,因下令就地格杀。然“楚奸”狡猾,身手亦很了得,只有三人毙命,其余都逃窜而去。“鹿鸣山地形复杂,我军初来,不习路径。今敌暗我明,时间紧迫,卑职才出此下策。请将军定夺。”

  石梦泉皱眉思索,叹了口气:“既然敌暗我明,你怎知道楚军一定藏匿在山下村庄之中?杀尽村人,难道就能斩草除根了么?而那村庄中有否古怪你知道么?楚人是否已经向程亦风求援,你又知道么?”

  “卑职的确不知。”赵酋道,“可是,我军不能坐以待毙……”

  “不。”石梦泉打断他,“一动不如一静。假如程亦风收到消息率军赶来,罗副将的人马至少还埋伏着,可以暂时牵制。我们也得以通报玉将军,让她有所准备。假如罗副将进村屠杀,打草惊蛇……程亦风只会来得更快,提防得更加小心,咱们再想要偷袭牵制他就困难了。”

  “照将军的推测,程亦风可能已经在路上了?”

  “我不知道。”石梦泉只不过在床上靠了一会儿功夫,浑身又酸疼起来。要揣测对手的心思,实在是难上加难。玉旒云秘密回援石坪城,不知行程如何?楚军是否真的准备攻打许县?敌人渡过大青河了吗?

  让楚人打到樾国境内,虽然从前也有过,但庆澜元年以来,樾国铁骑扫荡天下,怎容这后院着火的笑话发生?军、政两界皆树敌如林的玉旒云,万一被刘子飞那些老将们抓到把柄,在朝会上的日子可就要难过了!

  大青河之战,事事不顺,究竟还有几分胜算?

  假如他现在召集人马和罗满一起从远平往南攻城掠地,楚国大军便不得不应对,则石坪可轻易得回,但,一举吞并楚国的计划就被打破,他和罗满也多半会落得全军覆没的下场。

  或者,静观其变?相信玉旒云,相信玉旒云的野心和实力,相信她甚至可以胜过老天?

  也许是因为生病的缘故,思路混乱,一时间转过了许多的主意,但又一一推翻。只觉得手脚一忽而发冷,一忽而发热,心绪烦躁。

  旁边的人都看出来了。赵酋关切地问:“将军,您脸色不好,还是躺下吧?这应对之策,卑职可请教玉将军……还不去叫医官来?”

  士兵应声要去,恰巧医官已在外面求见了。召进来,报道:“赵都尉要属下查验溪水,看看将士们致病的原因何在,属下已经查出来了。”

  赵酋道:“且不提这个,你先看看石将军……”

  “不……”石梦泉看医官神色,仿佛事有蹊跷,“先说溪水。有何不妥么?”

  “回禀将军,”医官道,“起先赵都尉让属下验看溪水,不过是怀疑此地水土有异北方,我将士远到不服,才纷纷病倒。如今属下已仔细验查过,原来有人将巴豆粉、乌桕粉、白花蛇毒汁等物放入溪水中。此皆下泻之药,我军将士实在是因为遭暗算中了毒……”

  “岂有此理!”赵酋拍案骂道,“这些楚人个个都是阴险毒辣之徒。明刀明枪地拼不过咱们,就使这种狠毒伎俩——将军,不能再等了!楚贼上次已用毒烟害您,此番又下药谋害将士们,若继续观望下去,还不知他们又耍出什么花招来!请您准卑职带一支人马下山,先屠尽了那个村子,或许可引得这伙藏头露尾的鼠辈出来。卑职一定不暴露罗将军的行踪。”

  等等……石梦泉艰难地举起一只手,示意他稍安勿躁。此乃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能不慎重,行错一步,就会把玉旒云推入险境。

  “这些藏匿的楚军……”他缓缓地,边想边道,“虽说狠辣诡诈都是兵家常用之道,但自过得河来,我等屡屡遭遇这种下三滥的用毒之术,我觉得,这些人倒不像是军人。而且,他们的人马也不多,否则我们被毒烟所困时,他们应该乘机将我们杀光才是——罗副将被他们偷袭,也只损失了不到千人……听说程亦风深得楚人爱戴,不少地方都组织了民兵乡勇,连这次攻下石坪城的也是民兵。我看,我们现在的对手也是这样一群人吧。”

  “那岂不更好?”赵酋道,“既然是乌合之众,将军又确认是民兵,咱们就更应该杀下山去,将他们一网打尽。”

  “不。”石梦泉道,“步兵、骑兵、水兵,将军、都统、提督、总兵、千总,百夫长,十夫长……与军队打仗,看对方领兵的是什么人,就大体知道他下面率领了些什么人,行军的阵势,攻城的方法,即使不从兵书上生搬硬套,总也有些章法可言。我们打的仗多了,应付起来也就容易些。可民兵乡勇不同,没有一定的编制,也没有一定的章法,我们根本不知道他们还有什么怪招、险招,也不知道要怎么对付。冒冒然杀出去,不知会遇到些什么。况且,你愿意同他们正面交锋,他们却决不会和你正面交锋。你只会遭遇些更下三滥的手段而已。”

  赵酋道:“将军,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您这不是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么?我们兵力就算没有他们的十倍,也有三倍、五倍,将他们围起来格杀有什么困难?就算这伙贼人不是藏身村中,大不了一把火烧了白鹿峰,再一把火烧了金鼎峰,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程亦风来就来吧。大不了和他一拼。死在他的手里,好歹也是死在楚国兵马大元帅的手里,好过死在什么民兵山贼的手中!”

  “死又如何?”石梦泉看着他那激愤的模样,再看看旁边几个近随的士兵,也都是窝囊气不出不快。“死在谁手里,还不都是死?就看死的值不值得——玉将军让我们稳住局势,不到万不得以,我不想引得程亦风提早来到。”

  “那要怎么办?”众人都是这个问题。

  石梦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从千头万绪中寻找出路让他疲乏得几乎睁不开眼。玉将军,假如我死了,你会如何呢?第一千次问出这个没有答案的问题。假如他死了?

  假如他死了?

  心里忽如电掣一般。他笑了。

  “将军?”众人关切又忧心。

  “他们不是想毒死我们么?不是想我死么?”他说,“那我就死给他们看!”

  阴暗的小屋里,娇荇在狼吞虎咽。一边的愉郡主只呆呆地看着面前的饭食,烦躁地开口:“这时候你还吃得下?也不知道这群山贼到底想拿我们怎样!”

  娇荇嘴里塞满了米饭:“郡主,您没经过那生死一瞬。我现在是从鬼门关转了一遭回来,觉得还是有吃就吃,能睡就睡最实惠,死了不遗憾。”

  那天赵酋下令放箭,当场就把她旁边的几名杀鹿帮帮众钉死,好在大嘴四身手快,拎了她就跑,这才拣回一条命来。又因为她泄露了自己的身份,杀鹿帮众人晓得辣仙姑所猜不假,知道握住一张重要的筹码,生恐一不小心把她俩饿死病死,那就利用不起来了,因而对她俩的态度都有改观,既不绑手也不堵嘴,只反锁在这间小屋子里。

  愉郡主气鼓鼓的:“你还说——这乌鸦嘴。你是存心想我跟你死在这里了不是?石梦泉会来救咱们的。”

  娇荇差点儿噎住:“郡主,您就别在那没心没肺的傻小子身上花功夫啦。我那么大嗓门喊出我是你的使女,叫他们来救咱——他们可好,嗖嗖直放箭。您以前又是黄连水,又是毒蛇汤的,寻石将军多少晦气,指望他来救你?”

  “我……”愉郡主愣了愣,“可是,我也没把他怎么样呀。他要我教他打络子,我不也教了么?”

  “还有呢?”娇荇道,“您还帮石将军做过什么正经事儿?”

  愉郡主答不上来。

  娇荇“哧”地一笑:“您给人家找了那么多麻烦,就帮人家做过一件事儿,就这件,后来还让您自己给搞砸了——玉将军的寿宴,您看您怎么搅和的?朝廷上下谁不知石将军对玉将军言听计从,就是玉将军叫他死,他也不会吭一声。您跟玉将军过不去,还指望石将军站在您这一边儿?”

  愉郡主咬着指甲:“可玉旒云实在是很讨厌嘛!再说,就算他们不站在我这一边,我好歹是郡主,他们敢不救驾?”

  娇荇冷笑了一声:“您是郡主——玉将军可安排了人手护送您回京,您把人给打晕了。石将军又没见到您。城上的那些人谁也不识得我这小丫鬟——真有个三长两短,这可成了无头公案呢。”

  愉郡主听她这样说,自己仿佛必死无疑了,鼻子一酸,“哇”地哭了出来:“那怎么办?”

  娇荇其实是逗逗她兼发牢骚,自己何尝不想石梦泉立刻来搭救?要不然,当日在远平城下,她也不会冒险暴露身份了。然而好几天过去,竟然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实在让人不能不心焦。

  但她还得安慰主子:“好祖宗,别哭啦,奴才逗您玩儿呢!石将军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把主子晾在一边儿,他肯定在计划着哪,一时就来了,杀光这些强盗,给主子您出气!”

  愉郡主擦着眼泪,梨花带雨:“真的?”

  娇荇赌咒发誓:“再骗您,我就把自己这张嘴给撕了——来——”她端起愉郡主的饭碗:“你多少吃一点儿,否则瘦了几圈儿下去,石将军杀了来,都不认识您了,还不知道救谁好呢!”

  “死丫头!”愉郡主这才破涕为笑,勉强吃了些饭。

  这时,就听外面管不着的声音:“跑这么快做什么?赶去投胎么?”他这两日心情极差——贪便宜穿了愉郡主的棉衣,结果一天洗澡洗了五六回也解不了瘙痒。辣仙姑偏偏又没带着能解痒药的草药来,要山上现采,去到这时还未回,实在叫他着急。

  那被他骂的只是一个小帮众,收住了脚步,答道:“二哥,出了大事了。樾军的那个主帅好像死了!”

  “死了?”管不着一惊。

  房里关着的愉郡主和娇荇更是犹如晴天霹雳。

  那小帮众道:“这两天城上的士兵就好像很不耐烦的样子,弟兄们日夜监视,发现有几岗少了好多人。今天再看,几乎没人站岗了。我们起初还想,定是五哥的毒药的厉害,让他们个个都拉得没力气,爬不上城,谁知,后来我们见到城门开了,有几个兵丁偷跑了出来。弟兄们一路跟着,听他们说,姓石的将军病死了,现在城里群龙无首,有人想回北方,有人想继续留下,争个没完。他们要到山下去找那罗副将来稳住大局。”

  “果真?”管不着大喜。

  房内附门偷听的愉郡主却面色惨白,晃了两下,一头栽倒,失去了知觉。

  待辣仙姑采药回来,石梦泉的死讯已经传得杀鹿帮上下都知道了。连辣仙姑自己也亲见有士兵偷偷从远平城里跑出来。她踏进门时,管不着正和猴老三、大嘴四等一干弟兄商量着怎么趁乱夺回远平城。没见邱震霆,说是练功去了,过会儿才回来。

  猴老三道:“娘子,这可都是你的功劳。如今那姓石的小子一命呜呼,咱把远平城拿下来,大哥可就在程大人面前立了大功。”

  大嘴四也道:“老五果然对得起‘辣仙姑’这个绰号——料事如神赛过了诸葛亮再世,下手又够狠,能几种毒药一起上——哈,阎王想不收那小子都难。”

  管不着跟着道:“老五,你不如再来料料看,咱们这次偷袭远平城,该带多少跟竹竿子去?”

  “带竹竿子做什么?”猴老三不解。

  管不着呵呵笑道:“那里面的人都被你娘子药成了软脚虾,咱们当然是用竹竿子去串成串回来烤啦!”

  众人不免都笑了起来。

  辣仙姑却没有,把草药往边上一丢:“二哥你自己都成了脆皮鸭了,还管人家是不是软脚虾?快拿这药煮水洗澡去。一把年纪的人了,也跟些小的在这儿瞎起哄。”

  管不着被她奚落,脸一红,不过还是止痒要紧,也就不计较,忙去了。猴老三仔细观察妻子的神色,道:“怎么,你觉得这事……”

  “有点古怪。”辣仙姑道,“就算那石将军先吸了毒烟又喝了毒药,身子骨差,死了,樾人失了主帅应该更加小心谨慎,百般隐瞒,不让外间知道才是,怎么轻易就传到了咱们耳朵里?”

  “阵脚大乱了嘛。”大嘴四道,“在咱们的地盘上,进也不能进,退又很难退——这种送死的仗,我看起初就没什么人愿意来。如今将军死了,大家还不各奔前程?”

  辣仙姑皱着眉头:“樾人治军,咱没看过其他的,就看了石将军和那个罗副将。以他二人治军之严,应该不会像现在这样乱成一锅粥,兵士纷纷弃城逃跑吧?”

  “不过姓石的死了呀!”大嘴四提示,“你看楚人的兵队——看看程大人的队伍和那草包冷千山的队伍,主帅就是兵队的脊梁骨。楚军要是没有程大人,肯定是一盘散沙。樾军死了将军,平时军纪再有多严明,这时也顾不得啦。”

  辣仙姑还是觉得不妥,坐下来,把手指在桌上划着。猴老三最疼老婆,忙倒了茶来:“娘子你辛苦啦,咱哥儿几个也就是先议论议论。到底怎么办,还得听大哥的。先喝口茶。”

  辣仙姑白他一眼:“就你那点儿出息——我看你们才是没了大哥看着就成了一盘散沙!”

  猴老三讪笑着,不和妻子争辩。几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了些闲话,邱震霆就回来了——他扛着大刀,雄赳赳气昂昂,但却一手拎着裤子,看来有点儿滑稽。大家再看他背后,原来有一队兵丁大约七八个人,都被他用裤腰带拴成了一长串儿!看那服饰是楚军,但杀鹿帮的人都知道,远平穿楚人衣服的,大都是樾军假扮的。

  众人都迎了出来:“大哥,哪儿抓来这么些兔崽子?”

  邱震霆咧嘴一笑:“奶奶的,真上山打兔子也没有手气这么好的!俺正耍刀耍到兴头上,这些家伙就没头苍蝇似的撞到林子里来——他娘的都是樾国的小混蛋。俺当然这么一顺手——不过就是没绳子,害俺提着裤子走了这么远。”

  他的弟兄们都笑。看那串樾兵,有的脸上一副倒霉相,出声道:“我这次来也没杀楚人,现在不过是想找条路回家种地去。英雄就放了我吧!”还有的脸上全是激愤:“爷爷我纵横沙场,竟然落到你们这帮蟊贼手里,要杀要剐给个痛快!”还有人一声不响,不知心里在盘算着什么。

  大嘴四先朝那激愤的嬉皮笑脸道:“哟,你已经当了爷爷么?果然纵横沙场久了,可知道夜路走多了迟早会遇到鬼么?何况你年岁大了,腿脚头脑都不好使,是该进棺材享享福了!”

  那人气得瞪圆了眼睛,大嘴四还依然笑:“瞪,有本事把我瞪死,哈!”

  猴老三看妻子在一边紧锁眉头,轻喝了一声:“老四,别没正经,先盘问盘问城里的状况!”虽是叫大嘴四,但自己已走上前来,手臂一晃,青磷磷的一条小蛇就变戏法般欺到了人跟前。他找那满脸哭相的下手:“快老实交代,你们这次又玩什么把戏!”

  那苦脸的五官都皱一块儿了,道:“还玩把戏?唉!我从前在家种地,秋天挑了粮食去交给官府。那天我把一簸箕米倒进口袋里,我娘就教训我说,不可以‘倒米’,因为会‘倒霉’。我没听,结果进城就被拉去当兵,被派到这鬼地方,又咳嗽又拉肚子,现在将军也死了,我还被你们抓到……早知道就不倒米了!”

  这人年纪尚轻,一副孩子气的模样,说起这翻话来颇叫人动容。猴老三都不好意思拿毒蛇吓唬人了。可辣仙姑乜斜着眼睛,觉得这太像是事先准备好的说辞。她推推丈夫,让他闪开一边,亲自上前道:“你要是能活着回家去,是不是就不‘倒米’了呀?”

  年轻的兵丁赶忙点头:“女英雄要是肯放我回去,我要给女英雄立个长生牌位!”

  辣仙姑嘿嘿笑道:“长生牌位我要来没用——而且,你逃了回去,我鬼知道你真是日夜供奉我,还是天天往我身上钉钉子,咒我不得好死呢?”

  年轻兵丁变了颜色:“我怎么敢?”

  辣仙姑道:“你有什么不敢?”说时,眼神陡然一变,手中多出了一把匕首,顶住了那士兵的咽喉:“你说谎话说得这么溜,却不知我天天和谎话帮的帮主打交道——你屁股一抬,姑奶奶就知道你要放什么屁,还不老实交代,你们将军打的什么鬼主意?”

  年轻兵丁仿佛被吓愣了,张着嘴说不出话来。那满面激愤的就怒喝道:“死妖婆,将军就是被你们害死的,我就是变成厉鬼,也要杀了你们给将军报仇!”说着,不顾自己两臂被缚,扭动身子要撞向辣仙姑。

  还是邱震霆把腰带一抖,劲力随着布条传了过去,振得每一个被俘的樾人都打了个趔趄。

  “老五,你也别跟他们扯啦。”他道,“看样子那姓石的将军真见阎王去了,正是咱们帮程大人夺回远平城的大好机会——小子,我问你,现在远平城里什么个状况?”

  那激愤的哇哇大叫:“想叫老子出卖自己人,做梦!”

  而那年轻的就打着颤,战战兢兢道:“城……城里……一多半的人都拉肚子拉得没力气。前锋营的赵都尉说他替将军发号施令,但是别的都尉不服他……眼下,只有请罗副将回来主持大局……不知道……我……我不去找罗副将,我也不想打仗了,英雄们放我走吧!”边说着,边跪了下来,向邱震霆等人碰头不止。他后面那激愤的气得抬脚踹他,大骂“叛徒”。

  邱震霆大掌一挥,抓向那激愤者的胸口,凭他足以扛鼎的力气和铁塔般的身材,立时就把这人拎了起来。“你继续说。”他对那年轻的道,“你们几时派人去向姓罗的传信,姓罗的大概什么时候会来,都给我老实说明白了。”

  “是,是。”那年轻的边磕头边道,“今天中午就叫人出城去了,不过因怕他们跑了,所以后来又派了几批,我们这队应该是第五批了。罗副将跟赵都尉有过节,应该接到信就来的,我也不知几时……总要看前面的人到了没有吧。”

  邱震霆听言,和弟兄们交换了一个眼色,意思是:罗满随时会到,要夺远平城,所剩的时间不多了。

  “大哥,”辣仙姑凑到近前低声道,“你真的信他们?远平城里少说也有一万樾人,万一他们耍个诡计,咱们就成了瓮中之鳖了!”

  “话是这样……”邱震霆撇了撇嘴,很不喜欢被比喻成王八,“但是程大人把远平交给咱们,那就是看得起咱们。城是在咱们手里弄丢的,咱们无论如何得抢回来,才不辜负程大人的一番嘱托。”他看辣仙姑还是很忧虑的样子,就拍了拍她道:“老五你点子多。这次从头到尾的计划不都是你定的么?你说咱们人少,不能和樾人明着打,要先用各种法子把他们折腾垮了……”

  “现在不是已经把他们折腾垮了么?”猴老三讨好地笑道,看妻子面色严厉,又底气不足地添上一句:“就算没全垮,也垮了一半。娘子的功劳可大着……”

  “大哥,”辣仙姑打断丈夫的话,“樾人奸诈狡猾,兵力百倍于我们。没有十足的把握,我看还是不要进城的好。”

  邱震霆望着这个足智多谋的手足:“呵,老五,是不是上次叫程大人整了一回胆子变小了?”他招呼几个小帮众把樾兵都押下去,自己抱着两臂透过密密层层的树林望向远平城的方向:“俺是个粗人,没有老五你计算得周详,不过俺觉得这是咱们夺回远平的大好时机,也是唯一的时机,我说几条,老五你看在不在理。”于是踱着步子,道:“第一条,樾军远道而来,被咱们用鹿群毒烟收拾了两回又有大半人载在咱们的泻药上——且不管那姓石的将军是真死还是假死,樾军现在元气大伤,士气估计也很低落。咱们正好一举击破——假如再等下去,也许他们的情形变得更糟糕,不消咱动手,就先死了个干净。那自然好得紧。不过,假如他们没死绝,剩下个三五千人,最后豁出去找咱拼命,咱就是有十条命也不够死的——而万一他们发现了泻药的秘密,又修养身子恢复了力气,咱们可就更麻烦了。”

  辣仙姑想想,也有道理,就不做声。

  邱震霆走了半个圈儿,继续道:“第二条,老五你常常跟大家说‘兵不厌诈’。俺这人是急性子,可这一回算是领教了什么是耐住性子弯过来绕过去地跟人使诈。樾人先出诡计架桥过来,咱们就想法子用鹿群和毒烟治他们;他们又趁咱们不备,钻空子占了远平城,咱们就利用那不走运的郡主和丫头探出了他们的虚实;他们放箭想杀了咱干净,咱就用泻药整得他们啥也做不了——现在他们或者是真的要去山下找姓罗的来,或者就是想骗咱们大剌剌进城去自寻死路——不管是哪一条,只要咱们先想出对付他们的法子,又不叫他们猜到咱的心思,那就大功告成啦!”

  杀鹿帮的弟兄们都知道,邱震霆虽然看起来是个空有蛮力的武夫,但办起事情来常有意想不到的妙计。只不过,他平日里大大咧咧,很少把一个计划的前因后果叙述得如此井井有条,所以大家都以为他纵横江湖乃是靠着打混多年的经验,临到头上,只消顺着性子做,就一定事半功倍,很少有人注意到他的重大决定其实都经过反复的思考,周详的计划——如今听他这样分析,才意识到他的谋略并不在辣仙姑之下。

  辣仙姑见大哥深思熟虑,自己的担心倒真显得有点儿“畏首畏尾”,笑了笑,道:“大哥这样说,是不是已经有了计策?”

  邱震霆眯起眼睛:“嘿嘿,那是当然。抓这伙龟儿子回来的时候,俺想到一条妙计——”

  杀鹿帮的人到远平城下时天还亮着。这是这场战争开始以来难得的一个晴天,晚霞淡淡地衬在城后,无风,一切显得宁谧——城楼上没有一个守军的身影。

  邱震霆、管不着、大嘴四都被五花大绑着,另有几个小帮众满面哭丧地抬着两顶木柴搭成的简易轿子,上面分别坐着愉郡主和娇荇,皆昏迷不醒。押着他们一行的都穿楚军服饰,领路的正是先前抓去的那个年轻兵丁。

  城门洞开着。一众人等走进去,并无人盘问。过了好远,才撞见一个行色匆匆的兵丁。年轻兵丁忙迎上去。

  那匆忙的一愣:“干什——哟,你……你怎么在这里?不是叫你去找罗副将么?这……这又是……”他指着杀鹿帮的一群人。

  年轻的笑得勉强:“弟兄们本来打算逃走拉倒,不想遇到了这伙楚国奸细,交手之下,竟把他们都抓住了。”

  “是么?”匆忙的不疑有他,看看愉郡主就娇荇,“那两个又是什么人?”

  年轻的道:“说是赵王爷家的郡主。”

  “有这种事?”匆忙的眼睛滴溜溜转,仔细打量。

  “我没见过郡主,怎晓得?”年轻的道,“不过,逃兵是大罪,就算真的逃成了,也有家归不得。要是救了郡主就不一样了。管是真假,我且回来试试。即使弄错了,这几个楚国奸细总能用来将功抵过。他们已交代了,毒烟是他们放的,泻药也是他们下的。把他们交给赵都尉,总算是找到了害惨大家的祸首。”

  那匆忙的冷冷一笑:“害惨大家的是玉旒云——即使要说害死石将军的凶手,你指望赵都尉真的想给石将军报仇?若石将军不死,他怎么得着机会坐上这位子?只我这做亲随的才知道他心里打的什么主意,哼——不过,谁也知道,石将军就是玉旒云的胳膊,赵都尉若能活着回去,且想坐稳了这个位子,非得给玉旒云一个交代不可。”

  “恩。”那年轻的点着头,但神色有点儿慌张。

  匆忙的仿佛仍不觉察,还接着道:“我是死也不跟赵都尉的。石将军待我不薄,怎么也得替他把这一仗打完。”

  “哦。”年轻的讷讷,回头看旁人。

  有个兵丁打扮的就四下里望望,道:“其他人都到哪里去了?”

  那匆忙的又是一声冷笑:“还能去哪里?都是些没良心的家伙——你们想逃就逃吧,我去找罗副将。”说罢,径自去了。

  “狗儿!”待那人走远了邱震霆才喝道,“不要多嘴!”

  狗儿,假扮成士兵的,就做个鬼脸嘻嘻笑道:“能套出点儿消息总是好事。再说,一声不吭反而遭人怀疑。”

  邱震霆瞪他一眼:“你不出声俺也晓得你脑瓜子有几斤几两。”

  狗儿讪笑着:“我的脑瓜子能有大哥的十分之一就很了不得了——而这些樾人的脑瓜子连狗儿的十分之一都不到。大哥不必怕他们耍花样啦。你看这小子多老实!”说着,踢了那带头的士兵一脚——原来只有他一个是被胁迫来领路的,其余的兵士都是杀鹿帮帮众假扮。狗儿道:“樾人穿楚人的衣裳扮楚人骗楚人,咱们穿上楚人的衣裳扮扮成楚人的樾人骗扮成楚人的樾人——哈,九曲十八弯,狗儿的舌头都绕不过来了,何况樾人的脑筋?”

  他说得这样滑稽,邱震霆也舍不得发火,笑骂了一句:“你这小狗崽子,俺只见狗尾巴灵活,不晓得狗舌头也这样厉害!”

  狗儿嘿嘿地笑。

  邱震霆却不理他了,只死死地盯着那年轻樾兵的脸,要看看有没有破绽。大嘴四瞧出了大哥的用意,也上来端详了一番。反兵丁被他们看得瑟瑟发抖。

  大嘴四笑道:“好啦,大哥。说谎骗人,我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这小子一副熊样,使不出诈来——他就不怕咱一人一脚把他踹死么?正事要紧。”

  邱震霆自然也知道已行到了这一步,决不可能预测敌人一切的行动,只有随机应变。当下点点头,叫众人立刻按计划行事。

  先是叫那年轻的兵丁带他们去寻被俘的楚军。

  远平城并不住百姓,全为驻军而建,所以道路横是横,竖是竖,且修得宽窄一般,两边房屋多是军营,偶尔有库房、演武房、医馆。不过因为元酆帝挥霍无度,房舍都年久失修,屋顶上长出了茅草,窗户也多破败。当天色渐渐黑下来时,没有一间屋里点灯的,黑黢黢迫在道路两侧,好像随时会压下来。

  杀鹿帮众人边走边提防,怕那黑暗里潜伏了樾军。不过,似乎先前那匆匆离去的兵丁所说的是真的,这附近的樾军似乎作鸟兽散跑了个精光,四周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只有远远的,游记将军府方向才有些轻微的喧闹声。

  走到城的极北面,已经可以听到外面大青河飞龙峡哗哗的水声。

  年轻的兵丁停了下来,道:“那就是地牢的入口啦。各位英雄,求你们放了我吧!”

  众人顺他所指看去,在城墙隐入金鼎峰山体的地方有一个一丈见方的洞,看洞口如此平整就知是人工开凿而成。若由此向下,不知通到何处。

  白鹿山虽外面有土,内中却是石头,杀鹿帮的人曾经想凿间石室藏匿财宝,但花尽力气也没开出一方土石来,只得放弃。楚军当年做此工程,不知耗费金钱人力几何?此城在楚国开国时已在,其时盛世可想而知。

  邱震霆等人不是文人士大夫,自然没有许多感慨,将身上伪装用的绳子松开后,只把眼打量了一下这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山洞。管不着先开口了,语气阴阴的:“放你?我怎么知道你不会等咱一进去,就在外面把洞口给堵上?”他上次被公孙天成“请君入瓮”,现在学了乖。

  兵丁拖着哭腔:“英雄,我的小命就在你们手里,我哪儿有那个胆?就算我有,这么大一个洞,我怎么堵得上?”

  这话虽然有理,但谨慎起见管不着还是把那兵丁的后领一拎:“放你也不难,跟咱们下去,大事一成,随你上哪儿!”说着,往怀里一摸,掏出个雀卵大小的夜明珠来,蓝盈盈一团光,仿佛天上的明星落在了他的手中,顷刻把周遭两丈方圆的地方照得雪亮。

  大家都识得,这是他早年在京中做飞贼时所得的宝物,除了买弄献宝时,平日轻易不肯拿出来。这时倒正好派上用场。

  邱震霆吩咐仍把愉郡主和娇荇带着,以防万一。自领众人走进那山洞中。

  通往地下一带台阶,凿得十分整齐,更因山内潮湿,为防滑倒,台阶上都保留了羽毛图样的凿痕。众人走来不甚吃力,就连管不着手里拎了一个人,以及另两个帮众各自负着愉郡主和娇荇,也依然健步如飞。

  不时,就到了最底,但看四周,并不见有人。管不着就逼视着年轻兵丁道:“在哪里?”

  年轻兵丁道:“我怎知道?我也不是守牢的……”才说完,便听一声喊:“什么人?”

  这声甚响,跟着是一遍遍的回声,就好像四面八方都有人一样。杀鹿帮的人一时全握住了兵器。

  “是什么人?”那声音又问。

  这次,邱震霆辨准了方向,示意弟兄们稍待,自己按刀朝发声的地方走去。不过十来步,见一块巨石挡在面前,绕到其后一看,立刻就见到铁栅了。在夜明珠的光照下,依稀可见铁栅后一张张面孔,多是憔悴颓丧的,也有义愤填膺的,但骤然见到他,都露出了惊讶之色。先前那发话的声音又问:“你是谁?”

  邱震霆看此人,身材瘦削,面色苍白,乱发遮蔽的面孔还可辨出一丝南人的清秀,而他说的话绵里带糯,决不是北地口音,于是把心里的疑虑消了三分,问道:“你又是谁?”

  那人脖子梗了梗:“我乃远平游击将军。你看来不是樾寇——不,樾寇奸猾!士可杀不可辱,你想要我等叛国,断然不可!”

  官腔十足,倒似冷千山!邱震霆将怀疑又消了两分:“你连城都丢了,还威风什么?保不了国就叛国也没什么差别!”

  那游击将军面色一沉,好像极愤怒,一时竟想不出话来,半晌,才打着颤道:“你……无知小民懂得什么?不能在沙场上为国捐躯,至少要在刑场上慷慨就义。人之力有大小,樾寇之力大于我,而程大人之力大于樾寇,是以我不能保国,而程大人能保。但我报国之心与程大人无异,我……”

  说话弯来绕去,这书生十足讨厌,难怪丢了城池。不过程亦风不也是书生么?怎地人家就有能耐?邱震霆不想再罗唣下去,走上两步道:“程大人叫俺来帮你守城,怎想到俺才一眨巴眼睛,你已经把城给丢了。回头程大人查问起来,俺也丢人得紧。俺现在放你出去……”

  “什么?”那游击将军几乎把全天下的惊讶都挪到自己的脸上,“你……你放我们出去?那樾寇呢?你们……你们怎么进来的?”

  邱震霆不耐烦:“你这蠢材,讲给你听你也不懂。总之你既然是游击将军,将军府那边的情形你应该熟悉——兵器库在哪儿,粮草库在那儿,火药库在哪儿,你给俺全指出来。俺也不算白信你一回。”

  “这……”那游击将军似乎有点儿犹豫。后面一人凑到他耳边轻轻说了几句。他面色变化着,复杂难以解读,但终于又把脖子一梗,道:“哼,我堂堂游击将军,怎能上你的当?程大人从来没说过有援军帮我守城。你必是樾寇假扮!”

  “你奶奶个熊!”邱震霆简直被激得跳起来,“若不是答应了程大人,老子好好的山大王不做,来干这档子折本生意?他奶奶的,楚国要亡,没你们还真不行!”

  “哧”,人丛里似乎发出一声笑。邱震霆心里凛了凛,再听,原来是监牢里有人在打鼾。战局到了这种地步还有心思睡觉,这国家要是没有程大人大概早也完了!

  时间紧迫,他不与那满口大道理的游击将军计较,从怀里掏出一封文书来,又唤管不着:“老二,给个亮!”

  夜明珠的光亮下,他把文书展开,上面写着:“务请贵帮诸义士助守远平城,如守将有疑,请以程某兵符示之。”下面盖着“兵部尚书印”。邱震霆待游击将军读完了,又从腰里取下一个小鹿皮袋子来,里面半只朱漆木老虎,剖面上刻着“兵部,远平驻防”。这果然就是虎符了,另一半应在这位远平游击将军手中。

  他满面讶然,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周遭那些被囚禁的士兵也都纷纷凑上来,看看文书,看看邱震霆,再看看他手里的兵符,那神色,仿佛都在说:天下兵马大元帅竟派了个山贼土匪来?他又是怎么料定咱们守不住这城呢?

  邱震霆复又把兵符收起,招呼管不着:“老二,看看你妙手空空的本事。”

  管不着听言笑了笑,将夜明珠拿在左右,右手到发髻里一抽,拔出根奇形怪状的簪子来,在牢锁上轻轻一捅,竟比钥匙还便捷,“喀啦”一声,锁就掉落了下来。见监牢中众人傻愣愣地看着他,管不着皱着眉头,厌恶地把牢门拉开:“各位军爷,各位大人,难道还要草民请你们出来么?”囚犯们这才反应了过来,那游击将军带头,先一个跟一个朝外走,到后来就争先恐后,一拥而出。

  石阶前的那点空地站不下所有的囚犯,邱震霆让大嘴四和帮众们先走,接着游击将军和两萨那个亲随模样的人带了众囚犯鱼贯而出,他自己和管不着断后。大约总花了一顿饭的光景,所有人才都回到了地面上。邱震霆大略估计,这俘虏有三五百人——远平的守军怎么也得上万,他想,其他的莫非都被樾人杀进了么?奶奶的,难怪都要叫他们“樾寇”,果然连我们这些强盗都不如!

  游击将军又在几个亲随的簇拥下走了过来:“义士,现在是要去将军府么?”

  邱震霆点点头:“你带路。咱先上火药库,把火药、火油搬上一些,远远把樾寇住的那一片都围了,放一把火,把他们都烤熟。”

  他强盗出身,虽然做的是劫富济贫的功德,但遇到贪官污吏时,少不得用上烧杀劫掠的手段,是以如今他只计算着如何击败樾人,并不顾念火烧之后远平就成为一座废城。那游击将军当然面露犹豫之色,跟身边的亲随们交换个眼神,有个亲随附耳低语几句,他听了,就道:“好吧……不过……不过……算了,就依你……”

  既匹夫又婆妈,邱震霆跟他多说一句都嫌烦,本来自己有程亦风的兵符在手,所来就是传的天下兵马大元帅的号令,行事也不必征求游击将军的意见。当下,让游击将军带路,人马浩浩荡荡也静悄悄地朝将军府方向潜行。

  将军府位在城中央,火药库,照这游击将军所说,犹在其东。当众人渐渐靠近将军府时,就可看到零落是一些房舍中亮着灯光,表示樾军仍在。众人为免节外生枝,便往黑暗的街巷里绕行。虽然道路远了,但顺畅,所以并没有多花很多工夫,就停在了一座没有窗户在大屋之前——火药怕潮,故尔不能让大青河上带着水气的风吹过,又为防地底湿气上渗,房子修成西瑶“吊角楼”的样子,地板与地面之间用木桩架成中空。邱震霆等人都是第一次见到,好生稀奇。游击将军上台阶推开了房门,浓重的硫磺味就扑鼻而来。

  邱震霆道:“好。”因不能大声发号施令,就要那游击将军派他的亲随交代下去:每人进去拿上火药、火油,能拿多少拿多少,之后仍上门前来集合。

  游击将军唯唯连声不敢有半点违背,旁边那亲随早听见指令了,不用交代第二回,已把意思一个个人向后传,没多时,那群看起来憔悴狼狈的兵丁就都进了火药库内,只剩游击将军和两个亲随而已。

  有杀鹿帮的帮众捋起袖子也欲进去帮忙,被邱震霆笑嘻嘻拦住:“难得咱们也支使军爷们做点儿事,这种饱眼福的机会说不准一辈子就一回哩,还不跟俺学学,都抄着手,享享福?”

  那杀鹿帮帮众疑心大当家是开玩笑,但感到邱震霆压在自己肩膀上的一只手是使了全力的,让人根本动弹不得,不禁狐疑地望了他一眼。但只这一眨眼的功夫,邱震霆已经放开他了,乐呵呵踱到游击将军的跟前,道:“俺虽然自称是山大王,手底下的人马不过一百多,你就让我过过瘾吧!”

  游击将军笑得很难看:“那是当然。”

  邱震霆摸了摸下巴,继续道:“还不光是人多好过瘾。其实俺的弟兄们常常跟俺找麻烦,赌钱喝酒抢女人,有时真闹得我睡不了觉。你的倒好,虽然打起仗来八成是草包,但话不多。不知你是怎么管束他们的?”

  这紧要的时候,谁知他竟讲起不着边际的事来了,游击将军有些莫名其妙,偷眼看看,不禁吓了一跳——在这种满是火药的库房门口,邱震霆怎么打起火折子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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