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依的怀抱中,乐正绫哭得梨花带雨。她的肩膀随着抽噎一缩一缩的,天依将袖口裹住她的柔肩,一边用纱轻轻地拂着对方的肌肤,一边亲吻着她的额头、面颊、上唇,贴着她的耳边轻声宽慰。在恋人的安抚下,两刻钟以后,阿绫对哥哥盈溢的思念才算是初步抑止了下来。她又将头埋在天依的锁骨下边,紧抱了一会儿,天依才感对面的肌肉放松了一些。

  “我还是怕……”阿绫喃喃道。虽然哀伤的心绪已经不若刚才那么直接喷薄出来,可她心中还是有无穷的忧虑。

  “不怕,不怕,天是站在我们这边的。”天依这会也只能用天时命运来作安慰,“再过半个月,什么事就都见分晓了。如果确实是龙牙哥,咱们这些天应该振作一些。这样见到他的时候才好让他放心。何况,他是男子,就算过来,也能比我们更幸运。”

  乐正绫垂目无言,只是点点头,接受这些猜测。可不过一会儿,她又是泪如泉涌。

  天依最后不知道这个难捱的夜晚是如何度过的——翌晨醒来时,她发现自己的眼角也有些泪迹。她隐隐约约地记起来,好像昨晚入睡前,自己的情绪也上来了,她们俩最后相互缠抱着对泣。

  一侧头,天依发现阿绫已经从榻上坐了起来。她似乎比自己醒得要早一些,但是只是坐在榻上,既不洗漱也不穿衣,一动不动。她也不哭也不笑,眼睛直盯着远处,好像是在想什么事情,却又像被何物勾了魂魄。

  听见旁边人的发丝摩擦软枕的声音,阿绫把头转了过来:

  “天依,你醒了?”

  “嗯。”天依也起了身,“起了多久?”

  “不久。”乐正绫把头又转回去,看着前面的窗外。天依听出她的话里缺少波澜,有些担心。

  “阿绫……还在愁哥哥的事么?”

  “是啊。说不愁,那是假的。”乐正绫将两只手放在被子上,“……不过我还不至于每天颓丧下去。我这是在想另外一件事。”

  “什么事?”

  话音刚落,恋人的口中就轻轻吐出四个字作为这个问题的答案:

  “该收网了。”

  天依马上记起来了腊月时的那段经历。那会有一群自称长陵那边来的人也跑过来说要借贷,不过言谈中多有疑点。当时她和阿绫放了他们一马,答应让他们先走手续借款。现在款借出去也有一个月了,不知道他们拿这些钱做了正事还是没做正事。

  “也还不一定是收网。”天依扬嘴一笑,“说不定最后人家确实把这个钱用起来了。”

  “眼见为实。这几天刚好在我们去西乡的当间,没什么事情,可以开始用你的主意。”

  天依便将手臂枕在脑后,开始和她讨论此计划的细节。

  “首先我们最好确保整个过程不透明。”乐正绫将手环抱起来,“虽然这不是一个可以持久的制度,我们以后肯定要改变它。但是就现在这件事而言,我们要确保它够不透明。最好是我们中间委托的任何一个环节,跨了两级他们就不知道间接的上线是谁了。”

  “那我们肯定要先找小楼。”天依的脑海中立马浮现出楼昫的名字,“小楼干事,我们放心。然后再让他去找个长陵那边有人的市人,再让市人找本地人打听打听。这样中间的人足够多,我们就够安全。”

  “这样可以,至少有四层。然后这个打听,我们是要打听什么?”乐正绫继续说,“最好这个问题是够简单,又够日常,中间无什么利益相关。”

  “找人。”天依即答,“就说要寻个人,那个人经常在各处靠给人春天雇工驱牛为生的。那几个人不是说要通水渠买牛么?我们就靠这个,旁敲侧击地,如果能测到村里牛多少,就歪打正着了。然后我们找人是很急迫的,所以不管问出个啥来,那个人都要尽量多提供线索。这样我们就更能把想知道的信息抓到手里。然后,那个找人的人不要光去那个村子。最好是连片,就是在长陵附近找村子到处打听。这样村里人不知道目标是他。”

  “听起来不错。那问不到呢?就过一两个月再找个由头?也不至于让村里人发现有异动。”

  “对。”天依附声,“反正足有一年时间给我们检验他们那边的情况,这事我们佛系一点,是最稳妥的。”

  “就这么办。”

  商量完这些流程和手段,乐正绫腾地下了床,开始穿衣洗漱,准备迎接新一天的生活。

  “我们几时找楼昫去?”天依就这个问题问了最后一句。

  “下午吧。我们上午发一封书去,约他一块来市上打牌。边打牌我们边说。”

  “又是打牌。”天依扶着额摇摇头,“这几天都快打厌了,昨晚刚说以后可以少打,今天还是要去打。”

  “牌是不能不打滴~”阿绫特意把音调谐谑地提高了一些,“这辈子不可能不打滴。打了牌把事情谈了,轻松加愉快,也不动声色,也不用专门关到屋子里面密谋。说不定牌桌上一说,小楼都被我们给忽悠过去了。”

  “那就看看他的悟性了。”天依笑起来。

  下午,陪了赵筠夫妇学了半天琴的两人坐着左内史的车来到市上。她们先在市门口停了车,打算等到楼公乘的车马俱至,再跟他一道进酒肆里玩牌。等候小楼来的时间里,阿绫还同不少跟她们打过牌的市人打了招呼。

  “市上是越来越多人认出我们了。”天依叹了口气,“这边也变成了一个不甚安全隐秘的地方。”

  “所以我们就在市上干干打牌喝酒之类的事,也不做别的。”阿绫道。

  说话间,楼昫已经出现在了外面的街上。三人会合到一处。

  “什正、什副,不是昨日刚说以后不怎么打了么?”他有些摸不着头脑,“怎么今天又约了。”

  “别提了。我是发现了,这玩意有瘾。”乐正绫摆摆手,“只好请你再过来玩两把啦。”

  “不怎么打是不怎么打,不是说不打。”天依笑着用上另一条歪理,“什么叫‘不打’呢?一局都不来了,连牌都烧了。来个焚琴煮鹤。这个叫不打。我们这是‘不怎么打’,偶尔还是要打一下的。这个偶尔没确定是多少天打一次嘛。”

  “不会是一日一次吧?”他吓了一跳。

  “那没有。今天打了歇歇,过几天再说。”乐正绫把准备好的木牌从袖子里拿出来,“走吧,还是去找阿三、小鬼、九铢他们。”

  楼昫感觉她们俩今天找他应该是有什么要事,不是单纯的打牌。不过要事怎么会同几个牌友一块聊?或许是自己想多了。不管怎么样,他跟着两个海国人一块走进酒店去。乐正绫照常请客,买了瓶蜜酒,在桌上开了一桌。很快,平日里常和她们为伍的一丛市上闲散人员就聚到了一块。虽然他们中的很多人是蹭蜂蜜酒来的。

  局过三轮,看着手里用音书写的各种各样的牌,楼昫将目光从七七八八的牌堆里移到对面的乐正绫脸上。她跟自己一样,正认真地检索着里面可以尽量打出的搭配。

  他刚要把眼光收回去,忽然,阿绫冷不防地开了个口:

  “近来我们不是在城北那边住着呢么?”

  “嗯,是。”他答道。他知道这个城北在她们的语境里指的就是左内史府。为了不在市上有炫耀的嫌疑,她们一般同人说话时都将府名隐去。

  “那边有个给别人家做工的小女子,托我们打听,说她原来不在霸陵的时候有个相好,是在长陵附近做雇工的。一般农忙的时节他就到处给人干活,主要是驱犁的活。哪儿牛多他去哪儿。我们是不认识身边有人在长陵的,好像你家里有几位,不知道你近来愿不愿意帮我们这个忙?”

  “可以帮。”楼昫很快就作了肯定的回答,“挺多长陵那方向来的,这些天也刚好农忙,他们在那里也有亲故,发一封书过去,托那边闲的时候在各乡村打听打听便可。”

  “你觉得这事多久能成?”

  “半个月或者一个月,或者快的话,几天就找得到。找不到的话,就另说。”

  “那一个月后我们听消息吧。我们先把那人的姓氏、身貌跟你一说,麻烦你之后帮忙了。”

  “这怎么算麻烦!”小楼摇摇头,“不算麻烦,就几句话的事。”

  话音刚落,他发现刚才手中这副牌,自己趁和什正谈事的时候闹了个疏忽。对面的阿绫抓住这个机会,先上了个二,随后一串连着一串,把手里的牌出了个干净。

  “什正这叫聊天流。”天依在一边也输了牌,把牌扔到桌面上,对他笑道。

  “大意了啊。”小楼一时愣住,不知道刚才什正到底是想让自己认真办那件事,还是想赢下这局故意为之,还是二者兼有。

  虽然故作轻松,但是天依心里还是发沉。毕竟刚才打牌的这些话可能预示着有些人过些时日要破产,还有的人需要蹲监狱。奈何她们需要把这些事情坚决地贯彻下去。人类历史上,不管是统治还是革命,都需要牺牲一些人来巩固一项权力或者新或老的制度。不光是黑格尔口中轮流坐庄的混蛋们需要杀人立威,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朝朝天子都杀人”,就连雅各宾派、布尔什维克、马赫诺,也总不免有这个时候。论起人类的手足相残,不管是最激进的革命党还是最保守的反革命派,恐怕都有许多事可以说。

  当然,具体地说,如果那几个人真的拿办贷所的借款干了什么自私自利的事,把这几个痞子踹到监狱里确实就是此事最好的结果。办贷的风气短期肃然,她们便不必再担心一段时日里面新制度在各个乡村的贯彻能力。这能使这个制度在成型过程中少走一些曲曲折折的路。留给新制度一些机会和时间非常重要,就像赵过的代田法需要农民把作物深埋在两尺深的坑里保护着。

  楼昫今天刚好不是特别喜欢打牌。他索性和乐正一块站起来,细谈那个要找的人的信息,把位置交给一边摩拳擦掌的小鬼。

  “对了,洛姑娘,”桌边的阿三刚坐到桌上,就对旁边的洛氏说,“我看你们带来的这些牌,上面的字都是用前些日子在市上教的音书写的。说来也奇怪啊。我没学过音书,可打了这牌,好像这几天到别的用音书写幡旗的店铺门口,好像都能认出读了什么了。”

  “我们这是‘万用无尽二十字’,牌也就十三张,最多加个喉音二王。识了十三张牌,当然我们教的大部分字你们都认识了。”天依敲了敲桌子,“你们还省的花那几铢钱专门报班。不过剩余的那些,还是需要学。”

  “用这几张牌上的字,可以写出我们名字的读法来么?”

  “可以啊,肯定可以写。”天依道,“这二十来个字,能涵盖汉言所有的音。只要通汉言的,都能写出来。比如我的姓氏写下来就是graak。当然,我知道现在好多方言里面,已经光读raak了。”

  “确实。”他点点头,“还是玩二打一么?”

  “想玩一些别的也可以。今天时间多,可以多玩玩。”

  “哎,这个时节,时间多可不是什么好事!”他抱怨道,“春时正用工呢,但这几天触霉运,不知道惹了哪边的鬼,竟然找不到工!”

  “找不到工?是今年工人多么?”

  “确实多。”阿三搓着手。

  “朝廷有赈救啊。”旁边精通时事的观者说,“上冬天赈救了上万流民,很多人没饿死,或者在街头讨饭,这一春天当然都出来了,咱们霸陵尤是,周近有好几个工地。”

  “哎。吃饱了他们,饿死了我。”阿三抱怨道。

  “有这个就知足啦!你也不是哪年都能找到工,赚够钱,安安稳稳过冬日。万一哪一年没着落,没有赈救的工程,你家里五口人,往哪里去呢?”

  “三哥有没有考虑去报万用无尽字班,出点远门,去别的地方收费教这套书去?”天依提了这个主意。

  “出远门,出多远?我老婆孩子父母还在这边啊。”

  “远的不说,高陵可以搞搞。高陵离这也不远。”

  “高陵……我再考虑考虑。”

  “或者还有其他什么适合哥的好工作,我都可以介绍。哥有什么传奇的艺术么?”

  “小的时候跟个师傅学过几年木工,后来没学了。”

  “技艺生疏否?”

  “你问这个,我还真答不出来。”阿三挠挠后脑勺,“现在也没这个机会,不知道怎样的。”

  “好,我明白了。”天依想了想,日后农村地区肯定是要大量地用上印刷品的,这些印刷品不仅要以容易识读的拼音文字写成,还要刻一些容易搞的图案。这个需求离不开基层印刷工匠。从老三的经历看,赈济灾民的政策确实有些降低了流民的死亡率,间接使关内老年春天的就业竞争剧烈了一些。如果新生产关系能吸纳一部分人口就业,产生新的分工,那关中的社会就能向良性循环走得更进一步。在农业产出增加的情况下,农产品剩余所能供养的一些人最好是可以去参与新生的工种,而不是继续投入辛苦的农业,让农业增产反倒使农民的生活一日一日地困苦下去。

  今天的牌风不顺。天依坐在桌上打了一下午,也没赢两局。不过她们参与游戏本来醉翁之意不在酒,今天更是不在酒,所以她对此也没有很强的胜负欲。蜂蜜酒喝完,天色也渐渐暗了,她和阿绫带着一身疲倦回到左内史府中吃饭就寝。

  “又挨过一天。”到了床前,阿绫又悠悠地说。

  “至少离和那几个人见面的时间又近了一天。”天依按住她的肩,“无非是百来个小时。我们明天再找些其他事情干,比如请张夫人到筠儿这边来玩玩,跟她聊聊最近的事。要虚度时间,总是有许多度法。”

  “张夫人过来,我也没有很大的兴致,恐怕她会索然吧……”

  “索不索然都无所谓。只要有事情做、有话聊就行,她们这些夫人平时在屋里不也很无聊么?就算下会儿棋,也好。阿绫如果不想跟她社交的话,就坐在一边喝茶,我跟她聊就是了。”

  “还是快到下月中旬吧。不管是哥哥,还是其他什么人,至少有个准信。”乐正绫又太息一声。这几天她的心态越来越受这条不确定的信息的影响,还好,那个游侠同自己说的可以去渭北接头的时间不是在几个月以后。

  ——第二节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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