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祁叔和苏解间举办的婚礼相比于其他婚礼有些特殊。首先一点便是在这里看不到“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影子,因为两个人都是自很远的地方流落到关内的,几乎没有什么父母亲族可言——除了苏解还有她的大姐在场以外。

  但是无论汉地的婚礼还是胡地的婚礼都需要一个年高德劭的主持人来为其主。如果亲属中不太存在合适的人选,人们便会从长老、官长那里寻找出一个来。天依看了看四周,发现今天这场婚礼中人们推举出来的是从骠侯赵破奴。她一开始还担心从骠侯刚被邀请来,熟不熟悉胡地结婚相关的过程,但是没出一分钟,他就驾轻就熟地开始了第一项仪式,仿佛对这场胡汉杂糅的仪式,他已经排练过很久了。

  直到其后介绍新郎和新娘的环节,赵破奴向来宾们娓娓道来他们的故事时,两个海国人才反应过来,原来祁叔的面子确实特别大。从骠侯是他们先前就特意请的,也确实同其商定过婚礼过程。这几个月赵破奴跟祁叔算是一个好友,两个人在草原、边地的生活上有强烈的共同语言,他时不时就会跑到祁叔府上,跟他喝酒、过招。这次从骠侯来主持祁晋师的婚礼,实不是一个偶然突发的事,而是半个月前就已经订好了的,只是她们俩人一直在左内史的府上,一直不知道而已。

  本次婚礼还有一个特殊之处,便是将胡汉两地皆有的将新娘从娘家迎至夫家的环节省去了。因为苏解的娘家太遥远,远在草原上,从那么远的地方把她接过来,中途出不出什么事还两说,这一来一回,就算到了鲜弥部马上就折回来,光路程也快一个月。何况苏解已经同祁叔同居好几个月了,也不差这个装模作样的仪式。所以婚礼直接就从筵席开始了。

  祁索和都匈从陈仓过来,还带来了几个那边的歌手。婚宴开始时,几个人弹着匈奴人常使的筝,一边弹,一边用塞语和羌语歌唱新娘的容华。新学了羌语的张万安在一旁将它们转为汉语的大意,给大家听。祁叔的府上还有一些舞姬,这胡上的音乐虽然同汉地风格迥异,但只要有节奏,她们就能顺着它跳起来。

  “这筝还挺像竖琴……或者说箜篌的。”天依一边将肉卷放在锅里炖,一边同阿绫说,“之前在草原上也见过,但是当时忙,没特别关心它。”

  “这个琴的弦比箜篌少一些,都是竖着弹,一个弓形变化而来的优美的琴身。我猜这个跟弦乐最开始产生有关,人们在原始社会就学会了用弓,然后他们平时用弓的时候,就发现弓弦不管在射击的时候还是弹拨的时候,都会发出声响。所以依照这个,最初的弓就变成了最初的箜篌。这也能解释为什么从中国、中亚草原到欧洲都有竖琴。”乐正绫抱着臂说着。不同于天依,她不需要用筷子夹住肉卷——她的吃法截然不同,是先将一堆肉卷一股脑放进锅里,然后等它们熟了,再一块一块捞出来。

  “不知道长安有没有。哪天我们买一个,或者请浑邪王那边送一个,给筠儿弹弹。”天依说着,把烫熟的肉卷放在麻酱里裹了裹,送入口中。过了一会儿,她哈着白气,同身边的人赞道:

  “真好吃啊!”

  “还是你会吃。”乐正绫乐起来。

  “洛什副,这是怎么回事?”楼昫在一旁忽发了问。

  “什么怎么回事?”天依将头转过去。

  “羊肉,先前也不是没吃过。”小楼道,“可是把羊肉卷成薄片,好像有了另一副滋味、另一副口感似的。我不知道是为什么。”

  “羊肉厚了,把它是当肉吃呢。薄了,肉入口即化,自然口感就不一样。”天依解释道,“这肉卷不仅可以拿来烫火锅,加在菜里面、用来和羹,也很不错。你以后逢年节了,可以和家里那些人一块试一试。”

  楼昫搓着手,看来他确实动了心,打算搞一搞。

  婚宴在胡地的乐声及汉舞中,你一杯我一盏地过了一个下午。待时至黄昏,大家都已经很尽意了,肚子饱饱,醉态也有些时,婚礼进入了婚闹的阶段。一直到祁叔和苏解迷迷糊糊地进了洞房清宫,众人各自嘻嘻哈哈地回卧室歇息,乐正绫才把刚才满头缠到的红布条理出来,和天依俱返宿处。

  “这乱七八糟的一天。”天依笑起来,“原来婚闹的历史也这么久,好像他们给祁叔打棒子还来自胡俗。”

  一听到这,阿绫脑子里浮现出傍晚祁叔挨打的场面,立马笑得合不拢嘴。

  “说是新郎官儿一定是很强壮的人,能够保护新娘,所以要打他几棍。”阿绫一边笑一边说,“太扯淡了,不过挺逗乐的。很有气氛。”

  “咱们结婚的时候要不要找筠儿给我们俩也打几棍……?”

  乐正绫连忙以“别了别了”推辞了这个玩笑。

  天依也心情舒畅。今晚闷倒在祁叔的府上睡一夜,明天再同新婚夫妻待一天,后天就可以直接去西乡了。这快一个月来的夜长梦多,阿绫和她一直以来的担忧、焦虑、恐惧,总算可以寻得一个结果。

  日历终于翻到了二月初七。二人从左内史府叫来缪叔,请他再带她们去霸陵西乡一趟。乐正绫几乎是跳上的车厢,她急着想同游侠们验证前面那首诗有没有对出来,恨不得下一秒就到村里。

  “小心点儿。”天依扶了扶她,虽然她自己脑内现在也塞满了往时和牙哥、言和相处的回忆,难以排遣。

  “两位姑娘是有急事了。”缪叔观察到她们这个状态,便言,“是那边有人要寻么?”

  “确实算是寻人。”天依说,“和寻人有关吧。真的去寻人可能还得过些天。耽误叔的婚礼么?”

  “不耽误。”缪叔摇摇头,“也不是准备婚礼时每天都要泡在家里,今日不是出来了么?你们之后哪日需要出去,哪日接你们回来,还是一付于老夫便可。”

  两人连连向缪叔表示感谢,又问了一阵晏柔的近况,车子即出发了。时间不久,辰时还没过,乐正绫和天依就抵达了西乡南聚的水店。在水电门口,老四正和几个兄弟在那里整整齐齐地迎候着她们。一见到两个女侠,他们都拥上前,连声道“郑姑娘”。

  “场面这么大!不要这样。”天依挥手止之,“上一回约好了这个日期,我们这时过来,不知道渭北那边的情形如何?”

  这时,水店里歇着的老彭几步迈出了门,冲她们说:

  “出聚口话事。”

  几人便出了聚门,去了无人的树林边。四下里只有几个农夫在劳作,不过农田离得很远,只要侠客们说话的声音够小,他们也听不去什么。

  这会,阿彭才把渭北那两个行侠者写在一根木牍上的诗句,从他破旧的襟口里伸出来,给两位姑娘看。

  “看起来郑姑娘应该是知道他们的。我们把郑姑娘的诗给他们看了以后,他们脸上很震悚,急忙问我们二位姑娘相关的事。”侠客中的老四道,“应该是确实同姑娘你们有关系的。他们还画了两个符,在背面,你们也一俱看看。”

  乐正绫接过木牍,上面赫然写着七个字:

  “人间正道是沧桑。”

  还没来得及看木牍背面的文书,一种天旋地转的翻腾感便袭入她的脑海。虽然先前已经做过半个多月准备,但她现在意识里还是陷于一片空白。不光是意识,她感觉一口气没喘上来,浑身的四肢都脱离了她的控制。阿绫只觉往后一仰,为人所托住,等她再醒来的时候,自己已身处水店的屋宇之下了。不过时间好像没过去多久,以隐约的记忆,她似乎是被天依托住的,不过是谁七手八脚地把她送回店里,她没法一一记得了。刚在店中躺了一会儿,她就复苏了过来。这次昏厥的时间不长。

  “还好么?”一旁的天依握着一碗药汤,另一只手紧牵着她的手。侠客们仍然把她们团团地围住,静候她的苏醒。

  “我没事。”阿绫闭了一会儿眼,“刚才可能有点上头,晕了会儿。”

  一旁的阿彭把牍片又递回她面前,给她展示方才没看的反面。乐正绫看了看,是几个民国时使用的汉语注音符号。第一个字符是ㄌ,对应汉语拼音的l;其后是ㄨㄥ,对应ong;之后是丨ㄚ。几个注音符号凑起来,刚好是现代汉语普通话的longya。在牍片的最底部,还有一个ㄏㄜ。

  乐正绫将看完的牍片递给天依,两行眼泪就抑制不住地溢出来。先前那首诗还是只能证明那两个游侠头领来自现代,现在他们在牍片反面所写的这几个注音符号,将最后一点幻想的余地也消灭了。那两个辛苦在关中侠行的现代人,不是别人,雄者正是她的亲哥哥——乐正龙牙,而雌者即穿越前就已经同他关系不一般的言和。

  天依认读了这些字符,也放下碗,在一旁叹气。

  “真的是他们。”她冲阿绫微笑了一会儿,但是笑容转眼间又僵住。她们打心底里都不愿意还有自己亲爱的人卷入这个时代。

  “看起来那个诗的对诗,老越他们是答对了的。”侠客们说,“不过他们是姓越,郑姐是姓郑,好像不是家里的近亲?是远亲么?”

  侠客们的这个争论一下把她们从这些危险的思考拉回生活的真实中。

  “是远亲。从前就流落分别了,一直不知道对方之所在。”乐正绫用手抹着眼睛,“谢谢诸位大侠……现在,我们总算是有机会……”

  这一越一郑,正是把乐正两个字拆出来的结果。但是现在几人在游侠中身份隐奥,她只能将这个关系叙述为亲密的远亲,不敢直言她们的真名姓。如果她说自己姓乐正,侠客们恐怕过不了一段时间就会听说,她们就是去年来名声鹊起的海国夫人。那会儿很多事都不太好办。

  “他们也是如此说的。”侠客们对此深信不疑,“二位姑娘,不要为此太伤心。既然分别日久,现在总是能通上信的了。只要姑娘愿意,我们能带着姑娘去找他们,让你们再团聚上。”

  “多谢大哥们。我记得,上回说的是,如果今天过来消息对的上,之后中旬我们可以同兄弟们一块去,不知道现在还是么?”

  “不独是中旬,若郑姐愿意,现在就可以去。”阿彭向她说。

  乐正绫摇摇头。

  “现在还不行。兄弟们下次去,将我们捎上便是了。不用劳烦恩兄们再多跑一趟。”

  “咱们兄弟是要到十一再过去,那天比较吉利。二位姑娘如此想念他们,这四日等得牢么?”

  “等得牢。”乐正绫点点头,“既然已知道他们在那了,我的心也算是放了不少。可以等得起。”

  “那十一日辰时三刻,郑姑娘到我们这里来,我们过林去渭河边。有六条船,二位姑娘上我的船,比较安全。过了渭河,再走个半个时辰,就到和他们见面之所。届时认亲,郑姐别太激动,伤了心。”老彭压低声音,凑近她耳边说。水店不同于其他地方,在聊一些方位等关键要素时,他和其他侠客还是比较秘密。

  “不会的。”乐正绫勉强地冲他笑,“是一件喜事,怎么会过于伤心呢?万谢彭兄了。”

  今天这件事让这个彭姓的剑客重新评估了一下两个姑娘的身份。她们虽然是扑朔迷离,不接近他先前所认识过的任何一种身份,先前惩罚那个贪吏时,他还一度恍惚地以为两个姑娘真是天上之女受了什么命下凡间除恶的,但她们今天的表现可以说排除了这种过于玄冥的可能。她们也是凡间的人,也有远亲近邻,也有自己的牵挂,也会动感情,伤心昏厥。先前怀疑她们是天女时,他和其他兄弟老是对她们有一种畏怖。现在这种畏怖是减轻了许多。

  乐正绫又躺着休息了一阵,确定自己身体除了刚才突然有些激动以外没有什么问题,方才起来,和众侠客聊了聊其他生活上的不太敏感的事情,譬如做工的薪酬、附近的工作机会等等。时近中午,她们又同侠客们吃了顿过午饭,才结束今天的碰头。

  站在南聚的野外,阿绫看着面前桃红柳绿的春景,还是有点站不住。不过,单只是晃了一小下,她的左臂便被天依挽住了。

  “阿绫今天有些虚。”天依担心道,“咱们扶着走。”

  “不用,应该能走回和缪叔见面的地方。”她看着远方的桃林,“这一进聚门,一出聚门,得到的信息太多,需要一些时间去消化。”

  “既然他们已经到了,我们就不用再伤心。牙哥也不想见到咱们的时候,眼睛哭得跟熊猫一样。”

  “现在不伤心。”乐正绫扬了扬嘴角,“不过,我还是担心。这事不是一件小事,这事太大了,以至于我现在还缓不过来。”

  天依默然。确实,现在龙牙哥和言姐的在场宣告了另一件事:就是她们的家附近应该是一个穿越中心,不独是她和阿绫,周近所有的人,只要接近那个中心,恐怕都会被吸进来。那么……是否还有其他她们的亲友会抵达这个世界?

  而若想得远一些,现代的文明发现了这个世界的存在的话,他们以工业化的强力来介入它,介入的手段是哪些?是她们俩在此进行循序渐进的缓慢改革的方式,还是七十年前在高原上砸毁一个旧世界、创造一个新世界的方式,还是数百年前列强对美洲进行直接掠夺,践踏这个星球上上亿原住民的方式?

  两人都有点不敢想,倘若现代的国家机器走的是第三种道路,这个时空里的筠儿、缪叔、吕生等众的人生会发生什么变化,而她们穿越来前的国际局势会发生什么逆转。垄断这个虫洞意味着直接获取另一个地球规模的所有自然资源,殖民者和帝国主义者们在抵达一个新大陆时就已经很疯狂了,而当他们发现的不是新大陆,而是一个新地球时,他们会怎么样?

  不论是从其他亲友有可能被牵连进来,还是从穿越通道的发现会带来什么后果,龙牙哥和言和已在汉代的消息都不算是什么好消息。硬要说在这个消息中算是好消息的,便是他们两人还没有出什么大事,并且还能保证自己的生活了。

  ——第五节完——

  ——第五十五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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