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人相拥而泣,好像八条手臂环抱的中间自己形成了一个天地一般。旁边树梢上的春鸟啼啭着,一直到半刻钟以后,阿绫才泪眼婆娑地同她的哥哥分开。

  龙牙抹了抹眼睛,又定睛看了看妹妹的脸,重复地确定他眼前所见到的就是妹妹其人。虽然她的脸上蒙上灰土,而且嘴边的痣似乎也被掩藏起来,但是妹妹身体形貌的特征是直觉性的,他一眼就可以认出来。

  自打和言和穿越以来,他几乎不敢奢望能再同他的家人相见。今天身前穿着红色布衣的妹妹简直是上天降到他面前的一个奇迹。龙牙还不知道她们在汉地经历了什么,是什么时候抵达的这边,中间混得怎么样。不过,既是和他们一样一块行侠的,想必过得也不太好。

  “哥哥,这是我们给你们和弟兄们带的一些洗漱用的日用品,哥和言和姐可以把它们分给弟兄们,让大家清洁清洁。”阿绫对面前的二人说——她的语音里还是略带些抽泣。

  “什么日用品?”对方问妹妹。

  “肥皂……”

  龙牙吃了一惊。他连忙命一旁的小弟们把那个麻袋打开,只见里面全是乌黑的皂块。虽然猪油在汉代还不似其他朝代那么昂贵,但他还是猛然意识到,妹妹和妹媳妇在汉代可能混得不一般。

  言和吩咐身边站着的副手,让他把麻袋里的肥皂尽量公平地分到各个兄弟下面,随后请天依和阿绫入厅内话事。同时,她还屏退了其他人。渭北和渭南的游侠们便投入分肥皂的工作当中,将精力转移开。关于首领的一些事情,首领们不想他们知道,他们自然也不去了解。

  这个简陋的厅室由两根加固的木梁和几根斜木条撑着——龙牙尽可能使用了桁架的结构来保证冬来这所居室的稳定性。除此之外,室内倒没什么长物,只有席上用来垫坐的一张狐皮。龙牙笑着向她们介绍,这张狐皮是他们在林子里打猎所得的。四人走到中央的矮案旁边,案上有些野果,四个人围着这桌子坐下。

  “哥,你真成座山雕了。”阿绫笑起来,用普通话说道。

  “是啊。他这审美,剥到这块狐皮,也不裁也不剪,也不在屋子里挂起来,就放座位上垫屁股。”言和也揶揄他,“我有什么办法呢?”

  “言姐……你的伤是怎么回事?”天依心疼地看着她。

  言和摸了摸脸上的刀痕:

  “没事,让几条狗给咬了一口。大概一年多前的事,现在也好得差不多了。小天依,不用担心我。”

  言和说的狗咬当然不是真的被狗咬成的刀伤。依天依元狩二年的军队经验,自从刚才第一次看到言和的脸,她心里就清楚,这刀伤来自营旅行伍,是一把环首刀带来的。恐怕执刀者是一名治安吏。如果言和闪避不及时,或者执刀者站得再往前一点,她的左眼就不保,甚至当场就有生命危险。

  “那条狗杀死了没?”

  “死了。”言和低下头,默默地说了一句,“当时脸上流血,我顾不得很多,一刀斩翻的它,还帮阿绫哥解决了一条。”

  “恨不得将它千刀万剐。”乐正绫咬牙,“还好,姐没有生命危险,事后也没有感染。”

  “龙牙哥发明了酒精,咱们用酒精消毒过,伤口也不深,发了两天烧,命是保住了。嘿嘿!”

  言和的这几句话中,随便挑出几个字都是人命关天,可能运气差一点就能造成生死之别的。譬如伤后发烧以现在的医疗手段便难以解决。然而言和却以平淡得不能再平淡的日常口吻将其说出来,仿佛这件事跟公社的拖拉机换零件、前两天喝了杯鲜奶茶一样稀松平常。这让天依更心疼言和了——前年她同阿绫重逢时,阿绫对过往受的伤病也是这副淡然的态度。这语气越是泰然,背后的经历和事实越是使人不堪回首。她的眼泪立马就又冒了出来。

  “小天依还是这么爱哭!”言和笑起来。

  “不用哭,不用哭。现在都好了,平时三五个小吏也近不了咱们的身。”龙牙安慰她们,“我们还担心你们的安全呢。要搞那么一大袋肥皂,你们那边应该也辛苦。”

  “哥,我们也不用担心。”阿绫将一枚鲜红的野果放入口中,“我们现在的物质条件很丰富,因为行侠只是我们暗上的身份。不知道这边的游侠去年来有没有听说过海国夫人?”

  “海国夫人?”龙牙的脑海里闪回许多日常聊天时所涉及的片段,“我光知道他们是穿越者,但是不知道是……是你们?”

  “海国夫人的名姓你们没有听闻么?”阿绫有些吃惊,“一个姓乐正,一个姓洛,这应该不是什么秘密。”

  “弟兄们在酒肆聊到是聊到,但也仅限于聊到,我们还真的没有听说这姓。”龙牙一拍大腿,“原来前些日子声名大噪的海国夫人是你们俩!”

  “那我就放心了。阿绫和天依比我们混得还不得了。”言和拍了拍桌板,“这大名,谁不知道?听说你们是霍去病身边的红人啦,连河西之战都去打过。真正和历史站在一块的人。原来就是你们呀!”

  “是啊。我们一直委托赵破奴寻找‘海国人’,出上联,就是为了让你们找到下联,然后来我们府上相聚。奈何一直没有消息。反倒是上冬跟霸陵西乡的游侠们混了混,他们和你们取得联系了。”天依整顿了一些情绪,说道。

  “那副上联我们知道,钟山风雨起苍黄,从‘海国夫人’放出来这些消息时我们就知道了。但是我们身份特殊,不敢去从骠侯的府上,也不能去。一个是怕被抓,二个是我们进了府,手底下的弟兄怎么办?”龙牙做出这个解释,“哎,这也是无可奈何吧。一系列机缘巧合,所幸上天还让我们重碰到。”

  “结果是好的。”阿绫苦笑道。

  “你们现在在忙什么?”龙牙对妹妹和妹媳的事业非常感兴趣。他把身子前倾,把两只手臂搁在桌上。虽然桌子对于他来说有点矮。

  “现在我们有比较雄厚的财力,骠骑将军又给我们在算学馆张罗了一个官,类似于我们说的什么名誉馆长之类的,那边还有一些俸禄。刚好战事也弭平,通书什那边教课教得也差不多,所以我们从去年秋就开始在汉地促进社会改革。”乐正绫跟他哥汇报,“一个是张罗冬季的济赈流民的大型公共工程,主要是水利上的沟渠,但是中途出了些岔子,哥哥和言姐也知道,我们就因为那个联络游侠干过杀官的事。”

  “我们光知道这些项目是左内史首唱,还不知道这个背后原来是你们俩的策。”

  “然后冬季一过,我们就开始在渭河北面搞农业合作化。搞这个一方面是为了抑制土地兼并,为了让农民组织起来,形成自己的基层组织,而不是被分化为孤零零的家庭;一方面也是为了发展农业,扩大农业剩余,给工业化打底子,以及让农村拥有自己解决教育、医疗、养老等各种事项的基础能力。”

  “搞合作化,我听说过。”龙牙满怀兴趣,“说是海国夫人在霸陵开了个办贷所,除了放贷以外,还专门给一种叫协田社的机构放贷。年息非常低,但是要求贷给的对象必须是按他们那一套制度组织起来的协田社。那个社我前几天还差人打听过,好像就是跟合作社一样的。所以我当时跟阿和说海国夫人一定是穿越者,跟我们一样。”

  “我们的办贷所就是类似于农业银行一样。春耕还没开始的时候,跑各个村去游说,给老乡们洗脑袋,权衡利弊。春耕的时候我们还跑到他们村里,传播代田法,教怎么发酵粪肥,等等吧。所里还有培训一冬天后驻村的医生和保傅,跟赤脚医生一样的,只不过还没有赤脚医生水平高。现在有几个村是兴办起来了,状况很好,耕牛买了,春耕也顺利,新的委员会也站住脚跟。好得很。”

  “地主为什么不阻挠?”乐正龙牙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我们目前的这几个村都是我们理想中的村,就是农民的结构还是比较单一,还是自由的自耕农,就算是族公和长老,收入差距也不大,年景却也一年一年坏下去,差不多快要沦落了。在这些村,既勉强有合作化的动力,又不需要进行土地革命。对于地主兼并得厉害的村落来说,是需要土地革命的,但是现在肯定不能发动,力量很小。”

  “嗯。”乐正龙牙同意她对当前局势的这个判断,“不过就算现在规避这个问题,将来的某一天我们还是要迎头撞上。不是地主胜利,就是农民胜利。将来会有这么一天的。”

  “是。我们得为此做个准备,所以我们一边在扩大办贷所的企业规模,一边尽量多和乡村建立联系。年初我们规划了关内的造纸工坊,这样不光是放贷,光造纸我们也能盈利许多。花十年时间,保守地说,如果十年后我们能够和一百个村庄建立农业发展、基层治理上的联系,将农村的权力转移到我们手头上,我们就有一批向全关中推进土地革命的火种。革命战争一打起来,虽然朝廷势大,但总会有机会。”

  “那你们有没有考虑现在就在农村建立另外一套意识形态,以及组织村民的军事训练?”

  “这两点我们都有考虑。意识形态这方面,我们打算靠普及拉丁字,然后用造纸业配套的印刷业,印刷一些报纸,每天或者隔几天送到村里看。公元前的生产力,造不了多少纸,但是一个村十天半个月印一张报纸,讲讲这天下都发生了什么事,父老姐妹传阅传阅,或者在公益院里学了字的孩童给家里人说说,应该是可以的。我们再出几本实用知识夹杂我们私货的书,用拉丁字印出来,十年内在身体和头脑上将一部分农民武装起来,应该也不是什么问题。不过这一切都要看成效。至少今年的秋收,我们要看到结社的几个村庄增产,而不是人越过越差。”

  乐正龙牙和言和的神情越来越严肃起来。

  “你们做的事和我们一样,都是断头的事。”言和叹了口气,“时代不会让我们太安宁。现在我们两拨人,算是会合到了一块,我们能有什么能帮到你们这些协田社的?”

  “我们暂时是没想出来,不过游侠作为一种秘密的组织,肯定是很有用的。”天依道,“为了不暴露你们和我们的身份,最近最好不要把游侠跟我们的事联系起来,就算村庄遇到了什么情况,你们站出来,明面上也是要出于义气。我们的制度才刚运行起来,今年不知道要不要走弯路,龙牙哥和言姐还是先好好把这群人带好,把自己的安全保证好。”

  “对了,哥、言姐,戴上这个。”乐正绫从怀中摸出来一块玉佩,交到哥哥的手上。乐正龙牙看了看它,又看了看阿绫腰上挂的玉,知道这是确认身份信息的物件,不是普通的礼物。

  “现在长陵西南的杨村是我们的长子,叫杨温协田社。社里人跟我们都很熟。哥哥和言姐如果有什么事,或者想到那边玩,伪造一个身份,戴上这枚玉佩,然后到协田社的公益院里,就可以跟小孩老人们一块吃上饭。食宿条件比那种坑蒙拐骗的旅店好。我们去那边都是住那,然后下次咱们见面的时候你们说在那边吃了几顿、住了几夜,我们下次去社里把钱戴上就行。”

  龙牙一收下玉佩,就连忙将玉佩交到身边言和的手上。洛绫两人扑哧一声,都笑出了声。

  “这儿我是老大!”言和把头昂起来,举起大拇指,奇腔怪调地指了指自己。几个人前仰后合。

  “那个公益院的饭是真的不错的。”天依笑完,接着安利道,“营养很均衡。有挤的羊奶,也有鸡蛋,也有肉或者鱼虾、时蔬水果,再加上不掺沙的小米饭或者小米粥,我们吃得挺爽。甚至它比从骠侯府的一些膳食还均衡。”

  “听这么一说,是挺好。我口水都流出来了。”龙牙摩搓着手,把头转向身边的女主人,“和和,我们过几天去看看?看看妹妹和天依的事业。”

  言和并没有立即做决定,而是歪过头,用一种撒娇但威慑的眼神盯着龙牙:

  “你说?”

  “咱们去,过几天就去,离春分还有十天的时候去。”

  龙牙便一边连连弱气地哄她,一边把过去的决定和精确日期说出来。他们俩在穿越之前就已经习惯了这种做决定的方式,言和虽然跟龙牙在一块的时候非常主动,但是她做决定——不管是大决定还是小决定,都常常拿不定主意。最后决定权还是交在龙牙的手上。

  聊了这么些会,时间也转到了午后。渭北的游侠们没有吃过午的风俗,一天都是早晚两顿。不过为了回味现代一日三餐的生活,龙牙还是请人切了两碗风干肉,请她们吃。

  “哥,你们是什么时候到这汉代过来的?”在吃饭之余,阿绫问游侠们的两个令长。

  “我们穿越过来的时候大概是元年的夏天吧。我和和和不知道怎么回事,醒来的时候两个人就躺在农田里,被一些人收留。我们一开始是很搞不清我们在哪个时候,是怎么回事,脑袋里就跟苍蝇乱转似的。”龙牙叹了口气,“后面发生的,你们还是不要打听。”

  “哥,现在都已经过去了。”阿绫道,“而且……作为妹妹,我应该知道哥哥都经历了什么,好为哥哥排忧解难。”

  龙牙眼色深幽。过一会儿,他又转过头去,用眼神同身旁的言和交流,请求她的允许。又犹豫了好一会儿,他方做好跟妹妹叙说他们这两年全部生活的准备,开起口来。

  ——第二节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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