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隐听得明白,心下犹豫,意欲问他来历,只听道人说道院野你我不必同行,就此分手,各干营生去罢,三劫后我在北邙山等你,会齐了,同往太虚幻境销号。”那僧道院“最妙,最妙!”说毕,二人一去再不见个踪影了。士隐心中此时自忖:这两个人必有来历,很该问他一问,如今后悔却已晚了。

  这士隐正在痴想,忽见隔壁葫芦庙内寄居的一个穷儒,姓贾名化,表字时飞,别号雨村的走来。

  这贾雨村原系湖州人氏,也是诗书仕宦之族,因他生于末世,父母祖宗根基已尽,人口衰丧,只剩得他一身一口,在家乡无益,因进京求取功名,再整基业。自前岁来此,又淹蹇住了,暂寄庙中安身,每日卖文作字为生,故士隐常与他交接。当下雨村见了士隐,十忙施礼陪笑道院野老先生倚门伫望,敢街市上有甚新闻么?”士隐笑道院野非也,适因小女啼哭,引他出来作耍。正是无聊的很,贾兄来得正好,请入小斋,彼此俱可消此永昼。”说着便令人送女儿进去,自携了雨村,来至书房中。小童献茶。

  方谈得三五句话,忽家人飞报院野严老爷来拜。”士隐慌忙起身谢道:“恕诓驾之罪,且请略坐,弟即来奉陪。”雨村起身也让道院野老先生请便。晚生乃常造之客,稍候何妨。”说着士隐已出前厅去了。

  这里雨村且翻弄诗籍解闷,忽听得窗外有女子嗽声,雨村遂起身往外一看,原来是一个丫鬟在那里掐花,生的仪容不俗,眉目清秀,虽无十分姿色,却也有动人之处,雨村不觉看得呆了。那甄家丫鬟掐了花儿,方欲走时,猛抬头见窗内有人,敝巾旧服,虽是贫窘,然生得腰圆背厚,面阔口方,更兼剑眉星眼,直鼻权腮。这丫鬟忙转身回避,心下自想院野这人生的这样雄壮,却又这样褴褛,我家并无这样贫窘亲友,想他定是我家主人常说的什么贾雨村了。1随又说他必非久困之人,每每有意帮助周济他,只是没什么机会。”如此一想,不免又回头一两次。雨村见他回头,便以为这女子心中有意于他,遂狂喜不禁,自谓此女子必是个巨眼英豪,风尘中之知己。一时小童进来,雨村打听得前面留饭,不可久待,遵从夹道中自便门出去了。士隐待客既散,知雨村已去,便也不去再邀。

  一日到了中秋佳节,士隐家宴已毕,又另具一席于书房,自己步月至庙中来邀雨村。原来雨村自那日见了甄家丫鬟曾回顾他两次,自谓是个知己,便时刻放在心上,今又正值中秋,不免对月有怀,因而口占五言一律云院未卜三生愿袁频添一段愁。

  闷来时敛额袁行去几回头。

  自顾风前影袁谁堪月下俦?

  蟾光如有意袁先上玉人楼。

  雨村吟罢,因又思及平生抱负,苦未逢时,乃又搔首对天长叹,复高吟一联云院玉在椟中求善价袁钗于奁内待时飞。

  恰值士隐走来听见,笑道院野雨村兄真抱负不凡也!”雨村忙笑道院野不敢,不过偶吟前人之句,何期过誉如此。”因问院“老先生何兴至此?”士隐笑道院野今夜中秋,俗谓团圆之节,想尊兄旅寄僧房,不无寂寥之感,故特具小酌,邀兄到敝斋一饮,不知可纳芹意否?”雨村听了,并不推辞,便笑道院“既蒙谬爱,何敢拂此盛情。”说着便同士隐复过这边书院中来了。须臾茶毕,早已设下杯盘,那美酒佳肴,自不必说。二人归坐,先是款酌慢饮,渐次谈至兴浓,不觉飞觥献起来。当时街坊上家家箫管,户户笙歌,当头一轮明月,飞彩凝辉,二人愈添豪兴,酒到杯干。雨村此时已有七八分酒意,狂兴不禁,乃对月寓怀,口占一绝云:

  时逢三五便团袁满把清光护玉栏。

  天上一轮才捧出袁人间万姓仰头看。

  士隐听了大叫院野妙极!弟每谓兄必非久居人下者,今所吟之句,飞腾之兆已见,不日可接履于云霄之上了。可贺,可贺!”乃亲斟一斗为贺。雨村饮干,忽叹道:“非晚生酒后狂言,若论时尚之学,晚生也或可去充数挂名,只是如今行李路费,一概无措,神京路远,非赖卖字撰文即能到得……”士隐不待说完,便道:“兄何不早言,弟已久有此意,但每遇兄时,并未谈及,故未敢唐突。今既如此,弟虽不才,义利二字,却还识得。且喜明岁正当大比,兄宜作速人都,春闱一捷,方不负兄之所学。其盘费余事,弟自代为处置,亦不枉兄之谬识矣。”当下即命小童进去速封五十两白银并两套冬衣,又云:“十九日乃黄道之期,兄可即买舟西上,待雄飞高举,明冬再晤,岂非大决之事!”雨村收了银衣,不过略谢一语,并不介意,仍是吃酒谈笑。那天已交三鼓,二人方散。

  士隐送雨村去后,回房一觉,直至红日三竿方醒,因思昨夜之事,意欲写荐书两封与雨村带至都中去,使雨村投谒个仕宦之家为寄身之池,因使人过去请时,那家人回来说:“和尚说,贾爷今日五鼓已进京去了,也曾留下话与和尚转达老爷,说读书人不在黄道黑道,总以事理为要,不及面辞了。”士隐听了,也只得罢了。

  真是闲处光阴易过,倏忽又是元宵佳节。士隐令家人霍启抱了英莲去看社火花灯,半夜中,霍启因要小解,便将英莲放在一家门槛上坐着,待他小解完了来抱时,那陏英莲的踪影?急的霍启直寻了半夜,至天明不见,那霍启也不敢回来见主人,便逃往他乡去了。那士隐夫妇见女儿一夜不归,便知有些不好,再使几人去找寻,回来皆云影响全无。夫妻二人半世只生此女,一旦失去,何等烦恼,因此昼夜啼哭,几乎不顾性命。看看一月,士隐已先得病,夫人封氏也因思女构疾,日日请医问卦。

  不想这日三月十五,葫芦庙中炸供,那和尚不小心,油锅火逸,便烧着窗纸,此方人家俱用竹篱木壁,也是劫数应当如此,于是接二连三,牵五挂四,将一条街烧得如火焰山一般。彼时虽有军民来救,那火已成了势了,如何救得下,直烧了一夜方息,也不知烧了多少人家。只可怜甄家在隔壁,早成了一堆瓦砾场了,只有他夫妇并几个家人的性命不曾伤了,急的士隐惟跌足长叹而已。与妻子商议且到田庄上去住,偏值近年水旱不收,贼盗蜂起,官兵剿捕,田庄上又难以安身,只得将田地都折变了,携了妻子与两个丫鬟,投他岳丈家去。

  他岳丈名唤封肃,本贯大如州人氏,虽是务农,家中却还殷实,今见女婿这等狼狈而来,心中便有些不乐,幸而士隐还有折变田产的银子在身边,拿出来托他随便置买些房地,以为后日衣食之计。那封肃便半用半赚的,略与也些薄田破屋。士隐乃读书之人,不惯生理稼穑等事,勉强支持了一二年,越发穷了。封肃见面时,便说些现成话儿,且人前人后,又怨他不善过活,只一味好吃懒做。士隐知道了,心中未免悔恨,再兼上年惊唬,急忿怨痛,暮年之人,那禁得贫病交攻,竟渐渐的露出了那吓世的光景来。可巧这日拄了拐扎挣到街前散散心时,忽见那边来了一个跛足道人,疯狂落拓,麻鞋鹑衣,口内念着几句言词道:

  世人都晓神仙好袁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袁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袁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袁只有姣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情袁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袁只有儿孙忘不了;痴心父母古来多袁孝顺子孙谁见了钥士隐听了,便迎上来道:“你满口说些什么?只听见些好了,好了。”那道人笑道:“你若果听见‘好了’二字,还算你明白。可知世上万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须是了。我这歌儿便叫《好了歌》。冶士隐本是有夙慧的,一闻此言,心中早已悟彻,因笑道:“且住!待我将你这《叶好了歌》注解出来何如?”道人笑道:“你就请解。”士隐乃说道:

  陋室空堂袁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袁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说甚么脂正浓袁粉正香袁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埋白骨袁今宵红绡帐底卧鸳鸯。金满箱,银满箱袁转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袁那知自己归来丧!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因嫌纱帽小袁致使锁枷扛。昨怜破袄寒袁今嫌紫蟒长。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袁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那疯跛道人听了,拍掌大笑道院野解得切!解得切!”士隐便说一声“走罢”,将道人肩上的搭裢抢过来背上,竟不回家,同着疯道人飘飘而去。

  当下哄动街坊,众人当作一件新闻传说。封氏闻知此信,哭个死去活来,只得与父亲商议,遣人各处访寻。那讨音信?无奈何,只得依靠着他父母度日。幸而身边还有两个旧日的丫鬟伏侍,主仆三人,日夜作些针线,帮着父亲用度。那纤虽然每日抱怨,也无可奈何了。

  这日3陋家的大丫鬟在门前买线,忽听得街上喝道之声,众人都说院野新太爷到任了!”丫鬟隐在门内看时,只见军牢快手,一对一对过去,俄而大轿内抬着一个乌帽猩袍的官府过去。那丫鬟倒发了个怔,自思这官儿好面善,倒象在那里见过的。于是进人房中,也就丢过,不在心上。至晚间正待歇息之时,忽听一片声打的门响,许多人乱嚷,说本县太爷的差人来传人问话。封肃听了,唬得目瞪口呆。

  不知有何祸事,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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