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蚡。

  熟悉的名字。

  紧邻丞相府西侧的食肆二楼,靠窗的一张案几旁,刘据刚在此处独坐了半刻钟,耳朵里就飘进这两个字。

  街道对面,从丞相府侧门延伸出的道路旁,此刻停着不少马车,观其形制、纹饰,便知拥有者非富即贵。

  而那道不宽不窄的侧门,也正如食肆闲客所说,时不时便有一二锦衣华服者出入。

  嘟、嘟。

  刘据敲了敲案几,侍立在后的金日磾上前一步,躬身问道:“殿下?”

  “丞相府卖官才不到五日,旁人怎么就一下子想到了二十多年前的田蚡?”

  这么巧?

  刘据不相信巧合,好在金日磾知道主子不相信,他自己也不信。

  “数日前,侍中邵舟在一场宴席上酒后失言,声称尽管去买官,定然无碍云云。”

  “听其口风,仿佛是丞相得了陛下背书,可旁人追问时,他又不再多说,一副高深莫测模样。”

  金日磾躬下身,低声道:“侍中乃近臣,邵舟应该是得了陛下暗示,有意向外界传递此信息。”

  “臣猜测,是为了推波助澜。”

  话至此处。

  他瞥了眼窗外的热闹场景,冷冷道:“自那天过后,来丞相府的人便突然增多,方才有了今日光景。”

  也有了,极似当年田蚡担任丞相的光景……

  当今天子的丞相很多,但田蚡,是独一档的,他够狂、够贪、够大胆,昔日甚至敢向皇帝请求,推平朝廷的官署,给自己建私宅!

  这位主太有个性。

  以至于给长安百姓留下了深刻印象,以至于二十多年后,刚出现一位仅仅三分像田蚡的丞相,长安好事之徒就开始津津乐道。

  只是。

  田蚡那种人,是寻常人学不来的,石庆也不会学他,眼下之所以会有点像……

  ‘父皇啊父皇,什么都知道,朝廷没钱,仗却坚持要打,可钱终究是个问题,得解决。’

  ‘然后,就让丞相来解决?’

  如此一来,丞相极有可能在日后被解决……

  刘据目光幽幽,心里想着,嘴里只感叹道:“父皇有些急切了。”

  金日磾接道:“国库空虚,急需补充,只能行非常之法,暗中推波助澜实属正常,倒是……”他顿了顿,沉声道:“丞相被架在了火上烤!”

  被比作田蚡,这可不是一个好比喻。

  也不想想。

  田蚡是个什么下场?

  刘据收回视线,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怔怔说道:“若非如此,石德哪会求到我那里去。”

  到了今时今日,经过李蔡、赵周两人之后,皇帝是个‘丞相杀手’的真相,已经被很多人堪破。

  石德,显然就是其中之一。

  “他不想让丞相日后步赵周后尘,可殿下已经救过一位丞相,现如今……”金日磾欲言又止,面露忌惮之色。

  他想说:

  救了庄青翟,再出手救石庆,恐怕会惹恼陛下,可束手旁观、不救石庆,又会坏了大好名声。

  “呼。”刘据轻吹茶水,脸上倒没有金日磾的纠结忧色,平静道:“又是一次当年的困境罢了。”

  “但如今的孤,早不似当年。”

  庄青翟被‘丞相杀手’盯上时,刘据做的有些粗糙,也有些鲁莽,如今在朝堂上经历的多了,刘据自不会像从前。

  老师,得救。

  麻烦,也得避免。

  怎么救、怎么避免,只是看方式方法而已,巧了,刘据早早便有一个想法……

  起身、离座,没有引起旁人注意,刘据一行悄然回了太子宫。

  回宫后,刘据命人将庄青翟、刘德等幕僚请来,他们入宫时,刘据已在甲观殿等着。

  “殿下。”

  “见过殿下。”

  “老师且入坐。”刘据向庄青翟略施一礼,又向刘德、张贺等人示意不必虚礼。

  等众人坐定,刘据直言不讳道:“诸位,当下朝廷财政困难,孤欲向宗室借一些应急,你等以为是否可行?”

  不错。

  刘据替老师石庆解围的办法、不招惹麻烦的办法,就是找宗室弄钱!

  石庆被架到火上烤,归根结底,在于‘钱’字。

  只要刘据有其他办法填上这个窟窿,取代‘急切卖官’的法子不就成了?他想着美,两全其美。

  但庄青翟等人可就惊了!

  太子相召,他们猜到了有要事相商,可没想到一见面,太子就放了个大招——向宗室借钱?

  借?

  且不论朝廷向宗室借钱颜面何存,单论一个现实,朝廷有向宗室借过钱吗?

  没有,朝廷只向宗室抢过钱!

  其他几位暗暗咋舌之际,庄青翟捋着胡须,似乎想起什么,疑道:“正月陛下祭祖后,藩王按制返回了封国,宗室列侯却留下了。”

  “难道是殿下授意的?”

  “是的。”刘据点头,承认道。

  朝宗室捞钱,早在年前皇帝准备祭祖、召集诸王入京时,刘据就有了想法。

  实话实说。

  他那时节盯上宗室,单纯是想替朝廷弥补财政,现在,又多了一个理由,为了老师不被坑死……

  现如今,想在国家层面给朝廷开源,有什么花里胡哨的招数不重要,重要的是选哪个阶层薅。

  百姓?

  说句不客气的话,寻常百姓家已经被薅的很重了,再薅下去,他们不是破产就是造反。

  富户?

  不好意思,这群人被皇帝薅了很多回,仅有的那点残余,现在也在皇帝嘴边蹦跶。

  刘据捞钱,不找穷鬼,找不了富户,那只能是谁还有钱,找谁!

  试问。

  大汉朝,哪个阶层最有钱?现在还有大把大把的钱?

  答案毋庸置疑,宗室!

  都说大明的宗室子弟耗费钱粮多,实际上,他们跟大汉的宗室比起来,属于小巫见了大巫。

  明朝宗室子弟,是朝廷收了钱粮,再发给他们,养他们。

  而大汉朝。

  压根不用朝廷发,人家自己收,土地、人口、赋税,在法理上,就属于人家的!

  宗室之富,在文景时期富可敌国,在当今天子时期,或许到不了‘敌国’的程度,但‘敌郡’是必然的。

  某些富庶封国。

  敌一州,也并非不可能!

  诸侯国不用承担边关防务,无需支付庞大的军费,也没有众多官吏俸禄的支出,封国所得尽数归于一身。

  你以为淮南王刘安那三千门客是怎么养得起的?

  “额……”

  大殿内,刘德、张贺等人互相交换了眼神,老成持重的庄青翟尚未开口,张贺想了想,率先质询道:

  “殿下,向宗室抢……咳,借钱,向宗室借钱,此类事情,陛下不是已经做过了吗?”

  听得出来。

  张贺在遣词造句上,着实花了一番功夫。

  抢钱换成了借钱,回忆陛下的那些骚操作时,也是尽量避开、悠着点说。

  可臣子守礼,主公却得寸进尺,只听刘据一本正经道:“父皇的手段太礼貌,还不够。”

  礼貌!?

  皇帝为了压榨诸侯王,‘白纸币’这种糊弄鬼的玩意儿都弄了出来,还一直坚持执行到现在,他还有礼貌!?

  张贺嘴角一阵抽搐。

  身为宗室子弟的刘德更是破了大防,嘴巴张的老大,过了一会儿察觉到失态,他紧忙偏过头去,以作遮掩。

  刘据却视而不见,继续论述自己的想法,“昔日景帝时,爆发七国之乱,其中的吴国便以富庶著称。”

  “那时宗室有钱又有权。”

  “而今盐铁官卖,朝廷收回一大财源,外加推恩令瓦解诸侯国,分为更小侯国,权,朝廷也瓦解了。”

  “但是……”

  刘据环顾左右,脸色沉重道:“宗室封地上的田租、算赋,仍然归宗室本身,大大小小的宗室封地遍布各地,占据了大汉人口的两成之多!”

  “如今朝廷有难,他们岂能不帮?”

  嘶——

  庄青翟倒吸一口凉气,微微定下心神,道理是这么个道理,说辞也是这么个老套说辞。

  大义倾轧之下,宗室焉能不帮?

  关键是,想‘请’宗室帮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庄青翟斟酌道:“殿下可有想法,准备请哪几位诸侯王帮忙?”

  很显然。

  事关此类不要脸的话题,大家说话都悠着呢。

  众人齐齐望向太子之际,却见刘据摇了摇头,“孤不准备朝诸侯王下手,他们这个层级,得父皇来。”

  “孤想动的,是那些仍逗留长安的宗室列侯!”

  恩。

  太子挑破话题了,不装了。

  殿内臣属尽皆松了一口气,既因为谈话氛围无需再遮遮掩掩,也因太子的那句话,或者说,是要针对的对象——

  宗室列侯!

  同为宗室,但诸侯王与列侯,是不同的概念。

  前者有自己的相、宫、中尉等属臣,无论他们现在被压的有多狠,但在地位上,诸侯国远比侯国高得多!

  “长沙国坐拥三郡之地,长沙定王之后,分了十五个列侯瓜分三郡,中山靖王之后,又分二十个列侯。”

  “仅两个诸侯王,就分出三十余个侯国!”

  “触目惊心!”

  话至此处,刘据脸上的沉重便不是装得了,他是真心痛,“大国坐拥数郡,小国也有一郡之地。”

  “那些侯国动不动就是一县、两县,没有寸功,就可拥有万户食邑,比肩朝堂万户侯!”

  众人听到这儿。

  纵使太子言语间有夸大之嫌,但他们也真心听出了太子的不满,挤压许久的不满,纷纷严肃以对。

  “孤准备上奏朝廷,给宗室列侯设考核科目,数年一考,只有德行不亏者,才可继续享赋税供养。”

  “否则……”

  刘据终于图穷匕见,冷声道:“孤也不苛责宗室,缴纳罚金便是,以食邑计,每千人罚金八十两!”

  此言一出。

  殿内几人顿时凛然,每千人罚金八十两,比酎金律整整高了二十倍。

  这一刻,连庄青翟都不好贸然插话了,场间臣属默契地将视线投向刘德——这位此地唯一的宗室。

  大家礼让刘德先质疑,他收到了信号,也直接问了,“殿下,每千人罚金八十两,诸侯国或许可以支付。”

  “可侯国?”

  刘德皱眉道:“恐怕许多列侯交不起。”

  “确切来讲,是人口越多的列侯,越交不起!”刘据替他完善道:“交不起罚金,那就交人口,自请削封地!”

  这番冷冽的话语过后,刘据又补充道:“当然,只要宗室子弟能过考核,自不用交罚金。”

  毫无疑问。

  这套法子是带着强制性的,以前或许不能对宗室强来,但现在,经过刘彻几十年折腾,朝廷占据了绝对的主动!

  可以跟宗室霸王硬上弓了……

  这时。

  庄青翟想了想,点头道:“此策倒也可行,如果德行不修,理应交罚金,交不起钱,交人也是一个法子。”

  “只是……”他看向刘据,“敢问殿下可想好了考核什么,总得有个分寸?”

  “此事暂定。”

  刘据直言道:“怎么考核是次要的,主要的是让宗室列侯接受这个方式。”

  好吧。

  太子殿下的话愈发直接、不加掩饰了。

  皇帝行推恩令,把大诸侯‘推’成了一堆小列侯,现在他儿子紧跟着来,要收拾这群小列侯了……

  听起来有点蛮横不讲理,可……怎么说呢,太子盘剥宗室,是朝臣喜闻乐见的。

  所以庄青翟想了想,闭嘴了。

  倒是张贺建议道:“殿下,此事是否要和宗室先通通气?探探口风?”

  “要!”

  刘据先朝他点头,随后看向左手边的刘德,“孤此策,你以为如何?”

  我……

  刘德一愣,好家伙,我今天代表的就是全体宗室!?

  是的,刘据召属臣来,庄青翟等人是参谋,刘德既是参谋、也是借口,都很重要。

  那么,刘德以为如何呢?

  他能以为如何,刘德父辈已经经历过一次推恩令福报,到了他这一辈,连个侯国都分不到,他会站在宗室列侯一边?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刘据找他来,早就算好了……

  ……

  藁街。

  列侯入京留住的馆驿内,几道身影匆匆而来,甫一入内廷,便见一群华服公子围拢成圈,圈内正有两只疯狂互啄的公鸡。

  “好好好,啄他!啄!”

  “诸位郎君,有大事宣布,莫再斗鸡!”众人欢呼雀跃之际,身后传来一声大喝。

  回头望去,见来人是宗正,一位年近十五六岁的少年郎嚷道:“甚大事?我们可以回国了?”

  “不是!”

  韩说肃声宣布,“朝廷下了令书,着伱等留京考核,凡不过者,需缴纳罚金,按食邑每千人八十金!”

  微微错愕、安静,旋即,人群陡然炸开了锅。

  质疑声、谩骂声一股脑朝韩说喷去,什么不相信、信口开河、胡诌、放屁云云,一浪高过一浪。

  被人骂了,韩说也不跟这群公子哥计较,只高声道:“此乃太子宫令书,谁有不满!?”

  “太子宫?”

  “太子宫怎么了?太子见了我也得喊一声四叔!岂有此理,这什么鸟令书!”

  “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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