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轮儿,出来!”陈裁冰一双手撑着膝盖,小嘴还在不停地喘着气,呼——咻——,呼——咻——,气势十足地喊完这句,喘息又急促了些。

  经过闹市时,裁冰看见那位什么什么老爷已经快要向西骑出歇亭,所以她加快了步伐,先是一步三回头地快步走着,终于回头也望不见老爷的马队时,她的两条小腿腾了起来,一路跑到王轮儿家门口。

  “什么轮儿、轮儿,你是我谁啊,嗓门儿还恁大,”房门推开,一个圆溜溜的胖小子从屋里走出来,他家的门做得大,容下个他还有许多富余。

  “没大没小,真跟你哥是一个妈生的。”

  ……

  咳!咳咳!

  阳光从窗外投进来,飞舞的灰尘闪闪亮亮。

  陈翦雪撤了自己的床单,光脚站在裸露的棕垫上,将床单抻直抖直。

  接着他翻开棕垫,从底下的床格子里掏出一件又一件的宝贝,小心翼翼地裹进床单里。

  无论是从书院先生的循循善诱、还是从吕师傅的危言耸听,不管欺君大罪到底有多大,它在老二心中都只大不小。在他自己的想象里,为了那颗断角的龙头,帝国的官兵将歇亭乃至整个颔阴县都翻个底朝天也在所不惜。西八十里长家二儿子的床底?不安全。

  几个月前,陈翦雪将吕师傅不要了的半条多木龙身子拆散了装进两口大麻袋,回家路上顺手提进了王轮儿家里。轮儿爹不管事,每天都把儿子做的饭带到地里吃,家只是他洗漱睡觉的地方。所以老二可以整日往王轮儿家里跑,专心雕刻起来也不需要担心什么。

  不到两月,一颗龙头和两只前爪便在陈翦雪的手下诞生了,或者说,一条龙在他的手下诞生了——一丈五尺长的活节身子,四只爪、一颗头,完完整整,因为少了稻草的填充,显得有些瘦弱。

  一个多月前的赠鱼节,镇上送完天女后,老二带着妹妹来到王轮儿的家里,向她展示这条加上头有近两丈长的彩漆草木龙。那漆是王轮儿上的,他在这方面别有天赋,龙头上两点青睛、好似活过来一般。陈翦雪偶尔会想,以后自己去安邻城闯名声,是不是该带上他。

  王轮儿从灶房拿来三把火钳,自己拿两把、剩下一把递给陈翦雪。老二又把手上的火钳递给妹妹,自己则去取了一把锈迹斑斑的大柴刀——那刀从前是轮儿爹用的,后来不知是谁起了送柴火当谢礼的头、几捆柴便能换轮儿爹一下午的帮工,他家的柴便再也用不完了。

  老二让妹妹钳住草木龙的尾,他特意拔去了那部分的稻草,等会儿点了火,那一小段也是烧不起来的。

  另一边王轮儿的两把隔火长钳则是一把叉在草木龙的中段、一把叉在头颈。一切准备就绪,老二一声口令,另两人应声举起草木龙——王轮儿一只手举一把火钳,依旧稳如泰山;裁冰两只手举一把火钳,细手臂已经在微微抖着。

  “看好了!”

  老二将柴刀夹到腋下,从腰间掏出一对火石,对着草木龙的背脊“嚓”的一下,火焰霎时从一头窜到另一头,火舌舔舐-着,跳动的好像是龙的背脊,它活了过来。

  裁冰浑身一抖,合举着的双手松开一下、慌乱中又稳住,火焰沿着龙的背脊袭来、到她面前止住了。

  “别怕。”

  听到二哥的安慰,裁冰带着疑惑点点头,咽了一口唾沫,细细的脖子上一提、又一松。

  “王轮儿,动起来!”老二将柴刀从腋下取出,双手握着,蓄势待发、跃跃欲试。

  胖小子得令挥舞起火钳,钳住龙尾的裁冰却没有力气多动,于是那草木龙便跟条被钉住尾巴的黄鳝似的,只有前半身扭动起来。

  老二的嘴边扬起一笑,向旁迈开一步,一端用牙咬着,将半尺红绫缠上左手大臂,因为有妹妹看着,所以他没有像吕师傅描述中那样脱掉上衣。

  “喝!”

  他一声喊,将柴刀端平,迎着火光,那刀刃有别样的凌厉。

  “放马过来。”他沉声道。

  王轮儿得令一甩龙头,带起半条龙身,像鞭子一样砸来。

  只见那口柴刀在老二的腕上翻转,映着飞萤一般的火光,舞出朵朵红花。

  咔!

  舞动中出其不意的一刀,一刀便劈上龙角。龙形的木头也是木头,在柴刀下便与柴火无异,一只角应声掉落。

  老二收回架势,柴刀在头侧竖举着,横着又一步迈进。

  断角的龙不甘示弱,一卷身边围了过来,将英勇的斩龙将圈套在蜷曲的龙身中。

  龙背上的火焰跳动着,随着龙身也围成一个圈;在二哥的眼里,有同样跳动着的火焰,裁冰望着那双眼睛,坚定又小心翼翼,就像他背地里练了几十几百次、却才第一次在母亲面前变那个蹩脚的戏法时一样。

  裁冰看着这双眼睛,又透过这双眼睛看着火龙舞动,看着二哥手起刀落;又一条龙须、又一条龙须、又一支龙角……火龙终于不再威风,它在二哥的手底下变得残破、变得气喘吁吁、变得伤痕累累,背上的火焰也黯淡了许多、不复当年神采。

  渐渐的,龙的背上已经看不见火焰了,它稻草制的毛发尽数烧却,火光蛰伏在它木制的脊骨里,在那里面,还有一条草制的龙筋、将整条身体串连起来。

  汗水从陈翦雪的额上一颗颗滑落,在他被熏得脏污的脸上划出一道道痕迹。他全身被火烤得发热——或许也运动得发热,前襟、后背、甚至是裤裆,都已湿作一片。他双手高举着那把柴刀,就要去完成最后的工作。他双目微闭,心中竟有些神圣的使命感、有些大义凛然、有些慷慨悲壮。

  唰!

  一刀挥下,发出撕裂空气的声音。那龙也似发出最后一击似的,龙头迎着刀锋猛然抬起。

  咔!

  一刀狠狠地嵌进木龙的脖子里,一刀未能两断。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龙身却散落了,那一条草龙筋被烧断,木片落到地上,间杂着还有爆裂的声响。

  只有那一段头颈还嵌在陈翦雪的刀上,头连着颈,再往后却没了身体,就这么悬在空中。

  时间停住一瞬,老二和王轮儿几乎同时长吸一口气,老二松开了柴刀、王轮儿松开两把火钳,又同时向后坐到地上,将这口气呼了出来。

  噗——

  看着眼前两个大汗淋漓的少年,裁冰捂着嘴,不禁笑出了声。她突然发现,二哥也有了一丝别的男孩儿身上的傻气——不过只有一丝丝,一丝丝、可以称作帅气的傻气。

  短短一截龙尾还在她手中举着,没了龙身的重量,裁冰甚至能用火钳夹着它挥舞。

  她也扔掉了手中的钳子,与两个傻小子一起,坐到地上。

  ……

  想到家人的安危,老二有一些自责——但并不多;他只是用木头雕了一条龙、只是在木龙身上塞了稻草、只是点燃了它、只是斩了它两角四须、只是断了它一颗头,这样的事情本不该收到惩罚吧。他只是害怕着罪责,却不觉得自己做了有罪的事,就像他雕那龙头、斩那龙角时的心中所感那样,他只是在做一件再平常不过、再平常不过的事,最多最多有那么一丝丝、就那么一丝丝隐秘的快感。

  说到底,他只是不觉得自己会被抓到罢了。这是艺术家和革命家的区别。

  眼下他背着床单做的包裹,里面装满了自己的罪证。他打算去镇上避避风头,把裁冰和王轮儿也带上,避免他们走漏风声。

  他还有话要问那个整天笑嘻嘻的胖子,那一颗完成使命的龙头,本因和它的身体一起,在王家的炉灶底发挥余热,最后一起化作灰烬,如何会落到县里官兵的手上?

  老二挎着包裹,选择从林子里穿过去。收拾东西并没有花他太多时间,而妹妹还要去东十里找王轮儿,所以老二走得不算快,想着到了东街口不用等候另两人太久。

  林子里的氛围有些怪异,四面八方都传来树叶抖动的簌簌声响。老二向左右都偏了偏头,脸上并未感受到风吹,好像颤动的不是树,而是它们扎根的大地。

  七百里颔山道,古时通夷夏,今时也是接通蓟湖粮仓与帝国本土的交通要道,少说有路面清扫、林木整治等杂务要人来做,往多、往大了说还有管理车马行人、山林居客的需要。

  所以帝国在山道中每十里设一长,十里长就从山民中委任;山道的大部分是无人定居的林地和山路,十里一长也就足够。

  但位于山道中部的歇亭镇是个例外,从东到西,这片坝子总共也不到十里,却有不下五百人定居,总不能让十里长和镇长管着同一片地方;所以在颔山道中,唯有歇亭这片,以一里为十里,弹丸之地竟有足足九个十里长。

  这样密集的分段有一个好处,那就是给赶路的人以安全感——不是指有人照管的安全感,而是自己的努力得到验证的安全感。比方说现在,老二走的是林子里的小路、心中又挂着迫近的危机,没有了十里长门前的长旌作标记,便总是灭不掉那没道理的自我猜疑——我走了多远?怎么还没到?

  走过这走过千百次的路本不该有如此感受,老二对这样的自己有些气恼,又添了许多烦躁。

  终于,他拨开一条挡路的松枝,歇亭的街市在眼前展开来。

  烦躁消去了,便只余下提心吊胆。

  ……

  歇亭镇的闹市是围着一座敞顶的戏台开散去的。说敞顶不说露天,是因为这戏台的四方都装模做样地立了柱子,好像这戏台与城里的正统货相比,也只缺了个顶盖而已。

  围绕着这座过分缺乏雕饰的戏台,人群已经里三层外三层挤得水泄不通。一个湿了裤裆的中年男人跪在戏台中央,被衙役按着脑袋;巡检大人站在柱子的阴影里,双手抱在胸前,像在等待什么;剩下的衙役则站在戏台下面,间距拉得有些大,勉强能将戏台围住。

  老二吃力地钻进人群,所幸他个子算高,不用挤近多少,便能望见戏台上的情形了。

  他虚起眼睛,戏台上模糊的人影变得清晰些了。

  穿土红色褂子的无疑是官差,他押着的那个人……

  老二的眼睛眯得只剩一条缝,脖子更向前探出些。

  “西十里的铁木匠,”身旁传来淡淡的声音,“你个半瞎子。”

  老二转过头,声音的主人是个车轮儿般圆润的大胖子,与他的声音并不相配。

  “哥。”裁冰也在。老二低下头,才在人缝里找到她。

  “怎么回事?”老二冲妹妹笑笑,转而看向王轮儿。

  “过来说话。”

  王轮儿握住老二抬起的手,将他拉到人群之外、一棵老槐树下。裁冰也跟着小跑了过来。

  “官差拿着你的龙头当饵呢,你这傻妹妹不也上当了。”他说这话带着些嘲讽的笑意。裁冰听到了,不知是生气还是厌恶地瘪起嘴巴,在他腰间的肥肉上狠狠一拧。

  王轮儿喉中暗哼一声,咬紧了牙。

  这一把捏了好久,终于松开时,王轮儿长舒一口气,接着说道,“有贵人愿意花大价钱到这山里来请木工,这样的诱惑确实难挡,”他近乎谄媚地看着兄妹俩,那神情好像在说,换了我也会上当,“大概是看到没人站出来,铁老大又是镇上唯一的木匠,所以动了贪念,想要冒名顶替吧。”

  “没想到做了你小子的替死鬼。”

  说着那胖子又笑了。

  “你小子还没说怎么让龙头出了你家,到官差手上的呢。”老二看着王轮儿满脸东方朔式的“老子天下第一大智慧”,只想快点撕烂这副嘴脸。

  果然,这话把他噎住了。王轮儿支吾了一阵,“……这……这不好说,总归……总归不能赖我!”最后决定不要脸地搪塞过去。

  其实他是知道为什么的。王家两个男人两张嘴,一日三餐,靠的都是西十里的小寡妇。她男人留下的几亩地,全靠轮儿爹耕种,轮儿爹看她可怜,未要过半分力钱。所以小寡妇每隔几天都会来王家做上好几天的饭菜,未时来、申时走,一去多年,一次也未与轮儿爹打过照面。

  王轮儿将这事瞒得极好,对外都说是自己给爹爹做的饭。东十里人家不多,轮儿爹白日不归家更是有目共睹,所以乡邻间并未有多少闲话传出。

  陈二白连着一个多月往王家跑,刚开始王轮儿还提心吊胆,生怕他们撞见;可后来看见他专心雕刻时雷打不动的样子,王轮儿便大大方方请小寡妇进灶房做饭了。

  许是那断角断须的龙头可怖得很,在柴堆里遭那小娘子看见,随手抛进山里了。

  这本是不该让第四个人知道的秘事,王轮儿既然知道灶房常有人进出,便早该将那龙头烧了。这的确是他大意了,所以他不打算跟陈二白细说。

  “既然官差已经抓到人了,你也就不必提心吊胆,看他们那模样不像是打破砂锅的人,都是拿官饷混饭吃,想必不会深究。”王轮儿说得头头是道,但事实上他只是想岔开话题。

  “那那个人怎么办?”裁冰指着戏台上的铁木匠,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尖。

  “不抓他,抓你哥啊。”王轮儿身子向前一耸,像在吓唬小孩儿,“怪他自己贪财,帮你哥挡灾啦——”他伸出根手指,想要戳裁冰的额头,被老二握住了。

  “要抓也连你这个死胖子一起抓,”老二握着王轮儿的手指,将它推回到后者的胸前,“可这事跟铁伯没关系,他不该受罚。”老二在心里认定这是杀头的大罪,不过怕吓着妹妹,所以嘴上只说是“受罚”。

  “那你自己死去,反正官差不会空着手回衙门。”王轮儿轻蔑地抬抬下巴,甩开老二的手。

  “我们……”老二本想说路上截人之类的主意,这时后方的戏台又骚动起来,三人不约而同地回头看去。

  原来是衙役拔刀出鞘,横在了木匠的脖子上。

  “大家好好想一想,吃鱼节送完天女过后,还有没有一项活动,要用到这东西的。”巡检大人从柱子的阴影里走出来,举起那颗折角断须的龙头。

  台下的人们面面相觑,巡检大人确实冤枉他们了——这其中的许多人,连“斩龙角”是什么都不知道。

  老二不知道这位老爷是有意还是无意,但将“赠鱼节”说成“吃鱼节”让他很不爽快。

  “你说这东西是你做的,那你一定知道,这东西是谁订的、是谁斩的、又是斩给那些人看的吧。”巡检大人见台下无人应答,便低下头,问那跪在地上的木匠。

  “不……不是……不是我做的,不是……不是……”刀架在木匠的脖子上,他都不敢摇头,只好一个劲地说不。

  “他说不是他,”巡检大人抬起头来,再次望向台下的人群,“不是他,那是谁呢?”

  巡检大人向台子边缘走出几步,装模作样地皱起眉头。

  “诸位都不说话,是瞧不起鄙人吗?”他佯装愤怒,并不像真正愤怒的人那样、失去对喉咙的控制,“依我看,在场的诸位……”

  “都有嫌疑!”

  人群又是一阵骚动。锃!锃!锃!锃!台下的十多个衙役一齐拔刀出鞘。骚动霎时止住。

  “毕竟斩龙角不是在自家卧房唱戏,一个人不起劲的。”巡检大人笑笑,“再没有人站出来,就得劳烦大家,都去衙门走一趟了。”

  十多片白铁刀刃在日光下也寒意逼人。

  静穆的人群中,一个少年伸出手,想要拨开一条路。

  “你疯了吗,他不敢的。”王轮儿伸出手,拉住陈翦雪的肩膀。

  陈翦雪掸开他的手,继续往人群中挤去。他想,如果必须有一个人受罪,那这个人当然应该是自己。

  事情发展到现在,已经没有不损一人的办法了。他多希望铁木匠不要被那一点点贪心蛊惑,也许这样,官差们便会一无所获地返回县衙,而自己,也能在风波过后全身而退。

  但现在没有办法,如果他不站出来,少说铁伯会死,更可能整个歇亭都要受牵连。不可以,不可以。

  陈翦雪离戏台越来越近了,巡检大人已经注意到这个少年,但他没有说话。

  整片山林的草木都在簌簌抖动着,那声响在这样的静穆中尤为明显。但所有人的神经都紧绷着,耳朵里只有心脏泵起血液的声音。

  咚!咚!咚!咚!远处传来战鼓声,空洞悠远、不似来自人间。

  光线变暗了,人们抬起头,无边的黑云正在迫近。

  马蹄声、战吼声、兵戈碰撞声。

  衙役们那十多把白铁大刀还举着,在这样的天色下黯淡了许多,人群忘记了它们的威胁,再度骚乱起来。

  巡检大人不再注视着台下的刁民,他抬起头,望向西面的林子。借着戏台的高度,他比下面的人们更先看到那周身缠绕着黑雾的铁骑、看到大地在他们的脚下呻吟。

  咚!咚!咚!咚!

  人们呆站着,没有人见过这样的情形。

  “哥,那是什么?”裁冰的小手不自觉地攥住二哥的四根指头,一双写满疑惧的眼睛望着他。

  老二不再向着戏台慷慨就义了,更眼前的事让人们忘记了眼前的事。

  他把手放到妹妹的头上,双眼只是凝视着远方的异象,那里并没有答案。所以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黑色的骑兵结成雁阵,只有他们手中的兵刃闪烁着常世的寒光。

  人们不认识这些黑色的怪物,但他们认识怪物手中的刀剑。

  “跑啊!”

  是王轮儿焦急地大喊一声,腾起他两百斤的身体,拉上一旁呆立着的陈翦雪。

  人群也被这一声喊惊醒过来,他们推搡着,怎么也迈不开步子。

  只有王轮儿拉着老二、老二拉着裁冰,三人最先从人群中挣出、没命地向东奔去。

  跑到东街口时,裁冰跑不动了,她扶着牌坊,呼呼地喘着气。

  王轮儿和老二围过来护住她,裁冰调整着呼吸,努力回复着体力。不经意间,她回头看了一眼。

  小鹿似的眼睛睁得更大了,手自己抬了起来、为了捂住嘴巴。

  另两人看见她受惊的脸庞,也跟着回过头去。

  黑色的骑兵在歇亭的街市上横冲直撞,一道银白色的影子在其中穿梭着。

  那是一位戴面纱的纤柔女子,乌黑的发髻上插着两对镂龙纹的银钗,白纱从她的头顶垂到马背上、一直裹住那白马的尾鬃。

  她侧骑在马上,一双包裹在银色胫甲中的玉腿并垂着,像是侧坐在船边的渔家少女;两把细长的弯刀随着马儿的奔跑而划动,那弧线如此顺滑,便如同少女将手伸进湖水里、任由水流从她的指间穿过,采起漂浮的荇菜。

  少女的眼中无悲亦无喜,只有些大好春光、都要虚掷在这采荇小舟上的慵懒烦闷,那是对邻家痴儿最天然的撩拨。

  白马又在歇亭的街市上兜转一圈,在最末处不可思议地一回转,直向东街口牌坊下的三人而来。

  陈翦雪原本望着这行云流水般的刀马律动看呆了,绝尘而来的白纱女子不带一丝杀气,但有什么更重要的事让他挣脱了出来。

  裁冰还在望着那白纱女,像在欣赏一段舞蹈,好像她即将带来的不是死亡、而是超脱。

  老二抓紧妹妹的手,拉着她继续向东跑。裁冰回过神似的晃了下脑袋,双腿又有了力气。

  “还有王轮儿呢!”她回过头,看见那胖子还定在原地,垂涎着眼前的绝色。

  又长又细的弯刀划上他的脖子。

  裁冰在惊恐中张大了嘴,喉咙却发不出半点声响。白马已经来到她面前。

  那集天下优雅灵动的生灵冰嬉似地转出个圆角,侧骑的白纱女与兄妹俩背对着。

  只见她反弓起腰身,像在船上打了一天的荇菜、打着哈欠伸起懒腰的少女,右手微微曲着,那又细又长的弯刀便随白马奔驰而舞动起来。

  老二一把将妹妹拉到身前,护在怀里。

  那弯刀从他的右肋划到左肩胛,没有一滴血浸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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