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公敬启

  腊月廿二,晴,黄梅始凋

  腊月廿三,晴,再至晏归墓上,西风渐息,别阳桥

  腊月廿四,晴,北上两百里有余,露宿

  腊月廿五,云,北上两百里有余,露宿

  腊月廿六,云,北上一百里有余,有人家,借宿

  腊月廿七,天雨雪,落地即化,青石路滑,千里马亦难行,借宿

  腊月廿八,雪,小雪如絮,恍在春日,别有风情

  腊月廿九,雪霁,未时日始出,至酉时落,地仍未干,思之良久,借宿

  腊月三十,晴,天清气冽,赠钱两缗,北上百里有余

  耕月初一,晴,沿河而行,见浚水奔腾盛状,遥见白鹤桥

  耕月初二,晴,三百里疾驰,漏夜入重云观,观内无人,五更再入,无人

  谨上

  ……

  龙,一头活生生的龙,黑鳞白须,雷云傍身,比起帝王家的图腾要凶恶不少。从白鹤桥逃出来的农民都这样说。

  传言搞出这黑龙天灾的是外国来的细作,此人身长九尺、髭须遮面,一声长啸便能唤来翻云覆雨的恶龙相助,意图破坏那能止九州兵戈的白鹤桥和会。

  又言九寸崖的大国师神机妙算,早早料到白鹤桥的变故,提前知会各方使者移步西北龙桥;那细作的诡计落了空,乃乔装打扮北上龙桥,欲故技重施,终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细作在龙桥南城门伏捕,今日便要问斩。

  时值日中,龙桥南城门上,三鼠铡凌日而立,城内的百姓里三层外三层围在城门下,要一睹那唤龙贼的庐山真面目。

  三鼠铡,铡三鼠,一铡临阵脱逃之鼠,二铡通敌叛国之鼠,三铡他国西渐之鼠。龙桥乃是帝国东部边城,此三鼠之患亦连年不绝。

  正午时分,龙桥南城门一侧箭楼,沉重的木门缓缓打开,万众瞩目之下,那传言中能长啸唤龙的外国细作被两名卫兵押出来,城下围观的百姓们伸长了脖子,眼珠子恨不得飞出去。

  终于,那人从箭楼的阴影下现出身形,一阵阵大失所望的嘘声在人群中此起彼伏地响起。

  此人面貌寻常,身长虽长、却也不过七八尺,无髭无须,唯独一对乱眉生得潇洒随性,硬要说哪点与国人相异,许只有那额前碎发中分、脑后马尾短扎的新奇发式了。

  众目睽睽之下,他扯着嗓子大喊一声——

  “我当真——什么都没干哪!”

  ……

  ……

  这名即将被问斩的青年名唤葛岚。数月之前,他在田城郊外结识一位书生,书生自称晏归、市洲添舆人氏,在千里之外的太微国,与同为市洲出身的葛岚算半个老乡。

  两人相伴游历,行至阳桥时突遇山贼,不过半月交情的晏归为葛岚挡下一箭,垂危之际将周身所携交与葛岚,唯独攥着一瓶新酒、一包猪肉脯,要与友人共饮共啖。

  葛岚也是胸怀江湖豪情之人,便与将死的晏归并排横躺在斜阳下土坡上,恣意将酒浇进嘴里,咽下略有苦味的猪肉脯。

  “朋友有难、使命在身,如此两难之境……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书生喉咙里呛着血,言语在嘴边吹起粉红色的泡沫。他告诉葛岚,自己乃是市洲十七巨子之一、添舆主父氏派上大陆的密探,而今身死,亦不可辱命,便要葛岚替他做。

  “密报一旬一寄……三份密报换一份解药,到时自会有人与你联络。”

  听到解药二字,葛岚才终于反应过来,肉脯残留在口腔里的滋味像在印证这一想法似的,也变得古怪可疑。

  “事到如今……我也没有……没有颜面叫你念我的恩情,你只当是为了保命……为了保命,替我做这密探,好……”

  说到这里,又一口鲜血从他嘴里喷出来,葛岚不知道自己还该不该凑过去体贴照顾,所幸,晏归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一口气便咽下了。

  或许即使没有那包猪肉脯,葛岚也会答应这个相识不过一月、却舍身为自己挡下一箭的朋友。

  他就是这样的人,在那之后的许多个夜晚,当葛岚想起那个弱不禁风的书生,想起他被一架马车撞翻了书箱、想起他与自己点评古今诗词、想起他生机尽去的脸上露出许多愧意,心中不会生起任何憎恨,只有悲哀与感叹、以及命运的慨然。

  在过去的几个月里,他照着晏归所说,密报一旬一寄,每三封密报、也就是每月,便会收到解药和新的命令。生活还是生活,并不因三封信和一颗药丸多出多少变化。直到上个月末。

  庚子年腊月廿三,裹在棕黑色药丸外的纸条上终于不再写着“待命”,而是破天荒地写了“刺探白鹤桥和会”整整七个大字。

  这真是一种奇妙的情感,明明是无妄之灾,可若它迟迟不肯降下威能,使人感到的就不是侥幸,而是遭欺侮遗落的不快。

  葛岚收到密令,快马加鞭赶往白鹤桥,遭天气耽搁,到时已是和会前夕,遍寻重云观,各国使者却不见一人。

  接着便是黑龙天灾,葛岚夹在难民潮里,一同往西北逃去。

  龙桥是白鹤桥西北面一座小城,两地相去不远,顺着浚河往上往下,还有六处这样的城寨,六添二拢共八座城,偏偏是个双数,龙桥、白鹤决不出个正中。

  只是这龙桥一城,城墙塔楼,较别七城都气派不少,其中最气不过的,便是东南邻白鹤桥了。

  但总是身家性命头等要紧,天降神火,十尺厚的砖石总好过七尺厚的耐烧。逃难的人成群结队,涌向西北方的邻居。能在这样的人潮里给截住,称他句见之不忘也不为过。

  除却一头标志性的异域发式,宽额下那两道扫帚似的乱眉也为他添了不止半分率直。

  人如其面,在大多数时候,葛岚是个不知变通的直肠子,剩下的少部分时候时候则是自以为变通的花肠子。

  在那少许的时候,他常耽于幻想,寻诸奇遇叙事诗中那些游侠抑或是风月诗人的做法——譬如他最爱的那册《塞西義利士传》中游历诸邦、遗下风流韵事无数的珀琉·義利士,又譬如《江海歌行》里的半瓠客,总能够诙谐而不失优雅地化险为夷。

  但现实从来不比歌谣。

  “天罚呀,天罚!”葛岚抓着卫士的肩膀,捏出愚昧的哭腔。

  “你是没有见过那么多雷劈下来……能烧的都烧了,我什么都不剩了——真的,你看南边来的那些人,我跟他们一样……”

  城门口处,盘查的卫兵拦下葛岚,几番饶舌无用,将之扭送往城门一侧的箭楼。

  厚厚的墙壁上,日光从整齐排列的箭孔中透进,几张脏得发亮的行军床撑在角落——大约把不速之客正式收监之后,此处还要充作守城士兵的营房。

  葛岚仍与卫兵大哥浪费口舌之际,哐当一声,他肩上的破包裹被谁一拉、滑落到地上。油布豁开个口子,透出刀剑的寒光。

  “逃难?只听说逃难要收拾钱粮细软,什么时候也需带上弓弩刀剑了。”

  “出门在外……”他抬头才要辩解。

  “你看这人是谁?”问话的是个穿盔甲的女人,嘴边竖着有两道疤痕,不长不短,英气又不狰狞。

  显然,女人不是要葛岚盯着她看,便暴躁地拎了拎手中的草纸:宽额长脸,番东发式,所画正是葛岚尊容。

  “识字吗?”

  “识。”

  她一把将画像拍到桌上,丹书大篆的“通缉”二字横亘在葛岚的像上。

  ……

  ……

  “刀下留人!”

  南城门外,一匹栗色的骏马疾驰而来。

  骑马的人手上握着旭日三星的令旗,高高擎在头顶。

  城门之上,掌铡刀的刽子手愣住片刻,那嘴上有疤的女武官随即从箭楼的阴影中走出,一把将头已架在铡上的葛岚提起来。

  “走吧,捞你的人来了。”

  ……

  烈烈日头下,城墙、塔楼、又是城墙、又是塔楼……从离开那要命的铡刀开始,一幢又一幢,葛岚已经记不清到底穿过了多少。

  当然,这只是修辞,区区三幢还难不倒他。

  “还有多远哪?”葛岚拖着长音问道。

  穿盔甲的女人闻声停一下,头盔上的白缨不再晃动,头也不回地说道:“少废话,马上就有人接你回家去了——东边的老鼠。”

  “西边的乌龟!”葛岚寸步不让地骂回去——即使不理解对方骂的什么。

  龙桥因桥得名,西倚灰炕山,东与轩陈怀阳隔浚河相望。其城墙有南北两段,西接山势,东合于龙桥西桥头,乃是帝国重兵把守之地。

  眼下南段城墙已走过大半,正是一览两山合夹、浚河奔腾胜景的绝好地段。只是葛岚心不在此。

  摇曳的裙甲在第五幢塔楼前静下了,老鼠这才从乌龟的屁股上抬起头,望见戴高帽的白衣老者在门后显出形来。

  还没有敲门呢,那人能未卜先知似的。

  “你们聊吧。”穿盔甲的女人把钥匙抛给老头,转身便走。

  “戚都尉,替我向统领大人问声好。”老人招手道。

  戚都尉头也不回。

  山风将袍子吹得猎猎作响。白衣老者把葛岚迎进门内,小心翼翼地合上门。那门沿与门框相碰,却未发出半点声响。

  老者踱到桌后,把高帽摘了,立在上面。

  “知道自己是谁吗?”

  “白鹤桥逃难来的农民,外国的细作,看你高兴怎么说。”葛岚低着头,自嘲地笑道,他并不知晓眼前这人的底细。

  清冽的晨光从窗洞里投进来,那一袭白衣好似附着仙气。

  “不不不,都不对,我说你是我清平天军的特使,”老神仙和蔼地笑笑,伸手扒开葛岚的罩袍,敲了敲他胸前护心镜上的三尖火纹。

  老鼠哪有什么护心龟壳,这是两个卫兵下了刑台才给他套上的,一路走来,硌着胸口直生疼。

  “你是什么人?”

  “我得先讲讲你是什么人,”老头绕到葛岚身后,为他解开镣铐,“你是我天军火部特使,你我,还有雷、地两部的使者,受命同来参加这龙桥和会。”

  龙桥和会。镣铐落到地上,发出一声闷响。晏归的临终之托、葛岚代做密探的首次任务,要刺探的也是这样一场和会、谈和的也是清平天军与轩陈王师,只是那场和会,本应召开在白鹤桥、在耕月初三。

  “本来定在白鹤桥,”老人仿佛能读出葛岚的心声,“好在大国师神机妙算,料到了白鹤桥的灾变,这才千里传信,将地点改在了龙桥……”

  “……可惜信函遭人掉了包,”老人踱回葛岚跟前,掏出一张揉皱的信纸,但其字迹雅正、纹饰精美,仍可见得。

  “耕月初三日,会于白鹤桥!”老者指着函上字段,“使者们收到信件,只当是再次知会,便中了贼人的奸计,仍去白鹤桥赴会,才使那魔物能加害于我天军股肱哪!”

  可白鹤桥的重云观内明明空无一人,葛岚初二晚便到了白鹤桥,直到黑龙席卷,死者死、生者奔逃,白鹤桥都不见各国使者的踪影。

  这却不妨碍老头子情到深处,拍桌子兼跺脚,桌上的高帽给震倒滚落地上。

  待他捡罢帽子,直起身来,眼前却又换了副人脸。老者还是那个老者,只是眼里既无慈爱,亦无悲愤,视人如视砖石桌椅,叫葛岚也不觉扯下嘴角,还以严峻面容。

  “记住我刚才说的。到后天会成为止,我许你戴这三尖火纹。”老人又敲了敲他的胸甲,“好好给你主子一个交代,别再给捉住了。”

  葛岚埋下头,抚摸着胸前的纹章。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你问过什么,我不记得了。”

  “我问你是……”

  “探子该做的事不是问,是查。”老人打断了葛岚,神色中并无厌烦,反是有好为人师的兴致。

  “远的不说,就刚刚的姑娘,她认不认识我?”

  “直接问你可以省不少麻烦。”不合格的密探试着狡辩。

  “你老家付我的是救人的钱,不是教人的钱。市洲那帮脑满肠肥的家伙,连派出来的探子都这般蠢笨的吗?”

  老者重新把帽子戴上,正了正身形。

  “雷部和地部的兄弟可是把命都丢在白鹤桥了,你小子福大命大啊。”笑容重回他的脸上,好像刚才那个教训毛头小子间谍之道的人不存在似的,“可得辛苦你身兼三职了。”

  老人把三枚印章交到葛岚手上。一红、一紫、一黄,那花纹做得过细,在岁月中消磨成不明所以的线团。

  “所以现在,我又是特使了?”

  短短数月,葛岚的身份已变换过三次——他本是踏浪寻芳的诗人,再是密探,刚做过死囚,现在又成了清平军的特使。

  晏归在弥留之际把浸了毒的猪肉脯递给葛岚时,脸上也是这样托付大任的神情。葛岚攥着印章,好像在思考,但他的脑袋里什么都没有。

  往昔之景,犹存眼底。事情总是在葛岚的脑袋瓜作出反应之前落成定局。

  老人摸着椅子坐下,敲敲桌子,又摆摆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葛岚打开门,迎着明艳的天光,一个衣着鲜亮的士兵已经候在门口。

  “特使阁下,让您受惊了。”

  ……

  士兵如何能衣着鲜亮呢?在见到这位之前,葛岚也是想象不出的——那头盔是银底掐丝金鹦鹉,甲衣是金鳞银鳞罩锦绣,袍服只着了半边身子,从左肩拉到右侧腰,上绘飞鸟游鱼,少说有七八种色彩。

  士兵又将葛岚带到一处装饰华美的寺院,内外操持把守的,清一色都是同他一般花哨的华服兵士。

  葛岚跟着他穿过前堂,走进院里,抬眼正看见天井中央一尊汉白玉雕的莲花宝座。怪在上头不供神佛,不供道祖,唯见香火渺渺,敬拜无物。

  “不知使官大人怎样称呼?”一声招呼将葛岚的目光拉回地面。

  出迎的是个散发无须的青年男子,锦缎罩袍底下竟是整块的精钢板甲——唯有市洲的巧匠才有本事打出这样漂亮的甲胄,要在千里之外的太微搞到一身,保底也是富商贵胄。

  “天军火部,阚天风。”

  “龙桥护持官,庄左。”

  ……

  却说取假名哪是那么信手拈来的事,首先得自己喜欢,毕竟真名父母所赐,难得有挑剔的机会;其次要合身份,就说这天风,放进清平军里堪称绝配;最后一点是葛岚自己想的,就是得在说漏嘴的时候能顺回来,市洲方言不分清浊音,阚字便这样相中。

  但话又说回来,即便葛岚报上真名实姓,这两个字在护持官抑或是往后的许多大人物脑中,恐也无法激起或留下最些微的印象。葛岚还是一个无名小卒,无论是这个人,还是这个名字。

  护持官侧开半边身子,展开右臂,邀请天军使者进正厅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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