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会定在辰时三刻,葛岚一刻才起。昨夜他摸黑终于出了天道寺,竟在西门外撞见一队同自己一样白衣高帽神官打扮的人,借着月光,簌簌抖动的白袍宛如幽灵——只是他们胸甲上纹的不是火纹,而是一对青鲤鱼——正神色匆匆地赶去什么地方。

  葛岚跟了他们一段,这群人只顾跑,不做什么,也不说什么,若葛岚不是初来乍到,明白过来他们走街串巷、不过是在绕着天道寺转圈这个道理,还耗费不了恁久光阴。

  解药放在南城门内一块砖石下,前日葛岚还未进城时便收到告知的信笺。这信笺是一花鸽送来,过往数旬,这信有飞箭射到墙上的,有不知何时塞进包里的,葛岚越发肯定有谁在不舍昼夜地跟着自己——既然如此,索性派那人做探子不省人省事。

  服下这粒棕黑色的药丸,葛岚才敢安心地睡去。就晏归所言,这药一月一服,左右不得过五日,耽搁了这两天,已经临近限期了。

  总而言之,昨夜大半时间葛岚都未能安枕,即便今晨睡到辰时,也不能解乏。

  好在侍女早已将袍服备好,在一边静候。时才耕月,正是乍暖还寒的时节,衣物许不会干那么快,这大约是新换的衣裳。不过看来清平天军没有常换常新的雅趣,今日的白袍与昨日的一般无二,摸在金丝绒面上的手感也不差分毫。

  葛岚赶到正厅会场,正好是辰时三刻,在市洲多年养成的早餐习惯叫他此刻饥饿难耐。

  “特使阁下真是准时啊。”说话的是轩陈大鸿胪,正坐在葛岚对面。

  “清平军的师傅哪一个不是神机妙算、料事如神的,莫要说辰时三刻,就是三刻三分,想必特使阁下也能如约。”

  葛岚认识这声音,是昨日西院外吵闹那位。

  “咳……”西军典章护法汤衍年本想清清嗓子,奈何年迈,竟当真咳嗽起来,两声、三声,抖动着那副枯朽的骨架,像是墓石翻动的声音,透出泥土的腐味。

  汤护法终于止住咳嗽,“事关神州太平,宜早不宜迟,宜早不宜迟。五方使者俱已到场,还请国师冕下主持和会。”

  国师虽坐镇太微九寸崖,名义上却是神州天下的国师,邦国间居中仲裁之事,向来都须请得寸崖大国师首肯。而今日和会,更是大国师亲自召集,若非如此,岂能有五方齐聚的场面。

  满桌人一齐将目光投向最深处那位头戴展翅金鹦鹉宝冠的青年男子。当今大国师,葛岚心想,竟是这般俊朗的白面小生。

  只是他一开口,“天道晦涩,”四个字不像从喉中口中,而如同从天顶地底传来。

  “人道却明朗。为人者生老病死,所思,所行皆为一己之私。”这声音洪亮而睿智,丝毫不像才值弱冠的男子能发出的。

  “于是人世有倾轧征伐,于是有天道二十七祖师现世,裁山河、一规矩,于是有我天一道众行走世间,为天弘道、为人谋福、为邦国开太平,一去千载,只闻为人,可闻为己?”

  国师所言尽是陈词滥调,在座却无人敢微微撇一下嘴角,悉皆眼波娴静,似在聆听智慧真言。

  “如今太微在西,轩陈踞东,承平数百年,谁想战火不出于君王朝堂,反起于清净道门——”

  “清平道,”大国师望向葛岚和汤护法,目光锐利,失望大过责备,竟叫葛岚一个外人也心生愧疚。

  “清平道,”国师又说一遍,轻声似自语,“本是天道旁支,理应匡扶正义,造福苍生。尔等如今所做之事,当真担得起天道二字?”末了又一字一掷,当有振聋发聩之效。

  语毕,众人静默许久,大约确认国师大人不再有下文了,汤护法终于又咳了两声,“冕下,天道晦涩,”他冲天抱抱拳,恭敬又持重,“我辈事天道,不事帝王,所行之事本就不是世俗君臣父子能丈量的。”

  老头子摆摆头。

  “我辈若有不明,会问、会参悟,凡人不明就会怕。”

  “我清平道自先师伯钧创教以来,求索的乃是至真至纯的天道恩与,人间的帝王百姓要视之如洪水猛兽、邪蛊妖术,凭此非难我等,难道还要我引颈受戮吗?”

  “汤护法,”说话的是一绛衣男子,年纪与葛岚相仿,“轩陈怎么样我不知道,至少在太微,清平道官哪个不是锦衣玉食伺候。严上师打的什么算盘,阁下心里不清楚?”

  说到严上师的时候,男子有意瞟了大国师一眼。

  “清平道罔顾天道正理,所行无非邪魔外道,拿人血人命作引,国运龙脉作赌,行妖作恶,早晚会玩火自焚,致于祸国殃民。为君者以天下为重,安有不管之理。”坐在绛衣男子旁边的妇人接着批判。她身后还带着一名头戴面具的纤细仆女,虽说脖颈手腕都悉心用闪光的白绸裹住,但透过双耳和手指,葛岚不得不注意到她白得吓人的肤色。

  “清平道与天道正教同出一脉,研习秘法奇术,不至于夫人所道这般不堪。”一直静静听着的大国师插了一句。妇人礼貌地含笑点头。

  “太微地大物博,敢如此泰然处之,”那妇人又看一眼身旁的绛衣男子,“我轩陈本就是偏安一隅,苟且偷生的小邦,养不起这样的猛虎。”

  语毕,她一边摇头,一边意味深长地望向更远处的大鸿胪,后者的脸上满是遭欺侮的愤然。

  值得一提的是这和会席位的安排:以大国师为正中,左边依次是妇人,绛衣,大鸿胪,前两人葛岚还不认识,他们一位是轩陈贪灵侯杨成炳之妻,宁国夫人姚照孚,一位是太微征东将军谢惕之子,颖林公子谢珑亿;大国师之右则依次是汤护法、葛岚、崔尚书——也就是昨日在西院发脾气那位,他与宰寺卿同为轩陈王室所派。

  此时大鸿胪正要发难,“贪灵逆贼”四字才出口,顶上忽传来一阵轰鸣,惊得所有人都抬头观望。宰寺卿更是惊得从座椅上滚下地来,又是一震。

  差不多同时,一名蒙面的黑衣人闯进大厅,从身形辨不出男女。黑衣人一把抓住葛岚,这人手上缠着黑纱,从外看算不得粗壮,只是一发力,竟把葛岚一个七尺高的男人从椅上凌空抬起。

  手臂在空中转一个弧度,葛岚落到地上,“快逃。”黑衣人一把将他拉近身前,却是轻言细语地在他耳边吐出这两个字。这声音是男人的,葛岚还没有听到过。

  这一切都发生在瞬间,差不多等黑衣人说完“快逃”,会上其余人等才从刚才的轰鸣声中回过神来。

  大国师除外。此时他已经拉满了长弓,弓弦箭羽都是闪着雷光的虚幻之物,伴着一股焦味,正呲呲作响,“来者何人!”,大国师嘴上虽问,搭箭的手却已松开来,黑衣人一脚踹开葛岚,己身也借势向右扑去,那箭却长眼似的,伸出几道电纹,嗖地向右一偏,正中黑衣人左腿。

  不等黑衣人落地,下一箭已在弦上,“右脚。”,大国师冷然道。

  黑衣人许是听得心惊,左掌一拍地,才要触底的身体顿又跃起,在半空中直起了身形。

  弓弦扭扯之声尚在耳边,第二箭已呼啸而出,只见黑衣人从怀中摔出几十粒弹珠,粒粒皆在雷箭往他右腿的路径上,人动,箭动,弹珠动。

  叮铃哐啷!叮铃哐啷!

  伴随着十多声金属相碰的脆响,黑衣人右手弹出钩爪,簌地挂住门梁,借着落地一蹬的力道,以门梁为轴,荡秋千似的往后飞开,穿过房门,就要荡上屋顶。

  此时国师的箭也追到门前,砰地竟是一声爆响,雷箭又穿过几粒弹珠,叮铃哐啷化作噼里啪啦,十多团烟火像芝麻开花一样节节攀升,最后又是一声金石脆响,雷箭应声跌落,却只见一段竹条,两尺多长,通体焦黑。

  差不多到这时,其余众人才从第二道惊吓中回过神来:宰寺卿卡在了桌下,他想把椅子向后退,肚子却顶到了桌板,到最后躺也不是坐也不是,只能把身子往对面送,企图从崔尚书的位子下出来;杨夫人和谢公子比较机灵,前门战事正酣,他俩不约而同地往侧口退去。

  汤护法更令人刮目相看,老当益壮说的便是这样的好汉,只见他颤动着把自己从椅子里拔出来,压住剧烈的咳嗽,把拐杖一横,在空中舞起棍花,皮包骨的手臂却是出奇地稳,末了向下一杵,一声闷响,砖石地里竟生出老树根蔓,一路缠绕盘错,径直伸向被黑衣人踹到地上的葛岚。

  饶是如此,钩爪还是快他一步,就在黑衣人的脚尖也要从门框里消失的时候,另一只钩爪从门外射来。

  葛岚躺倒在地,毫无防备,被那钩爪擒住后领,拽出门外,待葛岚荡到最远处、绳子再度抻直时,黑衣人已落到屋檐上,簌地收回钩爪,借着惯性将葛岚往更远处抛去。

  只是汤护法的老树根也不慢,一路穿过院子,竟追到前堂之远。那一甩的后劲已过,葛岚一背撞到前堂的门楹上,兀地掉落下来;老根力猛,却直插入房梁,从屋顶贯出去,震落一地青琉璃瓦。

  话回厅内,大国师何等人物,见那黑衣人上了屋顶,乃开了堪破的神通。

  只见他目绽金光,右手随即拈箭上弓,雷鸣齐奏,弓弦霎时拉满,雷箭在房顶轰开大洞,直往黑衣人的下颌去。

  透过大洞,厅内众人才看到,如今天色,已是黑云狂卷,雷电蛰伏。

  那箭簇划过黑衣人的胸口,露出大片雪白带红的皮肉,就要贯穿他项上人头之时,黑龙从云层里露出头来。

  伴随一阵轰响,一道紫色闪电从天而降,正劈上黑衣人,顺势贯进屋顶的大洞中,那小小霹雳箭,在轰天巨雷中顷刻化作齑粉。

  眼看着天雷降下,国师也顾不得黑衣人还是天军特使了,一把扔掉长弓,双手撑天,施了一道障壁之术,汤护法也挥舞手中拐杖,老树根得令攀上金色的碉壁,结成又一道屏障。

  葛岚从瓦砾堆里勉强站起来,隔着庭院,正瞧见那道闪电劈进正厅,霎时间,天道寺化作一片火海。

  葛岚拼了命地往出跑。那黑龙悬在天上,对着天道寺的中心又刺下一道闪电,神火燃烧。庭院中那尊空空如也的莲座,仿佛有了要供奉的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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