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5章 风雨桃李荠菜

  陈平安重新落座,就听陆沉跟郑大风在那边瞎扯闲天。

  “大风兄弟若居儒家门内,道力不在董、韩两位教主之下。”

  “这种话你得去中土文庙门口嚷嚷去,才显诚意。你敢吗?”

  “儒家规矩多,大风兄弟,愿不愿意去青冥天下某地高就?贫道愿意为你鼎力引荐,白玉京内外,随便挑。”

  “吾洲那婆姨,脾气太过凶悍,年纪也大了点,我未必压得住她。朝歌早就有了道侣,如果没记错好像都摆过喜酒了。两京山和大潮宗如今已经联姻,当那第三者插足到底不妥,免得徐隽受了情伤,从此一蹶不振。莫非是朱璇姐姐的鱼符王朝,抑或是那白藕妹子的青神王朝?”

  聊着聊着,双方就坐到了一条长凳上,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想来双方当年交情是相当不俗的。

  陈平安刚要起身,陆沉就赶忙摸出一只铭文繁密、落款是琳琅楼的锡罐,给山主和郑大风都换了茶叶,再添了热水,说道:“尝尝匡庐山的云茶,贫道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偷来这么点,代价不小,如今山门口专门为贫道立了块碑文。大家都是修道之人,怎么火气这么大,几斤茶青而已。陈平安,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如果赶巧,咱们俩可以同行一段山水路程,有个伴,不至于太闷。”

  陈平安岔开话题,问道:“玉枢城张风海,是不是已经离开镇岳宫烟霞洞了?”

  陆沉点头道:“他会参加三教辩论,白玉京就对他网开一面了。不过这小子脾气冲,脑子里有犟筋一般,已经脱离白玉京道官谱牒,甚至连玉枢城道牒都不要了。那两个历来把他当半个儿子看待的城主师兄,又喜又怒,找不到师弟张风海的行踪,就知道捡软柿子拿捏,只会拿贫道撒气,当出气筒,到南华城大闹了一场。真当贫道是吃素的吗?泼妇骂街谁不会?贫道可是在槐黄县城摆过十年摊子的!”

  因为陆沉提及骂街一事,陈平安便问道:“程荃?”

  当年在城头,程荃与赵个簃两位老剑修,都对二掌柜很是佩服,与剑术高低完全无关,作为外来户的年轻隐官,就只是在他们最擅长的领域,恰巧完全碾压了他们。

  陆沉笑道:“他与纳兰烧苇,如今将岁除宫水中央那处歇龙石作为炼剑道场,混得风生水起,岁除宫的排外和护短都是极负盛名的,将来出门游历,只管在十四州横着走。至于董黑炭和晏胖子几个,你就更不用担心了,退一步说,只要有刑官豪素坐镇,只有他们欺负别人的份。”

  陈平安点点头。

  陆沉突然小声说道:“你欠于玄的三百颗金精铜钱,贫道小有积蓄,生平最见不得朋友欠债不还,一想到这个就会浑身不自在,故而已经帮落魄山垫上了,就咱俩的交情,些许钱财,休要再提!”

  陈平安冷笑一声。

  陆沉悻悻然:“好吧,与你实话实说了,其实是贫道与于老神仙好说歹说,磨了好些嘴皮子,才帮着落魄山免掉这笔债务。”

  陈平安微笑道:“陆掌教除了喜欢揽事,揽功的本领也不小。”

  陆沉疑惑道:“老秀才已经与你说了此事?”

  陈平安皱眉道:“什么意思?”

  陆沉脸色尴尬,只得老实交代其中缘由:“贫道离开白玉京,来浩然之前,确实跑了一趟天外星河,与于玄相谈尽欢。老神仙主动提及三百颗金精铜钱一事,说老秀才与他坐而论道一场,大道裨益颇多,他脸皮薄,金精铜钱与之相比,根本不算什么,就一笔勾销了,‘些许钱财,休要再提’。贫道只是帮于老神仙捎话而已,他还说下次陈山主做客中土神洲,哪怕他于玄不在宗门内,可以直接与填金峰那边再借三五……五六百颗金精铜钱,他已经与正宗、上宗那边管钱的两个嫡传弟子都打过招呼了,届时陈山主只需开口就有钱拿。”

  说到“三五……”一语之时,见那陈平安眼神好像不对劲,陆沉瞬间心领神会,立即改口,将数量直接说成了五六百颗。贫道义薄云天,愿为自家兄弟两肋插刀,这个锅,贫道背了便是!

  陆沉试探性问道:“六个分身,受限于符纸品秩,好像境界都不高,真不需要贫道帮忙护道?”

  “免谈。”

  陈平安起身告辞,独自默默登山。

  如果陆沉没有胡说八道,落魄山泉府等于凭空多出三百颗金精铜钱,若是都炼化了,虽然无法提升井口月的飞剑品秩,但是分化出来的飞剑数量可以显著增加。

  之后禺州之行,除了见一见大骊皇帝陛下,就是不知道大骊国库里边,如今还有多少金精铜钱的盈余。当然还要去一趟豫章郡采伐院。在确定林守一的父亲没有参与当年那桩恩怨之后,陈平安的那种如释重负,不足为外人道也。

  今年清明节这一天,玉宣国京城,马苦玄要拦着,他大可以试试看。至于会不会牵扯出真武山、宝瓶洲西岳山君府,都无妨。

  再就是先前在牛角山,陈平安答应了张彩芹和洪扬波,年中时分要参加青杏国观礼。而桐叶洲开凿大渎一事,陈平安已经打定主意撂挑子不过问了,全盘交给崔东山和青萍剑宗去跟各方势力磨合。

  之前在天外,陈平安确定了一件事情,文庙确实要封正宝瓶洲五岳,魏檗、晋青等五位山君,即将获封神号。

  至于那场三教辩论,陈平安还在犹豫要不要旁听,如果参加,要不要带仙尉。

  当务之急,当然还是重返玉璞境。

  之后与刘酒仙一起游历浩然天下,原本皑皑洲刘氏家族和沛阿香的雷公庙,都是一定要去拜访的,现在陈平安已经懒得去刘氏家族了,关系没熟到那个份上,就只是个不记名客卿而已。

  门口那边,山主一走,很快就多出了小陌和谢狗。

  陆沉看着那个貂帽少女,貂帽少女弯曲双指,指了指眼睛,示意这位头戴莲冠的年轻道士,管好那一双贼亮招子。

  陆沉以心声说道:“万物兴歇皆自然,天生旧物不如新。只是谢姑娘想要偷天换日,凭此合道,在贫道看来,大不易啊。”

  谢狗咧嘴笑道:“事在人为。”然后谢狗可怜兮兮开口道:“小陌,这个道士偷偷调戏我,方才他的心声言语,荤得很哩。”

  郑大风立即举起白碗:“我可以拿陆道长的狗头做担保,是陆道长做得出来的事情。”

  小陌笑了笑,显然没当真:“郑先生莫要说笑了,我信得过陆道长。”

  陆沉朝小陌先生竖起大拇指,喝了口茶压压惊:“再说了,荤口念佛好过素口骂人。”

  谢狗嗤笑道:“你一个道士,还会吃斋念佛?”

  陆沉点点头:“贫道遇到难关,过不去的坎,总要在心里边默念几遍佛祖保佑,阿弥陀佛。”

  谢狗有些疑惑,眼前道士,就是白玉京三掌教陆沉?很难杀吗?有多难杀?

  陆沉却转头望向落魄山中。山上有个被裴钱说成“厨子里边最能打的,武夫里边厨艺最好”的佝偻老人,笑眯眯望向山脚。

  别后不知君远近,醉中忘却来时路。

  天地寂静,只有山门口竹椅那边的细微翻书声。一楼竹屋内,陈平安继续“抄书”。

  陈平安主身所在的那座心湖畔,已经站着数十人,比如夏侯瓒、梁玉屏,他们的姿态神色,缓缓变幻,如水流转,他们的穿着衣饰,纤毫毕现,即便是一位大修士凝神望去,其法袍每一根丝线的破损都契合“道理”。既然本就皆是经过光阴长河反复冲刷的真实之物,自然无破绽可言。而他们所说过的每句话,其文字都飘荡在空中,如一群飞鸟萦绕高山,徘徊不去。

  落魄山和青萍剑宗。上宗有集灵峰的藕福地,下宗有密雪峰的长春洞天。

  洞天内有山名为赤松,自然是因为山中多古松。按照崔东山的解释,是因为上任主人清心寡欲,不喜喧哗,便施展了一种极为高明的“封山”之法,使得山中至今未能出现一头开窍的草木精魅。当然,如今已经被崔东山解除了这道封禁,相信过不了多久,山中就会陆陆续续出现开窍的古松木精,不过草木之属从开窍到炼形,难度不小。

  原本在此山中结茅练剑的于斜回和何辜,如今都外出游历了,忙正事,说是为了开凿大渎一事,他们可以略尽绵薄之力。

  只留下柴芜、白玄、孙春王和程朝露几个。柴芜已经跻身玉璞境,如今是最闲的一个了。

  白玄几个难得今天都是练剑空隙,聚在了一起。柴芜察觉到这边的聚会,才赶过来凑热闹。

  瞧见那个手里拎着酒壶的小姑娘,白玄又是抱拳又是作揖:“哎哟喂,这不是有那仙长嘛,什么风把您老人家给吹来了?大驾光临,蓬荜生辉,晚辈境界低家底薄,寒舍无酒,招待不周,罪过罪过。程小厨子,还愣在那边做什么,赶紧给咱们有那仙长磕几个响头赔不是……”

  坐在一旁的孙春王,瞥了眼满嘴酸话的白玄,每次都这样,没完没了,亏得柴芜的脾气好,换成是她,真不惯着白玄。

  白玄其实也就是心里不得劲,过过嘴瘾,要说真嫉妒柴芜,见不得她好,还真犯不着,不至于,当他志在证道飞升的白大爷是啥人了?!

  只是自打柴芜跻身了玉璞境,白玄就觉得自己这辈子跟“天才”二字,算是彻彻底底做不成亲戚了。毕竟自己与那个号称“小隐官”的陈李,白玄都不觉得差距有多大,随便加把劲,稍微努把力,也就把对方超过去了。结果柴芜直接从练气士三境柳筋境,一个蹦跳,就到了玉璞境,这让白大爷咋个办?

  难道狠狠心,让隐官大人砍自己几剑,先从洞府境砍回三境吗?问题在于,即便如此他白大爷也只是跟在“草木”这个丫头片子的屁股后头有样学样啊,不还是在气势上先输给她一筹了?

  实在无聊,白玄就从袖中摸出一本册子,放在桌上,郑重其事,搓搓手,这才慢慢翻开这部英雄谱。第一页,就有刚认识没多久的九弈峰剑修邱植,好兄弟。难怪隐官大人总喜欢出远门,走江湖,约莫朋友都是这么来的,天上掉不下来,得靠缘分,自己去找,去结交。

  白玄转头说道:“小厨子,你也学拳——”

  程朝露立即摇头如拨浪鼓,斩钉截铁道:“我就算了,学拳资质太差,根本不够看的,就不滥竽充数了!”

  看在同乡的分上,白玄继续劝说道:“小厨子,做人何必如此妄自菲薄呢?在旁边吆喝几声,也是好的嘛。”

  白玄见那胖子还是直摇头:罢了罢了,反正不差一个程朝露,跟那个翩然峰白首是一路货色,全无胆气,都是包。尤其是白首,亏得都姓白,白家儿郎皆豪杰,下次见面,非要劝他一劝,把姓氏改了吧。

  宝瓶洲南部,云霄王朝的东北边境,一个浓眉大眼的青年,身边跟着一个手挽拂尘年轻女冠,他们来到一座山脚就停步。

  女冠微笑道:“水井,你那朋友,怎么挑了这么个灵气稀薄的地方开山立派?”

  董水井说道:“他打小就是这么个性格,不喜热闹,巴不得谁都不认识他,只喜欢闷声赚钱。”

  此山主人,一掌门一掌律,联袂下山迎接贵客。

  下山途中,吴提京开玩笑道:“无事不登三宝殿,胡大掌门,你可得悠着点,小心被骗了还给人数钱。”

  胡沣说道:“在看待钱财一事上,董水井跟你是差不多的,都不贪,信得过。”胡沣这辈子只有一个半朋友,身边吴提京算一个,山脚那个同乡董水井,算半个。

  吴提京抬了抬下巴:“董水井身边那个道姑,瞧着气象不俗。”

  胡沣说道:“不出意外,是灵飞宫现任宫主。”

  果不其然,双方碰头后,董水井就介绍起了那位同行的女冠,灵飞宫现任宫主黄历,道号“洞庭”。

  早年灵飞观位于旧白霜王朝境内。之前旧白霜王朝被一路南下的大骊铁骑攻破京城,国祚断绝,如今变成了版图略小的云霄王朝。前不久灵飞观也由观升宫,只是不在云霄王朝境内。

  传闻这位玉璞境女冠,极擅长青章祝词,修六甲上道,能够请神降真,役使万鬼,驱策阴兵。她在宫观之外的两国边境,开辟出一座阴兵数量众多的古战场,作为她的第二道场,如今极有声势,云霄王朝为此头疼不已。

  董水井的第一个生意伙伴,其实是胡沣。在那旧龙州新处州地界,董水井有个“董半城”的绰号,他之所以能够发迹,胡沣是有不小功劳的。

  见了面,董水井也没有如何客套寒暄,直奔主题:“胡沣,还记不记得你交给我的那笔本金数目,以及我们当时的分账约定?”

  胡沣点点头。贫苦出身,又不是那种大手大脚、不把钱当钱的主,胡沣虽然对这笔钱财不是特别上心,但肯定记得清楚账目,懒得催而已。

  两拨人,一起登山,边走边聊。

  胡沣当时在龙须河里捡到了品相极好的八颗蛇胆石,分别卖给了福禄街李氏和桃叶巷的一位老人。胡沣虽然年少,却经验老到,将蛇胆石对半分,两边不得罪,得到了两大摞银票。之后胡沣只了一小部分银子,就在州城买了一整条街的宅子,得到了三十余张衙门户房交割的地契。那会儿州城内的宅邸还是极低的价格,再加上大骊朝廷有意从洪州、郓州几地“填充”旧龙州,为了鼓励别州富豪、百姓移民至此,龙州官府的许多政策都是独一份的让利于民。胡沣将其余家底一并交给了董水井打理,算是入伙。除此之外,因为年少时经常跟着爷爷走街串巷,胡沣收了一大堆的“破烂”,多是铜镜、古钱币之类的不起眼物件,这些都交给董水井,让其帮忙售卖。卖高卖低,胡沣都没有过问,反正董水井只管做买卖,全亏了都无所谓,若是挣了以后双方分红。

  当年董水井将这些“破烂货”高价卖出,折合成雪钱后,胡沣的两笔神仙钱,差不多占了董水井的三成家底。

  董水井笑道:“现在有两种方式,第一,我们就此拆伙,你收回本金和分红。第二,本金继续留着,先收取第一笔分红,以后的分红我让人年年送上门来,嫌麻烦,十年,一甲子,都是可以的。”

  胡沣毫不犹豫地说道:“第二种,十年分红一次就可以了。”

  吴提京随口问道:“要是胡掌门选择第一种方式,可以拿到多少颗谷雨钱?”

  胡沣也有些好奇,几十颗?少了点。一百颗,数百颗?反正只要有一百颗以上的谷雨钱,那么山门就可以很轻松地渡过眼前的难关了。

  董水井笑着报出一个数字:两千两百颗谷雨钱。

  胡沣以为自己听错了。吴提京则只有一个感觉:莫非赚钱是这么一件容易的事情吗?董兄,以后带带我?

  董水井从袖中取出一件方寸物,是一把并拢起来的折扇:“里边有两百颗谷雨钱,至于这件方寸物,就当是恭贺胡掌门和吴掌律开山立派的贺礼了。这把扇子没有设置禁制,打开就是开门了,扇有善缘,谐音善有善缘嘛,就当是讨个好兆头。希望我们双方的合作,能够细水长流,长长久久。”

  胡沣没有矫情,直接收下了那把折扇。吴提京对董水井的印象又好了几分,确实是个爽快人。

  胡沣难得开句玩笑:“早知道可以这么赚钱,我当年就不钱买下那些州城宅子了。”

  董水井调侃道:“按照目前的分账,当年你差不多是把一颗谷雨钱当成雪钱开销了。”说到这里,董水井竖起大拇指:“不愧是当掌门的人,少年时就尽显阔气风采了。”

  董水井问道:“胡沣,你当年在老瓷山捡的那些碎瓷片,愿不愿意出售?”

  胡沣摇摇头,然后笑着补了一句:“你要是先说此事,不提分红,我咬咬牙,也就卖了。”

  董水井笑道:“跟别人做买卖,可能是这么个法子,跟你就不玩这些虚头巴脑的路数了,同乡之谊,还是要讲一讲的。”

  同乡之谊,兴许很多人听了觉得滑稽,胡沣却不会。董水井确实在乎,胡沣也由衷当真。

  董水井径直说道:“那就再商量个事,我想跟你买下那座蝉蜕洞天。”虽然失踪已久,但是这座洞天始终位列三十六小洞天之一。

  胡沣摇摇头。至于董水井是如何晓得这座洞天在自己手上的,胡沣不愿意多问,他相信董水井没有恶意。总有些人,好像天生就能够让旁人信赖。其实胡沣如此看待董水井,董水井和吴提京,亦是如此看待他胡沣。否则一般练气士早就疑神疑鬼起来了,至于山泽野修之间,估计已经开始盘算着如何杀人灭口了。

  吴提京瞥了眼董水井身边的女冠。黄历则与少年剑修报以微笑。

  董水井笑道:“不着急拒绝,先听听看我的开价,第一,我开价一万颗谷雨钱,购买蝉蜕洞天。”

  “第二,准确说来,我是只与你购买蝉蜕洞天的所有权,六百年内,不会干涉你们的使用权,你们就算掏空了洞天内的天材地宝,我都不管,只余下一个空壳,都是没问题的,六百年之后,我才收回这座洞天。当然,你们要是觉得期限太短,可以再谈。”

  “第三,我当然没有这么多的现钱,一万颗谷雨钱,毕竟不是小数目,所以分三笔支付。第一笔,三千颗谷雨钱,现在就可以给你们。第二笔,一百年之后,四千颗。第三笔,三百年后,全部付清。这四百年,就当是我逾期付款,利息另算,如何?”

  吴提京惊叹不已,再不把钱当回事,也被董水井的大手笔给震慑住了,忍不住一手肘打在胡沣肋部,直截了当说道:“胡沣,我觉得可以谈啊!”

  六百年,就凭自己和胡沣的修道资质,即便不动那些剑仙遗蜕,剑意还能学不到手?

  胡沣摇头说道:“不谈这个。”

  董水井也不愿强人所难,笑道:“没事,哪天改变主意了,记得第一个找我,这总能答应吧?”

  胡沣点头道:“这个没问题。”

  众人还未走到半山腰的那两座毗邻茅屋,董水井就停下脚步,拱手告辞道:“回了,黄宫主还有一大堆事务需要处理。胡沣,说真的,我都没眼看,连我这种已经很不讲究的人,都觉得你们这个门派实在是太寒酸了,就说我当年的那间馄饨铺,都比你们强上几分。”

  胡沣笑道:“你们下次再来这边,肯定不一样了。”

  董水井聊完事,水都没喝一口,就带着女冠黄历一同下山,到了山脚,黄历便祭出一艘符舟,两人腾云驾雾而去。可谓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雷厉风行。

  吴提京一向极少认可某人:“这个董水井,算是个厚道人。”

  胡沣点点头:“我爷爷曾经说过,精明,聪明,智慧,三者是不一样的境界,还说一个天生有慧根的人,虽然容易被世俗红尘浸染,但是只要有慧根,就更容易‘转念’和‘回头’。当年爷爷去老瓷山找我,第一眼看见董水井,就说三岁看老,将来肯定是个手头不缺钱的人,而且最大本事,是挣了大钱,还能留得住钱。”

  “其实董水井很早就不读书了,是靠开馄饨铺和卖糯米酒酿发家的。在那之前,我还劝过他,让他留在那个齐先生身边念书,只是董水井打定了主意,说反正读书也读不过林守一,不如早点赚钱。”

  吴提京笑道:“看得出来,那个灵飞宫的黄历,对董水井就很客气。”

  作为仙君曹溶的嫡传弟子,继承了灵飞宫,按照道门法统的辈分算,她可就是白玉京三掌教陆沉的再传弟子了。这么一位要靠山有靠山、要境界有境界的道门女仙,好像扈从一般,陪着他一起登山。由此可见,董水井是真发达了。

  云海滔滔,符舟之上,女冠笑问道:“水井,真不跟我一起去那清静峰金仙庵看看?”

  董水井摇头道:“我要去一趟苗山。”

  “赊刀人就是忙碌。”

  “人忙心不忙。”

  大骊禺州境内,荆溪之畔,有座香火只能算是一般的古寺,虽是千年古刹,却因为属于佛门最讲究清规戒律的律宗一脉,即便是初一十五,香客也算不得多。这还是近些年来,大骊朝廷开始在各地敕建寺庙、推广佛法,想必在这之前,寺庙真是香火一线如坠的惨淡境况了。若是在中土神洲,或是佛法昌盛的流霞洲,以这座寺庙被誉为宝瓶洲律宗第一山的佛门崇高地位,香火鼎盛,可想而知。据说这座寺庙的开山祖师,曾经担任中土神洲某座著名大寺的上座,还参加过一位三藏法师的译场。

  记得年少时,陈平安与姚师傅一起进山寻找合适的瓷土,老人曾经自言自语一句:“树挪死人挪活,泥土挪窝成了佛。”

  一位两鬓霜白的年迈书生,貌似古稀之年,相貌清癯,在此借住多日,经常与大和尚请教律宗学问,尤其是那部《四分律》。

  先前陈平安收敛心神归位,这位“居士”不愿在寺内显露,便立即施展了遁地法,寻了处山野洞窟“蝉蜕”为一纸符箓,等到陈平安重新散开心神,再悄然返回寺庙,过山门,入客房,点灯抄经。

  今天午时,乌云密布,天将大雨,一时间白昼晦暗如夜。

  头别木簪的襦衫文士,坐在廊道中的一张蒲团上,手持一串念珠,轻轻捻动珠子。来这座古寺数月之久,文士身边并无书童、仆役跟随,只带了些许行李,衣笥、书箧而已,一切从简。

  寺内藏书颇丰,惜半残蚀,多虫蛀。大雄宝殿前边有小池,池中金鲤、金鲫数十尾,鱼鳞灿灿。按照山志记载,历史上,曾有仙君异人豢数条小龙于池,皆尺余长,蛇首四爪。有附近香客自年幼到古稀,甲子光阴,每次来寺庙烧香,都会看几眼水池,不见它们有任何茁壮老死的迹象。传闻曾有外乡毛贼数次闻风而动,夜中潜入寺庙,捕捉小龙装入水瓶内,携带离去,小龙皆半途逃逸,自行返回寺庙池内,水瓶封禁俨然。只可惜一场暴雨过后,小龙皆随云升空,就此销声匿迹,如今水中金鲤、金鲫,据说都是受龙气浸染之缘故,才由最初的青黑转为金色,它们久听梵音,晨钟暮鼓,在此闻道修行,求转人身。

  襦衫文士是个大香客,寺内僧人之前见其谈吐不俗,京城口音纯正,怀疑此人为达官显贵,经常与其主动攀谈,旁敲侧击。后来文士百般解释自己并非出身官宦家族,久而久之,僧人们恭敬之色渐淡,倨傲转浓。有一沙弥则笃定此人是大商巨贾,常问诸多外乡州郡事,经常主动邀请文士一起登山赏景。山巅有一处崖畔,常起白云,云势极宽,凝如玉脂,如雪芝之海,唯山立不移。小沙弥只需叩窗,言“云起”二字,文士便会换上草鞋,手持两支游山之竹杖,借与小沙弥一支,一同登山。云雾缭绕满山,登山时浑然不知是山起入云,抑或是云下接山。

  寺侧有泉净且冽,山僧以青竹长筒引入灶房,煮茶甘甜。那年老文士在此长住,每日都会抄经。随身带有一方古砚,文士经常亲自持砚去往青筒,汲泉而归,用以研墨。后山有御碑亭,是前朝皇帝为太后祈福所立。亭外道旁犹有十数石碑,多是当地官员祈雨而起,碑文皆言此寺求雨灵验,与朝廷奏请寺田几亩云云。

  禺州境内,百里不同天,自古午时便有晴天响雷的异象,而且沛然水汽遇高山而阻,若两兵相接,沙场对垒,故而山中古寺多暴雨,声势惊人,若旱蛟赴壑,急急匆匆,往往短则一盏茶工夫,长则一炊,即可复见天日。土人皆言有隐龙行雨至人间,拖尾过此山也。

  历史上,这座古寺曾多次遭受兵灾和雷击,一次次毁弃和重建,所幸寺内功德碑上都记得清楚。

  曾有巡夜僧人目睹古怪一幕,电火交织一团,自窗户而入,亮晃晃蹿上屋檐。天火灼烧屋内神像的金粉佛面,熄火之后,佛像面有泪痕,而大殿栋梁、窗户皆无损,还有一尊骑着狮子的佛像也破裂了,所涂金粉也都熔化如水,其余颜色如故。

  等到现任住持在此驻锡,升座讲法,每逢夜间雷电,一处塔顶便会金色绽放,若流星四散。但是别处再无古怪异象,寺庙一时间香火大盛,善男信女络绎不绝,愿意绕过诸多道观、寺庙来此敬香。

  不承想这位和尚竟然为僧人和香客一一详细解释了他亲自绘制图纸的屋脊鸱尾,为何能够防止雷击和天火,那寺庙内的塔尖为何要镀上一层金,以及那根直达地底的塔心圆柱,材质是什么,为何会在古书上被称为雷公柱,建造地底下那座“龙窟”的用意是什么……总之按照老和尚的说法,其实没有那么玄乎,与鬼怪作祟、祥瑞皆无关系。

  在那之后,寺庙内外,不管是听得一知半解,还是完全听明白了,都觉得这雷击天火,好像无甚意思了。古古与怪怪,道破就见怪不怪;神神和奇奇,看穿便不值钱了。只是老和尚如此作为,直接导致好起来的香火,再次冷落下去。为此,庙内僧人不是没有怨言,只是老和尚是大骊朝廷钦定的住持,请神容易送神难哪。

  这位在庙内借住的陈居士,也曾好奇询问,大和尚为何如此“多此一举”。

  老僧的解释很简单:“佛法不当以神异示人。”

  居士便好奇询问:“佛门有神通,不是方便法门吗?”

  老僧笑言:“终究只是方便法门,并非不二法门。”

  双鬓霜白的书生点头道:“善。”

  “既然居士也信佛,那贫僧就有一问了。”

  “大和尚请问。”

  “你觉得佛法是厌世之法吗?”

  “如来说世界,即非世界,是名世界。”居士沉默片刻,给出这用来壮胆和当作定心丸的三句后,“如果仅限于我们所处的这个世界,佛法……自然是厌世的。”

  老僧轻轻点头,笑着离去。

  大雨将至,文士起身行礼。一位老僧停步还礼,走入廊道中。

  老僧笑道:“原来陈居士是修道之人,修行雷法?”

  文士点头道:“不敢说登堂入室,略懂皮毛而已。”

  老僧笑道:“如果陈居士是为了修行而来,不管是引雷还是炼物,陈居士岂不是都要白跑一趟?”毕竟如今寺庙只有避雷而无引雷了。

  历史上本寺有武僧修行神通,作金刚怒目,外出降妖除魔,寺庙为此专门开辟出一间引雷屋室,内有木鞘的百炼刀剑。每当雷击过后,刀剑往往就在鞘中熔为液,而刀鞘依然完整。此外还有各类镀金、镶银的漆器,让上面的金银全部熔化,流入专门设置的众多器皿中,再用山上冶炼秘术将其重铸为崭新刀剑,或是将其当成符箓“丹砂”,用以画符,皆能震慑鬼物邪祟,无往不利。

  文士摇头道:“只是慕名而来,与方丈请教佛理。”

  老僧问道:“佛家八万四千法门,唯有律宗最为清苦。陈居士既非佛门中人,为何独独对我们律宗感兴趣?”

  律宗可谓戒律森严,持戒修行,公认最苦。

  “先难后易难也易。再者不敢与大和尚打诳语,只是在寺内苦修,出了寺庙山门,另有修行法。”

  老僧闻言点头道:“在此敬过香拜过佛,出了山门,也是修行。”

  文士问道:“芸芸众生,各有业障,如何教以因果报应之说?”

  老僧笑道:“因果一说,古来圣贤不必信,痴顽愚人不肯信,机巧小人不敢信,中人则不可不信,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天边闪电雷鸣过后,骤然间大雨滂沱,就像一座悬天巨湖漏了个口子,大水肆意倾泻人间。

  老僧盘腿而坐,闭目养神。

  文士轻轻捻动一颗颗念珠。

  檐声如瀑,雨幕如帘。

  水深无声,大雨不长。

  雨后初霁,暖日和风,青山带雨翠欲滴。

  老僧睁开眼,轻声笑道:“城中桃李愁风雨。”

  陈平安会心一笑点头道:“春在溪头荠菜。”

  宝瓶洲南方地界,陈平安确实游历不多,除了上次与宋前辈一起走过一段山水路程,每次南下,陈平安都是乘坐渡船去往老龙城。先前答应了青蚨坊张彩芹和洪扬波,要去青杏国参加那场储君的及冠礼,陈平安就想要多了解一些青杏国的世情风貌。青蚨坊所在的地龙山渡口就属于青杏国柳氏。因为位于齐渡以南,青杏国得以脱离大骊藩属国身份,重整旧山河。柳氏皇帝如今年纪不小了,已经将近古稀之年,本该立储树嫡,守器承祧,只是不知为何,柳氏皇帝却是立幼子为一国储君,又破例为这个年轻太子举办一场对外的及冠礼,也算是一种铺路。

  青杏国新任国师是洪扬波的山上老友,而青蚨坊的东家女子剑修张彩芹,她所在家族,却不在青杏国境内,而是更南边的梅霁国,其家族是一个将相辈出的头等豪族。梅霁国的天曹郡张氏,在以前的宝瓶洲中部偏南地界,是一个很有底蕴的仙家门阀,在山上的名气,要比民间更大。

  余霞散绮后,圆月又摇金。

  一位神色木讷的背剑少年,独自行走在月夜中的荒郊野岭。凭借月色照耀和异于寻常的眼力,少年正在翻看一本兵书。

  这是一处潦草打扫过的战场遗址。早年青杏国朝廷在这办了场水陆法会,户部拨下来的银子,层层克扣,八万两纹银,最后真正用在这边的,恐怕还不到八千两。

  天不管地不管,朝廷想管管不了,修士管过还吃个大亏。故而淫祠神祇,山精水怪,凶鬼恶煞,阴灵邪祟,纷纷聚集在这方圆千里之地。好像天曹郡张氏曾经秘密派一拨张氏子弟,结果铩羽而归,折损颇多,使得这一处地界,聚拢了更多闻讯赶来的穷凶极恶之辈。

  这个脚踩一双草鞋的背剑少年,走到一处孤零零的高山山脚处,便合上那本书,收入袖中,沿着一条羊肠小道,开始独自登山。

  历来登顶天地宽,人间春色从容看。只是这处山巅所见,四周天地间都是瘴气缥缈的阴恻恻景象。

  极尽目力,远处荒原,白雾茫茫,依稀可见一高一低两座山峰,若依偎状。山中有两粒萤火,多半是山中府邸,灯火通明。去往两座山头的大地之上,还有一条缓缓移动的红色丝线,约莫是有一支队伍在赶路,浩浩荡荡,点燃了火把,高悬大红灯笼。

  等背剑少年走入山顶一处平坦大石岗后,已经有旅人早早在此歇脚,他们架起火堆,一口大锅内,沸水噗噗作响,翻滚着牲畜的各类下水。

  一个背对着少年的干瘦身影,正蹲在地上,手拿一只勺子,尝了尝汤水滋味,摇摇头,又拿起脚边的瓶瓶罐罐,往里边倒去。还有个肩挑油纸伞的女子,面朝崖外,不见容貌。距离少年最近的,是个脸色惨白的年轻男子,像个弱不禁风的病秧子,将那货郎担放在一旁,箱子里堆满了各种衣饰的纸人和纸质元宝、银锭。他们对于少年的到来,都浑然不觉,也没有打招呼的意思。

  没过多久,四个脚夫挑着个简陋轿子,轻声闷喊着号子走过来,竹编轿子上边坐着个身披鹤氅的中年文士。落轿后,四名精壮挑夫便杵在原地,双目无神。那个文士腰系一条青玉材质的蹀躞,上面悬挂着各色官印、兵符,琳琅满目。

  鹤氅文士瞥见那个清秀少年,竟是一张陌生面孔,便小有意外,犹豫了一下,沙哑开口道:“这位小兄弟,是艺高人胆大,不惧瘴气,还是运道不好,误入此地,又或者是与我们是同道中人,奔着合欢山那桩艳福来的?”

  不承想那少年是个脾气极差的主儿,闻言只说了一个字:“滚。”

  文士吃瘪,洒脱一笑:“现在的少年郎,一个个的,本事不大脾气不小。”

  货郎笑出声,不知是危言耸听,还是别有用意:“如果不是天曹郡张氏子弟的话,那你是年纪轻轻就想不开了,敢这么跟我们白府主说话,是想着早死早投胎吗?”

  鹤氅文士赶紧摆手:“小兄弟莫怕,别听这个病秧子乱说,鬼话连篇,信不得,谁信谁死。”

  少年从袖中摸出一枚铜钱,眯起眼,举起那枚铜钱,透过孔洞望向鹤氅文士,竟是一副枯骨,再稍稍转移铜钱,观察起那个货郎,倒是个阳间人。

  货郎有点幸灾乐祸,哈哈笑道:“白府主,露馅了吧,没想到这位小哥还有此等傍身手艺吧?”

  鹤氅文士笑道:“出门在外,跋山涉水,谁还没点三脚猫功夫?否则活不长久。”好言难劝找死鬼,这个暂时不知身份根脚的少年,要是觉得那个货郎才是好人,就去死好了。

  货郎笑道:“少年郎,既然有此手段,就不看看这口锅内所煮食材是何物,还有那位撑伞的姑娘,长得到底好不好看?”

  背对众人的女子拧转伞柄,油纸伞轻轻旋转起来。

  背剑少年说道:“他们对我都无杀意,看什么看?挑衅吗?”

  货郎咦了一声:“不承想还是个懂点江湖规矩的,如此说来,肯定不是天曹郡张氏子弟了,他们可都是些眼高于顶的仙裔。”

  鹤氅文士点点头:“吓了我一跳,差点以为是张家子弟,或是金阙派的谱牒仙师,吃饱了撑着要来这边替天行道。”

  那个等着一锅下水煮烂的男人低声笑道:“怕什么,天曹张氏不是才在这边碰了一鼻子灰?嘿,断肠人忆断肠人。”

  鹤氅文士叹气道:“为了逼退天曹张氏,合欢山那边也是元气大伤,我有一个在山神府内当差的朋友,说没就没了。”

  那少年问道:“合欢山那边,有什么艳福?”

  鹤氅文士哈哈笑道:“好小子,原来是同道中人,一听这个就来劲了。”

  少年脸色阴沉:“说话小心点,不然狗吃王八。”

  鹤氅文士显然没有听懂这半句歇后语。

  那个走南闯北的货郎忍不住笑道:“狗吃王八,找不到头。”

  鹤氅文士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住没有出手,搓手笑道:“大人有大量,本府主宰相肚里能撑船,不跟你一个莽撞少年置气。”

  少年不知是个不谙世故的愣头青,还是真有依仗的高人,反正说话是真不中听:“就凭你,小爷一脚就把你裤裆里的卵蛋都给踢爆,哦,你就是个骷髅架子,没卵的。”

  蹲在锅边的汉子直接伸手从油锅里捞起一串肠子,抬头放入嘴中,转头,满嘴油渍,朝那鹤氅文士扯了扯嘴角,含糊不清道:“白府主,搁我忍不了,非要跟这个外来户过过招,手底下见真章。若真是天曹张氏或是金阙派来这边打探消息的奸细,回头白府主只需将尸体丢给合欢山,也是大功一桩,可不就是一份聘礼吗?”

  那撑伞女子转过身,竟是无头者。少年微微皱眉,拱手道:“姑娘,对不住,无心之语。”

  无头女子抬起手,捂嘴娇笑状,轻晃肩膀,约莫是示意无妨。

  那男子大口嚼着肚肠,问道:“少年郎,姓甚名谁。”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叫陈仁。”

  “少侠这名字取得是不是有点,嗯?”杀身成仁。

  “我觉得很好。”

  “既然不是谱牒修士,来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做什么?”

  “游山玩水。”

  男子一愣。

  货郎坐在那条扁担上边,双臂抱胸:“既然是山泽野修,想要在这边找个靠山落脚?”

  鹤氅文士微笑道:“不是剑修却背剑,难道是个武把式?”

  少年盯着这个白府主:“府主?哪个弹丸小国的淫祠小庙,竟敢自行开府,不怕遭雷劈吗?呵,小腚儿非要拉粗屎,小心屁眼开以后放个屁都是一裤裆。”

  不光是那个鹤氅文士,就连其余几个,都给这少年的言语整蒙了。行走江湖,这样不太好吧?

  货郎以心声言语道:“各位都悠着点,我前不久听到一个小道消息,天曹张氏出了个女子剑仙,隐藏极深,前些年才崭露头角。她还有一个贴身扈从,资质惊人,具体道龄不知,反正瞧着年少,也是位中五境修为的剑仙了。上次张氏子弟在这边吃了大苦头,不出意外,他们再来这边,要么是跟青杏国国师的金阙派联手,要么就是那两个剑仙联袂而至了。眼前这个说话跟吃了爆竹似的背剑少年,可别是那个张氏扈从才好。”

  世间修道之人,就没几个不怕剑修的。尤其是山泽野修和鬼怪之属,只要碰到剑修,别管对方境界高低,就算他们倒了大霉了,只要对方不痛下杀手,都是能逃就逃,能躲就躲。

  鹤氅文士埋怨道:“石壶,你不早说!”

  货郎笑道:“白茅你也没有早问啊。”

  鹤氅文士问道:“石壶,你消息灵通,我此次登山,就是想问你一句,听说合欢山那边山神嫁女的嫁妆之一是部兵书,消息确凿无误吗?”

  货郎伸出手:“老规矩。”

  鹤氅文士从袖中摸出两颗雪钱,抛给货郎。货郎将那雪钱径直丢入嘴中,当场大口咀嚼起来,几缕雪白灵气从嘴角流散,被他伸手全部笼住,重新拍入嘴中,似乎还有些许残余,货郎仰头刺溜一口,悉数吸入口中,脸上布满陶醉神色,原本好似病秧子的汉子,脸庞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润起来。

  白茅沉声道:“吃饱喝足,现在可以说了吧?”

  石壶以心声笑道:“可以确定是真有这么一部兵书,只是品秩高低,就难说了,有猜是件法宝的。白茅,你说你一具冢中枯骨,生前也不是带兵打仗的武将,就是个守土失职被上司斩首示众的可怜虫,小小知县而已,要这部兵书有何用?擦屁股吗?”

  白茅拢了拢鹤氅,冷声道:“这就别管了,鸟有鸟道,蛇有蛇路,你我无冤无仇,只管各走各的。”

  石壶点头道:“各走各路,有机会就合作一把。”

  山顶一阵大风吹过,少年袖子猎猎作响,所背长剑剑柄微微摇晃起来,发出细微声响。少年连忙挪步侧过身,迎风而立。

  撑伞女子抬臂做扶额状:你说你一个才四境的纯粹武夫,来这山顶做什么?来就来了,看完风景,走就是了。这帮疑神疑鬼的货色,忙着参加合欢山的喜宴,误以为你是个硬茬,多半不会出手阻拦你下山。何况白茅方才故意开口挑衅,再假装对你忌惮,不愿出手,其实就是替你挡灾了。

  依旧不知道轻重利害的背剑少年,还在那边自顾自说道:“那天曹郡张氏子弟,还有金阙派仙师,术法都很了不起?怎么个高法?你们谁领教过?说来听听。”

  约莫是送出去两颗雪钱的缘故,白府主心情不太好,嗤笑道:“两家宗房和嫡系,都是些高不可攀的天上人物,你一个假冒剑修的蹩脚货色,少在这边丢人现眼,赶紧滚蛋,走慢了,本府主就将你炼为挑夫……”白茅同时以心声说道:“陈仁,你速速离开此地。”

  见那少年满脸狐疑神色,鹤氅文士立即以心声急急说道:“少年,这个货郎与那架锅的汉子,是一伙的,锅内所煮下水,你真以为是牲畜的脏腑?赶紧走!你这蠢货,真以为在这无法无天的鬼蜮地界,人便比鬼好吗?那两颗雪钱……罢了,你逃不掉了,下辈子再还我吧。他们只要联手,我注定斗不过,没道理为你这种傻子搭上一条命。”

  那货郎站起身:“陈仁,虽说今夜之前,咱俩素未谋面,不过我作为江湖前辈,可就要与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了。”

  鹤氅文士叹了口气,犹豫再三,还是没打算出手。这可是那石壶的口头禅,他说掏心窝子,就真会掏心窝子。

  背剑少年干脆伸手绕后,将那用桃胶粘在剑鞘内的剑柄给扳下来,放入袖中,微笑道:“你叫石斛?注意点,别自寻死路,我可是会仙家剑术的!”如此一来,少年便背着一把空空的剑鞘。

  那无头女鬼幽幽叹息,死到临头还要如此大言不惭,那就不救这少年了。看少年那种不见棺材不掉泪的行事风格,在这鬼吃人、人也吃鬼的地界能活多久?只是她难免心生疑惑,就这么个愣头青,怎么一路走到这处腹地的?

  不知为何,那货郎脸色剧变,正要说话,山外异象横生,宝光熠熠,几道流彩一下子撕裂沉沉夜幕,格外扎眼。

  一对少男少女转瞬之间就从十数里外来到山顶,一双璧人,前者背剑,手持马鞭,骑一匹雪白骏马,后者乘鸾。好个宝剑珠袍美少年,追风一抹紫鸾鞭。他们身后还跟着一个魁梧壮汉,上身裸露,遍体鲜红色文身。凌空蹈虚,风驰电掣,跟着前边两人。

  三人飘然落地,白马与青鸾都各自化作一张符箓,被少男和少女拈在指尖,再放入怀中。光凭这一手“家当”,就让鹤氅文士羡慕不已,眼馋垂涎之余,他没有忘记身形倒掠,尽量远离这几个练气士。

  少女眼神凌厉,道:“怎么说?”

  那壮汉看了眼鹤氅文士:“有业无孽之鬼,死后执念深重,立起淫祠,却无法成为一地英灵。”视线转移向那个背剑少年:“活人,好像是个武夫。”再看那撑伞女子:“无头鬼,秋分日,正午时,死在一个阳气鼎盛的刽子手手中。”最后望向那口油锅和汉子:“练气士,好食人肉,作恶多端,比那山野作祟的伥鬼还不如。”

  少男冷笑道:“那就斩了。”

  剑光一闪,便是一颗人头滚落,刚好坠入那口油锅当中,一颗脑袋在沸水中扑腾腾起伏。少女满脸厌恶神色,袖中瞬间绽放出一道璀璨金光,将那口油锅连同头颅一并打碎。伴随着一阵铃声,金光一旋,返回少女袖中,在空中带起一条经久不散的金色丝线。

  壮汉再望向那病秧子货郎:“狼狈为奸,一路货色,还是个炼成人形的妖族。”

  少女神采奕奕,问道:“可是蛮荒余孽?”

  壮汉摇头说道:“本土妖族。”

  少女有些惋惜神色,这就没有战功可换了。

  少男微笑道:“再斩。”

  货郎一脚挑起货担,砸向那少男,再朝崖外纵身一跃,仍是被一道画弧剑光戳中后背心,剑光再起,又割掉头颅。壮汉蒲扇一般大小的巴掌挥出,便将那只货郎担打成齑粉。

  少男嗤笑一声:“雕虫小技,也想瞒天过海。”

  少女摘下腰间一串金色铃铛,轻轻一晃,崖外一缕黑烟砰地散开,化作数百张白纸,少年双指并拢,轻轻一划,飞剑如获敕令,雪白剑光在崖外纵横交错,将那些白纸搅了个粉碎,壮汉再张开嘴一吸,便将那散乱的妖族精血凝为一粒珠子,连同妖丹一并吞入腹中。

  一时间山顶唯有风声。

  撑伞女鬼已站起身,犹豫了一下,她还是选择站在背剑少年身边。

  鹤氅文士咽了口唾沫,既然对方没有赶人下山,那他就打算开口求饶了。这个丫头片子,明摆着是一位来自金阙仙府的嫡传仙师,故而才有资格拥有一个“朱兵”神将扈从。至于那少年,分明是一位剑仙!这还是白府主这辈子第二次见到剑仙。

  还是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背剑少年,率先开口打破寂静。他双手负后,望向那个瞧着像是同龄人的少年,点点头,脸上流露出几分前辈看晚辈的赞赏神色,沉声道:“不承想还能在这种鬼地方,遇到一个同道中人。”

  站在最后边的鹤氅文士,都被这个叫陈仁的少年给整蒙了,你小子真是要脸不要命啊,有本事说大话的时候手别抖啊。所幸那少男根本没搭理这个脑子有坑的。

  少女轻声问道:“张姐姐何时赶来?是与我们在合欢山那边碰头吗?凭我们几个,能不能一路从山脚杀到那两处山中府邸?”

  少男皱眉道:“我家主人未必会来,所以这场外出历练,必须生死自负。”

  少女脸色看似失落,实则心中窃喜。

  一座高山内外,黑云连鸟道,青壁带猿声。

  撑伞女鬼“看着”那对身份高高在天的少男少女,世间喜欢好像都一般,低低在地——她喜欢他,他喜欢她,就是不知道那个她又会喜欢哪个他。

  鹤氅文士叫苦不迭,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山巅才来了三条惹不起的过江龙,怎么连合欢山的地头蛇都赶来了?难不成这就要狭路相逢,来上一场厮杀?

  那背剑少年还在说些臭不要脸的言语:“白府主,只管放一百个心,有我在,天塌不下来。”

  鹤氅文士苦笑道:“那我谢谢你啊。”

  背剑少年点头道:“我与姓白的,历来投缘。既然是自家兄弟,无须客气。”

  一个身穿黑色官袍的山神,虽是灵祠淫祀之属,却声势煊赫排场很大,坐着一顶由鬼吏肩扛的八抬大轿。赶路期间,他用一支碧玉灵芝轻轻挑开帘子,目睹了这边的剑光闪烁。慢慢放下帘子,这尊山神老爷脸色阴晴不定,如山君府情报显示,此子确是一个中五境剑修,天曹郡张氏,真心捡着宝了。

  一旁还有个头戴幂篱的女子,身姿曼妙,绯衣骑乘桃马。一人一骑,与那顶黑金轿子并驾齐驱。只是不同于先前少男少女的符箓坐骑,这匹能够腾云驾雾的桃马,是一匹货真价实的神异灵驹。

  他们身后还有一拨身高两丈的力士扈从,或遍身挂满活物蛇虺,或以一串白骨骷髅绕颈,它们看着非阳间人物,非善类,个个眉粗发如锥,诡异得令人汗毛直竖。

  山神轻声提醒道:“四小姐,等会儿到了泼墨峰那边,可别一言不合就跟他们打起来啊,教下官为难。不小心误了府君的大事,下官是百死莫赎。”

  女子神采奕奕道:“一位资质好到没边的少年剑仙唉,岂敢招惹?李员外且放心,到了那边,我保证不说话。”

  被揭了老底的山神老爷,脸色阴沉如水,嘴上却是笑呵呵,抱拳摇晃几下:“那下官就先行谢过四小姐了。”

  这支队伍,在崖外数十丈外停步,霎时间黑云滚滚,如地衣在天,轿马鬼吏皆立其上,与那泼墨峰遥遥对峙。

  女子透过幂篱薄纱,盯着那个相貌英俊的张氏子弟,等她近距离瞧见这位少年剑仙,便越发挪不开眼睛了。若是她能娶了这个少年郎,便能将大姐、三姐都比下去了吧?大姐不用说了,本就是下嫁,委屈了她。三姐可真算是一桩好姻缘,即将与那绛山国一个巨湖水君的嫡子定亲,说是招亲嫁女,其实早就内定了这么一个乘龙快婿。只不过父亲最喜欢热闹,而且合欢山如今财库缺钱,上次被天曹郡张氏打闹一场,伤亡惨重,兵饷都快发不出了,近期合欢山又忙着打造一座护山大阵,钱如流水,缺钱,实在是太缺钱了,所以就想着通过招亲一事收些彩礼、贺礼找补找补。据说这还是父亲前不久从某份山水邸报上得到的灵感,娘亲又是一个极痴迷那类才子佳人市井艳本小说的,什么抛绣球、猜灯谜,前月下卿卿我我……都是她的心头好。

  轿子晃了晃,身材臃肿的山神老爷伸手掀起轿帘,低头弯腰走出,嗓音嘹亮,他没有废话,先说正事:“下官李梃,忝为合欢山下祠山神,兼领合欢山诸部三千兵马的观军容使,要为两位府君大人给诸位捎几句话。”山神咳嗽几声,润了润嗓子,稍稍侧过身,高高抱拳,换了一种威严语气和浑厚嗓音:“天曹郡剑修张雨脚,金阙派垂青峰金缕,来者是客,随便游历,便是去小镇晃荡都无碍。只是你们两个记得止步于山脚,不得登山,否则就视为与合欢两府的挑衅,到时候本府君可就不念与程虔在阳世的那点旧谊了,胆敢登山过界半步,杀无赦,斩立决!”

  张雨脚扯了扯嘴角,毫不掩饰自己脸上的讥讽神色。一口一个本府君,好大的官威,真当自己是这处腌臜之地的土皇帝了?怎么不干脆自称寡人,以“钦此”二字结尾?

  貌若地方豪绅的山神宣读完这道“圣旨”,立即重新换上一副脸孔,略带几分谄媚,拱手笑道:“府君法旨,不得违抗,还望张剑仙、金姑娘放在心上才好。”

  不提张雨脚,只说那个细皮嫩肉的小姑娘,年纪不大,在金阙派的辈分却高得吓人,只因为这个小娘皮的师尊,便是那个连自家两位府君都要忌惮几分的程虔。程虔贵为青杏国的护国真人,是一位久负盛名的陆地神仙,精通水火雷三法,将一枚开山祖师得自古仙遗物的青精神符炼成了一枚鎏金火铃,驱邪却魔,易如反掌,麾下数百朱兵,皆是半人半灵真的高手……修道五百载,仙迹颇多,山上的朋友多,仇家更多,总之就是点子很硬。

  李梃以心声笑道:“金姑娘,游历过后,返回仙府,替下官与你师尊问个好。”

  少女笑着点头:“一定替李军容带到。”少女虽然是第一次出门历练,可这点粗浅的人情世故,还是懂的。

  听闻那小姑娘以“军容”称呼,李梃顿时眉开眼笑,觉得这金阙派女修越发顺眼。话已带到,李梃本已准备打道回府,只是自家小姐直愣愣盯着那个张雨脚,李梃心中颇为无奈,天曹郡张氏出身的少年剑修,合欢山势力再大,也不是你可以随便掳回山中当压寨夫君的,再说了,侥天之幸,被你抢了张雨脚回山,府上那几个面首怎么处置?

  李梃只得帮忙介绍道:“这位是咱们合欢山的四小姐,两位府君大人最是喜爱,摘星星摘月亮都是愿意的。”

  如今合欢山那边,长女已经嫁人,次子喜好远游,而这次对外招亲的,是合欢山的三姑娘。

  合欢山的赵、虞两位府君,属于半路鸳鸯,在那之前,各有山上道侣和子嗣道种,故而真正能够称得上双方皆是亲生的,还真就只有眼前这个头戴幂篱的绯衣女子了,否则合欢山也不可能将那匹桃马赠给她当坐骑。换成那种出不了一个中五境练气士的偏远小国,桃马早已炼形成功,轻轻松松占山为王。

  所幸这个绯衣女子没有纠缠张雨脚,她只是直了直纤细腰肢,斜瞥一眼他身边的少女,嗤笑出声,然后她伸出两根青葱玉指,掀起幂篱一角,有意无意挺起胸膛,笑道:“张公子,妾身闺名小眉,有缘再会。”

  张雨脚置若罔闻。一骑一轿,带着大队扈从渐渐远离泼墨峰。

  金缕嫣然笑问道:“雨脚,我们接下来怎么说?”

  张雨脚说道:“那就先去山脚小镇看看,是否登山,到了那边看过情况再定。”

  金缕点点头,看架势,只要张雨脚选择登山,她会毫不犹豫跟着他一起闯山门。

  从头到尾一言不发的白府主,心中感慨万分,这些个谱牒仙师的胆识气魄,就是跟他们这些孤魂野鬼不一样,走到哪里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德行。就说这个垂青峰的少女,既投了个好胎,又拜了个好师父,出门历练,身边不仅有师门赐下的朱兵扈从,还与一个同门的少年剑仙结伴而行。

  张雨脚望向那拨当地“土民”,问道:“请教诸位,合欢山招亲嫁女,什么时候开始?具体时辰是?”

  背剑少年双臂抱胸。白府主装聋作哑,生怕说错一句话,就落个被“再斩”的下场。只有那撑伞的无头女鬼,好像不是特别惧怕张雨脚,她从袖中摸出一片青翠欲滴的柳叶。随着柳叶旋转起来,女子的清脆嗓音响起:“回禀剑仙,约莫还有两个半时辰。”

  张雨脚点点头,与身边少女说道:“那就徒步前往合欢山。”

  少女只管点头。

  张雨脚望向女鬼:“姑娘若是愿意的话,可以与我们同行,前提是别怕被合欢山那边误会,事后被穿小鞋。”

  她扛着油纸伞,侧身敛衽施了个万福。张雨脚和金缕带着那个金阙派独有的“朱兵”神将,下山去了。撑伞女鬼姗姗而行,与他们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这泼墨峰之巅,只剩下背剑少年跟白府主大眼瞪小眼。

  “白府主还不动身赶路?”

  “不着急,距离招亲典礼还有两个半时辰,你呢,留在这边作甚?”

  “继续赏月。”

  两两无言,就这么长久沉默,最后还是白茅率先开口说道:“那货郎和吃肚肠的,他们都是穷鬼,一个杀人越货的山泽野修,一个刚刚炼形成功的精怪,稍微有点家底,就像先前我丢过去的雪钱,能吃的马上吃了,全部用来提升修为和增补灵气,只求个立竿见影。身外物,积攒多了,反而是祸事,没个山头,没个靠山,很容易招来杀身之祸,为他人作嫁衣裳,那就不值当了。先前那位少年剑仙一斩再斩的,都给打没了,只说那货郎的妖丹都被金阙派那尊朱兵吃掉了,半点渣滓不剩,那口油锅本是一件颇为邪祟古怪的值钱灵器,可惜也连同那根货担被打碎了,就只剩下地上那些纸钱……”

  少年说道:“废什么话,见者有份,五五分账。”

  白府主心中大定:“陈老弟真是痛快人,一言为定!”只是他很快就狐疑起来,这少年答应得如此痛快,该不会是个深藏不露的山泽野修吧?是个熟稔黑吃黑的阴狠主儿?

  白茅与那背剑少年拉开距离,笑问道:“少侠如此年轻,就有武道四境的实力了,出身应当非富即贵,否则如何能够有此不俗的武学成就?想来是位外出游历的豪阀子弟了?少侠身边就没有几个护卫扈从?”

  练气士还有野修散仙,而纯粹武夫里边的武学大宗师,几乎个个有来历,有明确的师承,这是山上的共识。

  尤其是那场让半洲陆沉的大战落幕后,宝瓶洲南边,几乎所有吃尽苦头的豪阀世族,越发铆足劲培养家族刺客和死士,大肆搜寻、拣选那些根骨好的孩子,从年幼起就让担任家族供奉的武学宗师传授拳法,不惜本钱,一日三餐皆吃药膳,每天泡药罐子,打熬筋骨,不惜走那寅吃卯粮的路数,也要使其快速提升境界,只求他们在二三十岁就能够独当一面。看这少年,若非那种故意施展障眼法假装成纯粹武夫的练气士,那么多半就是这种情况了。

  “少什么侠?才下山历练没几天,尚未做成几件英雄好汉事迹。”那草鞋少年淡然道,“要么直接喊我名字,要么喊我陈公子。”

  白茅心中腹诽不已:先前合欢山四小姐称呼张雨脚为张公子,你就嫉妒上了?

  两人一同走往崖畔,地上落满了纸钱,以及各种折纸屋舍、车驾、美人,而那些金元宝和银锭,与一般白事铺子所售卖的不同之处,就是被那货郎用朱砂笔写有国号年份。

  跟那练气士拣选某些铜钱作为“法宝”的路数不同。挑铜钱,必须找那些国力鼎盛、寓意美好的王朝年号,据说如此才会阳气重,一颗铜钱经手之人越多,沾染阳气自然就越多。反观这些纸钱的底款,往往是国力衰弱到了极点的年号,故而多是亡国之君在位时所铸,阴气便重。多是货郎从坟头捡来的“挂纸”,或是有人在坟头烧纸钱时,货郎便用上某种障眼法,纸钱看似烧完,实则却被货郎给半路劫道了。

  姓陈的背剑少年,跟腰悬官印、兵符的白府主,各捡各的,井水不犯河水。白茅故意挑选了那些精巧的车马阁楼、丫鬟婢女,约莫百来颗雪钱总是有的。

  见那背剑少年蹲在地上,从袖中掏出火折子,竟然将那一大堆刚刚得手的纸钱全部烧了,白府主一头雾水,忍不住问道:“小兄弟,这是作甚?”

  这些纸钱,碰到识货的市井有钱人家,可是能卖不少真金白银的,折算起来,怎么也能卖出几十颗雪钱。

  少年说道:“老话说财如流水流水财,都是过手即得又无的东西。只说这些纸钱,本来就是烧给死人的,当年就已经缺斤短两,如今烧掉,下边就等于多出一笔本该属于他们的钱财。”

  白府主怔怔无言,沉默许久才蹦出一句:“你倒是心善。”

  少年纠正道:“我这叫艺高人胆大,不怕走夜路,这点横财算什么?毛毛雨。”他站起身,问道:“一起下山?”

  白茅点点头,总觉得这个不知道从哪个旮旯里蹦出的愣头青,傻归傻,运道是真不错,这都能逃过一劫。

  少年突然说道:“我好像还欠你两颗雪钱。”

  白茅抖了抖袖子,笑道:“都算在这里边了。”

  少年瞥了眼白府主的那条蹀躞,说了句:“生前只当过芝麻官,没当过大官吧?”

  白茅笑容苦涩,倒是没反驳什么。他们一起走向那轿椅,还有四个始终杵在原地的挑夫。

  少年笑呵呵道:“都说货比货得扔,人比人得死,以前没觉得如何,今儿算是明白这些老话的精妙了。看看天曹郡的张剑仙,再看看那位山神老爷的八抬大轿,最后瞧瞧你,我都要替你觉得心酸,人家出门都是腰缠万贯,镶金戴玉的,白老哥你倒好,腰有十文必振衣作响,还府主呢,你咋个不把府门设在合欢山的山脚当山门?”

  白茅尴尬一笑,伸手掐诀,念念有词,将那轿椅和挑夫都变成几张折纸,再伸手一抓,白纸飘入袖中。这套出门行头,还是早年与那货郎钱买来的,了白府主好几颗雪钱。

  这无知莽撞少年,说话是难听了点,人倒是好人。只是白府主越想越气,话不是一般难听啊,好像总能戳中心窝子。他到底从哪儿来的,大家族除了传授武学,也教这种嘴上功夫?

  少年问道:“前边那个瞧着就是知书达理、大家闺秀、好看女子的撑伞姑娘,白府主知道她是什么来路吗?”

  白茅看了眼前边的油纸伞和绣鞋:你小子哪只眼睛瞧出一个无头女鬼“好看”的?你小子莫非是只对女子如此积口德?白府主暂时还不清楚,先前背剑少年那份烧纸钱的阴德,其实都记在了他白茅头上。

  白茅犹豫片刻,拣选一些不犯忌讳的说法:“只知道她姓柳,当然跟青杏国柳氏皇室没半颗铜钱的关系。都说她是给读书人殉情而死,被刽子手斩首示众,生前就不入族谱了,死后自然更不被收入祖坟,也是个可怜人。”

  “那个四小姐屁股底下的那匹马,是真马?”

  “千真万确,这类山中精怪既然能够御风,修为境界之高,可想而知了,说不定就是一头早就炼形、已经得道的大妖,不得是个洞府境?也就合欢山赵、虞两尊府君的千金小姐,能够将它当作坐骑了。大小姐,二公子,还有今夜出嫁的三姑娘,好像都无此待遇。”白茅想起先前的险境,问道,“你就这么穷,连把铁剑都买不起?就只能捣鼓个剑柄装模作样,到底是怎么想的?”

  “有钱没钱,关你屁事。”

  “随便劈砍一棵桃树,打造一把桃木剑都不会吗?”

  “你江湖经验浅,我这叫示敌以弱。”

  半晌无言的白茅朝最前边三个身影抬了抬下巴:“说真的,你小子也算福大命大了,这都能碰上他们,要是再晚来一时半刻,后果不堪设想。货郎与那个喜欢吃人肚肠的,可都不是什么善茬,境界不低,凶名在外。”

  “不还是被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少年给随手宰掉了。”

  白茅气笑道:“剑仙,那位来自天曹郡的张家公子,是一位被誉为剑仙的修道天才,仙材中的天才!你小子知道什么叫剑仙吗?天下练气士只分两种,剑修与剑修之外的练气士!”

  草鞋少年淡然道:“我也是剑修,会不知道这个?你傻吗?”

  白茅差点没被气得七窍生烟。

  少年双臂抱胸,问道:“既然天曹郡张氏这么牛,为何不干脆荡平那座合欢山,还天地一个朗朗乾坤,也是一桩莫大功德。”

  白茅嗤笑道:“你既然江湖经验丰富,还会问这种白痴问题?”

  少年说道:“不耻下问。”

  白茅揉了揉眉心,犹豫要不要撇下这个小王八蛋,跟那姓柳的撑伞女鬼一起走。少年从袖中摸出一只油纸包,打开之后,是香气弥漫的酱肉,不是老字号铺子没这手艺。他摊开手掌,递给身边的白府主。

  “好意心领了。”白茅笑了笑,伸手推回去,“只是人鬼殊途,暂时吃不了这个。”

  等到跻身了洞府境,成为中五境的一方鬼王,想必就可以恢复口舌之欲。

  走在山路最前边的张雨脚和金缕,对于最后边草鞋少年和那头鬼物的对话,其实清晰可闻。金缕有一张师尊赐下的玄妙符箓,祭出之后,极为隐蔽,能够让她听清楚方圆一里之内的细微声响。

  张雨脚以心声说道:“这个不知来历的少年,是个武夫,或三境或四境,就他的年龄来说,相当不俗了。而且他其实还是一个半吊子的阵师,会几手无须动用灵气的奇门布阵之法。先前在泼墨峰山顶那边,你可能没有注意到,地上有几截枯枝,方位极有讲究,你单独对上他,要是不留神,一旦被他偷偷占了先手,让他近身出拳,你可能会吃大亏。”

  金缕震惊道:“这家伙会不会是那种驻颜有术的世外高人?”

  张雨脚摇摇头:“肯定不是。他体内无丝毫灵气流转,是一位纯粹武夫无疑了。看架势和谈吐,多半与我是差不多的出身。”都是被大家族相中,栽培。

  金缕笑道:“他怎么能跟你比?”

  张雨脚脸色淡然道:“只是说出身类似,又没说后天际遇和境界修为。”

  金缕突然气愤道:“这合欢山,真是贼胆包天,横行无忌,真以为没有人可以收拾他们吗?等着,迟早有一天,会被师尊带兵剿灭殆尽!”

  张雨脚一笑置之。这些出身太好的谱牒修士,好像总是这般天真幼稚。合欢山这些年能够在此屹立不倒,底蕴深厚,除了那些故意展露在表面的战力之外,犹有一些见不得光的撒手锏,以及在周边青杏国等四个国家中盘根交错的人情关系,所以他们上次能够轻松挡下天曹郡张氏将近三十位练气士的攻伐,甚至张氏连合欢山的山脚小镇都没走到,就已经元气大伤。六百里山水路程,两场袭杀,一场光明正大的对阵厮杀,张氏可谓折损严重,所幸除了两名修士战死,其余都是受伤。灵器损耗极多,尤其是十数名修士的攻伐、防御本命物都不同程度破损,光是战后修缮、炼物的补偿,张氏事后召开家族祠堂议事,粗略算了一笔账,足足七十二颗谷雨钱!事实证明,天曹郡张氏还是太小觑原本以为只是一群乌合之众和散兵游勇的合欢山了。要知道在这拨参与围剿合欢山的练气士当中,光是中五境练气士就有六名,其中还有两位前辈是家族极其倚重的供奉和客卿,皆是金丹境地仙,一位还是成名已久的符箓真人,有那撒豆成兵的神通,与合欢山的三场交手当中,老神仙用掉了将近三百张不同品秩的符箓。亏得天曹郡张氏有一位金身境武夫坐镇战场,否则想要捞个勉强能算全身而退的结果都难。方才那个李梃,绰号李员外,生前是个富甲一方的豪绅巨贾,死后不知怎么就成了合欢山两座淫祠之一的山神。既然是淫祠神灵,自然就没有山水官场的谱牒品秩可言了。若是在大渎以北,李梃这种不入流的山神,哪敢如此占山立祠,找死吗?大骊朝廷曾经立碑于一洲群山之巅,岂是闹着玩的?

  当年一洲版图之上,多少藩属小国的淫祠被大骊朝廷禁绝?可不是几十几百,而是破千。问题是大渎以南,如今都不归大骊朝廷了,各路山精水怪,魑魅魍魉就一股脑儿冒出来,它们绕开南边云霄王朝那种国力雄厚的地界,拣选那些练气士和仙府寥寥的小国。尤其是当年祠庙、金身都被大骊铁骑捣毁的那些淫祠神灵纷纷现世,各找门路,走通关系,在各国州郡建祠庙、重塑神像,与当地官府各取所需,前者赚取人间香火,缝补金身,后者从前者手中捞取真金白银。

  张雨脚因为出身天曹郡张氏,所以要比金缕知道更多见不得光的内幕,比如投靠合欢山的鬼物、精怪,通过两座山君府的秘密运作和牵线搭桥,一个个成为数国地方上的淫祠神灵,只要给的神仙钱足够多,获得某国朝廷的封正都可以。当然,山水谱牒的品秩会很低,只在本国山水官场副册之上,而且肯定不在书院录档。比如那个身为鬼物的白府主,估计就是想要借助参加婚宴的机会,给一笔钱,抱上合欢山的大腿,好转任一县城隍爷之类的。

  眼前那座合欢山,曾被那位洪老先生,私底下讥笑一句:“真是数国山上之吏礼两部衙门了。”

  程虔作为青杏国的国师,上次为何不与关系极好的天曹郡张氏同行?不还是因为那三方印玺的缘故,青杏国皇帝有把柄落在合欢山手中。

  金缕想起一事,好奇问道:“雨脚,先前你说那个云霄王朝想要砸掉国境内六块石碑,后来就没有下文了,是为什么啊?不是都说那个崔瀺已经死了吗?大骊宋氏又按照约定退回了大渎以北,于情于理,大骊王朝如今都管不着南边各国内政了啊,留着那几块山顶石碑不是看着都心烦吗?当地朝廷和山上仙师,肯定都不愿意继续留着石碑啊,云霄王朝是担心大骊宋氏问罪?但是如今文庙规矩重,大骊铁骑再厉害,总不能再来一次挥师南下吧?”

  她自幼就在山中修行,一来年纪小,二来金阙派门规严,不许下五境的嫡传弟子知晓太多山外红尘事。所以她对那场蛮荒妖族一路打到大渎和大骊陪都的惨烈战事,都只是耳闻。上次跟随几位师兄师姐一起出门历练,才道听途说了些许事迹。她这次私自偷溜出京城,与张雨脚同行,她通过与这位少年剑仙的对话,见识了不少真正的山上事,山巅事,甚至天上事,但是由于中土文庙曾经禁绝邸报多年,她听说的也只是些零碎消息,而且她在未经师尊允许的情况下,也不敢在仙家渡口、客栈私自购买山水邸报。

  按照张雨脚的说法,连同云霄王朝在内,前些年南边诸国蠢蠢欲动,都有想要捣毁石碑的迹象,只是很快就消停了,雷声大雨点小,莫名其妙就没了下文。

  张雨脚露出一抹恍惚神色,深呼吸一口气,说道:“据说是因为崔瀺的一个师弟,此人是个剑修,前段时间活着重返浩然天下了。”直呼大骊国师崔瀺的名讳,在山上,尤其是比较年轻的修士当中,其实不是一种不敬,反而是一种比较古怪的礼敬。

  金缕疑惑道:“崔瀺不是早就叛出文圣一脉了吗?他还有师弟?”

  张雨脚笑道:“谁说没有呢?”

  金缕越发奇怪:“再说了,一位剑修而已,就能震慑半洲?莫非是风雪庙魏晋那样的大剑仙?”

  张雨脚沉默片刻:“论境界,论功绩,我给此人提鞋都不配。”

  金缕目瞪口呆。

  张雨脚微笑道:“当然,即便有幸与此人见面,我也不会给他提鞋。”

  金缕想要询问更多关于此人的消息,但是张雨脚显然不愿多说,便不了了之。

  走出泼墨峰山脚,张雨脚说道:“可以确定了,那个背剑少年,不是三境,而是四境武夫。”

  金缕咋舌道:“年轻有为,能算个武学天才了!”

  难怪敢单枪匹马行走在合欢山地界,一个不到二十岁的炼气境武夫,很稀罕了,若是熬到甲子岁数,能够跻身六境,在一国之内的江湖上足可呼风唤雨,成为帝王将相的座上宾。纯粹武夫,可不是修道资质好就境界势如破竹的练气士,最讲究稳扎稳打的武道攀登。金阙派就有一位师尊都很敬重的宗师供奉,金身境,好像二十岁也才四境瓶颈?

  最后边,白府主正在为少年说些小道消息:“青杏国的柳氏皇帝,当今天子,在山上修士眼中,其实是个白板皇帝。”

  见那少年一脸想问又碍于脸面不愿问的表情,白茅笑着解释道:“所谓的白板皇帝,就是失去了最重要的那几方传国玉玺。若是改朝换代也就罢了,国祚未断而玉玺失踪,这就很麻烦了;这三方据传是‘流落民间’的宝玺,一金质,一青玉,一檀香木质。在青杏国十二宝中,青玉之玺用来敕正番邦、册封外夷,柳氏算不得什么大国,本就是一直摆着吃灰尘;那方蹲龙纽檀木玉玺,倒也好说,可以用别的玉玺替代;最最麻烦的,还是那方金质的绞龙纽嗣天子宝玺,是专门用来册立太子的。如今青杏国那位即将及冠的太子殿下,既非嫡长子,朝廷又无这方玉玺,不是一般的名不正言不顺了,否则何曾听说一个储君的及冠礼,需要请人观礼?这不是笑话是什么?”

  “不过有消息说青杏国柳氏皇帝,起先为了这场观礼有足够分量,四处求爷爷告奶奶,大费周章,除了礼部尚书、侍郎,其余五部高官和各家勋贵,都派出去了,但凡是有点名气的山上门派,只要愿意去京城,都给钱!只是不晓得为什么,突然就没动静了,好些个端架子摆谱的仙府,不来就算,一夜之间,在外边低头哈腰、给仙师当孙子的官员,全部返回京城。只流露出一点点风声,好像柳氏皇帝已经请到了一个大人物,至于具体是怎么个大人物,天晓得,总不能是将那神诰宗或是正阳山的祖师堂成员请来了吧?我猜还是虚晃一枪,给自己一个台阶下,到最后还是天曹郡张氏家主请来的几个山上朋友,至多是三五位金丹境地仙,帮忙撑场面而已。”

  少年恍然点头道:“原来如此。怎的,青杏国这几方印玺,被合欢山得手了?”

  “给你猜中了。”

  白茅点点头,抬手晃了晃袖子:“你就不知道咱们这里,有个响当当的绰号?”

  “怎么说?”

  “小书简湖!”

  “啥玩意儿?”

  “你小子竟然连书简湖都没听说过?!”

  “刚听说。”

  白茅被噎得不行,只得换了一个问法:“真境宗总该知道吧?”

  少年摇头。

  白茅将信将疑:“那么刘老宗主和截江真君刘老神仙,总该听说过吧?”

  就算没听说过上宗是那桐叶洲玉圭宗的真境宗,这两位鼎鼎大名的山泽野修,在宝瓶洲,但凡是个练气士,都该听说过一些他们的事迹。

  结果那少年问了个让白茅差点抓狂的问题:“这个截江真君,都当上宗主啦?”

  “你倒是还知道一宗之主不是谁都能当的?”白茅转头看着那个一手托着酱肉、细嚼慢咽的少年,气笑一句,然后耐心解释道,“他们只是都姓刘,不是一个人,刘老宗主是仙人,仙人境!我们宝瓶洲历史上第一位跻身玉璞境、仙人境的山泽野修,那可真是厉害到不能再厉害的通天人物哪。”

  “至于那位截江真君,也是一位极为厉害的得道神仙。听说这位老神仙水法之高,冠绝一洲。青杏国程虔的水法,已经很厉害了吧?对上这位截江真君,呵呵,不够看,这可是程虔自己说的。而这位刘截江,如今就是真境宗的首席供奉,玉璞境,道场在那一座名为青峡岛的风水宝地,听闻早年还当过一段时日的书简湖共主。”

  “你以为书简湖是什么地方?在真境宗入主之前,那才叫真正的无法无天,每天都会杀来杀去,死的都是练气士,一般的中五境神仙,出门在外都得担心会不会暴毙在外,合欢山比起书简湖,小巫见大巫了。”

  说到这里,白茅扬扬自得:他娘的,自己还是前不久通过几颗雪钱才知道原来地仙之上又有“上五境”一说。本以为所谓的陆地神仙就是练气士的修道极致了。

  少年问道:“在这书简湖,除了刘宗主和截江真君,你还知道哪个老神仙?”

  白茅一时语噎。确实,不是他见多识广,只是那两位书简湖老神仙名声太大,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再让他说出几个书简湖的得道高人,还真难住了。

  白茅犹豫了一下:“我还真知道一位得道高人,是那五岛派的盟主,据说是一位鬼仙,姓曾,年纪轻轻,资质与福缘皆是罕见,即便在那修士扎堆的书简湖,也是数得着的天纵之才。少年时便可以同时修习数种大道正法,以后的大道成就,可想而知。”

  少年笑道:“五岛派?这名字取得真够马虎的,是在那书简湖占据了五座岛屿?以后地盘扩张了,多出几座岛屿,咋个办?”

  白茅瞪眼道:“慎言!”

  那五岛派能够在那真境宗的眼皮子底下,拉起一杆旗帜来,岂是他们这些蝼蚁角色可以随便调侃的?何况白茅对那五岛派颇为向往,毕竟是一个鬼修聚集的山头,平日里总想着自己若是在那边修行,会如何如何。只是合欢山与那书简湖,隔着重重山水,一路上山水仙府和各级城隍庙数不胜数,他一个下五境鬼物如何能够顺利走到五岛派,觐见那位曾鬼仙?

  约莫是听见了五岛派的缘故,前边那撑伞女鬼故意放缓脚步,最终与他们并肩而行,她那肩膀之上再次浮现一片柳叶:“方才顺风,不小心听见两位的对话了,你们方才是在聊书简湖和那位五岛派的曾仙师吗?”

  白茅哈哈笑道:“反正都是些一辈子都不沾边的天边人物,闲来无事,本官就随便跟陈老弟显摆些山水见闻。”

  她犹豫了一下,问道:“白府主也想要去五岛派碰碰运气?”

  背剑少年疑惑道:“也?”

  她拧转油纸伞,幽幽叹息一声:“偌大一座宝瓶洲,难得有一处鬼物不用担心朝不保夕的地盘,岂能不心向往之?”

  背剑少年说道:“都说树挪死人挪活,柳姑娘如果真有此意,确实可以去五岛派那边碰碰运气,总好过在这边厮混,说不定哪天就被朝廷兵马联手山上仙师给剿灭了。”

  白茅咳嗽一声:“别说这种晦气话。”

  她倒是毫不介意:“做了鬼,还怕什么晦气。”

  少年抬起手,做掐诀心算状,自顾自点头道:“柳姑娘,我根据你的姓氏,算了一卦,去五岛派,大有作为!”

  无头女鬼抬起手,掩嘴娇笑:“陈公子,我不姓柳,姓柳与殉情一说,都是外边以讹传讹的。”

  白茅忍住笑。

  少年默默缩回手,继续吃酱肉,吃完最后一块,将那油纸揉成一团收入袖中,拍拍手,只当方才的那份尴尬已经随风而散了,问道:“白府主,柳……姑娘,先前那种符纸坐骑,瞧着既光鲜又实用,哪里买得着?入手后,日常开销大不大?”

  白茅说道:“不是寻常物,金贵得很,据说这类能算私人符舟的玩意儿,稍微偏远一点的小渡口都未必有卖,即便是大的仙家渡口,还得碰运气,一有就无的好东西,有钱都未必买得着,我们这种人,看看就好。”

  少年说道:“我只是问那符马符鸾,骑乘千里,需要几颗神仙钱。”

  白茅摇头道:“这等秘事,如何知晓?”

  撑伞女鬼笑道:“如果不曾遇到迎面而来的大风气流,御风千里,约莫开销十颗雪钱。”

  白茅咋舌不已,这可真是钱如流水了,如此摆阔,太不划算。白茅后知后觉,问道:“你怎么不问一张符纸售价几何?”

  少年冷笑道:“傻子吗?老子兜里才几个钱,买得起?”

  “那你还问日常开销?”

  “就不兴路边捡着个符箓坐骑啊?”

  白茅忍了。

  那女鬼问道:“陈公子,能不能问一句,你是纯粹武夫?”

  背剑少年坦诚得一塌糊涂,直接点头道:“实不相瞒,少年起习武练拳,因为资质尚可,又有名师指点,所以十八般武艺都精通。拳法大成之后,就有点懈怠了,所以近些年主要精力,还是放在练习上乘剑术上边,琢磨着如何自创几手高明剑招,要跟一个既是苦手又是朋友的同龄人,分出个胜负。同时兼修雷法和阵法,不过都只能说是修道小成,尚未登堂入室。我不轻易与外人抖搂这些,交浅言深是江湖大忌,何况也怕一不小心就吓着别人。只是白府主瞧着面善,柳姑娘又是个心善的,就无所谓了。”

  白茅忍不住调侃道:“你如今多大岁数,十四五?怎么来的‘少年习武’,‘年少习武’是不是更好些?”至于什么雷法、阵法,白府主问都不想问,已经习惯了,这个姓陈的草鞋少年,喜欢张口就来。

  那女鬼也是一笑而过,再不说话了。

  她只是心中疑惑,若这少年真是一个炼气境纯粹武夫,为何一身鼎盛阳气如此内敛,她和白茅几乎察觉不到?这恐怕只有炼神三境的武学宗师才能做到吧?

  她曾经在山脚小镇那边,有幸见过一位金身境武夫。金身境武夫行走在夜幕中,哪怕没有刻意绽放满身拳意罡气,对她这种鬼物而言,就已经如一轮烈日平地滚走,教她不敢直视。那座鱼龙混杂的小镇,悉数避其锋芒,都关起门来,没有谁胆敢撂半句狠话。此人进了一间酒铺,要了一碗酒喝,老者身上那种原本如骄阳灼眼的武夫气象就瞬间消散,变得与市井坊间的凡夫俗子无异。

  背剑少年讥笑道:“迂腐酸儒,冬烘先生,只晓得跟老子在这边咬文嚼字,先前见着了天曹郡张剑仙,咋个没见你说一个字。”

  白茅真忍不了了,怒道:“陈仁!泥菩萨还有三分火气,你少跟本官说些怪话,没完没了,真不怕本官与你翻脸吗?”

  少年一本正经说道:“你未必是个好官,却是个好人,如今只能算是个好鬼吧。再说咱俩还是一见如故的自家兄弟,几句逆耳的话,怎就听不得了?官场修行是修行,日常修行亦是修行,起居饮食,吃喝拉撒,都是修行,修道之士,一颗道心是否坚韧,何等重要,是也不是?”如果只说到这里,白茅还真就听进去了,问题在于这家伙还有几句肺腑之言:“我是纯粹武夫,自然不用如此修行,时刻打熬的都是拳脚功夫,所以你别跟我说些弯来拐去的怪话,否则伤了自家兄弟的情谊。我们习武之人,尤其是练外家拳的,脾气都暴。”

  那撑伞女鬼可怜兮兮地“看”了白府主一眼,悠然加快步伐,脚不沾地,蹈虚飘荡远去。

  少年看那白府主已经被自己的道理给说服了,点点头,说了句“孺子可教”,再随口问道:“那金阙派的掌门,是怎么个道法?也是个玉璞境?”

  “你当玉璞境是路边大白菜吗?”白茅满脸无奈,小心翼翼瞥了眼前边的金缕,压低嗓音说道,“不过咱们这位程真人,听说确有玉璞的道根,合欢山地界都说这位神通广大的道门真人,已经达到了那种‘分道散躯,阳神坐镇小天地,恣意化形,阴神远游千万里’的玄妙境界。附近数国山河,奇人异士无数,唯有天曹郡张氏老祖与合欢山赵府君,能够与之平起平坐。尤其是一手五行之金的独门雷法,玄之又玄,威力之大,不可想象。”

  少年嗤笑道:“这世间雷法的修炼之道,有什么玄乎的?撇开龙虎山秘传的五雷正法不谈,不过是身内若有及时雨,五脏六腑各凝一片云,在这之后分出了三家:下乘之法,炼出个目痒双眸闪烁如电光,三处丹田连一线,牵动脏腑沥沥响,倏忽轰隆作雷鸣;中间之法,无非是阴阳两气相互激,如炼三柄悬空镜,不同道诀成雷函,用以鉴承日月光,在那丹室洞府之内显天机,如字在壁上,了了见分明;至于上乘之法,说难也不难,炼化一己之身成就大天地,处处洞府皆雷池,掌阴阳造化,握天地枢机,召神出吏,发为雷霆……”

  白茅故作附和,转头朝背剑少年竖起大拇指,不去天桥底下当个说书先生,真是可惜了。

  撑伞女鬼若有所思,忍住没有转身。

  张雨脚微微皱眉,以心声询问道:“金缕,此人关于三种雷法的说法,在山上可有根据?”

  “胡说八道?大而无当?”金缕笑道,“反正只有被他贬低为下乘之法的内容,稍微与雷法正统沾点边,练气士确实修炼到一定程度,会有那目痒,继而脏腑如降雨的阶段,至于什么炼出镜子,雷函文字显现在洞府内壁,我听都没听过,至少我们金阙派垂青峰雷法一脉,肯定没有这类说法……”

  白茅笑问道:“陈公子,哪里学来的高妙说法?”

  少年双臂抱胸,健步如飞,说道:“书上都是这么写的。”

  与那少年隔着一里路的金缕忍不住笑出声。原本她还打算回到青杏国京城,就问那位已是洞府境的师姐,现在嘛,还是算了,免得被师姐笑话。

  去往合欢山,其实没有道路可言,昔年官道和乡间小路早已被荒草埋没,沿途多是枯树,偶有断壁残垣,依稀可见当年的村庄模样。其间碰到两拨去合欢山参加招亲典礼的精怪、鬼物,张雨脚都懒得看一眼,对方就识趣地主动绕道了,只敢远远地在夜幕中窃窃私语。一来这对好似金童玉女的少男少女,实在扎眼。更重要的,还是少女身后的那个魁梧壮汉,他就像一块明晃晃的金字招牌,青杏国真人程虔的金阙派,即便是在这合欢山地界,也等同于一块免死金牌。当然,前提是金阙派的谱牒仙师别在这边太过分,随意打杀那些有根脚、与两座山君府有香火情的。

  白茅好奇问道:“陈老弟,你能不能跟老哥说句实诚话,来这边做什么?”

  “一边习武炼剑,一边闯荡江湖,顺便搜集些古铜钱,好攒出一把能够斩妖除魔的铜钱剑。在青杏国京城那边,听说这边多鬼祟精怪,就想来这边磨炼磨炼,一身所学驳杂,也好有个用武之地。要是真交待在这边,只怪自己学艺不精,怨不得谁。”少年抬起手,指了指剑鞘,“瞧见没,世间最好的剑鞘,就得有一把上乘法剑,才算般配。虽说鞘内暂无实实在在的法剑,但是一剑鞘的沛然剑气,满满当当,呼之欲出,一旦对敌出剑,那剑光,啧啧,可怕!白老哥,你不是外人,就与你说句真心话好了,陈某人要为世间剑道,开辟出一条人人可走的通天坦途。”

  白茅实在是受够了这个脑子有坑的小兔崽子,从袖中摸出一颗雪钱:“陈仁,找个郎中,治一治。真的,听白大哥一句劝。”

  那草鞋少年哦了一声,真就伸手收下了那颗雪钱。

  白茅立即后悔了,这厮还真就能假装听不出自己的言外之意,于是反手抓住那少年的拳头,就这么相持不下。

  “好人有好报。白老哥,松开手,犯不着为了这么点小钱,白白坠了一份豪杰气概。”

  “陈兄弟,我是什么出身,你早就在那泼墨峰通过铜钱看得真切,真谈不上好人、豪杰什么的,把钱还我,我以后喊你哥。”

  就在此时,距离山脚小镇不远,突然出现一支骑兵,数量不多,只有十数骑,皆佩刀背弓披轻甲,衔枚疾走,不闻马蹄声。张雨脚第一次流露出凝重神色,放缓脚步,通过一件本命物牵引灵气凝聚在双眸,暂时获得一种望气术。

  金缕原本不甚在意,只是见身边张雨脚如此屏气凝神,她才察觉到事情不简单,立即双指并拢,默念道诀,再在眼前一抹。霎时间,她就惊骇发现了那支轻骑的不同寻常。

  走在他们身后的撑伞女鬼更是早早停步,稍微压低油纸伞,以便遮掩更多身形。

  白茅因为同样是鬼物,所以能看到阳间练气士需要各种神通、秘法加持才能瞧见的异象。古战场遗址常有某种披甲英灵,它们因为某个执念游弋天地间,若是手持兵器,就有那“枪尖流金光,矛端生天火”的奇异景象,也就是某些史书上的“戟锋有火光,遥望如悬烛”。只不过这种景象,不是所有英灵都能有的,极其稀少,不常见。正因为罕见,所以才让人鬼皆忌惮。

  背剑少年问道:“这是?”

  早已噤若寒蝉的白茅赶紧摇头,以手指抵住嘴唇,示意陈仁千万别在这个时候出声,逞口舌之快。见那少年还要开口,白茅连忙使劲攥住少年的胳膊,平常什么怪话都能说,但是靠近这拨轻骑之时,一定要慎之又慎!

  等到那十数骑火光闪耀,一线拉开,渐渐没入山脚小镇,白茅才敢喘气,下意识擦了擦根本没有汗水的额头。

  少年问道:“是合欢山府君麾下嫡系精骑?”

  白茅摇摇头,神色古怪道:“想都别想,合欢山哪有这份治军本事?”白茅显然知道这队斥候精骑的真实身份,只是绝口不提。

  生前死后两相同,一年春夏与秋冬,全在马背横戈行。

  白茅岔开话题,故作轻松道:“马上就要进入小镇了,你记得跟在我身边,别乱逛,走岔了,会鬼打墙。看似几步路的距离,其实是十几里路,瘴气横生,白雾茫茫,弯来绕去,险之又险。”

  进入一个张灯结彩的小镇,主街尽头与合欢山的神道衔接,路边有栋阁楼,楼边有棵枝繁叶茂的古树,挂满红纸。

  鬼蜮之地,阴气森森,好像月色都是冰凉的。街道两边挂满了一排排鲜红灯笼,有不少铺子都开着门,影影绰绰,只是几乎没有声响传出。

  那撑伞女鬼似乎对小镇极为熟稔,她转过身,与白茅和少年挥手作别,然后走入一条小巷,消失无踪。

  白茅以心声跟少年介绍两边铺子的大致来历,以及为何不能招惹。走到一处,二楼有数个衣裙单薄的妩媚女子正在招手,白府主便放慢脚步,询问身边少年喝不喝酒,还说这儿没啥可怕的,买卖公道,她们不吃人,只吃钱,只需两颗雪钱就能喝上一壶酒,至于一壶酒能喝多久,就得看自家本事了。白府主随即嘿嘿一笑,倒也算是吃人的,否则怎么能说此处是英雄冢?

  少年只是双臂抱胸,目不斜视,嗤笑一句:“哟,白府主一聊这个就来精神了?”

  白茅只得作罢。

  街道尽头的那栋楼内,一楼能喝酒,灯火辉煌,亮如白昼,坐满了准备登山参加招亲的。白茅就了一颗雪钱,在酒楼大堂要了个角落位置,叮嘱陈仁坐着就是了,别主动惹事,真有谁找上门,就报他的名号,白茅自己则屁颠屁颠跑去递交贺礼。

  山脚牌坊楼下边,摆了张铺有大红绸缎的桌子,有一个管事模样的锦衣老人,正在高声唱名,还有个账房先生负责书写礼单:“半斤雷火烧红杏,一条水脉炼碧丹。天籁窟琵琶夫人,送上仙家雷杏一颗,水丹一枚!”

  “羽衣常带烟霞色,蓑笠垂钓龙潭中。黑龙仙君,到了!红包一个,雪钱十八颗。”

  那个道号“黑龙仙君”的老者一瞪眼:“嗯?!”

  管事立即讪笑道:“报错了,是八十颗!”

  已经提笔写上十八颗的年轻账房抬起头,满脸为难神色,老管事一拍他的脑袋:“一笔勾销,再重写不会吗?”

  等到那位观海境的仙君老爷登山远去,管事还在对那个账房先生骂骂咧咧:“就会吃鱼肚肉吗?”

  “猿猱道上住妖王,拳脚刚猛世无双,唐琨唐大宗师,今夜登门道贺,黄金一箱,珠宝两盒!”

  “枯骨翻身做府主,生前本是大清官。楔子岭清白府,白茅白府主,雪钱五十颗,古墨……几锭。”

  白茅立即点头哈腰,搓着手,小声笑道:“虞管事,这套古墨,是御制的,值点钱。”

  管事点点头,与那年轻账房提醒道:“给白府主加上‘御制’二字。”

  一条好似蚱蜢船的私人符舟破空而至,转瞬落地,一个魁梧壮汉从符舟中走出,身边带着俩婢女,其中一个女子掐诀将那符舟收拢,壮汉伸出蒲扇大小的手掌接住符舟,再一把推开碍事的白茅,不愧是六境武夫,直接让白茅摔出两丈外。他也不与合欢山虞管事废话,只管带着两位婢女径直登山,要他往外掏钱,就是等公鸡下蛋。

  老管事欲言又止,想想还是算了,此獠号称这辈子谁都不服,只佩服那位两袖清风的北岳魏山君!见那壮汉搂着俩婆姨,走得远了,管事才转头呸了一声:什么东西,一洲山君,何等巍峨神灵,也是你这种货色有资格佩服的?

  白茅返回酒楼,发现已经不见了那个背剑少年的身影,苦笑不已,喝过酒,再喊来店伙计结账,竟然被告知已经付过钱了。

  山中神道,一对道侣赵、虞府君竟是联袂现身,好像要在山门口这边亲自迎接贵客。

  泼墨峰那边,两个年轻男子御风飘落。一人身穿麻衣,脚踩登山屐;另外一人身穿墨青色蟒服,却非王朝贵胄身份,而是家族法袍形制便是如此,他姓符,来自老龙城,而且他还是可以参与祠堂议事的练气士。麻衣青年笑言一句:“苻气,连累你多跑一趟,蹚浑水了。”后者摇摇头,满脸无所谓,他眯眼望向远处,说来就来。

  一道璀璨剑光伴随着一条五彩流萤转瞬即至,一个面容肃穆的道冠少年抖了抖袖子,将一片绚烂云雾凝为身上法袍符箓,而那个御剑而来的年轻女子站定后,长剑掠入背后鞘中。

  那个麻衣青年笑容灿烂,主动作揖道:“合欢山虞阵,见过程真人,彩芹姑娘。”

  苻气抱拳笑道:“老龙城,苻气,见过程国师,张剑仙。”

  张彩芹笑着点头。

  程虔问道:“苻南华与你是什么关系?”

  苻气笑呵呵答道:“若是按族谱算辈分,我可以喊他一声小叔,在外边碰到了,就只能喊城主,否则小叔肯定不乐意搭理我。”

  山门口那边,两位府君道侣同时与一位贵客拱手,其中赵府君与那修士把臂言欢,大笑不已:“秦傕老弟!终于把你等来了!”

  虞府君以心声问道:“秦道友,田仙师就没有一同前来?”

  至于秦傕和田湖君的那位师尊,是绝对请不动的。事实上就连这位田仙师都很难请,果不其然,秦傕摇头道:“田师姐近期需要闭关。”

  一个背剑少年坐在小镇一口水井上边,双手笼袖,他看见那个急匆匆赶来的鹤氅文士,笑问道:“白府主不在那边喝酒,乱逛什么?”

  白茅松了口气,伸出手指点了点陈仁,气笑道:“说了别乱走别乱走,跑来这边作甚?”

  少年跳下井口,一双草鞋轻柔触地,笑道:“坐井观天,好好看看小三十年前自己眼中的世界是如何的。”

  白茅听得如坠云雾,总觉得这个姓陈的少年游侠神神道道的,也不多想,忍不住埋怨道:“真当这里是寻常小镇吗?走走走,赶紧离开,我马上就要登山了,先送你离开小镇,这种是非之地,藏龙卧虎,不宜久留。”

  背剑少年笑道:“什么藏龙卧虎,比起我家乡小镇,算不得什么,差远了。”

  白茅一把拽住那少年胳膊,不由分说就拖着他往巷子外边走,笑道:“你家乡小镇,莫不是那骊珠洞天的槐黄县城?”白府主再孤陋寡闻,也知道那个巴掌大小的地方,出了好些个随便吐口唾沫就能淹死自己的修道天才,关键是还一个比一个年轻。

  那少年震惊道:“白老哥,这都能猜中,深藏不露啊,也是个能掐会算的高人?!”

  “也什么也,可曾算到柳姑娘不姓柳?”

  “天算漏一,如此才对。”

  “行了行了,别废话,把你小子送出小镇,本官就登山去,就此分道扬镳,到底阴阳殊途,幽明异路,以后能别见就别见了。”

  “白老哥,你想啊,我姓陈,骊珠洞天那个姓陈的也姓陈,嗯?是不是都不用猜了?”

  白茅乐和得不行,直接一巴掌打在那个少年脑袋上,笑骂道:“好家伙,这都能攀亲戚,按照你的说法,我姓白,那我与那位传说中的人间最得意,是啥关系?”

  “白府主,君子动口不动手啊。”

  “让你小子长点记性。”白茅又是一巴掌甩过去,只不过这次被那少年伸手挡住,白茅松开对方胳膊,从袖中摸出一张珍藏多年的黄玺符箓,小声说道,“出了小镇,赶紧走,方才有人说瞧见泼墨峰那个方向有动静,还不小,其中便有剑光亮起,极有可能是天曹郡那位女子剑仙到了。你悠着点,外界都说她脾气不太好,出剑极狠,若真是她,合欢山这边定然不会坐视不管,所以你最好绕道。这张破障符,就当是临别赠礼了,我还是那句话,跟一个当鬼的……朋友,就别再见面了。”

  到了小镇边界,背剑少年倒退而走,笑道:“白老哥,实不相瞒,我跟那位女子剑仙是朋友,还有那个刚刚登山的秦傕,若是瞧见我,真得找个郎中看看膝盖。信不信由你,走了走了,还有点小事需要处理。总之你到了山上,万一有状况,你就大喊一声,那张彩芹也好,书简湖的秦傕也罢,只管跟他们说,你认识一个姓陈的,穿草鞋,背剑,爱蹭酒,与你萍水相逢,一见如故,约好了于今年年中时分,在那青杏国京城喝一顿酒。”

  鹤氅文士笑了笑,点点头。

  人生有诸多赏心乐事,返乡,饮美酒,见百开,松荫对弈,中秋候圆月,听风声如潮,雪夜闭门读书……

  今夜得再加上一个听少年吹牛皮,说自己是骊珠洞天陈平安。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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