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五年,三月初五,夜色如水。

  英亲王府,水园内桃花满枝,一片绯色。

  王府夜宴,金樽清酒,玉盘珍馐,觥筹交错,众宾喧哗,更有官妓们舒展腰肢,载歌载舞,薄薄的纱衣下,年轻娇嫩的身姿引人浮想联翩。

  其中尤以中间的粉衣姿容最绝色,媚骨天成,一颦一笑摄人心魄,眉宇间清冷疏离,媚而不俗。

  “果然是尤物,如果吴某没看错的话,这粉衣美人可是姜尚书的千金?”

  “嗤,不过是个被流放的囚徒之女罢了。那老家伙对左相忠心又如何,还不是被冷血无情的左相大人亲自抄家灭族。”

  “一介贵女,沦落为官妓,也是可叹!”

  ……

  面对数道色迷露骨,不怀好意的视线,姜明枝眼神一冷,很快浅笑倩兮。

  和所有官妓一样,她穿着难以蔽体的纱衣,不堪一握的腰肢和纤细的小腿都暴露在冰凉的空气中,任人肆意取乐。

  曾经她是高贵的尚书之女,如今已没有了那层身份庇护。

  她本可像其他沦落教坊司的贵女一样一头撞死,可是她坚信自己的父亲没有参与谋反,不该被判处流放之刑。

  即便落入风尘中挣扎,她都要活下去……并且为父申冤!

  一舞毕,她沉静地福身,随众准备退下。

  “左相大人到——”

  通禀声打破了席宴上的欢声笑语,众人肃静。

  姜明枝身子有片刻的僵硬,下一瞬即回神,躬身跟着官奴们退避至宴会角落。

  男人雪衣华袍,玉带飘飘,三千青丝为玉冠束起,柳眉,凤眸,鼻若悬胆,口若点朱,清贵不染纤尘。

  芝兰玉树,霁月清风。

  任是谁也无法将这样的皮囊与传闻中杀伐果断、雷厉风行的左相联系在一起。

  周围的官妓都看得失神了,只有姜明枝眉间凝起淡淡的讽刺。

  跟随管家的引路,男人在席间落座,他的到来令宴会的气氛冷凝起来。

  左相,裴铮。

  年纪轻轻,却位极权臣,行事手段更是令人闻风丧胆。

  姜明枝转过头,盯着这个看似风光霁月的男人,心头的恨意,再也按捺不住,缓缓流露在她的眼眸。

  姜家覆灭以来,她总忍不住猜测,怕是父亲早就成了左相一派的废子。

  否则,作为他最重要的臂膀,裴铮怎么会不全力营救?反而亲手将她父亲推入深渊?!

  他和亲王一向政见不合多有摩擦,今天来参加亲王的晚宴,又是为了什么?

  如果不是场合不对,她怕是已经抓着他的衣领,质问他到底为什么致姜家于死地?

  裴铮忽然抬眼,恰与她怒视的目光相触。

  姜明枝这才从激烈的情绪中挣脱,意识到两人之间身份如天堑。

  他既然能舍弃父亲,也可能斩草除根,杀了她!

  她眼睑轻垂,鸦羽一般的睫毛颤动着,遮掩了眸中所有的情绪。

  裴铮端起酒杯轻抿一口,如玉一般的手指轻缓敲了敲桌案。

  “你,过来。”

  他的视线落在她的身上。

  周围一片哗然之声。

  姜明枝心里咯噔了一下。

  她没少听他的传闻。

  大权在握,颇受庆帝的信任,自然有与他外表极不相符的狠辣手段。而他为人也是出了名的冷漠禁欲,不近女色,不仅至今后宅空悬,听闻连风月场所都未曾出入,无一点儿桃色绯闻。

  没想到这人一来却盯上了她,丝毫不念及她父亲曾经为他立下的功劳。

  姜明枝咬紧牙关站在原地。

  周围亲王党羽的取笑声越发大了。

  “哈哈哈,都说左相大人不近女色,怎么才来到我们亲王宴会上,就急不可耐找官妓陪酒?”

  “我记得姜尚书对左相可是忠心耿耿,左相大义灭亲,还要玩他的女儿?”

  “你可别冤枉了左相。姜尚书本就唯左相大人马首是瞻,说不定早就将女儿奉上以表忠心了,左相是来叙旧情的。毕竟后宅里连个暖床的都没有,也寂寞呀。”

  ……

  姜明枝听着这些羞辱,不禁咬紧了牙关。

  另一位当事人裴铮却无动于衷,落在她身上的视线亦无波动,用不容拒绝的语气命令,“过来坐下。”

  她藏在纱袖下的拳头紧握,垂下脑袋眼里噙满了恨意。

  裴铮见她不动,眉头微不可察的皱了下,冰冷道,“再不过来,是想本相杀了你吗?”

  阳春三月,他的话却像寒冬般寒冷,离他较近的几个官员此刻大气都不敢出。

  她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只好难堪地走近,在他身侧坐下。

  她坐过去了,裴铮淡淡看了她一眼,却没有对她有任何动作。

  而是执起酒杯轻抿了一口酒,冷声道:“是亲王邀请本相来的,再不露面,本相就回去了。”

  他话音刚落,立刻远远传来一道笑声。

  “左相大人急什么?难不成是急着享用美人?”

  伴随着哄堂笑声,一袭紫衣金冠的亲王笑着走了出来。

  英亲王萧隽,是庆帝最信任的手足,生了一副俊美无俦的好面貌,特别是生就一副桃花眼,笑起来风流多情,迷惑人心。

  他手执一柄折扇,闲庭信步而至。

  “今日是庆功宴,左相为陛下办好了谋逆案,所有涉案人员重则诛九族,轻则流放,一网打尽,解决了陛下心头大患,可谓是功不可没!在下佩服,佩服啊!”

  听到谋逆案,姜明枝本能地竖起了耳朵。

  英亲王眉眼含笑,可是声音却分明裹挟了一丝恼恨和冷意。

  “左相大人当真心狠,臂膀说断就断,本王自愧弗如。”

  姜明枝闭了闭眼,本已紧握成拳的手指几乎要嵌进肉里。

  她的猜测果然没错,自己的父亲是左相党的一枚废子,在和英亲王的这次较量中,裴铮输了,不得不壮士断腕。

  成王败寇。

  父亲甘愿替了这个罪,是他最开始投靠时就想过能够接受的可能后果。

  作为臣子,父亲不恨左相,但是她姜明枝恨!她恨裴铮!

  “本王特意请来的姜小姐,左相可还喜欢?”英亲王虽看起来笑吟吟的,笑意却不达眼底,“想来姜小姐的美妙之处,左相是再了解不过了。”

  他在借着这个难得的机会尽情羞辱裴铮。

  裴铮脸上毫无波澜,只是平静的饮酒,“这酒,不错。”

  英亲王见他没个反应,不太满意,索性走到他跟前来,顺便用眼角余光扫了一眼姜明枝。

  这一眼,却让他细细打量起这位前尚书府的千金。

  以前在宫宴上他也曾见过几次,只记得是个长得好看的美人,没想到被那繁琐衣装包裹下的,竟是这么一副尤物般的玲珑身躯。

  他今夜的确是故意叫她来的,目的就是羞辱左相,本来还诧异左相为何这么配合,竟然直接将人要了。

  现在亲眼见了人,他隐隐后悔。

  怎么感觉虽然羞辱了他,却让他捡了个大便宜呢?这羞辱都不那么痛快了。

  姜明枝被英亲王打量得头皮发麻,虽然怨恨裴铮,但是父亲被流放一事,明显是亲王等人加了不少柴、添了不少火,最后逼得裴铮不得不将父亲推出去当了替死鬼。

  对于这群始作俑者,她只会更恨。

  英亲王躬下身子,刻意凑近,压迫过来的气息令姜明枝不适地蹙起眉头。

  他用手中折扇微勾起她的下巴,少女无措如惊鹿般的容颜就这样映入瞳孔,令他都有一瞬间的失神。

  但这失神只是一瞬,他温声开口,带了蛊惑的味道。

  “姜小姐,你父亲糊涂,跟了个冷血无情的主子,落得身败名裂的下场。若是你有冤情,今天在本王面前,有冤的诉冤,本王保证你下半辈子脱离苦海,如何?”

  言罢,侧过眸挑衅地看向裴铮。

  姜明枝哂笑,这人怕是把自己当作懵懂无知的闺阁少女了。

  且不说她早就从父亲那里知晓所谓的亲王,是个比裴铮更黑心冷血的小人。父亲的仇,更是一大半在他身上。

  裴铮大手一挥,英亲王勾起姜明枝下巴的手吃痛的放开。

  “裴铮,你!”英亲王惊呼出声。

  姜明枝这才注意到,方才裴铮捏起琉璃盘中的一粒葡萄弹开了英亲王。

  她看向裴铮,男人依旧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仿佛方才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王爷恕罪,都是奴婢不好。”姜明枝眼珠一转,立马俯身跪下。

  裴铮虽得庆帝欣赏,可众目睽睽之下和英亲王起了争执,难保庆帝会偏向谁。

  而姜明枝第一时间将罪责揽在身上,既避免了裴铮和英亲王争执,又偏向裴铮这边。

  她在赌,赌裴铮会帮自己!

  男人冷淡的眉目被熨得妥帖平整,凤眸看向她时带了一丝探究,却又瞬间被一贯的深沉淡漠取代。

  被狠狠拂了面子,英亲王露出了本来的狰狞面孔,却又不好奈何裴铮,只能将怒火发在姜明枝身上。

  “你找死——”

  手中折扇裹挟了毫不保留的杀意,袭向姜明枝。

  对英亲王来说,杀一个官妓而已,算得了什么?!

  姜明枝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把扇子马上要穿透她的胸口。

  电光石火之间,男人的手臂揽上她的腰肢。天旋地转,再睁开眼,她被男人揽入怀中,扇子没入身后的桃树上,斩断了一条极其粗壮的桃枝。

  裴铮护了她。

  她赌对了。

  劫后余生,她仍心有余悸,倒是男人身上冷冽的淡淡松木香气,丝丝缕缕钻入她的鼻腔,渐渐安抚了她的情绪。

  裴铮像是对这场宴会失去了所有耐心,搂着怀中的少女,视线落在英亲王脸上,寸寸如冰。

  “本相自己送上门来,赴你的鸿门宴,还以为能见识到什么有意思的东西,没想到竟如此无趣。”

  英亲王沉着脸色,不发一言。

  “本相来既来了,便不能空手回去。她,本相带走了。”

  说罢,依旧揽着少女的腰肢,带她离席。

  望着裴铮身影远去,英亲王却一扫阴霾,擦着嘴角笑道:“哈哈哈,还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啊。刚刚那一下,裴铮想救她,养了这许久的伤怕是前功尽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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