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芷若听到“深解义趣,涕泪悲泣”八字,心想谢逊一生杀人无算,但瞧他眼下情状,似乎一旦悔悟改过,立时便可得平安喜乐。自己本来是汉水中一个船夫的女儿,得张三丰真人的转介,入峨嵋派从师灭绝师太学艺,自此兢兢业业,不犯过失,不料在西域再见到这前生冤孽张无忌,一颗心就此牢牢系在这少年身上。

  她曾不住的警惕自己:“干么不专心打坐修习?怎地忘了恩师教诲,分心去想这不相干的少年?不,这人并非不相干,他是魔教教主,是个无恶不作的小魔头!在光明顶上,我为何不一剑刺死他?如果当时我杀了他,便没今后的种种苦楚了。唉,你为什么这样待我?你为什么跟那个肿脸蛋的姑娘这般亲热?她为什么对你如此情深义重?干么我走过你身边,你又目不转睛的瞧我?我俩第一次相见,是在汉水舟中,我见你可怜,不肯吃饭,便好好喂你吃一碗。以后,我还能再喂你吃饭吗?”

  她望着张无忌的背影,见他坐在谢逊身后,谢逊兀自在诵念《金刚经》。周芷若心想:“师父为什么逼我做这件事?她要我去引诱这小魔头,可又不能真心对他好,她不知道这可有多难!师父为什么认为他是个魔头?在那海岛上,他只抱抱我、亲亲我,几时有什么不规矩了?……”她红晕上脸,不敢去多想海岛上的事,霎时间想起了那日在大都万安寺高塔之上,师父逼迫自己发誓的情景:

  往事如烟

  那天我来到师父房中,扑在师父怀里,呜咽出声。师父轻轻抚摸我头发,我知道跟师父说话的时刻无多,便将昨晚这小魔头前来相救之事说了。师父皱起眉头,沉吟半晌,道:“他为什么单是救你,不救旁人?那日你在光明顶上刺他一剑,为什么他反来救你?”我轻声道:“我不知道。”

  师父怒道:“哼,这小子太过阴险恶毒。他是魔教的头脑,能有什么好心?他安排下圈套,要你乖乖的上钩。”我心中奇怪,问道:“他……他安排什么圈套?”师父道:“咱们是魔教的死对头。在我倚天剑下,不知杀了多少魔教的邪恶奸徒,魔教自是恨峨嵋派入骨,焉有反来相救之理?这小魔头定是看上了你,要你堕入他彀中。他串通旁人将咱们擒来,然后故意卖好,再将你救出去,教你从此死心塌地的感激他。”

  我道:“师父,我瞧他……他倒不是假意。”师父大怒,喝道:“你定是跟那个不成器的纪晓芙一般,瞧中了魔教的淫徒。若我功力尚在,一掌便劈死了你。”我吓得全身发抖,颤声道:“徒儿不敢。”师父厉声道:“你是真的不敢,还是花言巧语,欺骗师父?”我垂泪道:“徒儿决不敢有违恩师教训。”师父道:“你跪在地下,罚个重誓。”我依言跪下,却不知怎样说才好。

  师父道:“你这样说:小女子周芷若对天盟誓,日后我若对魔教教主张无忌心存爱慕,倘若和他结成夫妇,我亲生父母死在地下,尸骨不得安稳;我师父灭绝师太必成厉鬼,令我一生日夜不安;我若和他生下儿女,男子代代为奴,女子世世为娼。”我听了大吃一惊,从没想到所发的誓言之中竟能如此恶毒,不但诅咒死去的父母,诅咒恩师,也诅咒到没出世的儿女。我见师父两眼神光闪烁,狠狠盯在我脸上,不由得目眩头晕,便依着师父所说,照样念了一遍。

  师父听我罚了这个毒誓,容色便霁,温言道:“好了,你起来罢。”我早已泪珠滚滚而下,委委曲曲的站起。师父脸一沉,说道:“芷若,我不是故意逼你,这全是为了你好。你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子,以后师父不能再照看你,若你重蹈你纪师姊的覆辙,师父在九泉之下也不安心。何况师父要你负起兴复本派的重任,更半点大意不得。”说着除下左手食指上的铁指环,站起身来,说道:“峨嵋派女弟子周芷若跪下听谕。”

  我心里一怔,当即跪下。师父将铁指环高举过顶,说道:“峨嵋派第三代掌门女尼灭绝,谨以本门掌门人之位,传于第四代女弟子周芷若。”我给师父逼着发了那毒誓之后,头脑中本已一片混乱,突然又听到要我接任本派掌门,更加茫然失措,惊得呆了。师父一个字一个字的缓缓说道:“周芷若,奉接本门掌门铁指环,伸出左手。”

  我恍恍惚惚的举起左手,师父便将铁指环套上我食指。我颤声道:“师父,弟子年轻,入门未久,如何能当此重任?你老人家必能脱困,别这么说,弟子实在不能……”说到这里,我抱着师父双腿,哭出声来。

  师父厉声说道:“师尊之命,你也敢违背么?”将本门掌门人的戒律申述一遍,要我记在心里。我见师父言语之中,俨然似是嘱咐后事,更加惊惧,说道:“弟子做不来,弟子不能……”师父提高声音道:“你不听我的嘱咐,便是欺师灭祖。”她将我扶起,搂在怀里,柔声道:“芷若,我所以叫你做掌门,不传给你众位师姊,那也不是我偏心,只因峨嵋派以女流为主,掌门人必须武功卓绝,始能自立于武林群雄之间。”我道:“弟子的武功怎及得上众位师姊?”

  师父微微一笑,道:“她们成就有限,到了现下境界,已难再有多大进展,那是天资所关,非人力所能强求。武功要真正到第一流境界,不是靠勤修苦练,而是凭聪明才智、凭天生的颖悟,那是有生俱来的天赋。当年我十五岁时,我师父风陵师太便知我日后武功必有大成,当时她已决定立我为第三代掌门人。你此刻虽不及众位师姊,日后却不可限量。嗯,不可限量,不可限量,便是这四个字。”我神色迷茫,瞧着师父,不知她是什么意思。

  师父将口唇附在我耳边,低声说道:“你是本派第四代掌门人,我要将本派的一件大秘密说与你知。本派的创派祖师郭女侠,是当年大侠郭靖的小女儿。郭大侠当年名震天下,生平有两项绝艺,其一是行军打仗的兵法,其二便是武功。郭大侠的夫人黄蓉黄女侠聪明机智,当时她眼见元兵势大,襄阳终不可守,他夫妇二人决意以死报国,那是知其不可而为之的赤心精忠,但郭大侠的绝艺如果就此失传,岂不可惜?何况她料想蒙古人纵然一时占得了中国,我汉人终究不甘为鞑子奴隶。日后中原血战,那兵法和武功两项,将有极大用处。因此她聘得高手匠人,将神雕大侠杨过留赠给郭祖师的一柄玄铁重剑镕了,再加以西方精金,铸成了一柄屠龙刀;又以当时最为锋锐的两柄宝剑,杨过大侠的君子剑与杨夫人小龙女的淑女剑,镕合而铸成一柄倚天剑。”我对屠龙刀和倚天剑之名听闻已久,此刻才知这对刀剑竟是本派祖师郭襄女侠的母亲所铸。

  师父又道:“黄女侠在铸刀铸剑之前,和郭大侠两人穷数月心力,缮写了兵法和武功的精要。那兵法是依据一部《武穆遗书》撮写而成,郭大侠当年曾随元太祖成吉思汗西征,深知蒙古人的用兵野战之道,他把这些要点也写入兵法之中。至于那部武学秘笈,则主要是一部《九阴真经》,再加上郭祖师外公黄岛主的某些绝学、郭大侠夫妇的师父九指神丐的精妙武功。《九阴真经》中有一部分是速成的武功,可惜给黄岛主另外两个弟子练错了,黄岛主心伤弟子之死,设法予以纠正,使得既可速成,而后患亦属有限。郭大侠夫妇将这兵法秘笈藏在一个绝顶机密的所在,另在两块玄铁铁片之上,刻上了这所在的地图,并注明进入的方法,将铁片藏入了倚天剑和屠龙刀之中。要得这兵法秘笈,须得先寻到铁片,而如何剖刀剑取得铁片,却要刀剑互用,缺一不可。”

  我愈听愈奇,只听师父又道:“郭大侠夫妇铸成一刀一剑之后,将宝刀授给儿子郭公破虏,宝剑传给本派郭祖师。郭祖师另有个姊姊,叫作郭芙,但她生性鲁莽暴躁,因此郭大侠夫妇没将刀剑传给她。为什么不直截了当将地图告知儿子、女儿,却要兜这个大圈子呢?只因郭大侠夫妇料知兵书和武功秘笈如出世早了,未到逐走蒙古人的时机,落入了奸恶之人手中,不免贻祸无穷,将来未必能留作正用。”

  师父说到这里,压低了嗓音,神情郑重,更凑近我耳边,慢慢说道:“屠龙刀周身皆是玄铁,难以损毁,但在刀背离刀柄恰恰七寸之处,可用倚天剑离剑柄七寸处的锋刃慢慢切入,刀剑上即现出锯齿,缓缓磨锯,便可将刀剑锯开。这七寸处在交锋时不会碰到敌刃,因此留下了一点软铁。刀剑互磨,屠龙刀刀背和倚天剑剑身都现出缺口,那铁片地图便掉了出来。依据这地图,便能寻到兵法与秘笈。”

  师父顿了一顿,接着道:“襄阳城破之日,郭大侠夫妇与郭公破虏同时殉难,屠龙刀不知下落。郭祖师当时身在西川,待赶去想要相救父母亲人,却已为时不及。一百年来,武林中风波迭起,这对刀剑换了好几次主人。后人只知屠龙宝刀乃武林至尊,唯倚天剑可与匹敌,但到底何以是至尊,那就谁都不知道了。郭公破虏青年殉国,没有传人,是以刀剑中的秘密,只本派郭祖师传了下来。她老人家生前曾竭尽心力,寻访屠龙宝刀,始终没成功,逝世之时,将这秘密传给了我恩师风陵师太。我恩师秉承祖师遗命,寻访屠龙刀也没结果。她老人家圆寂之时,便将此剑与郭祖师的遗命传了给我。我接掌本派门户不久,你师伯孤鸿子和魔教中的一个少年高手结下了梁子,约定比武,双方单打独斗,不许邀人相助。你师伯心知对手年纪甚轻,武功却极厉害,于是向我将倚天剑借了去。”

  我当时听到“魔教中的少年高手”之时,不自禁的脸上红了,但随即想起:“不是他,那时他还没出世。”

  只听师父续道:“当时我想同去掠阵,你师伯为人极顾信义,说道他跟那魔头言明,不得有第三者参与,因此坚决不让我去。那场比试,你师伯武功并不输于对手,却给那魔头连施诡计,终于胸口中了一掌,倚天剑还没出鞘,便给那魔头夺了去。”

  我忍不住“啊”的一声,想起了另一个小魔头在光明顶上从师父手中夺剑的情景,只听师父续道:“那魔头连声冷笑,说道:‘倚天剑好大的名气!在我眼中,却如废铜烂铁一般!’随手将倚天剑抛落于地,扬长而去。你师伯拾起宝剑,要回山来交还给我。那知他心高气傲,越想越难过,只行得三天,便在途中染病,就此不起。倚天剑也给当地官府取了去,献给朝廷。你道气死你师伯孤鸿子的这个魔教恶徒是谁?”我道:“不……不知是谁?”师父道:“便是后来害死你纪晓芙师姊的那个大魔头杨逍!”我又忍不住“啊”了一声。

  师父悄声对我道:“芷若,时刻无多,咱们不能多说了。这柄倚天剑后来鞑子皇帝赐给了汝阳王,我到汝阳王府去盗了回来。这一次又不幸误中奸计,这剑落入了魔教手里。”我道:“不是啊,是那个赵姑娘拿了去的。”师父眼睛一瞪,说道:“这姓赵的女子,明明跟那魔教教主是一路的,难道你到此刻,仍不信为师的言语?”我实难相信,但不敢和师父争辩。

  师父道:“为师要你接任掌门,实有深意。我此番落入奸徒手中,一世英名,付与流水,也不愿再生出此塔。那姓张的淫徒对你心存歹意,决不致害你性命,你可和他虚与委蛇,乘机夺了他的倚天剑。那屠龙刀是在他义父恶贼谢逊手中。这小子无论如何不肯吐露谢逊的所在,但天下却有一人能叫他去取得此刀。”

  我知师父说的是我,又惊又羞,又喜又怕。

  果然师父道:“这个人,就是你了。我要你以美色相诱而取得宝刀宝剑,原非侠义之人份所当为。但成大事者不顾小节。你且试想,眼下倚天剑在那姓赵的女子手中,屠龙刀在谢逊恶贼手中,他这一干人同流合污,一旦刀剑相逢,取得郭大侠的兵法武功,以此荼毒苍生,天下不知将有多少人无辜丧生、妻离子散,而驱除鞑子的大业,更难上加难。芷若,我明知此事太难,实不忍要你担当,可是我辈一生学武,所为何事?芷若,我是为天下的百姓求你。”说到这里,师父突然双膝跪下,向我拜倒。

  我这一惊非同小可,忙即跪下,叫道:“师父,师父!你……”师父道:“悄声,别让外边的恶贼听见。你答不答允?你不答允,我不能起来。”我心乱如麻,在这短短的时刻之中,师父连续逼我做三件大难事,先是立下毒誓,不许对张无忌倾心,再要我接任本派掌门,然后又要我以美色对张无忌相诱而取得屠龙刀和倚天剑。这三件事便在十年之中,分别要我先后答允,我也要抵挡不住,何况在这片刻之间?我神智一乱,便晕了过去,什么也不知道了。

  过了一会,我只觉上唇间一阵剧烈疼痛,睁开眼来,只见师父仍直挺挺的跪在我面前。我哭道:“师父,你老人家快请起。”师父道:“那你答允我的所求了?”我怎能说“不允”,只得流着泪点了点头,险些又要晕去。

  师父抓住我手腕,低声道:“你取到屠龙刀和倚天剑后,找个隐秘的所在,先以刀剑互切,再以锯齿互锯,宝刀宝剑开口,即可取出藏在其中的铁片。这是取出地图的惟一法门。你记住了么?”她说话声音虽低,语气却极严峻。我点头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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