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八点,北城新区会所,二楼的化妆间。

  顾立夏坐在化妆镜前,端详着自己的妆容——靛青的眉,艳红的唇,眼线飞长,她仍觉不满意,翻出一盒棉签,打算卸了重画,手一抖,细细长长的棉签洒了一地。

  最近真是倒霉透顶了。

  开场的时间未到,几个衣着性感的漂亮姑娘正在打牌,屋子里烟雾缭绕,夹着高级香水和胭脂味,味道呛鼻。

  听到动静,姑娘们向这边投来异样的目光,顾立夏懒得搭理,满地狼藉也不管,从桌子上拿起火机,点燃一支香烟。

  夹烟的手很美,雪白细长,指甲上染着红色的蔻丹,看着就风情无限,美中不足的是,这只手跟谷雨一样,没有小拇指。

  她稳了稳心思,捻息了香烟,捡起棉签,把不满意的地方小心擦掉,又用眼线笔细细地勾了勾眼角。

  她的眼睛原本就生得好,又宽又深的双眼皮,最适合这样的大浓妆,媚态横生,斜飞的眼梢,稍稍勾勒就是风情万种。

  今天是她第一天来这间新开的会所上班,在外面厮混了这么多年,却什么都没攒下。如今手停口停,欠了一屁股烂债还没还,好不容易得到这份工作,可不敢出半点差错。

  值班经理走进化妆间,招呼女公关出去接待客人。喊到立夏的时候,立夏的精神为之一振,赶紧拿起粉扑在脸上拍了几下,算是定妆,站起来,对着镜子又照了照。

  值班经理有点不耐烦,带着人走了。立夏不敢继续磨叽,立马跟了出去。

  人人都说,北城是块宝地,最像这座岛屿的历史,如同一位阅尽沧桑的女郎,虽然饱经离乱,依然风情万种,每每入夜,繁华更胜。

  细究之下,的确如此。

  港岛共有九个城区,北城一枝独秀,堪称港岛的一个“传奇”。

  这地方曾被称作黑暗之城,因为历史和战争的缘故,在长达近百年的时间里一直处于“三不管”状态。

  治安管理的空白让这个像豆腐干一样大小的地界,慢慢变成滋生罪恶的温床——妓寨、烟馆、赌窝四处林立,黑市诊所应时而起,各色罪犯逃进城寨躲避追捕——藏污纳垢,民风彪悍,乱象横生。

  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两边管理者经过协商,决定结束这个混乱的局面,于是分批拆除了旧城寨,将原居民移出,重新安置,只将一小部分作为历史遗迹保留下来,留给后人观瞻,纪念着那段备受争议,却永不磨灭的过去。

  历史的车轮总是不断前进,碾碎一切“存在即是合理”的不合理。

  如今的北城,在填海工程的推动下,城区范围不断扩大,各种享受应有尽有,繁华盛貌也是与日俱增。

  韩棠新开的这间会所,地址就选在北城新区最繁华、最糜烂的地段。这个地段靠街的店铺向来抢手,投资者趋之若鹜,有钱都买不到。

  韩家仗着自己在此处发迹,树大根深,人多势众,十分“无耻”地将新区近六成的临街店面据为己有。

  韩恕一借着包厢的灯光,望着自家堂兄沉默的脸,目光落在韩棠的脖子上,绕过一圈,又是一圈。

  韩棠没搭理他,闷声喝酒,却不豪饮,浅酌几口,又放下,过了一会儿,又拿起来,端起来又不喝,捏在手上把玩,容色淡淡,不知所想。

  韩恕一清了清喉咙,最后还是没忍住好奇,正要开口问个究竟,没想到韩棠抢在他面头,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恕一,你觉得……港岛哪家精神病院方便?我打算把她送进去。”

  韩恕一被他问得一下怔住,反应过来,哭笑不得:“哥,咱别闹了,因为一个牙印,不至于……”

  “不至于?”韩棠咬牙,指着自己的脖子,上面那个红色的牙印十分醒目,“要怎么样才至于?这个女人,我当初就该把她扔在精神病院,让火烧死!”

  韩棠一边说一边摸着自己的胸口,心疼,肝也疼,最后他也弄不清到底是哪里疼——总之,他觉得自己因为这个牙印,无论是肉体还是精神都受到了极大的伤害,此刻是五内俱痛,肝胆俱裂。

  韩恕一忍着笑,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自从几年前,那个叫楚夏的姑娘,被韩棠从北方某个繁华的都市,带回位于港岛的韩家老宅之后,不知道为什么,韩恕一总有种预感,他们之间早晚会发生点什么。

  事实也正如他所料——

  坊间的传言满天飞,外面对这个常年住在韩家老宅,被韩家老大藏得密不透风,又从不露面的神秘女子进行了各种揣测。

  有人说,她跟韩棠相交多年,是韩棠藏在外面的女人,韩棠当家之后,才将她接了回来,她早就给韩棠生了两男一女,怕仇家惦记,孩子一直被安置在国外,最小的还在吃奶,最大的都会打酱油了。

  韩棠听说之后,哈哈大笑,却一言未发,暧昧的态度,让这段流言传得更加玄乎,以至于江湖上流传出多个版本,一个赛一个的传奇。

  也不怪外人多想,因为就连韩家的氏族亲眷,都弄不清这个女人的来历,韩棠行事又向来铁血,没人敢对他的私生活随便质疑。

  家族的叔公听到风声,也只能捋着胡子感叹:“时代不同了,年轻人的事我们管不了。但如果真有了孩子,这族谱……还是要上的。”

  谣言似雪,纷纷扬扬,只有经常出入韩家老宅的韩恕一知道真相——坊间的流言向来做不得真,孩子什么的,更是子虚乌有。

  但有一点,那些人没猜错——他堂哥对这个姑娘的确爱不释手,只是……人家不爱他。

  所以这么多年过去了,韩棠对她爱是真爱,恨也是真恨,因为求而不得,总让这份感情带着点玄而又玄的危险。可狠话说了无数次,却没有哪一次真的实行。

  韩恕一心里清楚,就算那姑娘已经把牙印烙在韩棠的脖子上,这位素来说一不二的韩家老大也不会把她怎么样。

  如果说,这世上有哪个人是韩棠绝对不会去伤害,也不愿意去伤害的,大约只有她了。

  外面传来敲门声,有人低声说:“韩先生,叶少到了。”

  韩棠略略点头,拉了拉衣领,守在门口的黑衣男子将包厢厚重的大门推开,一个身量修长的年轻男人,在几个高壮随扈的拥簇下走了进来。

  韩棠放下酒杯,站起身,与来人握手。对方眉眼弯弯,笑声爽朗,斯文得体,毫无架子。

  可是,韩恕一望着那张笑容可掬的脸,本来还算不错的心情,瞬间跌到了谷底。是的,他不想见到这个人——叶氏的负责人,叶伯父的儿子,叶念泽。

  虽然在来之前,韩恕一已经做好了心里建设,反反复复地告诉自己:往事俱往矣,死去的人已经死去,活着的人还得活着,过去的已经过去,过不去的也得忍着。

  可是当真的面对,韩恕一才发现,他实在是高估了自己的承受力。他往后站了站,低头看着茶几上的杯子和酒瓶,感觉需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控制住自己,不会抓起酒瓶狠狠砸到那人的头上。

  相比韩恕一的克制和隐忍,叶念泽的神色平静得多,他看着韩恕一,就像看着一个久别的朋友,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虽然在整个谈判过程中,韩恕一一直在神游,倒也没出什么太大的纰漏。用简洁专业的语言将项目的内容解释完,详细又不失重点地回答了对方提出的问题,他圆满完成了任务,其他的,没再多说一个字。

  叶念泽显然知道韩恕一这位少爷看自己不顺眼,不是他有读心的本事,而是对方表现得实在太明显,明显得……连韩棠都觉得尴尬。

  不过,叶家公子的风度倒是名不虚传,半点没生气,等小韩先生回答完所有提问,还十分礼貌地对他说了句“谢谢”,态度从容稳重,笑意恰到好处。

  相比之下,倒显得这位小韩先生小家子气了些。

  总体来说,这次谈得还算顺利——叶念泽在细节上精打细算,分成却不拘小节。看得出,对这个项目志在必得,且颇有诚意。

  大事谈完,两边人马都放松下来,包厢的门缓缓敞开,几个身段玲珑,容貌姣好的美女,精灵一般鱼贯而入。

  有人懂事地将音乐打开,灯光调暗,正是魂销之时。

  可不知道为什么,韩恕一总觉得其中一个穿红色低胸装的姑娘有点眼熟,似乎在哪儿见过,却又一时想不起来。他不由地多看了她两眼。那姑娘却不看他,一直缩在韩棠身后,只顾低着头,好像地上长了钱一样。

  韩恕一越发纳闷,生出一探究竟的欲望,直到两人四目相对,他在晦暗的灯光下,看清了那张浓妆艳抹的脸,又觉得十分陌生,跟记忆中某人的模样相距甚远。

  他觉得困惑,望向对面的叶念泽,对方察觉到他的注视,礼貌地微笑,还是那副谦谦君子的模样,神色毫无异常。

  韩恕一想:一定是自己认错人了,不会这么巧的。

  酒过三巡,谈笑风生,包厢内莺声笑语,热气蒸腾。

  韩恕一觉得无趣,找了个借口到外面透气,一个人转到防火通道的拐角处,透过玻璃,望着远方夜幕下的城市。

  由于光污染的原因,城市的夜晚早已看不到星光,也没有纯粹的黑。抬眼望去,只见一片片流动如水的灯光,与天相接,彩照灯直冲云霄,广告牌交相辉映,整个城市灯火辉煌,如同沙漠中的海市蜃楼,如梦似幻,璀璨夺目,就连城市边缘与天交接的地方,都泛着淡淡的荧红。

  他有些恍惚,望着眼前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般的繁华盛景,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他想:这个地方无昼无夜,贪嗔恨痴,欲念横生,活脱脱就是一座万兽之城。

  酒酣人散后,韩恕一喝了酒不能开车,韩棠带了司机出来,自然要负责送他回家。

  车里很安静,韩恕一望着窗外的夜色没说话,好像外面有什么东西特别吸引他。

  韩棠放下手里的文件,看了堂弟一眼,叮嘱道:“这次跟那边的合作,法律上的事你多留心。你知道,这方面我不在行,也信不过其他人。”想了想,又补充一句,“一定要仔细,别看叶家的公司已经上了轨道,叶念泽一副斯文人模样,他可不是善茬。”

  韩恕一回过神来,点点头:“好,我的律师行会负责跟进,所有的来往文件我都会亲自过目,不会有问题。”

  韩棠低头想了想,抬眼看着韩恕一,似乎想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该从哪儿提起。

  最后,倒是韩恕一苦笑一声:“我明白,这次的合作是早就定好的事,我跟姓叶的早晚要碰面。我不怕遇见他,只是想起当年的事,心里有点膈应。”说到这儿,他顿了顿,用很低的声音说,“可能,我恶心的不是他,而是那时的自己。”

  韩棠盯了他半晌,最后长叹一声:“恕一,那件事不是你的错。”

  韩恕一望着窗外一闪而过的街灯,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是的,那不是他的错——这么多年了,他一直这样安慰自己。

  那一切都不是他的错,他只是在一个非常的时刻,做了一个恰当的决定,仅此而已。

  可是,这样的心理暗示并没有让他觉得好过。

  每次想起那些记忆中的人和事,想起那些眼泪,那些鲜血,那个人的尸体还有他在收押所离奇的死亡方式——他的心就无法安宁,怎么都无法安宁,只要一个契机,甚至一个小小的触动,那些无法逃避的记忆和愧疚,就像破了闸的洪水,迸涌而出。

  这么多年,他一直在想,如果当年他能去看看那个人,是不是可以挽回点什么?如果他能早点出手,是不是可以阻止某些悲剧的发生?然而那个“如果”,却永远只能在他的想象中了。事实上,他真的什么都没做,眼睁睁看着那一切发生。

  这一看,就是六年。

  韩棠见韩恕一没答话,停了停,又说:“当年叶家要顾清明全家死光,你至少保住了他的两个妹妹,也算对得起他。”

  听到韩棠的说法,韩恕一抿唇笑了笑,没接他的话,看着前面顺畅无阻的大路,只觉得讽刺惶然。

  两兄弟一时无话,气氛有点尴尬。

  韩棠索性闭目养神,不再搭理这个自责了六年的堂弟。刚闭眼,又想起某件事,犹豫了片刻,开口问道:“顾家三兄妹叫什么?”

  韩恕一怔了一下,不明白他堂哥怎么会问起这个,回道:“清明,立夏,谷雨。”

  顾清明的父亲是个教书先生,给这三兄妹起名字却不怎么用心,直接用了二十四节气,倒是省了不少力气。

  韩棠皱了皱眉,看了韩恕一一眼,思忖了片刻,最后还是说:“刚才你出去的时候,我听到有个女公关的花名中有个‘夏’字。我一时兴起,问她真名叫什么,她开始吞吞吐吐的,后来贴在我耳边说,她叫顾立夏。”

  韩恕一惊讶,想起刚才那个穿红衣服的女人:“会不会是重名?”

  韩棠望着韩恕一,缓缓道:“还有……我看到她的右手,只有四根手指。”

  车行大路,在深沉的静夜里,前排的车灯划出水一样的光。

  叶念泽将韩恕一准备的合约仔细看了一遍,不禁点头。到底是职业律师,条理清晰,用词准确,每一处细节都处理得精准到位,滴水不漏。

  他将合约扔给秦川,吩咐道:“明天交给公司的法务,正式签约前,让他们再仔细核对一遍。”

  秦川拿着那份合约,神色有些凝重:“我刚才好像见到一个人。”

  叶念泽闭上眼睛,漫不经心地问:“什么人?”

  “顾立夏。”

  他慢慢睁开眼睛,眉心微皱:“顾清明的妹妹?”

  秦川点头:“就是她。”

  叶念泽低头想了想,却不记得自己刚才见过她,问道:“哪一个?”

  “坐在韩棠右手边,穿红色低胸装那个。她不认识韩棠,不过应该认识你跟韩恕一,这丫头也算乖觉,从头到尾一声没吭。”

  “刚才那家会所不是韩家的产业吗?”

  “是,新区有六成的娱乐会所都在韩家旗下。”说到这儿,秦川叹气,“当年顾清明死的时候,这个妹妹还在上大学吧,以前斯斯文文的,我刚才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后来我看到那个女人的手,才确定,就是她。”

  叶念泽冷笑:“当年韩恕一为了顾清明,几乎跟我们翻脸。如今顾清明的妹妹,却跑到韩家的地盘做*。这算什么?肥水不流外人田?这个顾立夏,可真给她哥哥长脸。”叶念泽的手指在坐垫上敲了敲,似又想到什么,若无其事地问,“顾清明是不是有两个妹妹?”

  “是,还有一个叫顾谷雨,比顾立夏小两岁。”

  秦川观察着叶念泽的神色,只见叶念泽点了点头,复又合眼,没什么异常,对这个小意外显然没上心。

  秦川却担忧了:“会不会出什么问题?我看韩恕一今晚的脸色,想来当年的事他一直都没放下。”

  叶念泽揉了揉额角,淡淡地说:“他没放下又怎么样?他当年都能看着不管,如今又能做什么?”

  秦川提醒他:“六年前,他不是不想管。那时他不在帮内,手中无权,他管不了。现在今非昔比,他已经不是六年前的文弱书生。我们正跟韩家谈合作,现在冒出个顾立夏,我担心……”

  叶念泽笑了一声,转过脸看着秦川:“担心什么?我是下过命令,叫人剁她们姐妹一人一根手指。但顾立夏去坐台,可不是我逼的。”他将脸转向车窗,看着车窗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神色淡漠,“当初韩恕一来要人,我就说过,放人可以,不过是一句话的事,但叶家会封住她们所有的生路,任何人都不能给她们半点资助。在港岛这个地界,让她们这样活着也是受罪,倒不如给个痛快。是他偏要把人带走,如今顾立夏自己出来卖,倒算在我头上?”

  秦川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

  过了半晌,秦川长叹:“抬头三尺有神明,阿泽,你是不是真的觉得,她们姐妹的事,你一点责任都没有?”

  同一个夜晚,韩恕一回到家里,为了“顾立夏”这三个字,却是一夜未眠。

  第二天上午,他很早来到自己的律师行,坐在办公桌前,打开抽屉,从一叠文件的最底层,抽出一份卷宗。卷宗里的资料,记录的是六年前,一桩惊动全城的暴力杀妻案。

  受害人,是叶念泽的妹妹叶巧巧,而凶手,就是叶念泽的妹夫,韩恕一最好的朋友——顾清明。

  韩恕一看着那份卷宗,六年了,纸页都有点发黄了,当年的一切却像一幅永不退色的画,只能用“历历在目”来形容。

  卷宗里的每一份资料,每一个段落,甚至每一处字句,他几乎都可以倒背如流。

  受害人叶巧巧在家中卧室遇害,身中六刀,最致命的一刀在脖子上,刀口几乎割断了脖子的三分之一。叶巧巧最后失血致死。

  如此残忍的手法,让人不寒而栗。

  惨案发生之后,媒体倾巢而出,叶家在城内有头有脸,一时惊动港岛。

  警方的初步调查结果来得很快——凶刀上的指纹,邻居的证词,法证人员在案发现场只收集到死者和其夫两组指纹和脚印痕迹,所有的表面证据,都指向一个人。

  顾清明被警察带走的时候,韩恕一就在他身边,韩恕一忘不了这位好友绝望的眼神,顾清明声嘶力竭地对所有人说他没有杀人!

  可警方的证据对他十分不利,媒体铺天盖地的报道,血案的细节,死者的惨状,凶手的罪行令人发指。

  所有人都在未审先判,用各种狠毒的语言唾骂死者的丈夫惨无人道,如同禽兽,该千刀万剐,下十八层地狱。

  没有人相信他是无辜的,就连韩恕一表面上没说什么,心里也慢慢开始怀疑这位老友辩词的可信性。

  因为警方掌握的证据链条基本完整:凶器,指纹,痕迹,现场没有第三个人出现过,就连之前他最质疑的动机问题,在邻居提供“他们夫妻近期多有口角”的证言下,也变得那么薄弱。

  如果顾清明不是凶手,连韩恕一都想不出,究竟还有什么其他的可能。

  案子还没正式上庭,收押所里的顾清明就备受煎熬,没有人知道,那时的他到底有多绝望。

  然而更大的悲剧还在等着他,叶巧巧的母亲,他的岳母因为这件事心脏病发,瞬间撒手人寰。

  一夕之间,叶家没了两条人命,举家震怒!

  接下来发生的事,韩恕一是后来才知道的。

  叶念泽叫人抓了顾清明的两个妹妹,让人传话进去:“如果不想家人有事,就自己了断。”港岛没有死刑,就算判了谋杀,最高刑罚也是终身监禁,可叶家就是要他死,还要他死在自己手里——他们立刻就要看到仇人的鲜血,片刻都等不及!

  顾清明惊惧万分,他虽然是叶念泽的妹夫,出身却实在普通,两个妹妹在叶念泽手里,他不敢告诉警察,更不敢声张,只能拜托自己的代理律师,希望可以见韩恕一一面。

  这个身份特殊的朋友,那时那刻,大约是绝境中的顾清明唯一的希望。

  可是等了整整一天,韩恕一始终没有出现。

  第二天,他收到一根手指,细细长长,女孩子的手指,指腹上有道疤,他认出来,那是大妹立夏的手指。

  第三天,又是一根,是小妹谷雨的手指。

  到了第四天,他在收押所用一把磨尖的牙刷,把自己捅成了马蜂窝,地上一大滩血,执勤的惩教员见到这个景象,都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顾清明也是失血致死,看过他尸体的人无不震惊!

  人们无法想象,就算他不想活了,就算他畏罪自杀,就算他为自己残忍的暴行而羞愤内疚,可他是一个大活人,他有血有肉有感觉,不是土梗木偶,怎么会用如此残忍的手段来伤害自己?

  听说这个消息,韩恕一坐在自己的办公室,整整一天没有说话。

  他知道顾清明临死前找过他,他曾经想过去见他,可是人到了收押所门口,还是选择了放弃。

  顾清明把他当做最后的救命稻草,却不知道,在另外一个世界也有自己的法则,他们有他们的规矩。顾清明是叶家的女婿,这是叶家的家务事,韩恕一不方便干预,也不能干预。

  可是韩恕一怎么都没想到,叶家居然这么心急,案子还没判,一次法庭都没上过,他们就预先判了顾清明死刑!

  在殓房看到顾清明尸体的那一刻,韩恕一无法原谅自己。

  这是他最好的朋友,在他最孤立无援的时候,他是他唯一的希望,可那一瞬间的迟疑和犹豫,他让这个最好的朋友,死得那么绝望。

  胸中翻涌而起的内疚几乎淹没了他,他知道自己必须做点什么,也一定要做点什么,否则他一辈子都无法安宁。

  在韩棠的帮助下,这个从不参与帮内事务,一直打算独善其身的大好青年,第一次,利用自己的身份跟叶家人交涉,要求他们放了顾清明的两个妹妹,这场悲剧无论对错,死者已矣,可是生者无辜。

  叶念泽不动声色地听完,只笑不说话,隔了一会儿才语气轻缓地回道:“没想到叶家这么点小事,居然惊动了韩家两位少爷亲自出马,也算新鲜。”

  韩恕一正要说什么,叶念泽又话峰一转,笑道:“不过恕一少爷真是好福气,有堂哥保驾护航,再新鲜的事,看着也就不那么新鲜了。”

  韩恕一听得出叶念泽的言下之意:这是我们叶家的家务事,跟你们韩家有什么关系?你韩恕一多管闲事也就算了,约人谈判,还像小孩打架一样,带着家长来兴师问罪,挺新鲜。

  韩恕一心里憋着一口气,他知道叶念泽显然没把他放在眼里,这一点在他的预料之中,他不在意。可是两根手指,一条人命,被他一句“这么点小事”一带而过,说得这么轻描淡写,让他心里一阵恶寒。

  叶念泽无视当时手中无权的韩恕一,却不能不给韩家面子,潮州帮会员八万,关系网遍布整个东南亚,他总要顾忌。

  几番交涉后,他给的答复是:人可以放,但在这之后,韩家不能再给予顾家妹妹任何援助,即使她们流落街头、孤苦无依,韩家都不能再出手,顾家两姐妹这辈子只能自生自灭。这就是叶家的条件。

  韩恕一还想说什么,韩棠却递了个眼色,制住了他。

  韩恕一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

  顾清明已经死了,未审先判已经是错,何必再去折磨无辜的人?

  顾家的父母死得早,顾清明是家里唯一的经济来源,两个女孩子身无长物,往日的亲友都不敢靠前,韩家又不能给予援助,她们怎么生活?

  韩棠却说:“叶家要的就是这种结果,叶巧巧惨死在顾清明手上,他们怎么可能看着他的妹妹活得自在随意?她们变成流莺也好,横死街头也罢,他们乐见其成。”

  韩恕一不能理解:“她们曾经是叶家的亲戚,一点情面都不讲?再说了,整件事跟她们有什么关系?”

  “顾清明也是叶家的女婿,她们无辜,叶巧巧就该死?”

  韩恕一愤怒:“这种迁怒有什么意义?毫无道理!”

  韩棠看了他一会儿,缓缓道:“你觉得没意义,可是叶家人觉得有意义。这世上哪那么多道理?如果真有,你也不会坐在这儿。叶家没有赶尽杀绝,愿意坐下来跟你谈,是因为你姓韩,不是因为你有理。你现在用自己的身份和韩家的面子跟人家谈判,却要求人家跟你讲法律、讲道理?你以为你在法庭上?”

  韩恕一怔怔地望着韩棠,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韩棠看着自己神色沮丧的堂弟,如同看着一块榆木疙瘩,看得直叹气:“没错,论实力我们不惧叶家,可在这件事上,我们已经踏过界——插手人家的家事,这是我们理亏。你可以保住她们的性命,但你不能要求更多,这就是规矩。除非你能证明顾清明不是凶手,那又另当别论。”

  韩恕一慢慢靠在椅背上,看着自己的双手,只觉得无奈。他知道顾清明是自己最好的朋友,他知道他很爱他的妻子,他知道他一直在筹划他跟叶巧巧的未来。

  可唯有这一点,他证明不了。

  法医的尸检报告已经出来了,确定是他杀,结合法证的现场勘查,如果顾清明活着,他依然是最大嫌疑人。

  可是他死了,没有亲口承认过自己的罪行,这件案子就成了一桩悬案。

  如山的铁证摆在那儿,连警察都说,基本可以确认顾清明就是凶手。但对于韩恕一来说,这却是一个永远都无法解开的谜。

  到了最后,他筋疲力尽地说:“一大家子人,用这样的手段欺负两个柔弱的女孩子,这算什么?”

  韩棠说:“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冤死鬼,她们不是最初的,也不会是最后的。你觉得不满意,就去做定规矩的那个人。其他的,你说再多都是废话。”

  佛祖在菩提树下,用七七四十九天开悟世间大道,上帝用七天创造了天地万物,有人用了三天参透了生命的玄机。

  韩恕一却是在那一瞬间,改变了自己对这个世界的看法。或者说,他不得不重新评估自己的未来,是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律师,还是回归家族,去做那个定规矩的人。

  如今,六年过去了。

  世界在变,韩家在变,顾家姐妹在变,他自己也在变。

  这六年,游走在法律和道德的边缘,看了太多的生死无常,偶尔做决定的时候,也会犹豫不决、心慈手软。可是,那些人性的自私和贪婪,却屡屡提醒着他,身处的现实是多么的晦涩阴暗。

  都说挫折能激发潜在的能量,但这些负面情绪却总是那么让人灰心失望,曾经的一腔热血,也在现实的磨砺中慢慢变冷,那个心怀正义的热血青年,早已一去不复返。

  或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缘法,于他自己,于顾清明,于叶巧巧和顾家姐妹都是如此。人活在这世上,谁又比谁更无辜?

  站在高层的落地长窗边,望着楼下的芸芸众生,韩恕一想,六年时间,可以改变太多的人,也有太多的事情无法挽回。

  抛去那些悲剧和过往不谈,事情到了今天,只怕该发生的事早就发生了,该堕落的人也早就堕落了。

  如今,命运一个回头,让他再次遇到顾家的人,面对当年的人和事,他还能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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