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放到西北的人不止隋玉一族的犯人,还有其他各种因为鸡鸣狗盗关在牢房里的人,他们这些人背着厚厚的一捆稻草走在落了雪的路上。

  雪天严寒,又没有棉衣御寒,街上没几个人,小贩扎着稻草穿着草鞋倚在墙后避风,恨不得缩进土墙里,其他人更是能不出门就不出门。

  隋玉想象中的砸臭鸡蛋、扔烂菜叶、丢石子的场面没有出现,甚至没人围观,只有住在路边屋子里的人透过门缝或是漏风的窗子一直盯着。

  隋玉咬紧牙关顶着风走,也没了打量环境的心思,她眯眼盯着漫过鞋底的积雪,踩着前人的脚印走得艰难。

  “再忍忍,等歇脚的时候把稻草扎身上。”隋虎说。

  隋玉没应声,她不敢开口,一开口就跑一股热气。

  出了城,城外已经有大几百人等着了,有推车的,也有就背个背篓的,能御寒的家当都穿在身上了。

  隋玉缩着脖子抬头看一眼,对上仇恨的目光愣了下,她低声问:“这些人里是不是有水灾受难者?”

  隋虎含糊地吱了一声。

  狱卒跟押送的官兵交接完走了,穿着铁甲戴着皮帽的官兵走过来数人头,他挥着鞭子驱赶男犯去前方开路。

  “拉着你小弟,他跟你一起走。”隋虎将隋良塞给隋玉,在鞭子落下前快步向前。

  隋玉看向隋良,这个不足六岁的孩子不知道能不能活着走到西北。这么一想她心软了,说:“白天你跟我一起,晚上跟你爹一起。”

  隋良低着头不敢看她,还很抗拒地要缩回手。

  “你害怕我?”隋玉问。

  隋良僵了一下。

  哨声吹响,大部队动了,隋玉也忙跟上,压低了声音说:“老老实实跟我走,不准闹,不听话我把你吃了。”

  说罢听到一声笑,隋玉看过去,是隋慧跟隋灵两姐妹。

  “还笑得出来?”她没好气地说,嘀咕道:“我们这些人被你家害惨了。”

  隋慧收了笑,陡然没了精神,肩膀也跟着塌了下去。

  “你们仗着我爹的势也没少得利。”隋灵忍不住还嘴,从牢里出来见到大哥,她又觉得有了倚仗,见一个姨娘生的也敢在她姐面前甩脸子,她不屑地哼一声。

  “灵儿。”隋慧加重语气喊一声。

  隋灵扭头不吭声了。

  隋玉也闭嘴了,不浪费力气打嘴仗,她说的是事实,隋灵说的也是事实。

  不过她是真的冤,只能念声倒霉。

  呼出的热气凝成冰雾糊在眉毛上,慢慢的,头发上也挂了白霜,清涕不知不觉掉了下来,隋玉抬手蹭掉,随手在雪上一抹,起身时又伸手在隋良的脸上抹一巴掌。

  这要是搁在以前,她指定大喊恶心。在牢房里磋磨了近一个月,她什么都不嫌弃了。

  不知道走了多久,路旁出现了一个亭子,官兵吹响口哨,所有人原地休息。隋玉赶紧放下背上的草捆,拽了稻草往厚麻衣里面塞,里面塞鼓了,再往裤子里塞。

  隋虎过来见她毫不避讳的解裤带,皱起眉想说什么又咽下了,他解下背上的草捆,将呆傻的小儿子揽进怀里往他衣服里塞稻草。

  “别只顾着你,也照顾些你小弟。”隋虎手上忙活嘴上嘱咐。

  “不是还有你吗?”隋玉脱下草鞋,足袜湿透了,她搓软稻草往脚底塞。

  隋虎听着这话刺耳,总觉得这个女儿变了太多,手足之情都不顾了。

  “我们怎么入冬了才启程?”隋玉忙活完了,抓把雪搓手搓脸,这一路走过去就是有命活,手脚脸也要长满冻疮。

  “越往北越冷,雪厚的能埋人,这时候出发,走到长安也快开春了。”隋虎推隋良过去,说:“给你弟搓搓,你是他姐,照顾好他。”

  “能照顾好他的人听了你的话吊死了。”隋玉讥讽道。

  隋虎不搭腔,他将剩下的稻草往自己麻衣里塞,塞不完的用绳子扎在腰上、捆在腿上。

  “三叔,要开动了。”隋文安过来,冲隋玉喊了声玉妹妹。

  这是隋九山唯一的儿子,隋玉记得他已经娶妻了,她往后看了一大圈,没看见印象里的人。

  再上路时,隋玉靠近隋慧问:“你大嫂呢?”

  “回娘家了。”隋慧答。

  隋玉明白了,有权有势的人家都把女儿捞回去了,剩下的这些流放的人,都是权贵的倒霉穷亲戚。

  前面有个小丫头脚滑走摔了,牵着她的妇人也一个踉跄摔在雪窝里,身上绑的稻草跟着散了不少。妇人顾不上拍身上的雪,抓紧时间收揽散落的稻草,在这荒野的雪地里,想找把干草是难如登天。

  “快点跟上。”后面跟着的官兵吆喝。

  周围的人帮忙拉一把,再顺手把地上的稻草拾起来给她,免得人挨鞭子。隋玉路过的时候,她手里拉的孩子突然蹲下来,捡起剩下没捡完的稻草抓在手里。

  “给我,我塞草捆里,你把你的爪子缩袖子里。”隋玉伸手。

  隋良当没听见,警惕地将手背身后。

  “行,你拿着吧,挨冻的又不是我。”隋玉吸了吸鼻子,真冷啊。

  雪天没有太阳,一群人硬着头皮顶着风走,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反正官兵不喊停,没人敢停,就是累得走不动的孩子也被哭着拖着走,眼泪冻成了冰,难受了自己就不哭了。

  隋玉也走不动了,隋良几乎是她拖着走,摔倒了再拽起来,身上绑的稻草里戳的雪抖都抖不干净。

  脚踢到木棍,隋玉走过去了才反应过来,她拐回去从雪里翻出木棍拄着,见隋良还捏着把烂稻草,她给夺过来塞腰上,斥道:“手缩回袖子里,手指头都要冻掉,你傻啊?”

  隋良盯着她哭,眼泪流在脸上,冻得失去知觉的脸蛋如刀割般的疼,他想抹眼泪,手却抬不起来。

  隋玉也想哭,她用手给他擦眼泪,靠近了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没个人样子。

  “你姨娘没舍得带走你,你只能跟着受罪,走吧。”她也没办法,一手拄着棍,一手拽着他继续艰难前行。

  天色昏惨惨的时候,树上寒鸦叫得瘆人,隋玉没有力气了,她觉得这会儿要是倒下去就起不来了。就在她又在琢磨着怎么死的时候,木哨吹响了,到驿站了,终于能歇气了。

  一群人如木偶一般走进围墙里,没了风,瞅见屋里有昏黄的火苗跳跃,又看到了活的希望。

  隋虎抱起隋良,他跟隋文安站在一起,老二一家死于马匪之手,现在隋家亲缘最近的男人只剩他们三个。

  “去了西北你怎么安顿你两个妹妹?”隋虎打探道。

  “没什么法子,能走到已经是命大了。”隋安文苦笑。

  隋虎不信,他就不信老大没给几个小的留后路,人家不说,他也就止了话头。

  驿站占地不小,但只用来接待官员,没地方安置流民,几百人都挤进了马厩和柴房,隋玉这些犯人还得等其他人选好了位置,捡着漏风不漏雪的地方铺了干草挤一起睡觉。就连热粥也是其他人吃了才轮到她们,喂进嘴的时候已经凉透了。

  “死了算了,哪有路活。”有人压着声音哭,哭都不敢大声。

  隋玉累极了,没力气再抱怨,她坐在干草上含着粥捂热,再一点点咽进去,她也怀疑自己得死路上,但又觉得自己奇迹般回到两千多年前,总不会这么容易就死了。

  一碗残粥喝尽,身上又有了些力气,隋玉拎起罐子出门去装雪,进屋了呲着牙嘶气用雪搓脸搓手,再脱了足袜用雪搓小腿和脚。余光瞥见隋良爬了过来,她以为他也要抓雪,罐子往他那里挪了挪,人家避开了,伸手抓住她腰间绑的一把稻草,又往另一个地方爬。

  隋玉冷眼瞧着,一把烂稻草物归原主,他慢吞吞爬回来了。

  那个摔倒掉了稻草的妇人早忘了之前的事,现在也顾不上多一把稻草少一把稻草,看了隋良一眼,又忙着继续照顾孩子。

  “你给他搓搓手脚,耳朵也搓。”隋玉蹬了装雪的陶罐过去,跟她爹说:“我的手脚开始发热了。”

  一旁的隋慧听了,立马起身拉着隋灵出去挖雪。

  至于其他人,喝了粥就挤在一起睡下了,挨饿受冻一整天,躺下呼噜就响。

  隋玉捏着足袜里跟稻草混在一起的银角子,琢磨着要出去一趟,她刚动,隋虎就喊住人,说:“天黑了,别乱走动,小心回不来,过去睡觉。”

  门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隋慧跟隋灵慌乱地跑进来,两人刚坐下,一个佝偻着腰的人影出现在门口,夜色漆黑,也看不清是谁。

  隋玉悄无声息地躺下,等门口的人离开了,她问隋慧来人是谁。

  “不晓得。”隋慧不多说,“玉妹妹,我们姐妹三个抱着睡,夜里暖和些。”

  隋虎塞了隋良过来,说:“你们睡,我跟你哥睡在外面,有事就喊。”

  穿的衣裳不脱,塞在麻衣麻裤里的稻草继续塞着,人挤一起睡,身上再盖上稻草,都蜷缩着,抱在一起努力多捂点热乎气。

  隋玉抱着隋良,这个小胖子身上的肉早瘦没了,她捞起他的脚夹腿里,低声说:“睡吧,我今晚不吃你。”

  “又胡说。”隋慧又笑了。

  隋玉也笑笑,又活了一天,揣着这个念头她也睡了。

  夜里冻醒几次,到了后半夜,许多人都冻醒了,黑夜里,一声咳接着一声咳。

  天明时分,不用官兵催促,所有人都起了。

  早上驿站煮了生姜水,隋玉挤着抢着喝了一碗热乎的,姜味不足,聊胜于无。

  “给,嘴凑过来。”她捧着罐子对准隋良的嘴,“多喝,都喝完。”

  至于其他人,谁不抢谁不喝。

  哨声又响,几百人按着昨日的站位,背起草捆踏进雪地继续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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