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克和徐娘面面相觑,疏桐这丫头怎么翻脸比翻书还快,不可思议地确认道:“当真?你可想好了。”

  疏桐将宝扇的信对折,一边别进腰间,一边点点头说道:“当真,老爷太太,我会全力配合你们的,只要我们齐心协力,相府定能度过难关。”语气之坚定态度之决绝,差点把老爷和太太给感动了。

  其实薛克和徐娘有些好奇,自己的闺女和疏桐说了些什么,让她顷刻之间改变了主意。但生怕冒昧追问又让疏桐变了卦,便生生吞下好奇,什么也没问。

  只有花消捂嘴憋笑,走到疏桐身边捏捏她的手,用了然一切的口吻在耳边轻问:“这次给什么?”

  疏桐嘴角上扬,侧过脸答道:“全部。”

  在花消的一脸震惊中,疏桐穿堂而过,越过内厢,走向自己的房间。缓过神来的花消连忙追了上去,好求歹求:“好姐姐,让我看看吧。”

  “不行哦。”疏桐脚步轻快,墨绿色的裙摆翩翩扬起了幅度。

  “就看一眼,拜托拜托,你也想看的,对吗?”花消搂住疏桐柳条般柔软的腰肢,撒娇道。

  “好吧,我们去看一眼。”疏桐答应道。

  二人来到宝扇寝居,走到窗牖右侧的一具梨花绘金镜台旁,打开第一层抽屉,取出一个紫檀木的妆奁盒,旋开扣纽,打开了盒子。

  三寸高的妆奁匣内装满了珠宝,什么臂钏、步摇,皆在其内。那支花钿据说还是宫内专为皇后打造首饰的工匠花数月心力打造而成,疏桐捏起一条蓝璎珞颈饰,托在手里,璎珞在微弱的光线下透着光泽。

  疏桐没什么出息,打小便对这些珠宝首饰爱不释手,倒也说不上爱财,就是觉得好看,对这些金钗钿合毫无抵抗力,尤其是它们在日光下流光溢彩的模样。偏偏她只是一介丫鬟,一穷二白,买不起好看的首饰,只能望着宝扇的妆奁流口水。宝扇金枝玉叶,要啥有啥,却心比天高,淡泊财物,只爱吟诗作画。

  因此,宝扇若是想要“拿捏”疏桐,亦或是有事相求,便会以珠玉相赠。

  “这些……都是你的了吗?”花消的双眸死死焊在了珠宝上,一刻也挪不开。

  “嗯。”疏桐点点头,阖上了匣子,小心翼翼搂在腰间,“宝扇在信里说,只要我替她扮好相府千金的角色,这些都是我的。”语罢还用手轻轻拍了拍紫檀木妆奁。

  “宝扇姐姐怎么知道太太要你嫁到白家?难道她还能未卜先知不成?”花消歪着头问道。

  “大概因为……她们是亲生母女,想到一块儿去了吧。”疏桐对这巧合也不免感到好笑。

  “姐姐,你累不累,好生歇着,今日院内的洒扫我来就可以了。”花消故作亲昵地说。

  “哈哈……鬼丫头,你是不是喜欢那支玉簪?”疏桐侧过脸问道。

  “你怎么知道?”花消嘿嘿笑着。

  “因为……擦擦你的口水,都快流到地上了。”疏桐莞尔一笑。

  “啊?”花消抬袖要擦,却将脸上的胭脂擦花了。“姐姐,你戏弄我!”花消嗔怪道,“我表现得有那么明显吗?”

  “有。”

  第二天,白府管家带着一众小厮,抬着几十个箱子到相府纳采。毕竟是圣上赐婚,一应大小事务皆不可马虎。

  箱子摆满了后院,上面用红绸带系着花结,有的还系着大红花,很是喜庆。一圆脸女子手里握着一柄蒲扇,用有些粗犷的女声问徐娘:“太太,烦请问宝扇小姐的生辰八字为何,我来给这两个年轻人问名。”

  “不必问了吧。”徐娘想要推辞,圣上赐的婚万一生辰八字不合,到时岂不尴尬?

  只那媒人不懂事,无论如何不肯放弃,徐娘推辞不过,只得说出了宝扇的八字:“庚午、庚辰、丙寅、癸巳。”

  那媒人听罢扯了扯嘴角,左手中指指尖贴着拇指指尖,一松一放,嘴里念念有词,最后忧愁地说:“真是糟糕,小姐属午马,少爷属辰龙,二者相克啊。”

  徐娘听了当即有了脸色,碍于颜面又不好发作,只得闷不做声。

  幸而白府管家白有六及时解围:“圣上赐婚隆恩浩荡,再不好的事情都能冲掉。白少爷和薛小姐天作之合,将来定是琴瑟和鸣。”徐娘听了方才有所缓和,心情好了些许。

  又过了些时日,白府先后派了人来纳吉、纳征,最后请期择日,选定了黄道吉日。只是这日子定得有些仓促,十五日后便成大婚。

  半月后,婚礼如期而至。

  大婚日,细雨朦胧,疏桐坐在宝扇的镜台前,花消在身后为她梳头。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新服是时新款式,墨宝石绿的婚服上用蜀绣精细绣着龙凤呈祥的图案,针线是顶好的,色彩明丽清秀,绣娘也是珍宝阁里顶好的,针法严谨,针脚平齐,变化丰富。此刻她脖颈僵硬,厚重的首饰压下来,她连转头都有些艰难。

  花消从桌案上拿起红盖头:“姐姐,头梳好了,我把盖头盖上了啊。”

  “再过一会儿吧。”疏桐说道。

  “时辰到了,再不盖该不吉利了。”花消不由分说地将盖头搭盖上来,疏桐只感觉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见了。只听得唢呐声越来越近,窗外锣鼓喧天,鞭炮噼啪。

  在大太太徐娘的搀扶下,疏桐一步一款地走上了花轿。

  人大概很多,相府往白家沿路的百姓大多出来凑热闹了,家仆手里拿着钱袋,将大把大把的铜钱撒向人群,图个吉利,男女老少们一哄而上,笑闹着弯腰捡。

  一路颠簸把疏桐的屁股都颠麻了,平日里只有宝扇才会坐轿,疏桐和花消只在轿子左右随行,今日坐上了轿子,疏桐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晕晕乎乎的恶心,幸好今日琐事繁多,从鸡鸣时分起床,然后是收拾物品,梳洗打扮,到现在滴米未进,方才吐不出什么东西来。

  花轿停了。

  帘幕被掀开,一阵风灌了进来,同时闯入的还有夜色里灯笼微亮的烛光。疏桐弯腰低头,下了花轿,隐约感到身旁站了个人,那人身上似有若无的构树花清香,香气很淡,需要很专注才能闻见。疏桐过分关注这份清香,差点儿踩到双臂间挽着的披帛,虽不至于摔倒,但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扶住了她,掌心温热。她下意识想抬头看,被盖头遮住了视线。

  只看见那人鲜红的下袍,他应该就是白攸之了。那人放开了手,走在前面。

  在丫鬟的搀扶下,疏桐走过火盆,向白府客堂走去。

  丫鬟递来红丝绸,疏桐牵住一端,另一端在白攸之手上。

  “一拜天地——”声音浑厚苍劲。

  听到“指令”,她弯了弯有些僵硬的身板,看见了裙摆下的蓝底红鞋,听见了自己小鹿乱撞般的心跳。

  如果不是宝扇逃婚,此刻拜堂的应该是她吧?至于自己……或许在相府干一辈子的杂活儿,或者到了年纪,由太太发配给哪户人家。疏桐突然有些罪恶感,仿佛占有了别人的人生,即使这是被别人已然抛弃的人生。

  红丝绸被扯了扯,像是在提醒她。疏桐从漫无目的的遐想中抽身,回到现实,直起了身板。

  “二拜高堂——”疏桐转身,再次鞠躬。

  “夫妻对拜——”离得很近,构树花更浓烈了,虽然看不见脸,但疏桐从盖头的缝隙中看见了一个高大纤瘦的身板。他的腰上配着一柄细长的剑,疏桐微微吃了一惊,大婚之日,怎么还配着刀剑。

  对方再次扯了扯红丝绸,似乎是对疏桐磕磕绊绊的反应感到不满。

  一声细小的物体开裂声淹没在此起彼伏的唢呐和鼓声中。

  “礼成,送入洞……”白有六的最后一个“房”字还来不及吐出,便被一声惨烈的尖叫遮盖得严严实实。

  这恐惧迅速传染和蔓延,一时间宾客大乱,男客女眷们一边惊叫一边瑟缩着往门外跑,疏桐不明所以,落荒而逃的一位男子撞了她一下,她被这股外力猛地一冲,重心不稳向前跌去。千钧一发之际,白攸之拉住手中的红丝绸,将疏桐拽了回来,鼻尖溢满了构树花香。

  疏桐惊恐地拉下盖头,迎上了一张俊俏淡然的脸庞,没有表情,不像大婚,也在慌乱的宾客中显得格格不入,是一种冷,和一种涉世已久的淡然,他薄唇轻启,只说了一句话:“保护现场。”

  四五个训练有素的家仆一拥而上,将什么东西团团围住。

  疏桐的目光顺着那些个家仆望去,不远处堆满了形形色色的贺礼,一座高八尺有余的塑金神像,显得格格不入。神像的面部开裂,金漆沾着陶土脱落了半边,露出了一双未合的眼,还有那带血的眼珠,触目惊心。

  疏桐倒吸了一口凉气,天子脚下相府大婚,何人敢做出这样大胆之事?

  神像底部开始渗出粘腻的红色液体,一股腥臭很快在厅堂蔓延。那道裂痕顺着脸部一路向下,咔哧一声,神像彻底裂成了两半,里面是一具僵硬的男尸,死而不倒,衣物配饰均完整,张着嘴,面色很是惊恐。

  “都……都察院御史。”站在神像一旁保护现场的一位小厮愣住了,吞吞吐吐地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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