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今生·今生之降世临凡
万历四十三年四月,京师
清晨,朱由梼再一次从梦魇中惊醒。一如既往,昨夜他又做梦了。前世没有随着时间消散,就像幻灯片一样不断的重复、再重复,有些记忆在岁月中不断的模糊,有些却又愈发的清晰,以至于当初慌乱之间已经忽略的一切细节都被他不断的臆想出来。
他没有着急起床,只是静静的躺着,直到晨曦点亮东方的天际。缓慢的起身,穿上一身轻衫,没有叫醒外屋的侍女,来到院中,练起拳来。
朱由梼不在大内居住,而在西苑,是一座独立的小院。院门朝东,正对着太液池。进了小院,西南角有几株竹子,院中的空地不大,都铺满砖石,一个石桌,四个石凳,正屋三间坐北朝南,挨着竹林的西侧有两间坐西朝东的厢房。虽是小院,但毕竟在宫内,不能说宏大,但也不是一般人家可比的。
这是个安逸的小院,但是朱由梼的拳风却吵醒了小院安静的清晨,一同吵醒的还有朱由梼的侍女紫电,随即她便叫醒了还在沉睡的青霜,二人整理好,也不去打扰朱由梼,像往常一样为他准备起洗澡水来,她们已经很是习惯朱由梼每天早上都要耍疯一通的情形了。
紫电和青霜是一对孪生姐妹,本来也是富裕人家,她们六岁那年,家中长辈因为得罪了某些他们不能得罪的人,被安了一个“白莲教”的罪名,转眼间便抄家灭族,她们年幼便被发卖教坊司。说来也巧,这姐妹二人正好遇到了出宫办事的李恩公公,李公公一时起了恻隐之心,着东厂的人详细了解了一番姐妹的身世后,很是为这姐妹二人惋惜。
李恩公公没有挽回这件“白莲教案”,虽然那个“不能得罪的人”势力不小,但在他这个司礼监掌印太监的眼中也就那么回事,而久在政治泥沼里摸爬滚打的他,也不会仅仅因为恻隐之心而去平白得罪人。再者,即便是挽回了案子,已经家破人亡,事已至此,也于事无补。为了不叫姐妹二人受那非人的待遇,李恩公公就将年幼的姐妹二人带进了宫,安排到了西苑当差。
姐妹二人初次见朱由梼时,正是他搬到西苑的第一天,那时他四岁,被乳娘客氏领着。见到她们,朱由梼便朗诵了《滕王阁序》中的一句“紫电青霜,王将军之武库”,于是姐妹二人便有了新名字。
在姐妹二人的眼中,朱由梼是个苦命的孩子。据说十年前其母王才人怀的是对双胞胎,诞下哥哥朱由校后便有些力竭,致使生他的过程很是艰难,在近半个时辰的挣扎之后,诞下朱由梼的王才人便用尽最后的气力,产后血崩而亡。朱由梼诞生后甚是体弱,太医们忙活了很久,才勉强吊住了一口气,叫谁来看都是命不久矣的样子。
侍奉王才人的大宫女客瑞娘与王才人相处日久,颇有些姐妹情深的意思,王才人撒手人寰留下两个婴孩,而且还有一个眼看着命不久矣,更让客瑞娘觉得非常对不起王才人。于是她动用了自己在宫中所有的人脉资源,可到最后也仅仅是吊着一口气而已。
说来也巧,当时正好赶上龙虎山天师府派来的一个道长在宫内例行为皇明祈福,瑞娘身边的一位宫娥便向她说了这件事。皇宫内从来都不缺乏迷信的力量,而天师府这块金字招牌在大明的各个阶层中那是绝对好使的。实在是没招的客瑞娘便也只好将最后的希望寄托给了信仰,赶往大光明殿,求这位真人为朱由梼施法续命。
龙虎山天师府说是道门领袖、方外福地,可在大明朝廷看来却是一个和六部一样的衙门,打的都是官面上的交道,混的实际上是官场,所以这个在龙虎山天师府没有什么实权、但辈分却格外的高的外姓道长又怎么会放弃这么好的一个巴结太子、说不定还能一飞冲天的机会呢?待瑞娘刚说完,二话不说就让瑞娘带路。
待到了之后,看到朱由梼第一眼,便是装作大惊失色,先是给朱由梼精细的施针一番,随即退出殿外,开坛做法,又烧符纸、又舞剑请神,一阵子糊弄玄虚之后,满头大汗、脸色煞白的老真人被侍奉的小道士扶起,步履蹒跚的来到客瑞娘面前,很是虚弱的说道:“瑞姑姑,贫道道行低微,勉强护住了殿下的命本,但确是治标不治本。”
听到这位原本仙风道骨、此时却脸色煞白的老真人如此说,客瑞娘可真是上了火了,也不顾什么官场体面体统,急切的问道:“老真人,那可如何是好啊?”
老真人听到关心则乱、完全不顾官场规矩的客瑞娘这般问话,心里可是气恼无比,心道:“我擦,瑞姑姑啊!你怎么不按套路出牌呢?你怎么着也得先问问情形如何呀?你不问,本座如何表功呢?”。不过,龙虎山天师府再怎么说也是仪同当朝一品,虽然没有像设想一般,但也算见过世面的老真人也没有让客瑞娘的话掉到地上,随即说道:“瑞姑姑莫急,小道已经作法将小殿下命本稳固,暂时无忧。且听小道与您分说清楚。
“小殿下乃是天齐仁圣大帝座下八大元帅之一的温琼元帅降世临凡,但奈何降世时辰不对,受了拖累。现在王才人薨了,只有父命没有母命,使得殿下命本不稳、神魂凌乱,才有这般模样。为今之计,只有为小殿下尽快请上一位八字相合、命理相通的奶娘,哺以母乳,补全母命,便能保小殿下长命百岁…”
原本太子孩子的奶娘都是在孩子诞生之前数月就需经过缜密的排查和甄别,早就选定的,但将以选定的人选带到老真人面前时,老真人装模做样的掐指算了半天,摇了摇头,便故作高深的不再说话。
“多谢老真人,奴婢这就去求太子。”,看到老真人如此做派,客瑞娘便急冲冲行了一礼说道。说完便也不理会这位龙虎山老真人,转身便向太子的所在疾步走去,只留下装的无比辛苦老真人一行在风中凌乱了。
朱由梼他爹虽然是太子,但却始终不得他爷爷万历皇帝的喜爱,每天活的战战兢兢,除了同一般翰林詹事厮混空谈,就是酗酒贪色,根本没有时间、也没心情关心其他。就连王才人生孩子,他都没有在场。瑞娘疾步到了太子寝殿前,连太子的面都没有见到,只是太子身前的近侍向她回了一句“知道了”,便再无下文,直气的瑞娘愤恨不已。无奈之下,也不知道是谁给了瑞娘勇气,她竟然不再理会太子,而是转头便向万历皇帝的所在赶去。
此时万历皇帝正在与郑贵妃腻歪,哪是瑞娘一个大宫女说见就见的,多次与值守的宫人述说,可是宫里的人都是势利眼,你一个不受宠的太子的才人的侍女,怎么能够指使得动当红宫内三十余载的郑贵妃的侍从呢?
无奈之下,心急如焚的瑞娘想起太子的冷漠、宫人的无视、太医和老道长的无能为力、王才人与自己的姐妹情深等等,一时间悲从中来,竟然一下子跪倒在郑贵妃的宫门前嚎啕大哭起来。说来也真是无巧不成书,在宫人们还没有将瑞娘轰走之前,瑞娘撕心裂肺的哭声竟然赶巧不巧的被郑贵妃听到了,而郑贵妃却没有像大家所想象的一样,治瑞娘个“惊扰圣驾、无视宫规”,而是命人将她带到自己面前,详细的问明了情况。
而后郑贵妃雀跃了。我擦!老天真是太给力了。当朝太子,天下表率啊!自己老婆生孩子都不管不顾,那他还怎么能荣登大位、成为天下共主呢?这样劲爆的黑材料简直是太…,无法形容啊!惊喜,只能用惊喜来形容了。
而且最难得的是,这件事正在发生,是可以带着万历皇帝抓现行的呀,看那满朝的假道学还怎么说!等等,要冷静,要运用好这件事,一定要捞到最大的好处。要不怎么说郑贵妃能专宠宫内三十年呢!果然是有大智慧的人,她根本没有让人去禀告万历皇帝,而是对身边的一个近侍轻声吩咐了几句,便带着瑞娘一行人直接向慈庆宫王才人住处疾步而去。
万历皇帝坐在郑贵妃的寝宫正殿内,左等右等却不见郑贵妃的身影,这是去取酒了,还是去酿酒了?于是便问左右近侍郑贵妃怎么还不回来,左右便去问郑贵妃宫里的人,可是问了半天也没有问出个所以然来。万历皇帝越来越不耐烦,便将郑贵妃身边的近侍传来问话,那近侍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万历皇帝一下子便震怒了,这个近侍才“不得以”说出了郑贵妃的去向、事情的来龙去脉和郑贵妃的“不得以”,万历皇帝听完便出离了愤怒,随即摆驾慈庆宫。
当万历皇帝来到慈庆宫时,便见郑贵妃正在与天师府老道长、太医们、客瑞娘和稳婆正在商议着什么,远远的只听郑贵妃怒道:“老大既然康健,便速速按照宫中规矩安排专人先好生照料,老二这个情形确实不好,太医们刚才已经说明了情况。老真人,真的只有此一途吗?老二再怎么说也是天家贵胄,选奶娘这种事都是有成例规矩的,现在突然要换人,倒不是不行,可是仓促之间,到哪里去寻啊?”,还没等她话说完,万历皇帝便怒气冲冲的走了过来,打断了她的话,说道:“这种事你怎么瞒我?”。
郑贵妃什么也没说,只是带着一众人等见礼。之后,万历皇帝便直接向老道长问道:“你说说,可有什么办法,尽快寻到?”。
那老道长暗自庆幸,这次投机还投的真准,飞黄腾达的机会来了,没准下一任天师就是自己了。一边暗爽一边继续装着虚弱的向万历皇帝“禀报”道:“启禀陛下,小殿下乃是天齐仁圣大帝座下八大元帅之一的温琼元帅降世临凡,乃是护佑我大明武运长久,但因为王才人薨了,父母本命便缺了母命,使得命本不全、神魂不稳,无受天命之福,恐怕难以养大啊!因此…”。
话没说完,便见万历皇帝身边的近侍小声禀报道:“太子殿下到了。”,万历皇帝原本就对这个大儿子很不喜欢,看他到来再联想今日之事更是恼火,当即不再想听者老杂毛絮叨,嗔怒道:“莫要再说这些,朕是问你可有什么法子能够及时寻到?”
要说还真是无巧不成书啊,咱们这位老真人何德何能,自幼便能入龙虎山,这大明王朝官方认证的天下道门第一福地,学得神仙大道呢?
难道他真有活死人、肉白骨的神仙之术吗?当然……不是!
那是因为他有个好爹,他家乃是岐黄世家,他爷爷在南直隶可是岐黄之道中泰山北斗一样的人物,只不过老道长乃是家里的庶出,嫡母为了不让他以后跟嫡子争传承,才托人将他送入龙虎山的。
要说这中医之道,真正的能人都是在野的,太医院里虽无庸碌之辈,但为贵人看病讲究的那是中正平和,民间的“野路子”和偏方是绝不能用的,用好了不见得有功劳,但用坏了那是必死无疑,因此太医院里的都是懂医术的官!咱们这位老道长虽说自幼学道,但是中医一脉和黄老之术本就是一生二、二生一的关系,再加上家学渊源,老道人在看到朱由梼的第一眼就知道自己能救,要不然给他雄心豹子胆他也不敢耍前面那一番做作啊!
老道士之所以敢来趟这浑水,因为他知道婴儿出生出现问题这是命、也是病!说它是命,是因为这新生儿的病都是胎带来的,是孕妇在孕期不注意而导致的,如果真出了解决不了的,大可推说这是天命;说它是病,是因为新生儿出现的病症有的是可以治疗的,如果救治回来,先不说是功德一件,就算是婴儿父母的感激之情便是一辈子也受用不完的,更何况这个还是当朝太子的儿子。而且一旦将连一众太医都说救不活的小殿下给救回来…哈哈!那贫道就是活神仙,谁敢说不是!
能进能退,进退有据,无本的买卖不怕亏,但是赚了那就一辈子享用不尽,谁不去谁就是傻子。一路走来,侍奉一旁的小道士已经将局面讲述清楚,包括太子、福王之争等等,老道士便知道救活就行了,不能在得寸进尺了,搞不好卷入夺嫡之争就不美了,于是便放弃了往小殿下身边安排自己人的妄念,转眼之间便看见了客瑞娘。
要说这龙虎山当真了得,因为主要工作就是为天家贵胄服务,官场那一套玩的好地很,不仅要迎合那些真贵人,就连贵人身边的人也是不能放过的,谁知道贵人身边的人会不会突然来找你算一卦,如果算不准传到贵人耳朵里,那还怎么玩呀?所以宫里凡是有些身份的人的事早就打听清楚了,其中也自然包括客瑞娘这个从六品的女官的。
说来也是太巧了,客瑞娘有个亲堂妹,名叫客印月,现年十六,正好在哺乳期,正好就住在京城。看到万历皇帝这般样子,老道人知道是时候公布结果了,而且这个结果必定让自己名利双收。于是乎老道人口称佛号向万历皇帝行了一礼,道:“无量寿佛,小殿下乃天上星宿下凡,冥冥之中有天道护佑,贫道这就卜上一卦,算出这位贵人。”
一番掐指,便向客瑞娘道:“瑞姑姑,你可有一堂妹,名叫客印月?”
客瑞娘哪里还顾得上礼节,激动的答道:“正是…”,老道人不等她说完,便转向万历皇帝道:“陛下,请派人速唤她来吧!”。
郑贵妃面热似火但却冷眼旁观,等的就是这个时机,抢在万历皇帝和太子的前面,急忙的回身向一旁侍立的太监说到:“速去将客印月请来!”,将一个为了非自己嫡亲的孙辈性命视如珍宝、急切如斯的长者形象表现的淋漓尽致,这一刻她的“光辉形象”耀眼无比,将一旁的太子晃得颠三倒四,将身旁的万历皇帝迷得五迷三道。同时今日之事传扬出去,满朝文武不知道会如何评述啊!看到了吗?你们这帮子假道学,你们为了祖制道统要赶走我的儿子,而我却对太子的儿子如此的无私,再看看你们众望所归的太子,他哪配登临大宝呢?
一番又这又那的闹剧,仅仅是帝国权利顶峰的大人物之间的龌龊,老真人没有想到,自己的避祸之举却将一个妖艳异常且涉世不深的女人引入了大明帝国的政治舞台,而且随着在宫内的残酷生活以及她所处的位置,有一天她的欲望也会生根发芽。
但也不知道是老道人为朱由梼施针的功劳还是天命之中就该客氏拯救朱由梼,在客氏入宫将朱由梼抱在怀中哺乳之后,太液池边祥瑞突现、紫气升腾,朱由梼的稚嫩脸上也逐渐有了血色,原本安静祥和的朱由校突然大哭大闹,直到客氏也将他拢入怀中,于是乎,客氏就成了朱由校、朱由梼这一对孪生兄弟的奶娘。
而后,老道人又向万历皇帝、郑贵妃、太子说起小殿下乃是天齐仁圣大帝座下八大元帅之一的温琼元帅降世临凡,乃是护佑我大明武运长久,还没絮叨玩,便有内廷报来太液池边的祥瑞之像,这下可就坐实了老道人这番牛皮。
但事情总也有不好的一面,朱由梼的命是保住了,可是这胎里带来的病在当时那个医疗条件下,也还是很难治愈的,老道人自然也是心知肚明,于是便又道出了天神降世临凡的朱由梼终生无嗣的病情。然而这番本事推功诿过的说辞却也成了老道长乃真神仙的又一例证。而在万历皇帝一种人看来,老二命都救回来了,有嗣无嗣也就不重要了,即便真是终生无嗣不是还有老大呢嘛!
客瑞娘在这件事后没过多久就病故了,她的病故又被郑贵妃利用了一番,说是太子命人给她下毒毒死了她,进一步打击了太子。而太子在这件事情中全无半点仁义,朝中的风向一时间很是混乱,要不是最后在一部分朝中大佬的力挺之下,差一点便被废,但是支持福王的势力也借此机会迅速壮大。
当天万历皇帝和郑贵妃在慈庆宫待到很晚,甚至二人还都抱了抱那对双胞胎,万历皇帝亲自给两个婴孩起了名字,老大名叫由校,老二名叫由梼,取“坚硕”之意。
万历四十三年四月,京师
清晨,朱由梼再一次从梦魇中惊醒。一如既往,昨夜他又做梦了。前世没有随着时间消散,就像幻灯片一样不断的重复、再重复,有些记忆在岁月中不断的模糊,有些却又愈发的清晰,以至于当初慌乱之间已经忽略的一切细节都被他不断的臆想出来。
他没有着急起床,只是静静的躺着,直到晨曦点亮东方的天际。缓慢的起身,穿上一身轻衫,没有叫醒外屋的侍女,来到院中,练起拳来。
朱由梼不在大内居住,而在西苑,是一座独立的小院。院门朝东,正对着太液池。进了小院,西南角有几株竹子,院中的空地不大,都铺满砖石,一个石桌,四个石凳,正屋三间坐北朝南,挨着竹林的西侧有两间坐西朝东的厢房。虽是小院,但毕竟在宫内,不能说宏大,但也不是一般人家可比的。
这是个安逸的小院,但是朱由梼的拳风却吵醒了小院安静的清晨,一同吵醒的还有朱由梼的侍女紫电,随即她便叫醒了还在沉睡的青霜,二人整理好,也不去打扰朱由梼,像往常一样为他准备起洗澡水来,她们已经很是习惯朱由梼每天早上都要耍疯一通的情形了。
紫电和青霜是一对孪生姐妹,本来也是富裕人家,她们六岁那年,家中长辈因为得罪了某些他们不能得罪的人,被安了一个“白莲教”的罪名,转眼间便抄家灭族,她们年幼便被发卖教坊司。说来也巧,这姐妹二人正好遇到了出宫办事的李恩公公,李公公一时起了恻隐之心,着东厂的人详细了解了一番姐妹的身世后,很是为这姐妹二人惋惜。
李恩公公没有挽回这件“白莲教案”,虽然那个“不能得罪的人”势力不小,但在他这个司礼监掌印太监的眼中也就那么回事,而久在政治泥沼里摸爬滚打的他,也不会仅仅因为恻隐之心而去平白得罪人。再者,即便是挽回了案子,已经家破人亡,事已至此,也于事无补。为了不叫姐妹二人受那非人的待遇,李恩公公就将年幼的姐妹二人带进了宫,安排到了西苑当差。
姐妹二人初次见朱由梼时,正是他搬到西苑的第一天,那时他四岁,被乳娘客氏领着。见到她们,朱由梼便朗诵了《滕王阁序》中的一句“紫电青霜,王将军之武库”,于是姐妹二人便有了新名字。
在姐妹二人的眼中,朱由梼是个苦命的孩子。据说十年前其母王才人怀的是对双胞胎,诞下哥哥朱由校后便有些力竭,致使生他的过程很是艰难,在近半个时辰的挣扎之后,诞下朱由梼的王才人便用尽最后的气力,产后血崩而亡。朱由梼诞生后甚是体弱,太医们忙活了很久,才勉强吊住了一口气,叫谁来看都是命不久矣的样子。
侍奉王才人的大宫女客瑞娘与王才人相处日久,颇有些姐妹情深的意思,王才人撒手人寰留下两个婴孩,而且还有一个眼看着命不久矣,更让客瑞娘觉得非常对不起王才人。于是她动用了自己在宫中所有的人脉资源,可到最后也仅仅是吊着一口气而已。
说来也巧,当时正好赶上龙虎山天师府派来的一个道长在宫内例行为皇明祈福,瑞娘身边的一位宫娥便向她说了这件事。皇宫内从来都不缺乏迷信的力量,而天师府这块金字招牌在大明的各个阶层中那是绝对好使的。实在是没招的客瑞娘便也只好将最后的希望寄托给了信仰,赶往大光明殿,求这位真人为朱由梼施法续命。
龙虎山天师府说是道门领袖、方外福地,可在大明朝廷看来却是一个和六部一样的衙门,打的都是官面上的交道,混的实际上是官场,所以这个在龙虎山天师府没有什么实权、但辈分却格外的高的外姓道长又怎么会放弃这么好的一个巴结太子、说不定还能一飞冲天的机会呢?待瑞娘刚说完,二话不说就让瑞娘带路。
待到了之后,看到朱由梼第一眼,便是装作大惊失色,先是给朱由梼精细的施针一番,随即退出殿外,开坛做法,又烧符纸、又舞剑请神,一阵子糊弄玄虚之后,满头大汗、脸色煞白的老真人被侍奉的小道士扶起,步履蹒跚的来到客瑞娘面前,很是虚弱的说道:“瑞姑姑,贫道道行低微,勉强护住了殿下的命本,但确是治标不治本。”
听到这位原本仙风道骨、此时却脸色煞白的老真人如此说,客瑞娘可真是上了火了,也不顾什么官场体面体统,急切的问道:“老真人,那可如何是好啊?”
老真人听到关心则乱、完全不顾官场规矩的客瑞娘这般问话,心里可是气恼无比,心道:“我擦,瑞姑姑啊!你怎么不按套路出牌呢?你怎么着也得先问问情形如何呀?你不问,本座如何表功呢?”。不过,龙虎山天师府再怎么说也是仪同当朝一品,虽然没有像设想一般,但也算见过世面的老真人也没有让客瑞娘的话掉到地上,随即说道:“瑞姑姑莫急,小道已经作法将小殿下命本稳固,暂时无忧。且听小道与您分说清楚。
“小殿下乃是天齐仁圣大帝座下八大元帅之一的温琼元帅降世临凡,但奈何降世时辰不对,受了拖累。现在王才人薨了,只有父命没有母命,使得殿下命本不稳、神魂凌乱,才有这般模样。为今之计,只有为小殿下尽快请上一位八字相合、命理相通的奶娘,哺以母乳,补全母命,便能保小殿下长命百岁…”
原本太子孩子的奶娘都是在孩子诞生之前数月就需经过缜密的排查和甄别,早就选定的,但将以选定的人选带到老真人面前时,老真人装模做样的掐指算了半天,摇了摇头,便故作高深的不再说话。
“多谢老真人,奴婢这就去求太子。”,看到老真人如此做派,客瑞娘便急冲冲行了一礼说道。说完便也不理会这位龙虎山老真人,转身便向太子的所在疾步走去,只留下装的无比辛苦老真人一行在风中凌乱了。
朱由梼他爹虽然是太子,但却始终不得他爷爷万历皇帝的喜爱,每天活的战战兢兢,除了同一般翰林詹事厮混空谈,就是酗酒贪色,根本没有时间、也没心情关心其他。就连王才人生孩子,他都没有在场。瑞娘疾步到了太子寝殿前,连太子的面都没有见到,只是太子身前的近侍向她回了一句“知道了”,便再无下文,直气的瑞娘愤恨不已。无奈之下,也不知道是谁给了瑞娘勇气,她竟然不再理会太子,而是转头便向万历皇帝的所在赶去。
此时万历皇帝正在与郑贵妃腻歪,哪是瑞娘一个大宫女说见就见的,多次与值守的宫人述说,可是宫里的人都是势利眼,你一个不受宠的太子的才人的侍女,怎么能够指使得动当红宫内三十余载的郑贵妃的侍从呢?
无奈之下,心急如焚的瑞娘想起太子的冷漠、宫人的无视、太医和老道长的无能为力、王才人与自己的姐妹情深等等,一时间悲从中来,竟然一下子跪倒在郑贵妃的宫门前嚎啕大哭起来。说来也真是无巧不成书,在宫人们还没有将瑞娘轰走之前,瑞娘撕心裂肺的哭声竟然赶巧不巧的被郑贵妃听到了,而郑贵妃却没有像大家所想象的一样,治瑞娘个“惊扰圣驾、无视宫规”,而是命人将她带到自己面前,详细的问明了情况。
而后郑贵妃雀跃了。我擦!老天真是太给力了。当朝太子,天下表率啊!自己老婆生孩子都不管不顾,那他还怎么能荣登大位、成为天下共主呢?这样劲爆的黑材料简直是太…,无法形容啊!惊喜,只能用惊喜来形容了。
而且最难得的是,这件事正在发生,是可以带着万历皇帝抓现行的呀,看那满朝的假道学还怎么说!等等,要冷静,要运用好这件事,一定要捞到最大的好处。要不怎么说郑贵妃能专宠宫内三十年呢!果然是有大智慧的人,她根本没有让人去禀告万历皇帝,而是对身边的一个近侍轻声吩咐了几句,便带着瑞娘一行人直接向慈庆宫王才人住处疾步而去。
万历皇帝坐在郑贵妃的寝宫正殿内,左等右等却不见郑贵妃的身影,这是去取酒了,还是去酿酒了?于是便问左右近侍郑贵妃怎么还不回来,左右便去问郑贵妃宫里的人,可是问了半天也没有问出个所以然来。万历皇帝越来越不耐烦,便将郑贵妃身边的近侍传来问话,那近侍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万历皇帝一下子便震怒了,这个近侍才“不得以”说出了郑贵妃的去向、事情的来龙去脉和郑贵妃的“不得以”,万历皇帝听完便出离了愤怒,随即摆驾慈庆宫。
当万历皇帝来到慈庆宫时,便见郑贵妃正在与天师府老道长、太医们、客瑞娘和稳婆正在商议着什么,远远的只听郑贵妃怒道:“老大既然康健,便速速按照宫中规矩安排专人先好生照料,老二这个情形确实不好,太医们刚才已经说明了情况。老真人,真的只有此一途吗?老二再怎么说也是天家贵胄,选奶娘这种事都是有成例规矩的,现在突然要换人,倒不是不行,可是仓促之间,到哪里去寻啊?”,还没等她话说完,万历皇帝便怒气冲冲的走了过来,打断了她的话,说道:“这种事你怎么瞒我?”。
郑贵妃什么也没说,只是带着一众人等见礼。之后,万历皇帝便直接向老道长问道:“你说说,可有什么办法,尽快寻到?”。
那老道长暗自庆幸,这次投机还投的真准,飞黄腾达的机会来了,没准下一任天师就是自己了。一边暗爽一边继续装着虚弱的向万历皇帝“禀报”道:“启禀陛下,小殿下乃是天齐仁圣大帝座下八大元帅之一的温琼元帅降世临凡,乃是护佑我大明武运长久,但因为王才人薨了,父母本命便缺了母命,使得命本不全、神魂不稳,无受天命之福,恐怕难以养大啊!因此…”。
话没说完,便见万历皇帝身边的近侍小声禀报道:“太子殿下到了。”,万历皇帝原本就对这个大儿子很不喜欢,看他到来再联想今日之事更是恼火,当即不再想听者老杂毛絮叨,嗔怒道:“莫要再说这些,朕是问你可有什么法子能够及时寻到?”
要说还真是无巧不成书啊,咱们这位老真人何德何能,自幼便能入龙虎山,这大明王朝官方认证的天下道门第一福地,学得神仙大道呢?
难道他真有活死人、肉白骨的神仙之术吗?当然……不是!
那是因为他有个好爹,他家乃是岐黄世家,他爷爷在南直隶可是岐黄之道中泰山北斗一样的人物,只不过老道长乃是家里的庶出,嫡母为了不让他以后跟嫡子争传承,才托人将他送入龙虎山的。
要说这中医之道,真正的能人都是在野的,太医院里虽无庸碌之辈,但为贵人看病讲究的那是中正平和,民间的“野路子”和偏方是绝不能用的,用好了不见得有功劳,但用坏了那是必死无疑,因此太医院里的都是懂医术的官!咱们这位老道长虽说自幼学道,但是中医一脉和黄老之术本就是一生二、二生一的关系,再加上家学渊源,老道人在看到朱由梼的第一眼就知道自己能救,要不然给他雄心豹子胆他也不敢耍前面那一番做作啊!
老道士之所以敢来趟这浑水,因为他知道婴儿出生出现问题这是命、也是病!说它是命,是因为这新生儿的病都是胎带来的,是孕妇在孕期不注意而导致的,如果真出了解决不了的,大可推说这是天命;说它是病,是因为新生儿出现的病症有的是可以治疗的,如果救治回来,先不说是功德一件,就算是婴儿父母的感激之情便是一辈子也受用不完的,更何况这个还是当朝太子的儿子。而且一旦将连一众太医都说救不活的小殿下给救回来…哈哈!那贫道就是活神仙,谁敢说不是!
能进能退,进退有据,无本的买卖不怕亏,但是赚了那就一辈子享用不尽,谁不去谁就是傻子。一路走来,侍奉一旁的小道士已经将局面讲述清楚,包括太子、福王之争等等,老道士便知道救活就行了,不能在得寸进尺了,搞不好卷入夺嫡之争就不美了,于是便放弃了往小殿下身边安排自己人的妄念,转眼之间便看见了客瑞娘。
要说这龙虎山当真了得,因为主要工作就是为天家贵胄服务,官场那一套玩的好地很,不仅要迎合那些真贵人,就连贵人身边的人也是不能放过的,谁知道贵人身边的人会不会突然来找你算一卦,如果算不准传到贵人耳朵里,那还怎么玩呀?所以宫里凡是有些身份的人的事早就打听清楚了,其中也自然包括客瑞娘这个从六品的女官的。
说来也是太巧了,客瑞娘有个亲堂妹,名叫客印月,现年十六,正好在哺乳期,正好就住在京城。看到万历皇帝这般样子,老道人知道是时候公布结果了,而且这个结果必定让自己名利双收。于是乎老道人口称佛号向万历皇帝行了一礼,道:“无量寿佛,小殿下乃天上星宿下凡,冥冥之中有天道护佑,贫道这就卜上一卦,算出这位贵人。”
一番掐指,便向客瑞娘道:“瑞姑姑,你可有一堂妹,名叫客印月?”
客瑞娘哪里还顾得上礼节,激动的答道:“正是…”,老道人不等她说完,便转向万历皇帝道:“陛下,请派人速唤她来吧!”。
郑贵妃面热似火但却冷眼旁观,等的就是这个时机,抢在万历皇帝和太子的前面,急忙的回身向一旁侍立的太监说到:“速去将客印月请来!”,将一个为了非自己嫡亲的孙辈性命视如珍宝、急切如斯的长者形象表现的淋漓尽致,这一刻她的“光辉形象”耀眼无比,将一旁的太子晃得颠三倒四,将身旁的万历皇帝迷得五迷三道。同时今日之事传扬出去,满朝文武不知道会如何评述啊!看到了吗?你们这帮子假道学,你们为了祖制道统要赶走我的儿子,而我却对太子的儿子如此的无私,再看看你们众望所归的太子,他哪配登临大宝呢?
一番又这又那的闹剧,仅仅是帝国权利顶峰的大人物之间的龌龊,老真人没有想到,自己的避祸之举却将一个妖艳异常且涉世不深的女人引入了大明帝国的政治舞台,而且随着在宫内的残酷生活以及她所处的位置,有一天她的欲望也会生根发芽。
但也不知道是老道人为朱由梼施针的功劳还是天命之中就该客氏拯救朱由梼,在客氏入宫将朱由梼抱在怀中哺乳之后,太液池边祥瑞突现、紫气升腾,朱由梼的稚嫩脸上也逐渐有了血色,原本安静祥和的朱由校突然大哭大闹,直到客氏也将他拢入怀中,于是乎,客氏就成了朱由校、朱由梼这一对孪生兄弟的奶娘。
而后,老道人又向万历皇帝、郑贵妃、太子说起小殿下乃是天齐仁圣大帝座下八大元帅之一的温琼元帅降世临凡,乃是护佑我大明武运长久,还没絮叨玩,便有内廷报来太液池边的祥瑞之像,这下可就坐实了老道人这番牛皮。
但事情总也有不好的一面,朱由梼的命是保住了,可是这胎里带来的病在当时那个医疗条件下,也还是很难治愈的,老道人自然也是心知肚明,于是便又道出了天神降世临凡的朱由梼终生无嗣的病情。然而这番本事推功诿过的说辞却也成了老道长乃真神仙的又一例证。而在万历皇帝一种人看来,老二命都救回来了,有嗣无嗣也就不重要了,即便真是终生无嗣不是还有老大呢嘛!
客瑞娘在这件事后没过多久就病故了,她的病故又被郑贵妃利用了一番,说是太子命人给她下毒毒死了她,进一步打击了太子。而太子在这件事情中全无半点仁义,朝中的风向一时间很是混乱,要不是最后在一部分朝中大佬的力挺之下,差一点便被废,但是支持福王的势力也借此机会迅速壮大。
当天万历皇帝和郑贵妃在慈庆宫待到很晚,甚至二人还都抱了抱那对双胞胎,万历皇帝亲自给两个婴孩起了名字,老大名叫由校,老二名叫由梼,取“坚硕”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