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不肯信,毕竟我和他是一母同胞,我为什么反倒要帮你却不帮他?”易连怡微微仰起身子,可是他胸下便失了知觉,只不过略一动弹,便又重新仰倒在椅背上。“我也不怕再告诉你一件事,我从马上摔下来,就是老二害得我。”

  易连恺略略动容,扬起眉头,似乎是若有所询。

  “别装糊涂了,事情到了今天这地步,咱们打开天空说亮话。”易连怡道,“你也知道是老二害我一生成了废人,所以你早防着老二,甚至还想出一条将计就计来陷害老二——别问我为什么知道,这家里什么事,我其实都知道,不过有些我愿意说,有些我也不想说罢了。不止我知道这事,我猜父亲心里,其实也隐约知道一点。所以这么多年,他虽然重用老二,却未必没有戒备之心。所以他老人家才把你打发到昌邺去,我想他就是为着留条后路,顺便也保全你。父亲待你,总是不教你吃亏的。”

  “没想到老二连半点父子亲情都不念,反倒先下手为强,来了一出‘逼宫’,他怨不得他老人家气得中风。但老二千算万算,算漏了你,把你给漏在了符远城外,你来了一手倒脱靴,轻轻松松将他撵到了西北。老三,其实我是挺乐见你这一招的,起码替我出了口气。只是你这个糊涂可装得大了,一装装了几十年,连父亲都觉得你不堪重用,从来没想过给你军中之职,可是你却是咱们兄弟几个中间,心机最深沉的一个。你成日地胡闹,可是做起事情来,却是一点也不拖泥带水。”

  易连恺坐在那里,此时方才轻描淡写地笑了笑,说道:“大哥这是夸我呢,还是骂我呢。要说到心机深沉,我和老二,只怕加起来也追不上大哥。大哥这十几年深藏不露,才真真叫连恺佩服。”

  易连怡笑了笑:“我把你关了这些日子,你心里有怨气我知道。不过你身上的伤不好,不在医院里把伤养好,也没办法出来办事情。我也是为你身体着想。”

  易连恺道:“原来大哥还有事情交给我办,只是不知道大哥是要我去跟老二办交涉呢,还是要我去跟李重年办交涉?”

  易连怡哈哈大笑,他下肢瘫软,笑起来的时候也只是胸腔震动,可是声音宏亮,显得极是痛快:“老三啊老三,父帅说你聪明却糊涂,你竟连他老人家也瞒过去了。你这么个人精,哪里却有半分糊涂了?”

  易连恺笑道:“大哥眼下要差我办事,所以只管夸我。其实只要是大哥叫我办事,我自然会尽心尽力,也不用拿话这样哄我。”

  易连怡曲着双指在扶手上轻叩,昂着头倒似若有所思的样子:“你既然已经猜到了,咱们兄弟说话,也不必藏着掖着。没错,现在我想叫你去把老二请回来,毕竟这么多年的恩怨,我和他得当面鼓对鼓,锣对锣地说清楚了,才算是个了局。”

  易连恺摇了摇头:“大哥这可是为难我了,老二是我带人围城给打跑的,若是差我去向李帅说项,我还可以勉力一试。叫我去把老二找回来,大哥想,他新仇旧恨一股脑发作,如何肯听得进我的一言半语?我徒劳往返倒也罢了,耽搁了大哥的大事,那可就不好了。”

  易连怡微笑道:“我哪里有什么大事,不过是统共才兄弟三个,我又是这等残废身躯,还不知道能拖几年,老二在外头我委实不放心。不如将他找回来,有些话说清楚了,可也死而无憾了。”

  易连恺说道:“既然大哥将话说到这分上,我自然是要替大哥去走这一趟的。不过老二心性狡猾,我尽量去劝他,他要是不肯来,我也没辙。”

  易连怡仍旧是满脸微笑,说道:“只要你好生相劝,老二总不至于不识抬举。”他稍稍一顿,又道:“外头兵荒马乱的,我知道你不放心三弟妹。所以三妹妹就留在府里,我命人好生保护她的安全,你尽管放心去办事,等你回来,保证三妹妹毫发无损。”

  易连恺笑道:“大哥对我的关照,那真是没得说了。”

  易连怡也笑道:“咱们自家兄弟,不用这样见外。”

  他们两个这样既客气又亲热地说着话,秦桑心里的寒意却一阵阵涌起,易连怡让易连恺去办的事情,明明就是借刀杀人。只怕易连恺还没有见着易连慎,就会死在乱军之中。

  可是易连怡这番话的意思,明明是要将自己扣作人质,以此协迫易连恺。

  这两个人话里话外的弦外之音,却是滴水不漏。

  她抬起眼睛来看易连恺,他却并不瞧她,只是笑吟吟地道:“那么择日不如撞日,我即刻动身出城就是了。只是秦桑留在这里,还要烦大哥大嫂多多照应。”

  易连怡道:“三弟也不用心急,你身上有伤,这样的天气匆匆出城去,叫我这做兄长的于心何忍。”他说道:“我叫人略备了些酒菜,待与三弟共饮几杯,也算是饯别之宴。”

  易连恺道:“那真是多谢大哥了,不过连恺身上有伤,酒就免了,大哥的饯行之语愧不敢当。”

  易连怡道:“我倒忘了你的伤。不过你远行在即,想必还有许多话交待三妹妹。我也不做不识趣的人了,左右你们的屋子还收拾在那里,不如我叫厨房做个火锅送过去,你们小夫妻就在房里吃饭,明天一早你再出城吧。”

  易连恺道:“大哥想得真是周到,真真叫连恺无话可说。”

  易连怡道:“我也不耽搁你们小两口话别了,你们就去吧。”

  易连恺此时方才望着易连怡道:“大哥对我的照应,我这辈子也不会忘记的。”

  易连怡轻笑了一声:“三弟果然是年轻气盛,一辈子这种话,可是轻易说不得的。”他似乎是倦了,神色冷淡下来,挥了挥手,说道:“你们去吧。”

  易连恺因为是幼子,所以从前一直住在上房西边的跨院里头。从抄手游廊走过去,弯弯曲曲颇有一点路。他因为伤后走路吃力的缘故,所以易连怡命人用滑杆抬了他,直接将他们送回房去。

  虽然符州时气暖和,但是因为连日天气阴霾,所以庭院里的几株梅花,虽然开得疏疏朗朗,但是被朔风一吹,显得越发孤伶伶形销骨立。

  秦桑扶着滑杆的扶手,一路走着,只是默默地想着心思,待进了他们从前住的小院,方才抬起头来。

  这里原是易连恺婚前所居,后来两个人结婚,重新又粉刷装饰过,不过他们从婚后就别居昌邺,这里的屋子一年到头,空着的时候居多。但易连怡显然命人重新洒扫,屋子里极是洁净。

  院子里本来种着几株桂花树,不过天气寒冷,台阶下种的萱草尽皆枯黄,被风吹得漱漱作响。

  秦桑隔窗看了看院子里空落落的桂花树,又见易连恺脸色苍白,于是问:“是不是伤口痛?”

  易连恺摇了摇头。这个时候易连怡遣的人也到了,当下两人住口不言。

  厨房倒是知道他们两个人的口味,除了送来一个极大的紫蟹银鱼火锅,另外还有几样清淡时蔬。

  尤其有一样凉拌寸金瓜,素来为易连恺所爱。寸金瓜其实就是洞子里培育出来的小黄瓜,用地窖围了火坑,慢慢养出来瓜苗,旧历年前后结出小黄瓜,不过一两寸长短,细如人参,岁初天寒之时价昂如金,所以又叫寸金瓜。

  厨房的人布置完碗筷,便退了出去,易连恺见秦桑坐在那里怔怔地出神,便说道:“先吃饭吧,天塌下来,也吃了饭再说。”

  秦桑见他这样洒脱,于是也暂时抛开一切愁绪,坐下来先替他舀了一碗汤。

  两个人对着热气腾腾的火锅,只是易连忆伤后忌口甚多,自然没有多少胃口,而秦桑更是吃不下什么,隔着火锅蒸腾的白色水汽,两个人扶筷相望。

  过了片刻,还是易连恺先开口,说道:“你放心吧,我答允你的事情,一定会办到。”

  秦桑恍惚间似乎在出神,听到他这句话,倒像是半天没有回过神来,怔怔地问:“你答应我的什么事?”

  易连恺却笑了笑,并没有答话。反倒拈起了那寸金瓜,说道:“往日见着这个,并不觉得稀罕。小时候家里还有好些庄子,都培着有洞子货。还记得年年下大雪的时候,庄子上派人往家里送年华。像这种寸金瓜,都是拿棉絮包了,搁在漆盒子里送到家里来,唯恐路上冻伤了。一样寸金瓜,一样黄芽菜,每年过年的时候,总不缺这两样。这几年用了新式的锅炉,不再烧炕了,这种洞子货也出得少了。”

  秦桑见他此时倒娓娓讲起这些闲话了,不由得微微诧异。

  如此草草地吃过了饭,本来天光就短,还没有一会儿天色就黑下来,过了片刻,却听细微的敲窗之声,原来是下雨了。

  他们这间屋子,原本这屋子北窗之下种了有梧桐与芭蕉,不过这时候梧桐树自然还没有长叶子,而芭蕉去年的枯叶也早就被剪尽了。

  所以雨点直接就打在窗子的玻璃上,没一会儿,雨下得更大了,而屋子里的电灯虽然只管亮着,但是晕黄的灯光,伴着窗外不远处,树木被风雨声吹动的声音,倒仿佛古庙孤灯一般,听在耳中,别有一种凄凉之意。

  秦桑倒想起来最初新婚的洞房之夜,也是这样一个冷雨潇潇的晚上。那时候她心境更如死灰一般。

  易家是所谓的文明家庭,虽然婚礼还是依了旧俗,不过她与易连恺在结婚之前,却是见过几次的。不过每次见面的时候,总会有其他的人在一块儿。

  时代的风气是举行婚礼之前的未婚夫妻见面,那是一定要带上各自的朋友。

  可是这种离愁别绪的时候,如果不讲这些闲话,可又有什么旁的话来说呢?

  所以她也就笑了笑,说道:“等你回来的时候,说不定南边的黄瓜都有得卖了。”因为符州有铁路和水路通向鉴州,而鉴州地处东南,比符远的气候更加温暖湿润,所以有些时令提前的蔬菜,都是由鉴州运到符远来的。

  易连恺扶着牙筷,说道:“也不定事情办得快,十天半月我就回来了,你也别太担心。”

  电灯下本来照着热气氤氲的火锅,透着那蒸起来的热气,秦桑倒觉得他的脸色更白了几分似的。

  似乎明明是说着宽慰的话,但心里那块千斤似的大石,如何放得下来。

  一来是未免尴尬,二来虽然西方的风气盛行,世代簪缨的大户人家,却还多少带着点守旧的做派,不作兴千金小姐独自出门。

  所以每次和易连恺在一起,都是花团锦簇,一大屋子的人。偶尔上大菜馆子去吃西餐,也免不了有很多朋友在场。

  所以知道婚礼之后,秦桑才是第一次独自见到易连恺。

  那时候除了新嫁娘的娇羞之外,更多的是一种惶恐和茫然。

  将来的生活是什么样子,她是委实没有半分把握。

  若是嫁给旁的人,纵然不至于举案齐眉,可是她也不会觉得这样的不踏实。

  易家虽然是新兴的人家,可是这样动乱的年代里,又是这样一个手握兵权的封疆大吏,嫁到这样的人家里来,所以当时心里,尽是忐忑不安。

  幸好那天易家的客人多,虽然礼节繁复,可是办婚事的人家,自然极是热闹。而且这一热闹,一直到了半夜时分还没有安静下来。

  那个时候秦桑心里,总觉得七上八下的。虽然做新娘子只能老老实实地坐在那里,而娘家带来的几个女仆,也将拥到洞房里来围观的女客们,敷衍得极好。

  可是到了半夜时分,前面戏台上唱的戏,隔得老远老远的一声半声,传到后面来。倒像是很多呢前她同父母一起去名园看戏。

  名园的戏台子是搭在水上,隔着半个明湖,那锣鼓喧天和戏子婉转的歌喉,就像隔着一层轻纱似的,有飘渺又冷清,再热闹的戏文听在耳朵里,都觉得有一层疏离之意。

  她坐在那里,听着前面飘渺的歌声,一句半句断断续续传来,心底下只是一片茫然,像是一脚踏空了,总没个着落之处。

  一直到了夜深人静时分,风雨之声渐起,可是前头的欢声笑语,愈发地明显。

  那个时候她在想什么呢?

  大抵是什么都没有去想,只是坐在那里,眼观鼻鼻观心,她还记得那天听到前面唱的是全本的《花田错》,明明是出顶有趣的滑稽戏,唱念做打极是热闹,可是因为远,那锣鼓的声音咚咚、锵锵锵、咚咚、锵锵锵……听着耳朵里,却像是雨声一般无限凄凉。

  雨越来越大,新房里虽然用着电灯,可是照着老派的规矩,还是点了一堆龙凤红烛。酩酊大醉的易连恺被人抬进来的时候,她那时候大约是在心里松了一口气吧。

  毕竟两个人还算是陌生人,这样的情形下见面,总比清醒的时候好。

  那时候她就觉得,人生清醒着,还是不如醉过去呢。

  易连恺跟她说第一句话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

  他们到上房去给易继培请安,然后走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屋子里正巧没有客人,厨房送了早饭来。朱妈也并不在眼前,她拿起勺子来随意吃了一勺粥。

  忽然听到易连恺说:“妹妹,昨天我都醉糊涂了,实在是对不住你。”

  那时候她在想什么呢?只记得自己略有些慌乱的放下了勺子,连耳朵边都烧得通红,也没有抬起头来看他。

  洞房之夜,作丈夫的喝得烂醉如泥,将新娘子搁在一旁,自然很是失礼。他这句话,也大抵是赔礼道歉的意思,可是在她听来,却觉得格外刺耳似的。

  其实她根本就是不愿意跟这个人过一辈子的直到结婚进了洞房,才知道自己原来是那般的不情愿。

  那天她回答了什么呢,或许什么话也没有说。毕竟她还是一个新娘子,纵然不说话也是正常的,他也只会当她是害羞而已。

  不过那是他第一次叫她“妹妹”,虽然是昵称,亦是相敬相亲的意思。

  但是从那以后,他就不再这样叫她了。那怕情浓似火的时候,他也顶多唤一声“小桑”。可是后来两人嫌隙渐生,却再也没有那般心平气和的日子了。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此时倒想起几年前的情形来,或许是同样的风雨之夜,让她生了这样的感触。

  或许是如今家变,两个人离别在即。

  也或许是这半年来,动荡不安,让她终究觉得了自己的软弱。

  她还记得当初那个晚上,自己独自一个人坐在桌边,看着红烛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

  洞房里本来布置得很是富丽堂皇,可是她一个人坐在那里,听着冷雨敲窗,风吹起树木的沙沙之声。

  而身后的床上,易连恺合衣而卧,酒醉正酣。

  在此半载之前,她做梦也没有想过,自己的洞房花烛夜,竟然是这样一个情形。

  就是那个时候她觉得这一生都完了吧,伴着孤窗冷雨,竟然把自己葬送在这样的境地。

  不过今天晚上仍旧是风雨之夜,不过又是另一层心境与凄凉了。

  不过此时虽然朦胧未睡,可是易连恺似乎也没有睡着,过了片刻,终于忍不住问她:“你还没有睡?”

  秦桑不知道为什么,有点不愿意说话。

  易连恺亦像是了然似的,伸出手来,慢慢拍了拍她的背心。冰凉的缎子被,隔着他手心的温度,倒像是温存了许多似的。

  秦桑本来不易入睡,可是在这样的凄苦之夜,有这样一个人陪在身边,倒觉得莫名有几分安心,不知不觉终于朦胧睡去。

  这一觉睡到了东方发白,窗棂之上透出了白光,秦桑慢慢醒过来,一时间倒有不知道身在何处的感觉。闭着双眼养了会儿神,重新睁开眼睛来,才想起是在老宅子里。

  易连恺倒是先醒了。

  秦桑见他坐在床边,不由得问:“你怎么起得这么早?”

  易连恺却说道:“我有一样东西要交给你。”

  他原本阖在手心里,此时摊开了手掌给她看。

  原来只是一只小小的银勺,虽然银质已经发黑,可是雕工甚美这样的勺子秦桑曾经见过,知道并不像别的银器都是成套的东西,原是大户人家给小孩子喂饭用的。

  只是他手中这一只,格外精巧。

  虽然是旧物,不过细节繁复,勺身为芭蕉叶的形态,勺柄刻成竹叶竹节的样式,雕镂甚美,形态雅致,最后的柄端还是小小的如意云头。

  秦桑虽然年轻,不过见识还算有的,知道这样的东西一般的人家里也罕见,料必是那位未谋面的薄命婆母,从云家带去的嫁妆。

  果然易连恺说道:“这个是小时候的东西,我娘死了之后,也没留下什么。一对镯子当初下聘的时候给了你。这把勺子,原来乳母替我留下了做个纪念的,小时候不懂事,随手搁在花瓶里,结果横在里头,怎么也倒不出来了。时日一久,也就忘了。今天早起忽然想起来,摇了摇,原来它还在花瓶里头,可巧摇松了,一下子就导出来了,只是都黑了。”

  他们这屋子的楠木隔扇上,原来放着一对联珠瓶现在其中有一只倾倒放在一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心血来潮,突然想起了这花瓶中曾经藏着一只银勺,一摇竟然也就倒出来了。

  秦桑懂得他的意思,可是大清早的说这样的话,自然是非常非常不吉利的。

  她没来由的心下一酸,不由自主地道:”那么我先替你收起来吧,回头洗刷洗刷,原来的银子成色都好,说不定一洗这颜色就好了。“

  易连恺也不多说什么,听她如此回答,也只点了点头。

  此时外间的女仆听见他们说话的声音,便敲门进来,侍候洗漱。

  没一会儿易连怡就遣来请。

  易家的规矩,早上起来是有莲子茶的,易连恺那晚红枣莲子茶方才吃了两口,听见佣人说“大爷有请”,慢条斯理地搁下勺子,说道:“急什么,大帅起得早,他到起得更早。从来是点卯,就这个时辰,也不到应卯的时候啊。”

  家里的佣人都知道这位三少爷的脾气不怎么好,所以也只是陪笑而已。

  易连恺吃完了莲子茶,又重新漱口,看秦桑换了衣服,又过了一会儿,方才说道:“我这就走了。”

  秦桑知道他这一去凶多吉少,但她满腹的话,只是说不出来。

  易连恺并无多少依依惜别之意,走的时候,也没有回头。仍旧是由几名男仆用滑杆抬了,就往上房去了。

  秦桑坐在桌边,也不知坐了有多久,才慢慢地站起来。

  她手里本来攥的是那柄小银匙,此时方才松开来,银匙上的花纹早就已经烙在了手心里,她有点发怔地看着那芭蕉叶子的脉络,心里空荡荡的。

  符远的旧宅子里,上次她被易连慎扣在这里,和如今被易连怡扣在这里,又是另一番滋味。

  不过易连怡亦是客客气气,因为这里没有女仆照料的原因,把上房的女佣人,派了两个来。

  没过一会儿,大少奶奶也亲自过来了。

  秦桑因为晚上没有睡好的缘故,所以歪在那里又歇了一会儿,听人说是大少奶奶来了,少不得整理立时起来,牵一牵衣襟,方向镜子里照了一眼,大少奶奶已经走到门口了。

  大少奶奶并不是空手来的,她还带了新鲜的冬笋来,说是乡下庄子里送来的,给秦桑尝个新。

  因为对外面的事情一点也不知道,所以这位大少奶奶,只当是秦桑回来小住,所以还是往日那种样子。

  只是一见了秦桑,猛吃了一惊似的,说道:“昨天你们回来得晚,我没有知道。今天早起听见说三弟和你回来了,我就过来看看——这阵子不见,你怎么瘦成这样?”

  秦桑摸了摸脸,勉强笑道:“大概是这几天没睡好,所以才瘦了些。”

  大少奶奶说道:“听说三弟又出门办事去了,要我来说,何苦呢,他伤又没有好利索,唉……爷们的这些事情,反正是听不进去旁人的一句劝。”

  她坐在这里,絮絮叨叨跟秦桑说了几句家常话,秦桑倒觉得精神好了些。

  昨天晚上虽然下了一整夜的雨,可是天明时分,天到底是晴了。

  毕竟是二月里了,天色一晴就暖和起来,屋子里本来就有汽水管子,再加上炭火盆,大少奶奶说:“这里太暖和,可坐不住了。你也别老闷在屋子里,咱们出去散散。今天这个天气,院子里的梅花也该开了,你去瞧瞧也挺有意思的。”

  秦桑哪里有心思赏梅,不过当初符远围城的时候,她与这位大嫂也算得是共过患难。

  如今虽然易连怡如此行事,可是她对这位大嫂,却也没有什么怨怼之意。

  经不住她再三劝解,便换了件衣裳,跟她到花园里去散步。

  易家的这个花园,她亦是许久不曾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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