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一路开往市第一看守所,到目的地后,我和律师坐在车上,等何文渊拿着我们的身份证去登记安排同顾承中见面。

  何文渊下车后,律师问我,“杨小姐,待会儿是你们先谈,还是我代表你谈?”

  我想了想,说,“你先吧,不必要的话,我一句都不想讲。”

  律师点点头,将牛皮纸文件袋拿出来,拿A4纸打印的离婚协议书和财产分配给我再次确认,道,“您再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补充的,如果没有,就签个字吧。”

  我点头,接过手看了看,在最后一页签字确认的地方写下名字。

  律师看了眼,收起来又装好,这时何文渊回来了,说一切安排妥当。

  而后我和律师随着何文渊的脚步进入看守所,他特意安排了单独的会客室,但也十分简单,一张桌子,四张椅子,还有几瓶怡宝矿泉水。房间不算大,窗户很高,阳光从里面钻进来。

  落座后,何文渊拧开一瓶矿泉水给我喝,不知道是安抚我还是安抚紧张的他,一脸惶惑地说,“小唯,人一会儿就到。”

  我轻轻笑了笑,抿了口矿泉水说,“不着急。”

  我越是淡定,越叫何文渊不知所措。

  他那么聪明,自然知道我今天来见顾承中是想干什么,转了好久的脑经,才难为情地开口说,“小唯,承中这个人呢,是真的不会表达感情,他这些年就没真正恋爱过,所以可能现在小女孩想要的东西,他都不知道怎么给。你现在还年轻,等你在年长些,不说四十岁,就等你到了三十岁,你便会知道,所谓的轰轰烈烈,最终都会归于平淡,成为平常生活中的过往,而平淡的相守,才是真的,难能可贵。”

  何文渊说得诚恳,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等他把话说完。

  大约是觉得我没有反抗,有些默许和领会的意味,何文渊说,“生活最终都是归于平淡的,这世界上有太多太多的夫妻,轰烈过后,任谁不是简单安宁的生活?外人眼中的精彩和幸福,你也拥有的。我讲这么多的意思是,你要明白,在生活中,你更看重的是什么。如果你能把我自己后半生的追求和渴望。无论你做什么决定,别人都无法阻挡你。”

  我细细想了想何文渊的话,大约是在讲,我这样的年轻小女生,要是想要那种轰轰烈烈的感情,顾承中给不了我,但他能给我一根安稳的幸福的相守。

  他的话没错,这世界上,所有的人,无论曾经多么轰烈,最终都会回归平淡的相守中,无人幸免。

  “但何律师,顾承中不是我的追求和渴望。一个人不会关爱他人和付出真心,或许是真的学不会如何爱人,但我认为,更多的是自私。”我轻笑,心底依旧平静如水,波澜不惊,我说,“到底顾承中是自私还是学不会,你比我更清楚。”

  何文渊皱了皱眉,欲言又止,看着我的眼睛,大把的失望和无措。末了,他说,“好,现在我们不去谈你到底想要什么,或者说承中到底是自私还是别的,小唯,你们现在是夫妻,他正在生死攸关的时候,你不能胳膊肘往外拐不是?”

  “何律师,老祖宗有句固话叫,‘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我说,“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上帝是最有安排的人。”

  听完我的话,何文渊愣了愣,而后不可置信地说,“我熟悉的杨小唯不会这么做,绝对不会!”

  “何律师,人都是要成长的。”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淡然地说。

  何文渊瞳孔睁大看着我,一脸的愕然。

  没过多久,有人敲门,我的心如止水跟着那三声轻响荡漾起波澜,抓着矿泉水瓶的手,莫名其妙地紧了紧,有些紧张吧。

  从林彩秀被杀那天他逃走开始算,我们已经很久没见面了。

  何文渊站起身的瞬间,应了一句,“请进。”

  而后,房门被推开,一名穿着统一制服和马甲的男人站在门口,身边是一名管教,说一小时过后回来带人走,让我们不要磨叽,何文渊连声说感谢,那名管教说,“客气了,都是老同学,你们聊吧。”

  我抓着一瓶矿泉水看着门口的男人,小马甲粗劣的材料仍然挡不住他姣好健壮的身材,即使站在茫茫一片中,也一眼就能看出来。

  从前他的头发就短,现在被剃掉了,光溜溜的,整个人看起来特别的精神,但是很陌生。

  少了头发的衬托,一双寒眸更加的深不可测,而其中的脉脉情愫,在眼波流转中飘然而出。

  可能真是我没出息吧,那一瞬的眸光,竟然有酸楚。我捏紧了手心,心底暗示自己,要坚强,要冷静。

  何文渊和他轻声说了两句,他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然后并肩朝我们走来,坐在我对面。我俩目光直视彼此,一句问候都没有。

  这时我的律师叫了我一声,“杨小姐。”

  我对他点了点头,示意他可以开始了。

  律师回应地点头,然后转向顾承中和何文渊,道,“顾先生您好,我是杨小唯女士的代理律师,杨小唯女士要求与您解除婚姻关系,这是起草好的离婚协议书和财产分配意见,请您看看,我将全权代表杨小唯女士和您对接。”

  顾承中压根儿没看律师,一直淡淡地看着我,面无表情的,看不出来喜怒哀乐,他这样聪明,兴许从进门第一刻开始就知道我要干什么。

  律师有点尴尬,扶了扶眼镜框,然后壮着胆子把文件推到顾承中面前,说,“您过过目,有什么异议,可以提出来,双方协商。”

  显然,律师的话并没有落入他心里,现场气氛十分尴尬。

  顾承中冷脸看着我,吸了口气,缓缓呼出来,他靠在椅背上,冷冽的气场让人颤抖发慌,他发号施令地说,“文渊,带他出去。”

  何文渊叹了口气,看我一眼,有些警醒的意味,然后他对我律师说,“我们先出去吧,让当事人自己谈。”

  律师看我一眼,征求意见,我点头说,“去吧,一会儿我叫你。”

  两人离开后,屋子里就剩下我和顾承中,从进门开始,他的眼睛就一直在我身上,半刻钟都没有离开过,那种淡然却意味深长的眼神,深不见底,看不进他心里去。

  我心想,不必纠缠,速战速决。消耗时间,容易使心意动摇。

  我将离婚协议书递到他面前,长呼一口气,说,“我们离婚吧。”

  然而,我换来的回答是一句我问题,“小唯,你想我了吗?”

  我愣了愣,看着他的眼睛,平静之下,水波荡漾,直勾勾地看着我,似乎是不相信我嘴里说的话,想从我哦眼睛里看出端倪来。我怎都没想到他问我的第一句话是这个,方才瞧他的眼神,还以为要一把掐死我,但不知道是绝望透顶了还是我真的铁石心肠,我重复道,“我们离婚吧。”

  我开门见山,道,“相识这么多年,都了解彼此什么性格,场面话都不必说了,你签字离婚,我把你的救命笔给你,各取所需,各有所得。”

  顾承中冷笑,双目清寒,隔着一张桌子的距离凝望我,半晌才说,“你来看我,就为了说这一句?”

  “我们之间,还有别的可说吗?你机关算尽,我绕在你的棋盘上,也是时候找个出路了。你不是常常教我,要趁热打铁,决绝勇敢吗?顾老师,我现在学以致用。”

  顾承中无言地看着我。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面对我,变得无言以对了。从前那个说一不二,谁都无法反抗他命令的男人,悄无声息的就变成寡言的现在。这让我有点不习惯,因为我所有的准备,都是对付那个锋锐凌厉的男人,不是现在的他。

  我有一瞬的无措,因为他看我时,无可奈何的眼神。

  “顾承中,签字吧。我们之间本来就是互相利用的关系,别搞得那么复杂。何文渊一定告诉你现在的状况紧迫如何,一边是林彩秀的死你脱不了干系,一方面是年报的资金漏洞,三五个亿的数据漏洞,到底只是简单的漏洞,还是那笔钱真的被你洗干净了?顾骏的狠招一个接着一个,你现在身陷囹圄,根本没有反抗的机会。顾骏痛打落水狗,不会给你一丝喘息的机会,要不要把握现在,你考虑清楚。”我说。

  这些事情,顾承中肯定都想过,但从我嘴里说出来,那是另一番味道。我的别有用心,我的弦外之音,要的就是激怒他。

  不管顾承中多厉害多了不起,身在看守所或是监狱一天,他永无翻身之日。

  但我没想到,顾承中说,“离婚,你想都别想。”

  我心尖一颤,看着顾承中,忽然就语塞了。

  他言辞中的决绝和肯定,让我无措。

  我静默地看着他深邃如潭的双眼,看着其中的坚定和隐忍,有种说不出的怆然。

  真的,我忽然就不知道说什么了。

  这一刻,我恍然明白过来,为什么这些天我独自一人的时候,想象着我俩在看守所见面的场景,我怎么都想不出来顾承中的反应。

  我冷笑,说,“那你就等着我上诉法院吧。这个婚,我离定了。”

  顾承中脸色一沉,忽然怒了,皱着眉头看我,语气有点重,听得出来他是故意压制着怒气的,他说,“你就这么想跟我离婚吗?”

  “想!我非常想!我做梦都像跟你离婚!我这辈子最后悔的决定就是跟你来上海!我后悔当初瞎了眼才相信你在机场对我的笑是发自内心的喜欢!”

  顾承中凝眸,艰难地说,“在一起这么多年,你心里一点属于我的位置都没有?!”

  “没有!一点都没有!”我冷笑,嘲讽地看着他,扬起下巴说,“不管过去多少年,不管林阳变成什么样,他始终在我心里,从未离开!你和他相比,十分之一都不及他!你知道为什么我不跟他在一起吗?因为我觉得自己脏,我配不上他的干净。所以我恨你,我恨死了你,我和顾骏联手要弄死,我想看见你下地狱!”

  我哈哈大笑,眼泪都笑出来了,我说,“你知道吗?你现在这幅模样,最高兴的人不是顾骏,是我,看到你这样,比杀了你还要我痛快!”

  面对我的躁动,顾承中显得尤为冷静,他说,“既然你这么想我死,为什么还要拿证据给我?杨小唯,你承认吧,你爱我。”

  “爱你?我发疯了才爱你。”我冷哼,“我拿证据给你,是想离开你,永远的离开。你以为你出去了日子就好过?光是顾氏的几个亿就让你吃不了兜着走,你以为你还是以前呼风唤雨的顾承中?想得美吧你!你还不知道么?顾骏和林阳联手弄死你,他连自己母亲的命都不要,你千算万算,算漏了这点吧?”

  他比我清楚,林彩秀的死,到底是意外还是别有用心的安排。

  真正可怕的,是人心。

  任谁都想不到,为了绊倒顾承中,他们使出这一招来。

  然而,我说再多,顾承中都不为所动,只凝视着我,目光密密匝匝地将我围住,说,“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你自己。”

  他站起身来,走到我这边,我以为他会把我从椅子上拉起来,把我摔在墙上掐着我脖子威胁我假如敢离婚他就弄死我,或者拿我朋友威胁我,让我乖乖就范,或者直接一巴掌扇死我算了。这才是顾承中啊,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这才是他啊。

  可他并没有这样。

  他蹲在我椅子旁边,抓着我的手心紧紧握住,这一次换了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冷笑问,“顾总,您这是干什么?”

  他紧皱眉头,似乎用尽了全身力气和全部勇气,艰难地说,“小唯,过去很多事情我做得不对,在你心里我就是个不折手段的男人,但你知道吗?你是我唯一的软肋。我对付得了全世界,却收拾不了你。”

  “顾总,编这种话何必呢,都不是三岁小孩了,不吃糖的。”

  “你不相信我真的……真的心里有你?”他眉头紧锁地看着我。

  我冷笑,“我曾经相信过你。”

  “现在呢。”

  “还用说?”

  顾承中自嘲地笑了笑,他沉下脑袋,思考了两秒钟,抬眸看我时,不由地抓紧了我的手,问我,“你能再给我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吗?”

  “你能丢下一切什么都不要跟我走吗?”我反问他。

  然后他沉默了,木然地看着我,波光流转。

  我在心底一秒一秒地数着时间。

  怔怔六十秒。每一秒都心如刀割。

  他没有说话。连欲言又止都没有。

  我笑了笑,从他手心里抽开手,笑吟吟地说,“你看,这就是我跟你的区别。我杨小唯是个热烈的人,想要纯粹,我可以付出一切,哪怕是我的生命。但你呢?在你心里,最重要的,永远都是利益,不是感情。”

  我站起身来,嘲讽地说,“既然如此,何必羁绊呢?”

  我拿出包里的文件袋,抽出里头的胚胎DNA检验报告单和体检报告单扔在顾承中脸上,我说,“好好看看吧,这是我送你的诀别礼。”

  顾承中捡起那几张纸细细看,当看到DNA报告单上百分之99.99的亲子关系时,他面如酱色,再看看我的体检报告上写着子宫收受损,无法生育时,他双手发抖。

  那双纤长好看的手,在我眼前颤抖,任随A4纸张从指尖滑落,抬头错愕地看着我。

  我想,他或许是知道孩子真的是他的,只是没想到,那一次过后,我再也不能生孩子。

  我对他笑了笑,手指敲着桌面上的离婚协议说,“记得签字。我前半生的青春耗费在你身上,后半生,我想活得自在点。”

  说完,我拎着包离开。

  走到门口时,顾承中忽然冲过来拉住我胳膊,我回头淡然地看着他,“还有事?”

  他看着我,一双星目一如既往地深不见底,永远都看不到他心里去。他薄唇轻颤,艰难地挤出三个字,“对不起------”

  这一刻,我忽然心酸得想笑,对不起?

  呵。对不起。

  不知道是不是我眼花了,近距离看顾承中的脸,精神是精神,但莫名的,有种苍老的感觉,那种融在面孔里的沧桑和憔悴,合着眼角的纹路,莫名的敲动我的心尖。

  我忽然发现,顾承中有了法令纹。像洛丽塔里的男主角,强劲凛冽的人,这一刻,满脸的伤悲。就像杰瑞米·艾恩斯饰演的亨伯特一个人开着车,抽着烟,在荒无人烟的草原上的心里独白那场戏,满面的悲伤和后悔。

  莫名的酸楚往上涌。

  我推开他的手,笑说,“这句对不起,太迟了点不?顾先生,你要真觉得对不起我,就爽快点签字,给我自由。”

  “我不会签字的。”顾承中近乎哽咽,苦笑说,“这辈子都不会。”

  “那你等我起诉吧。”我冷声说。

  说毕,我拉开门出去。

  顾承中在背后叫我的名字,小唯,小唯,但我头也不回。

  我告诉自己,不能回头。

  何文渊和我的律师站在门外不远处,两人皆看着我出来,我略过他们时,叫上律师离开,何文渊冲进去找顾承中。

  我们没开车来,只好在看守所门口打出租,律师问我谈妥了没,我说,“准备上诉吧。”

  “上诉的话,可能会很麻烦,杨小姐你要有心理准备。”

  “我知道。”

  回去的路上,我心里空荡荡的,像是被掏空了一样。

  我望着窗外,一闪而过的行道树和人流,脑子里全是顾承中的脸。

  回去之后,我把自己一个人关在酒店里三天,不吃不喝。何文渊来找过我多次,都被前台挡住,我嘱咐了,任何人都不能打扰。最后一天,他带着人冲进来的时候,还以为我自杀在酒店,看着一行人惊魂甫定的脸,我就笑了,何文渊抹掉额头的汗水,说,“杨小唯,要不是承中护着你,我真想一巴掌扇死你。”

  “想扇死我的人多了,你算老几?”我冷声说。

  “我担心你,你这是什么态度!”何文渊气急了说。

  我冷哼,“担心我还是担心顾承中要的证据?以为我会自杀吗?我早跟你讲过,我杨小唯就是棵野草,只会自生,不会自灭!”

  何文渊气得不行,脱掉外套扔在沙发上,问我,“好,你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就问你,除了签字离婚,你要什么条件才给证据?”

  “我什么都不要,只要离婚。”

  “你就不能想下别的?要钱还是要股份!你开口!”

  “你以为我是你们一心就想着钱钱钱,没有签好字的离婚协议就赶紧滚。”

  何文渊被我气得不行,但他又拿我没办法,冷静了一会儿,他盯着我,一脸肃然,“我拿到协议,你拿录音来,明天下午三点新天地星巴克,一物换一物。”

  “好。”

  然后何文渊走了,摔门而去。

  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掏出电话,打了一个给林阳,约他道酒店见面。

  夜晚七点钟,林阳准时到我房间,当时我正在收拾衣服,开了门,我让他随便坐坐,我收拾好了再说。

  他上前来拉住我的手,问我,“你要走?”

  我甩开他的手,笑了笑,“走啊,上海太繁华太吵了,我准备四处转转。”

  “去哪里?”

  “说了呀,四处转转。”我微笑说,“去哪里都好,只要不在上海。”

  林阳看着我,没说话,我们都清楚,那些挽留和怅然,都把我们错过的岁月收集不起来,所以,我们选择了沉默。

  我说,“今夜叫你来,主要是,我想要个东西。”

  林阳还是林阳,只要看我一眼,就知道我要什么,他讪笑,问我,“小唯,你认为,我会给你吗?”

  “会,”我抿嘴说,“因为我会跟你交换。”

  “用什么?”

  “你想要什么?”

  “我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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