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暴雨。

  天空阴沉得厉害,朱红色的宫墙在雨水的冲刷下,颜色愈发显得暗沉,如同干涸多日的血液。

  整个紫禁城被笼罩在阴霾之中。

  一干重臣撑着伞前往养心殿,可风急雨大,雨水顺着风势卷进伞内,片刻间所有人的衣服都被浸透,形成小股水流与地面融为一体。

  湿透的衣服裹在身上难受至极,可没人顾得这些,只疾步前行。

  有人忍不住,小跑几步凑到张廷玉跟前想跟他讨个主张:“张中堂,这、这,待会该如何奏对啊?”

  张廷玉身上自有一股沉稳气度,脸色一板眼神一冷,那人就知自己失言了,慌忙后退几步,亦步亦趋的埋头跟着众人赶路。

  养心殿内,皇上急得来回踱步,案桌上是一封封前线紧急军情。

  今年过得可真是焦头烂额,年前前线密报,准噶尔正在召集兵马,准备西征哈萨克。

  准军此举让东部站线变得空虚,皇上当即觉得良机难得,让北路军总指挥傅尔丹和西路军总指挥岳钟琪,分两路出击,趁机直捣准噶尔国都伊犁,一战灭国,方显大清国威。

  可情报是假的,趁着两路大军在集结,摩格派出精锐不对连夜奔袭了大军后方的粮草大营,除了粮草被烧外,还损失了十二万多头牲畜。

  六月中旬,傅尔丹又被摩格的假军情误导,一万多精锐部队中了准噶尔精心设计的圈套。

  战斗打了十天,这十天是清军入关以来败得最惨烈的时刻。

  一万多精锐,有索伦兵,有蒙古人,可只剩两千多八旗兵被傅尔丹带回了科不多大营。

  消息传来时,正值太后病重之际,她已经到了油尽灯枯之时,却拖着病体迟迟不肯闭眼。

  一则,她与老十四,母子已经分离近十年,她想在弥留之际见他一面。

  二则,皇后虽没被废,可景仁宫上下的宫人全被皇上换了,皇后现在的一举一动都被人完全监视,是半分自由也没,她总得在死前为皇后谋个周全。

  三则,她心中还悬着一件事,那就是安陵容,安陵容一日不死,她担心自己百年后,这个有着罕见韧性的女人会再度卷土重来。

  几番算计之下,她每日拉着皇上侍疾,翻来覆去不断的变着花样提要求。

  也不知是谁嘴碎,将前线战败,京城八旗家家披麻戴孝的事,告诉了太后。

  这下她更有理由缠着皇上放了老十四,声称如果是老十四坐镇军中绝不会出现这样的败兵之事。

  家事、国事没有一头称心的,繁杂挫败的事一头接一头,急得皇上满嘴燎泡,偏偏今日又接到了一件更要命的事情。

  他赶紧让一干心腹重臣聚在养心殿,一起商议对策。

  比起紫禁城的凄风惨雨,安陵容这里则是一派逍遥自在。

  伴着屋外哗哗的雨声,安陵容慵懒的躺在锦被中睡得正香。

  忍冬披着蓑衣带着浑身水汽进屋,蹑手蹑脚的放下手里东西。

  然后走到隔间往炭盆中加了几块银丝炭,免得安陵容睡中着了凉。

  最后拿出小罐,就着炭火开始煨粥。

  黄昏时分,还在睡梦中的安陵容,轻轻耸动着灵巧的鼻子。

  是莲子红枣糯米粥的香气,最是养心补血了。

  浓郁的粥香让她瞬间睁开眼睛,看着满脸笑意的忍冬,嘟囔着撒娇道:

  “忍冬你最好了,这要是那一日离了你,我一个人可怎么办呢?”

  忍冬见她醒来,马上将烘得热乎乎的浅紫披风给她披上,语气俏皮道:

  “这山里湿气最重,您还是好好保暖要紧,再怎么不动心不动妄的,也得爱惜自己的身体。”

  安陵容顺势理了理披风,然后佯做抱怨:“你如今是越来越厉害了,瞧瞧我被你管得只有听从的份。”

  忍冬回身倒出一直温着的茶,递给安陵容,爽利道:“怎么,不妄居士想赶我走不成?”

  安陵容笑着将茶一口饮尽,温度适宜,满口生津,唇齿留香,忍冬做事越来越精细了,安陵容舒服得长叹一口气,离开了那个充满算计的宫廷,她终于可以按照自己喜好来活了。

  她将茶杯放在桌上,作势服软:“好忍冬,我胆小,你若真走了,这荒郊野外的,我一个人可活不下来。”

  忍冬脸上的笑意更明显了,她就喜欢现在的安陵容,没有小心翼翼,不用筹谋算计,按着自己心意活得悠闲自得。

  这不才离宫几个月,她神情上变化如同脱胎换骨一般。

  她们住的屋子不大,安陵容一眼就看到了忍冬从山下带回的东西,不在意的问:

  “怎么,这些又是谁送来的?”

  忍冬正将粥从罐里舀出,随意回了句:“说是敬贵妃给您带来的,您要不要看看?”

  安陵容走到门边,淡淡说道:“难得她有心,每个月还记挂着,左右是些养身之物,放着吧。”

  推开门,满山风雨映入眼帘。

  屋前几棵大树,被风雨压弯了脊梁,可仍挺着树干在不断对抗,那样子像是个滑稽的舞人,让安陵容看得直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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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视线正准备看远点,人已经被忍冬拖了进去,边将门掩上边抱怨:

  “这暴风骤雨的,有什么看的,您怎么又不爱惜身体了?”

  安陵容由这她的动作,毕竟冬至那夜可将忍冬吓坏了。

  皇上在她身边晕厥,皇后被禁足,太后闻讯而来,不问任何因果情由,就让她跪在乾清宫外。

  早年她的身体因为试药及富察骤然死亡,两相夹击伤了心肺。

  寒冬隆夜,天寒地冻,不到两个时辰,她就冻晕在了乾清宫外。

  当夜是敬贵妃和曹琴默,苦苦跪在地上哀求,太后才准许她就医的。

  寒入心肺,来势汹汹,周秉费了两日功夫才将她救活回来。

  可太后不打算放过她,竟然提出让她为皇上出宫祈福,在甘露寺带发修行两年。

  安陵容当时只觉得荒诞,兜兜转转,来甘露寺的居然是她。

  她当时病情尚未好转,就被赶到了甘露寺,那个叫静白的姑子应是收了太后好处,处处想要磋磨她。

  腊月中,被忍冬设计反击,掉下了后山悬崖,尸骨难寻。

  雷霆在前,她又用钱财开路,终于静岸本着拿财消灾,同意她搬来无人的凌云峰。

  几天后,宫中时不时有人带东西来,敬贵妃甚至将她以前在宫中用惯了一应器物全打包送来。

  熹贵妃也给她送了养身之药,甚至温宜和大公主,还一起做了个御寒用的手笼。

  至此,甘露寺众人才歇了找麻烦的心,任由她跟忍冬二人在凌云峰自由过活。

  后来,她就被忍冬精心照料起来,冷不得、吹不得、热不得、气不得、累不得...每日唠唠叨叨。

  半年后,身体终于恢复如初,嗯,如在宫中时一般。

  精心呵护的娇花,终于有了几分生机,养花人忍冬过后更是用心,恨不得这两年的时间,让安陵容变得跟她一样身强体健,余生再不用受病痛折磨。

  鬼门关前再走了一遭,安陵容变得淡然了许多,每天只想吃好喝好,再不问外间纷争。

  她不想过问,事情却找上了她。

  七天后,太后薨,她到最后关头也没再见到小儿子一面,还有另外两个遗憾也随着她的死而飘散。

  又过了三天,忍冬夜里听到动静,还以为是周围还有没落网的野兽,抹黑起来查看。

  门外是甄嬛跟流朱。

  两人提着盏防风灯一身泥泞狼狈不堪。

  忍冬将两人迎进屋打来热水,让两人换了干净衣服,她现在对宫里来的人都很不待见,认为每次有消息都会牵动安陵容的心,所以对两人的态度有点冷:

  “我家小姐,身体不好,现下已经熟睡,你们先在侧间将究一晚,什么事明早再说吧。”

  流朱脸色不平,她家小姐夜里爬山不知摔了多少跤,受了多少罪才爬到山顶,怎么就不能一见呢?

  倒是甄嬛毫无怨言:“我听闻文妃娘娘受了大罪,是我们来的不是时候,忍冬姑娘提醒得对,明早再见也无妨。”

  忍冬见甄嬛还算知理,心中才微微舒服点,正打算折回去守着安陵容时,里间传来了安陵容朦松的声音:

  “忍冬,我已经醒了,让客人稍等。”

  这下忍冬的脸色臭了起来,这样半夜而醒,又得费好多时日才补得回来,她不好冲甄嬛发火,只狠狠瞪了流朱一眼,心内腹诽怎么那么多事?

  旋即又风风火火的跑进里间:

  “再穿一件,还有把这个暖炉拿上。”

  听着忍冬关切的声音,甄嬛脸色微沉,苏培盛只说安陵容大病一场,险些救不回来,怎么那么久了,听着还是不大好的样子。

  微黄灯光下,甄嬛终于见到了安陵容。

  她比以前更瘦了,紫色的披风下小小一团,甄嬛第一个想到弱不胜衣。

  可神情却变了,以前安陵容怎么看都有几分妩媚,可现在她整个人清透干净,让人有一种只可远观的敬意。

  偏偏她又在宫廷沉淀多年,沾了皇家的稳重大气,一时间两种气质在她身上糅合,形成一份独属于安陵容的贵气。

  “屋内简陋,随意坐吧。”

  简单的一句话,让甄嬛更是觉得陌生,太随意了,不过这份随意让人觉得舒坦,仿佛她们之间本该如此。

  握着热茶,甄嬛一直在观察安陵容。

  她不说,她也不问,就这样静静的坐着,就着火炉看着茶气飘荡。

  最终甄嬛坐不住了,她挪了挪身子,小声开口:

  “我该怎么称呼您?”

  安陵容依然笑得淡淡的:“你来就为这事吗?”

  甄嬛一愣,是了,自己拘泥了,她坦然一笑:

  “我要走了,临行前想来谢谢你。”

  这句话说得如同寻常朋友告别一般,可安陵容心中清楚这绝非易事,不过她现在已经不会急切的问了,只微微侧头用眼神询问为何甄嬛能离开宫廷?

  对上这双剔透水润的杏眼,甄嬛一时忍不住将苏培盛的告诫抛之脑后,徐徐将事情说出:

  “果亲王殉国了!与准噶尔一战中,他仅存半副尸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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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消息到真让安陵容震惊了,仅仅片刻后,她就释然的想,马革裹尸也算死得其所,不愧天下百姓将养多年。

  “他上战场前,留下了书信,傅尔丹快马传书将信交给了皇上。”

  “我也不知道里面写了什么,今天下午苏培盛找到我,给了我一道圣旨。”

  “皇上准我全家搬到盛京居住,我这个宫中弃妃,用甄家远房亲戚的名义,前去投亲。”

  甄嬛的声音听不出明显的情绪,仿佛说的是外人的事。

  “争了那么多年,几次全家性命都被别人捏在手中,这次终于逃脱了,往后再见就难了。”

  “当年狂妄,事事想争先出头,如今磋磨多年,反倒觉得平常可贵。”

  “我从未想过,有一天会跟你说这些。”

  “只是不来见一面,我心中总是难安。”

  “你不用担心,甄家在京中还有几家故旧,找个人护送我们到盛京,想是不难的。”

  “也不知道,浣碧跟玉娆如今是什么模样了。”

  ......

  就着茶水,甄嬛絮絮叨叨说了许多。

  安陵容的思绪回到了选秀之时,花一样的年纪,自然配得上怒放向上的野心。

  只是过程中荆棘遍地,走到后面只剩枯萎凋零。

  能从这个巨大的绞盘中挣脱出来,谁不是伤痕累累,疲惫满身。

  这半夜,安陵容听着甄嬛说了很多,有从前,有未来。

  未来有她的家人,有她的责任,更有她的担忧。

  晨曦微亮时,甄嬛与安陵容告别。

  忍冬忍着不满,将一千两的银票偷偷塞进了流朱的包袱中。

  她们二人从蓬莱洲出宫,仅带了两身替换衣服。

  盛京远在北地,越走天越凉,到了盛京还需安家。

  这点银子是安陵容最后的心意了。

  也是她这辈子跟甄嬛最后的了断了,以后山长水远,想是再也见不到了。

  几日后,敬贵妃传来消息,说是莞妃在蓬莱洲暴毙,皇上下旨让内务府另寻陵墓,依照妃礼下葬即可。

  紫禁城中,满脸憔悴的皇上将果亲王的绝笔信在太后棺前焚烧干净。

  而后下旨,将六阿哥过继给果亲王,依旧养在宫中,待成年后再回府。

  时间一晃,到了雍正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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