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有时候,在生命的面前,爱显得太过渺小。

  41

  许久,夏雪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她试图安抚陈文铮:“你先别着急。”

  陈文铮语气冰冷,像在回应夏雪,更像在自言自语。他说:“他不会有事的。”

  几分钟后,他们到了收治常义的医院。

  夏雪连忙拦了个护士打听常义现在在哪儿,对方一听“车祸”二字,还没等她问完,就一脸同情地指了指走廊尽头的手术室。

  看到护士的表情,夏雪的心顿时沉到了谷底。她也希望陈文铮说的是真的,常义不会有事,可是现实不容乐观。

  手术室的门外守着几个人,没有人交谈,只有断断续续的哭声。这场景让人浮想联翩,夏雪已然预感到了什么,却又不敢让自己多想。

  这时候身边的陈文铮朝着众人中一个中年女人走了过去,那女人哭得凄凄艾艾,让人看了都觉得难过。陈文铮叫了一声“阿姨”,那中年女人勉强抬起头来看了看他,继而转过身子背对着他继续哭了起来。

  夏雪明白那个背影意味着什么,她是在怨吧?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她怎么能不怨呢?夏雪自己都无法原谅自己,更何况站在那里的应该是常义的母亲。

  然而陈文铮没有说话也没有挪动步子。夏雪看着他的身影一阵心疼,她走上前,悄悄去握他的手,原来那里已经满是湿漉漉的汗水。

  顾梦东从外面进来,见到这场景只是叹气。他安抚似的拍了拍陈文铮的肩膀。

  陈文铮低声问:“老三他,怎么样了?”

  顾梦东摇了摇头:“不知道呢。”

  又等了一会儿,手术室的大门被忽地推开了,医生率先走出来。众人连忙围上去,企图从医生平静的神情中寻找到最后一丝期望。但大家看到的只是他漠然地摇了摇头。

  即便经历了数次的死别,此刻的夏雪还是不敢相信,原来死亡离他们如此之近。昨天还好端端的人,就这么没了?

  她呆呆地看着常义的父亲老泪纵横,听着常义的母亲哭得声嘶力竭。这些声音离她那么近,又仿佛那么远。她多希望这只是个噩梦,痛到一定程度就会哭着醒来。可是当她看到蒙着白布单的活动床被推出来时,她的的确确感到痛了,痛得无以复加。

  常义的母亲扑了过去,掀开白布单,常义脸上没什么明显的伤口,他仿佛只是睡着了。

  常义的母亲哭得几度昏厥,众人围在她身边,安抚着。

  夏雪安静地站在常义旁边,看着常义那张熟悉的脸,她很能理解常母的痛。

  白单子外常义的手耷拉在一旁,夏雪注意到,便轻轻握起那只手。常义的手毫无热度,甚至冰凉刺骨,让她从头顶一下就冷到了脚底,也让她渐渐意识到,他真的离开了……

  此时的手术室外是一片萧瑟哀婉的场景,白发人送黑发人,如何教人不伤怀?

  而对于夏雪来说,这个世界上又少了一个她亲近的人,一个愿意真诚待她的人。

  那个会梗着脖子甩她一脸面汤的常义,那个会在开会时发段子给她的常义,那个愿意背负着众人的非议为她挺身而出的常义……他再也不在了,他永远消失在了她的生活中,却留给了她此生无法磨灭的遗憾。

  医院的工作人员要将常义推走,夏雪依依不舍地将他的手塞进了白单子下。

  众人渐渐离去,常父扶起伤心欲绝的妻子,临走前他回头看了陈文铮和夏雪一眼。那眼神是夏雪读不懂的,里面蕴含有太多、太复杂的情感。

  手术室门外的灯灭了,冰冷的大门重新关上,一切都恢复到没有人来过的样子。只有夏雪他们知道,他们最好的朋友刚刚从这里离开。

  就在今天早上,陈文铮和夏雪还欢欢喜喜地从家里出来,而此时,两人都已筋疲力尽,没人再去提那个没有办完的手续,各怀心事回到了家。

  梳妆台上,常义送的新婚礼物还大大咧咧地摆在那里。它的存在是那样讽刺——常义将它送给了夏雪,保佑她逢凶化吉,而他自己却没能躲过那近在眼前的劫难。

  陈文铮始终一言不发,像尊雕像一样坐在沙发上,挨过了夕阳余晖,挨到了暮色降临。

  夏雪看着心疼,坐到他身边轻轻抱住了他,发现他的身体是那样的冰冷。

  兄弟如手足,这打击对他有多大夏雪明白。而她何尝不希望时光倒流,哪怕回家取东西的是她,出车祸的也是她……

  想到这里,夏雪觉得,说到底自己才是这一切的源头。

  “对不起。”她低声说。

  陈文铮回头看她,似乎笑了一下:“你有什么错?”

  夏雪轻轻抱着他,不知如何回应。

  良久,她说:“我那房子好几天没打扫了,我想回去住几天。”

  陈文铮沉默了片刻,也不再追问,叹了口气说:“好吧。”

  其实他们都清楚,此时两人分开更好,因为他们不愿让悲伤的情绪互相感染,更重要的是,他们害怕对方看到自己受伤的模样。

  而就在夏雪出门前,陈文铮叫住她:“小雪,不要自责,这不是你的错。”

  不是她的错,那这又是谁的错?

  她朝他点了点头,走出去轻轻关上了门。

  几天后,夏雪跟着陈文铮去参加了常义的葬礼。

  与上一次相比,常义的母亲显得冷静了许多。自始至终她没有当众流过一滴泪,只是木然地站在一边,什么也不说,仿佛根本感受不到周围人的存在。

  常义的父亲已经能够忙里忙外地招呼着来吊丧的客人。只是夏雪注意到,他比上一次看上去苍老了许多,仿佛一夜之间生出了许多白发。

  丧礼快结束的时候,顾梦东叫走了陈文铮。

  陈文铮临走时对夏雪说:“你别乱走,到车上去等我。”

  夏雪应了一声,却没有挪动步子。她看到常义的母亲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发着呆。等陈文铮走后,她朝她走了过去。

  她并不是不明白陈文铮临走前的提醒,但是如果连起码的道歉都没有,她怕她会受不住自己内心的拷打。

  常母的目光迟缓地从夏雪的脚背一点点地移到她的脸上,然后只是定定地看着她,再无其他反应。

  见这样的常母,夏雪更加难过,她张了张嘴,发现自己的声音竟然是沙哑的。

  “对不起,阿姨。”

  常母缓缓地站起来,迟疑地问:“你是那个什么‘雪’吗?”

  夏雪点了点头:“我是常义的朋友,夏雪。”

  听到这个名字,常母突然笑了起来,起初只是轻声笑,可笑到后来越来越苍凉,甚至让人觉得毛骨悚然。笑过后,她从牙缝间挤出几个字:“都是你!”

  说着,还不等夏雪反应,常母便扑上前狠狠掐住她的脖子:“都是你!多少年了,我儿子就是被你这狐狸精害死的,是你!都是你!”

  “阿姨……”

  常母的变化让夏雪措手不及。她想过她或许会被责怪,甚至怨恨,但怎么也想不到等待她的是这种要将她生吞活剥的恨意。她一阵错愕,就感到常母的力道越来越重,她的呼吸也逐渐困难。

  好在周围人很快注意到了她们,连忙上前将两人分开。

  陈文铮听到争吵声也赶了过来,他第一时间将夏雪护在身后:“阿姨,如果这件事真是谁的错,那也该是我的错,与她无关。”

  常母踉踉跄跄地被人扶住,她脸上挂着两行混浊的泪,她看着陈文铮,满脸嘲讽:“文铮啊,你真是长大了,翅膀也硬了,根本不用顾忌我们老人家的感受了!”

  陈文铮沉默着,握住夏雪的手紧了紧。

  常母见状冷笑一声,指着夏雪道:“你们兄弟两个真是可以!你被她拖累了这么多年,常义也被她迷得魂不守舍!你们可以的!”

  陈文铮的表情一阵错愕,他倏地抬头看向常母又看向夏雪。

  夏雪知道常义的感情,但她从未想过让陈文铮知道,也就没想过要如何应对此时的状况。感受到陈文铮征询的目光,她竟然连忙垂下头,不敢与他对视。

  过了一会儿,她感到握着她的那只手渐渐地松开了。

  她听到陈文铮说:“是我对不起常义。”

  常母又哭了起来。

  后来,还是常父赶了过来,叫人将她带回房间。

  常父对陈文铮说:“你阿姨她受了很大的刺激,你不要往心里去。”

  这是几天来常父第一次跟陈文铮说话。

  陈文铮点了点头:“我明白。”

  常父仰头看着这个几乎如自己亲儿子一样的人,叹了口气:“我不会把这股怨气都撒在你身上——警察去查看了事故现场,说常义出事时应该是正在接电话。这小子啊,总是这样,跟他说了多少次了开车要专心,他就是不听……”常父苦笑,“出事了……其实我也在想,假如你没叫他帮忙送东西该有多好,假如他那天没答应你该有多好!但是文铮啊,这世界上从来没什么‘假如’,这或许就是他的命吧!”

  说完常父又看了眼一旁的夏雪,摇了摇头转身离开了。

  参加完常义的葬礼,陈文铮心情愈发沉重,除了失去兄弟的痛苦,常母的那些话也时不时地提醒着他,这些年来他似乎错过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他瞥了眼上车时被他随手放在前挡玻璃下的牛皮纸袋——那是顾梦东交给他的,特意避着夏雪交给他的,那里面又会是什么?

  陈文铮从后视镜里看了看一旁的夏雪,她脸色惨白,表情漠然,仿佛已经失去了生气。

  42

  常义的离开让这个冬天变得格外凄冷。夏雪有许多天没出过门了,和陈文铮也有些日子没见面了。

  其实他俩想见一面再容易不过,只是他们彼此都心照不宣地保持着距离。在失去了一个至亲至爱的朋友之后,谁还能心安理得地获得幸福?尤其是他们失去的那个人为他们隐忍了太久。

  有时候,在生命的面前,爱显得太过渺小。

  周末的时候,王蕾一早就去超市买了许多东西赶到夏雪住处。她知道夏雪这会儿一定过得不好。可饶是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但在看到夏雪时她还是倒吸一口冷气。

  夏雪的脸色非常难看、黑眼圈大得吓人,原本就瘦削的身体此刻看着更加弱不禁风。她现在就像个瘾君子,或者像那种在网吧里蹲点连熬几个通宵的人,一点活力都没有。

  “你有几天没去上班了?”王蕾边问边拉开冰箱门看,里面除了一盒保质期已过的面膜,什么都没有。

  夏雪裹着睡衣坐在沙发上:“我辞职了。”

  “什么?辞职了?那以后怎么办?有新工作了?”

  夏雪叹了口气说:“我美国的导师发邮件给我,想让我回去帮他做个项目。”

  “多久?”

  “快的话,三四年吧。”

  王蕾沉默了片刻:“你答应了?”

  夏雪摇摇头,关于未来她还没有任何打算,她只知道自己无法再回到原来的那间办公室。那里全部都是常义的影子,她真的不知道要如何去面对那些琐碎的回忆和同事们探究的目光。

  见夏雪还没有决定回美国,王蕾似乎松了口气:“那陈文铮呢?你们最近怎么样?去美国的事情你跟他商量过吗?”

  夏雪仍旧摇了摇头。

  王蕾叹了口气:“常义这事毕竟是个意外,即便跟你俩有点关系,但是责任也不在你们。你俩其实就是都还没过了自己心里那个坎儿。等过了这段时间吧,日子总会恢复正常。不过……如果陈文铮知道常义喜欢你,他心里估计会更不好受。”

  如果陈文铮也知道了常义对夏雪有情,对于常义的死,他恐怕会更加愧疚和自责。如果是那样,就算以后他们依旧在一起,那两人的感情也无法回到从前了。

  只是夏雪没想到,就连王蕾都看出了常义对她的感情。

  王蕾说:“我觉得你应该和文铮好好地谈一次,或许谈开了也就没什么了。”

  夏雪苦笑,不谈还好,谈了或许就真的没什么了。

  就在与夏雪一墙之隔的房间里,陈文铮坐在沙发上发着呆。腿上传来隐隐的疼痛,但是都不及他此时心里那种让人无法承受的钝痛。

  他想到两年前的某一天,他和常义一起经过一个商场,常义非要进去逛一下。陈文铮没办法走太久,不想陪他去,但是常义不依不饶,非拉着他作陪,最后他只是在万宝龙买了一支钢笔。

  当时陈文铮还笑他:“你一年能写几个字?”

  现在的人都喜欢把东西记在电脑文档里,或者手机备忘录里,确实很少有人用笔和纸一笔一画地记东西。

  常义不以为然:“这你就不懂了。电子文档是最没有私密性、最不安全的。没有翻不了的防火墙,也没有攻不下的服务器,想不被人看到自己写的东西,干脆还是老老实实用笔写吧。正好,好些字已经不会写了,重新学习一下。”

  陈文铮冷笑了一声:“你有什么宝贝怕被人看到?”

  当时常义只是笑,没有回答他。如今看来,常义的宝贝应该就是他眼前这样东西了。

  陈文铮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一个被撕开的牛皮纸袋,上面一个皮质的黑色笔记本摊了开来——这是顾梦东交给他的,常义的一本日记。

  严格来讲这不算日记,因为不是每天都记,有时候是几天一记,有时候是几个月一记。

  本子里的内容起初就是天马行空,有股票、房价,什么都有,可自从三年前的某一天起,这里面的话题就渐渐只围绕这一个人了——他也叫她“小雪”。

  陈文铮记得三年前,他的身体变得很差。夏雪出国后,他在床上躺了好长一段时间,那时候一直是常义在照顾他。他已经有过几次这样的经历,没什么不适应。但是他心里一直记挂着一件事,他有几个月没回邮件了,那丫头肯定又在满世界地找他,对他的邮箱狂轰滥炸吧?可是他又何尝不想跟她联系,然而他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他让常义帮他看看邮件,顺便模仿他的语气回复小雪。

  常义起初不肯,他骂他是二百五,为了个陌生人花了那么多冤屈钱也就算了,还得费心费力地陪聊。

  当时他只是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不搭理他,最后还是常义拗不过他,先妥协了。

  再后来,不用陈文铮交代,常义每天来他这里除了照顾他,还会主动回复小雪的邮件。常义没有把每一封邮件的内容都跟陈文铮讲,但是据他说那个小雪已经被他安抚得妥妥的,他只需要专心养病,至于邮件里写了啥,他病好以后全能看得到。

  那次他病了很久,在病床上他突然就想明白了一件事,他不能再让小雪这样依赖他,而事实上她也不再需要他。倒是往后,如果他们继续频繁地联系下去,他怕自己将来会舍不得离开,到时候他不再是她的拐杖,而总有一天会成为她的负担。

  后来病情好转之后,他就真的不再去联系她。谁曾想,就是他的一场病竟然引发出后面这么多事来。

  常义渐渐喜欢上了小雪,他开始用自己的QQ和夏雪联系。他们每天都会聊天,话题也无巨细。那段日子里,夏雪虽没有多想,但常义恋爱了。

  因为有了QQ,夏雪也就不再给陈文铮的邮箱发邮件,陈文铮的那个邮箱也就渐渐被废弃,以至于后来她回国的事情他并不知情,就连他在医院看到她时,也没有把这个夏雪和他的小雪联系在一起。

  但是“小雪”回国的事情常义是知道的。他既高兴又为难,他该以什么身份去面对她呢?是旭东还是常义?她会不会认为他就是个冒名顶替的骗子?

  看到这里,陈文铮突然就明白了——常义并不知道“小雪”的大名,他只知道她在美国读大学,再多的信息,他为了不露馅也不方便直接向她打听。而就在前不久,常义曾几次提到要向陈文铮打听一个人。如今想来,他要打听的人应该就是“小雪”。

  真是世事弄人,当他知道小雪的身份时,小雪又有了另一个身份——他陈文铮的女朋友,他兄弟的女人。

  弄清夏雪就是他的“小雪”后,常义只得将几年的感情隐藏起来。事实上他或许也想过要告白,但是那个告白的代价似乎有点大,他鼓足勇气不惜一切地说出心里话,换来的或许只是兄弟间的隔阂和所爱之人的厌弃。

  这样的感情是何等的卑微!

  所以,顾梦东在把这个本子交给陈文铮时对他说“如果老三还活着,我想这件事就过去了,最好谁也不知道。但是如今他走了,我想你应该有知情权。”

  当时的陈文铮并不知道他该对什么有知情权,悲伤让人迟钝,陈文铮觉得太累了,也没去琢磨。

  而如今,很多支离破碎的画面被慢慢拼凑到了一起——他也终于明白当他将夏雪就是他资助了多年的女孩告诉常义时,他为何那么震惊;而当他向夏雪求婚时,常义的神色又为何那么黯然;还有他送的那份新婚礼物,他为什么偏偏挑了他值班的时候送来,那其实就是送给夏雪的……还有许多许多,他对夏雪的好,对他的欲言又止……这么多明显的迹象他怎么就没有想到?他真的是被“幸福”冲昏了头!而这幸福却践踏着兄弟的心!

  43

  过了许久,陈文铮拿出手机,拨通了顾梦东的电话。

  “在哪儿?”

  “在家。”

  “我现在去找你。”

  电话一端的顾梦东沉吟片刻:“文铮,你……没事吧?”

  陈文铮声音有些疲惫:“没事,就是有些事情我想跟你聊聊。”

  “也好,那我等你。”

  挂上电话,陈文铮想站起来,可刚抬起半个身子,就觉腿上吃痛,整个人又跌回到了沙发里。

  或许是坐了太久。

  等了片刻他再次起身,这一次还比较顺利。

  看到玄关处的车钥匙,他犹豫了片刻,但最后还是决定开车出门。

  顾梦东家住在一个高档小区里,外面车辆不许进入。陈文铮只好把车子停在路边,这个小区很大,他走了大约十分钟。走进单元门,他发现电梯门前立了一个黄色警示牌,电梯检修中。

  他有些犹豫,正巧有个工人拿着工具从外面进来。

  “大概要检修多久?”他问。

  “差不多还得半个小时吧,您要是楼层不高的话就走楼梯吧。”

  顾梦东家住在六层,说高也不高。陈文铮看了眼时间,便朝着楼梯间的方向走去。

  这六层楼陈文铮爬得有点久,等他到了顾梦东家门口时已经累得筋疲力尽。

  他敲了敲门,立刻听到里面有人来开门。

  顾梦东第一句就是抱怨:“怎么这么久……”

  可“久”字还没有完全说完,他看到了一脸汗津津的陈文铮,不由得一愣:“爬楼上来的?”

  陈文铮忍耐着疼痛,面上不露声色:“嗯,电梯在检修。”

  “那你就等一会儿,或者叫我下去啊!”顾梦东一脸担忧。

  陈文铮摆摆手:“没事。”

  顾梦东给他倒了一杯水坐在他对面。一时间两人谁也不再开口,屋子里静悄悄的。

  过了半晌,陈文铮问:“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顾梦东实话实说:“从我刚回国,第一次见夏雪那次。”

  陈文铮诧异地抬头看着顾梦东,顾梦东或许早就知道常义喜欢上了他资助的那个女孩,但他又是怎么知道那女孩就是夏雪呢?

  似乎看穿了陈文铮的疑惑,顾梦东拿过茶几上的一盒烟,轻轻抖了抖叼出一支,眯着眼点了火:“三年前那事你忘了?你或许没看她的个人资料,但那些资料要经我的手,上面有她的照片。三年前而已,跟现在比没什么变化。”

  陈文铮点点头:“那你什么时候知道常义对她有感情的?”

  “夏雪回国之前吧,他告诉我的,叫我先不要告诉你。”

  说来可笑,顾梦东竟然是他们三个人中第一个能在茫茫人海中认出“小雪”的人,反而他和常义,直到她本人活生生地站在他们面前时,也没有人能认出她来。

  陈文铮苦涩地笑了。

  顾梦东问:“对了,你和她还好吧?”

  陈文铮没有回答他,顾梦东见他这神情已经猜到一二,虽然觉得可惜,但也没立场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陈文铮勉强站起身来。

  顾梦东一愣:“这就要走了?”

  “嗯。”他本来是有好多疑问,可是才抛出第一个问题,后面的他就不想知道了。因为那些真相已经毫无意义了,常义人已经不在,所以他对夏雪的那一段感情也成了不可磨灭的过去,他对他终究还是愧疚的。

  顾梦东安慰道:“过去的事情就过去吧,常义也希望你们好,不然他的一番苦心就白费了。”

  陈文铮已经走到门前,听到这话,他搭在门把手上的手不由得顿了一下,半晌才说:“我明白。”

  回到车子上,他已经浑身是汗,他没有立刻发动车子,只是呆呆地坐着。过了好一会儿,他轻轻揉了揉腿,发动车子,直奔人民医院。

  人民医院的刘医生和他很熟,从小时候起他就在刘医生这里看病。

  听他说了大致的情况,刘医生很生气:“知道出血了还爬了六层楼?你可真够能忍的!”

  这话里除了关心还有嘲讽,陈文铮无奈,任凭他训斥。

  刘医生见他乖乖地听着,也不知道他听没听进去,只得叹了口气:“我记得你以前一直保护得挺好的,稍有点情况就来我这报到。这段时间也没见你来,我还说你小子福大命大八成以后都不用来我这儿了。得,好事一说就破,刚念叨完你,你就出现了!”

  陈文铮无奈地笑了笑:“您比我清楚,这病哪有痊愈的,如果我都不用再来了,那说明我已经不在了。”

  事实虽然如此,但陈文铮这话听起来无比丧气,刘医生不悦地瞪了他一眼:“年纪轻轻说什么在不在的。不过你这回的情况比以前都要严重,估计没半个月好不了。不能再一个人住了,让别人去照顾你吧。对了,以前总跟你来的那个小伙子怎么没来?”

  刘医生指的是常义。这么多年来,顾梦东一直都在外地工作,照顾陈文铮的一般都是常义。想到这里,陈文铮心里一阵酸楚。

  他垂下头,不说话,只是等着挨那一针。

  打完针,刘医生问陈文铮:“你怎么来的?”

  “开车。”

  “开车?你不要命了?”

  说着他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代驾的电话。

  这天晚上,陈文铮一个人待在家中,没心情写论文,更没心情干别的。他回想着这些年的事情,自从那次空难之后,他看到了夏雪,鬼使神差地用母亲的名义开始资助她,生活就变了个样子。本以为只是花点钱的事情,没想到这些年搭进去的远不能用钱来衡量。但他庆幸自己曾一时脑子发热,让他遇到了她。

  然而,他看着自己肿起的膝盖,突然觉得这或许是个警示,这一切的一切都在试图提醒着他什么。

  原本常义的事情就够让他心烦意乱,偏巧又赶上旧病复发,他不得不避开夏雪,他之前对自己的身体太乐观了。AGH缺乏症是无法治愈的,而且还会遗传。他曾天真地以为,自己也可以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尤其是遇到夏雪的时候,他几乎不愿去想自己还有病,所以不负责任地选择跟她在一起。爱情的确让他勇敢,但同时也让他变得那么盲目。时至今日,他让她爱上了他,可她还不清楚自己究竟爱上了一个怎样的人——他双腿肿痛得无法站立,要靠轮椅行动。虽然这不是常态,但这病难免复发。更重要的是,常人眼中的一个小意外、小外伤就能轻易要了他的命。

  他的生命脆弱得让他无可奈何,可是真到了那时候,夏雪要怎么办?

  关于这个问题,陈文铮想了好些天。终究决定,放她走。

  他的小雪不该面对这样的问题,她没责任承担他的后半生,她有权利选择更好的人生。

  自从常义的丧礼之后,夏雪就再没见过陈文铮,电话他也时常不接。起初她只当他是心情不好不愿意跟人交流,可是时间一长,她的心里开始渐渐不安起来。

  连续数日,她每晚去敲对面的门,可是回应她的只有冰冷的敲门声。

  她回到家,发了个短信给陈文铮:“你为什么不接电话?为什么不见我?”

  然而,短信再度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这是夏雪的初恋,在此之前她尚未尝过分手的滋味,却也渐渐明白她和陈文铮的感情或许已经到了末路。

  可是,为什么?他们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步?是因为常义吗?常义离开了,她也一样难过,而他为什么要这么对她?

  这天晚上,夏雪一直守在阳台上,当她看到陈文铮家的窗子亮起灯时,她几乎想都没想就出了门,边敲他家的门边喊着他的名字。

  她在心里告诉自己,如果要结束,也要他当面跟她说清楚。

  陈文铮下午时刚跟顾梦东通过电话,顾梦东说晚上要来。起初听到敲门声,他以为是顾梦东。他拿过沙发旁边的拐杖支撑着自己站起来,正想去开门,却听到门外的人开始暴力地拍门:“陈文铮!陈文铮!我知道你在里面!”

  陈文铮不由得停下步子,只是拄着拐杖木然地站着。夏雪很少暴跳如雷,如今这样怕也是气急了。

  她的声音渐渐地有些哽咽:“文铮,你出来见见我吧……”

  陈文铮听着无比心疼,可是,他别无选择。

  就这样,两人面对面站着,却因为那扇紧闭的门,谁也看不到谁。

  过了许久,拍门声停了,外面没有了任何动静。陈文铮垂下头,默默地叹了口气,拄着拐杖缓缓地走到床边坐下。

  如若是往常,膝盖的疼痛一定让他无法做任何事情,可是现在他心里那块的痛楚掩盖了全部。

  人终究是感情动物,没有人能完全理智地对待自己的感情,陈文铮也不能。他终究无法做到冷漠到底,拨通了她的电话。

  夏雪的声音还有鼻音,电话一通,她立刻问他:“你在哪儿?”

  陈文铮沉默了片刻说:“在家。”

  “怎么不开门?”

  “刚才睡着了。”

  “开门吧?”夏雪的声音竟然带着些许的乞求。

  夏雪十四岁时陈文铮就认识她,不管遇到什么事情,她从来不会这样卑微。陈文铮觉得自己的心脏像被什么人狠狠地抓了一下,他很想说“好的”,可他咬了咬牙还是说:“今天先不见了,我已经睡下了。”

  “可我有话想对你说。”

  “那就电话里说吧。”

  夏雪沉默了,她靠在陈文铮家冰冷的门板上,眼泪簌簌地落下。她想不明白,前些日子还甜甜蜜蜜的两个人怎么陡然就变成了今天这样?那个信誓旦旦说要给她一个家的男人怎么突然就变得如此冰冷陌生?

  夏雪狠狠地抹了一把脸:“我不想这样说,你什么时间方便?我们见面聊。”

  “好。到时候我约你。”

  “什么时候?”

  “我……不确定。”

  夏雪怒极反笑,她究竟做错了什么?他竟然连见她一面都不愿意,她对着电话喊道:“陈文铮,你这个懦夫!”

  冷风从走廊的窗子钻进来,掠过她泪迹未干的脸上,像冰冷的刀子一样割得她生疼。她突然有种预感——他们再也无法回到过去了。

  几天之后,顾梦东来看陈文铮。他进门的时候陈文铮正坐在窗前看书,说是看书,其实只是对着书发呆。

  直到顾梦东走到他的身边,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顾梦东抽过他手里的书:“病了就躺在床上好好养病,书什么时候看不行?”

  “整天躺着人都废了。”

  “人废不废跟是不是躺着没关系,这跟人的心境有关。”

  陈文铮知道他话里有话,看了他一眼没有接话。

  顾梦东又说:“我刚才进来的时候看到夏雪了。已经有几次了,你这边一有动静,她那边就立刻出来看。”

  说到这里,顾梦东等了等。但见陈文铮依旧垂着头,看不出任何情绪,他又说:“文铮啊,我说句公道话,你这样对她可不太公平。就算你不打算立刻把你的病情告诉她,但是至少也不要让她这么担心吧。”

  过了许久,陈文铮似乎笑了一下:“是啊,命运对她已经够不公平的了,我不能再这样。”

  顾梦东不明白他这话什么意思,但看他情绪不高也就不再提让他不开心的事情。

  顾梦东把带来的汤盛了一碗递给他:“我看你最近瘦了不少,这是阿姨刚熬好的,赶紧喝吧。”

  他本担心陈文铮又要说没胃口,没想到他这次竟然爽快地接过汤,喝了个干净。

  喝完汤,他说:“变天了,你早点回去吧。”

  顾梦东看了看时间,回去还要开个电话会议,也就没再多留。

  临走前,陈文铮又叫住顾梦东:“我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你忙的话就不用总来了。”

  顾梦东想了一下说:“好好照顾自己,还有……夏雪那边……”

  陈文铮笑了笑,顾梦东也就没有继续说下去。

  顾梦东走后,陈文铮发现窗外竟飘起了小雪。说来奇怪,这还是今冬的第一场雪,冬天已经过去一半,本来以为不会再下雪,雪却来了。

  桌上的手机突然响了,屏幕上跳跃着林立秒的名字。

  自从常义的事情之后,林立秒又开始像以前那样时不时地跟陈文铮联系。常义出了事,她也不好受,来找他两次,也撞破了他的病。毕竟是多年的朋友,因为共同面对了一场变故,也因为他的病,以前的不愉快也就没人再提了。

  或许在生死面前,一切都是小事。

  连续失眠了数日,夏雪终于抵不过疲惫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再醒来时天已经黑了,肚子叫个没完。可家里什么吃的都没有,夏雪只能出去找个小馆子随便吃点。

  出了门才发现竟然下雪了,天气湿冷无比,她不愿在外面久留,到常去的那家餐馆打包了一份卤肉饭就往回走。

  小区的石板路上覆盖了薄薄的一层雪,非常湿滑。她一步一步小心地走着,脑子里却忍不住在想陈文铮这时候在干什么,前不久两人还商量着等下雪的时候要一起去郊外看雪的。

  这时候,一辆白色的卡宴从她身边经过,不偏不倚地停在了她家单元门的门前。夏雪本没有在意,可就在她走近时,车上下来了两个人。

  那男人下车的动作有些迟缓,不似以往干净利索,可那身形夏雪一眼就认得出。还有他那张脸,与一个月前相比,英气分毫不见,只是他似乎瘦了些。

  她有很久没有见过他了,所以她想都没想就大声叫住他:“文铮!”

  陈文铮这才注意到夏雪,他回过头看着她,却没有要上前的意思。

  林立秒从驾驶位上下来,看到了夏雪,心情立刻坏了大半,没想到陈文铮只是说:“我们走吧。”

  说完,他也不再看夏雪,径自走进了黑黢黢的走廊里。

  原来甜甜蜜蜜的两个人,怎么突然生疏了?

  林立秒迟疑地看了夏雪一眼,也没多停留,跟着陈文铮走了进去。

  手上的塑料袋越来越沉,勒得人生疼,疼得夏雪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她记得大学时刘莉莉时常在宿舍里大谈男人经,说男人变起心来比天气变化都快,她当时觉得好笑,现在竟然深有感触。她对他来说算什么?她的感情和那个差一点就组建起来的家,对他来说又算什么?

  这一夜,夏雪又失眠了。

  她想着这些年他对她的恩情,想着她和他的初见,还有那些他们日夜相爱的日子……她曾因他变得那么幸福,可是他怎么突然就收回了对她所有的爱?

  想不明白,就是想不明白。天一亮,她决定去问个清楚,就算是死,也要死得明明白白!

  陈文铮开门见到夏雪时,并不意外。他什么也没说,将她让进门,又走回房内随意收拾着茶几上的报纸。

  夏雪注意到他走路的姿势有些别扭,联想到昨晚他从车上下来时的动作,她问:“你的腿怎么了?”

  “昨晚不小心坐着睡着了,腿压麻了。”他背对着她,声音毫无波澜,“这么早找我,有事吗?”

  夏雪笑了一下:“难道现在没事我都不能找你了吗?”

  陈文铮手上动作顿了一下:“也好,我有话要对你说。”

  听到这里,夏雪的心猛地狂跳了几下,她似乎知道他要说什么,却又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

  他缓缓直起腰来,依旧背对着她,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小雪,我们分开吧。”

  夏雪怔怔地看着陈文铮的背影一点点地由清晰变得模糊,她木然地问:“为什么?”

  陈文铮低头,手上的报纸已经被折了又折:“没有为什么,就当是我对不起你。”

  夏雪摇摇头:“因为常义吗?”

  陈文铮沉默了,良久,他说:“我以为我能过了这个坎,但是我发觉我不过去。”

  夏雪急了,上前一步:“文铮,你相信我,我们总会挨过去的。”

  知道夏雪伤心,陈文铮的心也仿佛在受着凌迟的酷刑,他转过身看着她:“你也知道,我四五岁的时候认识了常义,这么多年来我们就像亲兄弟一样,后来我父母走了,他就是我为数不多的亲人之一。这些年来,他几乎是这个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我原本也以为自己对他也不错,可直到他离开了,我才知道他对你的感情。即便你我都没错,我也没办法再心安理得地面对你了。”

  夏雪越听越害怕,她明白陈文铮的意思,她也渐渐意识到,和他的这段感情,怕是无法挽回了。但她真的不愿放弃:“我明白文铮,我知道你现在很难过很自责。可我愿意给你时间,我愿意等你,我只希望你问问你自己,是否还爱我,如果爱就不要轻易说放弃好吗?”

  陈文铮抬头看着她,面露不忍:“对不起,小雪。”

  夏雪怔怔地观察着他的表情,小心翼翼地揣测着他这句“对不起”是什么意思。当一个答案渐渐浮上心头,夏雪还是不愿相信。脸上泪迹未干,她不死心地问:“你……不爱我了吗?”

  陈文铮轻轻叹了口气,走到窗边。有多少次,他们曾经一起站在这里看着窗外闲适的人群畅想着他们的余生?他跟她一样,都以为那就是他们的未来,可是总有一些事情是无法回避的。所以趁她还年轻,还陷得不太深,他不能再做一直胆小的鸵鸟了。

  “十年前,我机缘巧合开始资助一个女孩,当时这么做纯属是觉得她可怜。可我没想到世界会这么小,后来竟然会遇到她。我开始关注她,对她总要比对别人更关心一些,我以为这就是爱,所以选择跟她在一起……我想如果不是因为常义,不是因为这些事,说不准我们就真的一直在一起了。可是事到如今我突然就不想再坚持了,是常义的事情提醒了我,这段感情多么脆弱,多么经不住磨难,他让我明白同情抑或怜悯终究不是爱。”

  这件事原本是他打算隐瞒一辈子的,就是害怕她误会,误以为他将怜悯当作爱,可是到头来,他不得已把爱说成是怜悯。

  夏雪突然觉得很可笑,她一直不愿意戳破那层窗户纸,就是担心陈文铮会误会她对他只有感恩没有爱。然而她对他是死心塌地的爱,他对她却只是怜悯……可是谁要他的怜悯!

  夏雪笑了:“你是说,你对我的感情还不及常义对我的深?还是说我在你心里的地位远远比不上常义?”

  十年前,她遭逢巨变,也不曾这样绝望过,而如今他的一句不爱,却轻轻松松将她击垮。可是她不能怪他,他没有做错过任何事,他只是不爱她罢了。

  陈文铮不说话,在夏雪眼里,这就是默认。

  她问他:“如果常义没有死,你知道他对我有感情,怕是也会高风亮节地展示你的兄弟情吧?”

  夏雪的这些话句句如刀子般扎向陈文铮的心,他眉头微微皱起:“小雪……”

  夏雪抬起手,示意他什么都不要说。

  她低下头,擦了擦眼泪。过了许久,她抬起头来,尽量收敛着情绪:“我不会怪你的,纵然你不爱我,可你毕竟还是‘旭东’。”

  陈文铮叹了口气:“小雪,人生路还很长,你还会遇到很多人,或许当你遇到那个真正能给你幸福的人时,你就会想明白,你对我的感情或许也没有你想的那么深。”

  夏雪摇摇头,不以为然:“除了你,我谁都不要。”

  陈文铮无奈地叹气:“除了爱情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夏雪笑了一下:“我们还会常联系吗?”

  陈文铮看着她点了点头。

  夏雪也知道以陈文铮的个性,她再说什么也无济于事。不就是失恋吗?这个世界上,每分钟都有人在失恋,她夏雪从来不是什么幸运的人,凭什么指望与他白首?只是,为何心会如此疼痛?

  44

  夏雪终究还是答应了导师Robe

  t的邀请。

  王蕾陪着她收拾好行李,送她去机场。

  出了门,王蕾迟疑地看了眼对面紧闭的大门:“你确定不要跟他道个别吗?”

  夏雪面无表情地按了电梯:“来不及了,以后有的是机会打电话。”

  王蕾看着好友无奈地叹了口气,究竟是受了多大的伤害,才让她狠下心来选择不告而别呢?

  在去机场的路上,王蕾犹豫再三还是偷偷发了条短信给陈文铮:“9∶20,T1航站楼。”

  短信发出去,王蕾觉得轻松了不少,她以为两人至少还能见上一面,或者陈文铮干脆会将夏雪留下。只可惜,她陪着夏雪在候机厅里等了近半个小时,陈文铮还是没有赶来。

  难道他真的已经将这段感情割舍掉了吗?王蕾觉得心寒,有时候男人狠起心来真是别人无法理解的。

  时间差不多了,夏雪站起身来,轻松地拍了拍身上坐皱的衣服,朝王蕾展颜一笑:“亲爱的,我走了,我们后会有期了!”

  王蕾也笑着,可是眼眶里有泪花在打转。

  夏雪也看到了,她连忙别过头,装作什么都没有看到:“回头你去美国玩,记得联系我哦!”

  “嗯,保持联系。”

  夏雪拎起行李箱,进了安检。

  不久前夏雪曾送王蕾离开,才短短数月就换作王蕾送她离开。

  人生本就没有不散的宴席,来来去去才是寻常。只是,人们始终无法学会笑着面对离别。

  夏雪走得那么决绝潇洒,王蕾心中陡然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或许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陈文铮收到短信时,他正巧跟顾梦东在一起。

  看到短信内容,他愣了一下,很快他便明白了什么,立刻站了起来。

  “怎么了?”

  “我要去趟机场!现在!”

  顾梦东家在城西,机场在城东,而且出城高速行驶总是不畅。顾梦东一边疯狂地超车,一边安抚坐在旁边的陈文铮:“你别着急,肯定能赶得上。”

  倒是陈文铮越来越冷静。赶上之后他能做什么?道别,还是把她留下来?

  好不容易,车子驶过了车流集中的路段,顾梦东看了眼时间:“这回不仅赶得上,还够你们闲话一刻钟的!”

  陈文铮却缓缓地说:“在前面的路边停下吧。”

  顾梦东不可思议地看他一眼:“为什么停下?好不容易赶上了。”

  “在前面的路边停车。”他的声音清冷,重复道。

  顾梦东无奈,只得按照他的意思去做。

  车子停下后,陈文铮只是默默坐着,面无表情。过了一会儿,他推开车门,看着天空。没一会儿,就见一架大型客机呼啸着起飞,冲破云天。

  陈文铮痴痴地望着它,直到它一点点地缩成了一个看不见的点,他才缓缓收回视线。

  顾梦东问:“为什么到了跟前又退缩了?”

  陈文铮面无表情:“她既然要走,就让她干净利落地走吧。”

  “我以为你早晚会告诉她你的病。”

  陈文铮自嘲地笑了:“我也就是个俗人,也会自私,也害怕失去。”

  “那现在呢?这不算失去吗?”

  陈文铮无奈地笑笑:“至少没有让她为难。”

  顾梦东看着陈文铮的笑容心里一阵酸楚,看来他对夏雪的感情远比他想象中的要深。

  夏雪走后的某一天,陈文铮发现他求婚时送她的钻戒她留了下来,倒是常义送的“新婚礼物”却再没看到。

  陈文铮拿起那枚钻戒仔细端详着,其实戒指款式很简单,但绝对是独一无二的——戒指内壁是他特意请人刻上去的字,只有四个字,承载着他对她的期望——“欢喜无忧”。

  想到他们在一起的那些日子,和那个终究没有完成的领证手续,陈文铮觉得心头一阵钝痛。

  他们都是那么渴望一个家,一个有着彼此的家。原本,他以为他这一生都不会让她离开,可终究还是放她走了。

  陈文铮将那枚戒指死死地握在手心中,疲惫地闭了闭眼。

  既然走了,就一定要幸福。我的小雪,愿你一生欢喜无忧。

  ……

  一晃已经是夏雪回美国的第二年了。离别时说得好听,说是以后还会常联系,但是陈文铮那种人就是那样,她不主动找他,他自然不会来打扰她的生活。

  第一年的时候他还偶尔发个短信问候她一下,到了第二年两个人的联系几乎少到没有,除了逢年过节那种群发的慰问短信再无其他。有时候她恨他决绝,但转念又想,不决绝又能怎样?或许他能狠下心来,对他俩都是一件好事。

  然而这两年她比过去的任何时刻都觉得孤独,她觉得自己就像被风吹散的种子,没有根基,落在哪里都可以。

  “She

  y!”有人从后面叫她。

  She

  y是她在美国读书时给自己起的名字,在A大认识她的人都这样叫她。

  夏雪回过头,叫她的人是保罗。他是教务处的年轻老师,和夏雪是在学校组织的公益活动上偶然认识的。

  “你听说了吗?今年来留学的中国学生中竟然有你那所高中的。”保罗兴奋地说。

  夏雪一直喜欢独来独往,从不参与任何名目的小团体,包括校友会、同乡会等。

  但是保罗的话还是让她有点意外,她记得B大的刘校长说过,美国A大每年都会给B大一些保送名额,那今年有B大的学生来深造这有什么好稀奇的?

  “难道往年没有吗?”夏雪问。

  保罗摇摇头:“因为我就认识你一个中国学生,所以特意看过,去年没有,前两年倒是有。”

  “不是一直都有保送名额吗?”

  保罗耸耸肩:“大概是嫌学费太贵了吧?毕竟一年几万美元,不是所有的中国家庭都能负担的。”

  “有奖学金的吧?”

  “有啊,对优秀的学生会给一部分奖学金,我说的几万美元是奖学金之外要支付的。”

  夏雪有些意外:“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一直是这样啊!A大从来只对中国留学生提供半奖,难道你不是一年要交几万美元学费吗?”

  夏雪看着保罗的蓝眼睛,脑子里突然想到了什么。

  45

  夏雪记得她每年的奖学金到账时间都不一样,有时候会提前到,有时候会到得特别晚。以前她没有想太多,但如今看来,似乎有什么事情被她忽略了。

  她想到那个遥远又亲近的名字,难道又是陈文铮?

  “She

  y,怎么了?”

  夏雪回过神来,朝保罗笑笑:“保罗,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夏雪请保罗帮忙查查她的档案,确认一下她的奖学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保罗有点为难:“近五年的档案查起来还方便一点,过去的档案都已经封存起来了。”

  夏雪也没有别的办法,恳求道:“拜托拜托啦!”

  “那好吧,我只能说试试看。”保罗看了看表说,“快到中午了,要不要共进午餐?”

  夏雪想到今天还有许多事情没做,抱歉地对保罗说:“我现在恐怕要去一趟实验室,要不下次吧?下次我请客怎么样?”

  保罗喜出望外:“你说的She

  y,一言为定!”

  不难看得出,保罗对夏雪有点好感,而事实上学校里对夏雪有好感的男孩子也不止他一个。保罗算是接触起来比较舒服的人,所以夏雪并不排斥,但对其他人她基本很少理会。有人说她神秘,更多的人则觉得她清高。其实只有她自己清楚,她心里那个位置上的人还没有从那里离开——即便时间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即便分手时陈文铮伤透了她的心,但是时至今日她发现自己还是无法将他忘怀。每当她以为自己已经忘掉他的时候,他就会不适时宜地出现在她的梦里,或是在人头攒动的大街上,她又把某一个人错认成是他。

  有人说,人忘不掉的往往都是那个伤他最深的人。夏雪不知道,她对陈文铮的念念不忘是因为她承受的伤害,还是因为她承受的爱。

  这一年B市的冬天来得特别早,十一月刚过就下过几场雪。地上的雪还没来得及融化就又覆上了新的,路上湿滑,极不好走。

  林立秒约了陈文铮下班后去吃火锅,火锅店就在医院后面的一条小巷子里,物美价廉,医院的医生护士很喜欢光顾。

  可是这条小巷子常年见不到阳光,每下过一场雪后火锅店门前都很不好走。林立秒今天刚好穿着高跟皮靴,几乎是走两步就打下滑,完全没有办法保持身体平衡。

  在她第三次差点摔倒的时候,陈文铮无奈,把臂弯向她伸了伸。

  林立秒摆手:“不要了,我自己摔个跟头也就疼两天,连带着你也摔跤就麻烦了。”

  陈文铮知道她在顾虑什么,也就没再多说。

  吃饭的时候,林立秒说:“过几天就是常义的忌日了,我陪你去看看他吧?”

  说完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陈文铮的表情,只见热腾腾的火锅蒸汽后面,陈文铮垂着头,看不出丝毫情绪。

  良久,他才应了一声。

  原来时间已经过去两年了。

  几天之后,保罗抱歉地来找夏雪——五年前的档案全部被封存了,在明年年初的那次档案大清理前那些档案都无法被查阅。

  夏雪叹了口气,看来只能等到明年年初了。

  保罗问:“为什么你自己不知道有没有奖学金?”

  夏雪耸耸肩:“我只是想确定本该由我自费的那部分学费是不是我在中国的母校出的。”

  “这样啊,不过你这么优秀这种情况极有可能。”

  夏雪笑了笑:“对了保罗,你不是一直很想去中国吗?我想趁着圣诞假期回国一趟,你要不要一起?”

  “好啊!可是你怎么突然想到要回国?”

  “回去看一位老朋友。”

  ……

  都说人的嗅觉记忆里至少会保留着两种味道,一种是母亲的味道,另一种则是故乡的味道。

  夏雪本说不出故乡究竟是什么样的味道,但是一下飞机,那扑面而来的气息仿佛唤醒她所有的记忆。有那么一刻,她几乎热泪盈眶。

  她很想骄傲地对保罗说:“这里就是我的故乡。”

  保罗朝她笑笑。

  两人刚拿到行李,夏雪便看到人群中王蕾在朝她挥手。

  她几乎是小跑过去,狠狠地与王蕾拥抱。

  王蕾见到她这样笑了:“怎么走的时候没见你有什么舍不得,回来了反而伤感起来了?”

  夏雪吸了吸鼻子也笑了,向王蕾介绍身后的保罗。

  当天晚上夏雪住在王蕾家,至于保罗,他执意不愿给夏雪和王蕾添麻烦,便住在王蕾家附近的一家酒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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