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众臣子正愁今日两人风头如此盛,此刻抓了个错处嘴上便没了把门。

  “七八日,一路走来的脚速,又是宽敞的官道,怎的还碎成这样,两个小大人到底年轻,做事莽撞啊!”

  “可不是,虽说有商队去往别国宣传,可若是到了别处,还没开口,这瓷器却碎了一地,这生意还做不做啊!”

  阴阳怪气的一通,听得周晗眉心直跳,底下跪着的两人不动声色,他却是忍不住了。

  “几位大人说得也有理,可就是再防备,也架不住有人耍阴招!”

  就差将有人动手的话挑明了,

  前头开口的几个官员当即一慌:“你这是什么意思?咱们可没动手啊,这大庭广众之下,咱们碰都没碰着,你可别乱攀扯啊!”

  周晗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还没见过像大人们这般把事儿往自个儿身上揽的,我可没说是你们做的。”

  “那是谁!”

  几个大人还想开口,就听到上头皇帝冷声问出了口。

  话说到这份上,皇帝也不是迟钝的,这怕是真有人动起了手。

  这个关口上,碎了事关国库盈收的瓷器,这是存了什么心思?!又是谁动的手!

  一想到有人在背后刻意使坏,皇帝先前的愉悦散了个一干二净,满肚子肚子火气蹭蹭蹭涌上来。

  好容易能有个独门的手绘技术,又好容易来了两个无私的小子进献,再到了今时今地验收成果的时候,偏生有那不长眼的横叉一脚。

  若阴谋论一辩,是否有人有碍国政?!

  一通神游天外后,皇帝终于将目光投到知行跟祁佑身上。

  难怪这两个小子一进朝堂半句话没说,全听他自个儿嘚吧嘚吧说了半天,不回应不附和,反倒在他提出要看瓷器时张了口,头一句还是求一个不惩处的恩典。这怕是得吓着了!

  他此刻像个要给孩子做主的家长,满腹气恼等着发作,猛地拍了扶手:“你们俩直说,是哪个不长眼的刻意碎了这瓷器!说出来朕必不轻饶!”

  这话一落,两人才抬了头。

  俯首好一会儿,整个人都酸涩得不行,而两人却都未松懈。

  祁佑将袖口处那张人像掏出来,双手呈上,神色丝毫未变:“昨日京都外三余里地的官道处,这人驾了马车一路横冲直撞,特特撞向装有这一箱瓷器的马车,撞到后便脱车骑马而逃,臣正巧瞧见他的模样,便画了下来。”

  内侍连忙递交。

  周晗也跟着开口:“说来更巧,这几日臣每日清早便去城门口候着,昨日一早却险些被一驾马车撞翻,连同臣边上挑着担子的阿伯也差点摔倒在地,臣本想拦住理论一番,却被阿伯告知……”

  他有意停顿,而上头拿到这张人像的皇帝此刻也觉出几分熟悉来,这人……

  又听得周晗说到一半卡了壳,他抬眼瞥了他一眼:“别故意卖什么关子,有话就说!”

  周晗连声称是:“那阿伯说,那人正是祁王奶兄弟的堂兄,平日里最是横行霸道,劝我千万别去攀扯,以免挨打受罪。”

  祁王这两个字一落地,所有人心中猛地一震,后又眼观鼻鼻观心地垂头,这桩事儿怕是又要跟祁王扯上关系了。

  上头的皇帝面色也是一僵……

  他好似也认出来这上头的人是哪个了。

  ……这不就是跟在他那个倒霉弟弟边上的小厮之一吗!

  满堂寂静,无人敢冒头吱声。这便是昨日周父所担忧的,早前圣上已经大动肝火惩治了一番祁王,不可谓不利落,而人之常情,祁王到底是他疼了多年的亲弟,再如何惩治,惩治的这个度又该如何把握?

  底下人思虑到这一点,甚至不敢开口。

  这也是他昨晚深夜拜访尤老太傅的缘由。

  旁人不敢说,尤老太傅这等老臣却敢。

  果然,下一刻尤老太傅出列,朝上一拜。

  皇帝僵硬的脸色下是又急又气,堵着一口气不上不下地出不来,看向底下那两个不动声色的小子,嘴里说着不求奖赏只求免去责罚,可这神色哪有怕责罚的意思,这副理直气壮的模样,倒好似是来告状的!

  对!就是来告状的!

  直到此刻,皇帝才明白,这几个小子哪是怕因碎瓷器受罚才不声不响的,这是故意晾着他,等他心里这口气憋得满满的,对那始作俑者生足了气才肯说明到底是谁下的手。

  这是生怕他气不够,不愿去惩处了祁王,这两人……心目中竟将他看做如此是非不分的帝王?!都到什么境地了,难不成他还能包庇了那个小畜生不成?!

  皇帝又憋了一肚子气,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再看向尤老太傅,已经张口请罪。

  “圣上恕罪,圣上将祁王托付于老臣,老臣能力有限,竟全然无法。”

  周父垂头沉默,这一句,便是将祁王指使人故意砸碎瓷器的事儿给定了下来。

  此时皇帝已无心去管顾底下人的弯弯绕绕,先前他还怀疑是哪个人妨碍国政,心怀不轨,但若是这事儿是他那个弟弟所为,那就只有为了报复。

  为了泻肚子里的怨气,全然不顾旁人,若他是个残暴之君,底下这两个小子怕是连命都没了。即便他没有责罚之意,这半年多来两人的辛劳他一想便知,松虞两县堪称开天辟地头一遭,即便开官窑,方方面面都没落下,这两人一家子,男男女.女由上至下一门心思全在两县建设之中,到头来却被临门一脚地碎了一地成果。

  换做谁都要一肚子委屈。

  祁王又算得了什么,就因为是他亲弟,两个无权势的孩子心里这口气就必须得受着?

  哪来的道理。

  想到此处,皇帝已然疲累不堪,朝躬着腰的尤老太傅摆了摆手:“老太傅不必再说,朕都明白,不怪你。”

  再看向底下跪着的两人,叹了口气道:“起来吧,错不在你们,还是怪朕当初太过纵容。”

  这一句落,满朝堂齐刷刷跪成了一片。

  天子不言错,上面这位又是难得的仁君,乍然思过,也叫臣子惶恐。

  祁佑抬了头,目光铮铮地看向他。

  “君子贵自持,圣上何错之有。”

  皇帝面上疲惫,心里却闻言发笑,把他那个弟弟同君子比较,也太过看得起他了。

  这些年他何尝不知底下这些人对祁王的怨怼,只是天伦人常,老爱小,他也实在下不去手去责罚,拖着拖着,便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也罢也罢,趁了今日,便发作了吧。

  .......

  此刻祁王正悠哉悠哉地躺在家中,瓜子儿有人剥,解闷的书册有人念,双手双脚几个丫头捏着,脑中又想着今日上朝,祁佑跟知行没了应对该如何被他那个说一不二严苛的皇兄责骂,想着想着便笑了出来,可以说是最惬意的时候。

  只下一刻,家中便闯进来一队侍卫,还未等他反应过来,两手便被挟持住,押着往前走了。

  再看这前头领队的,竟还是个熟面孔,上回在宫门口把他一路压到国子监的可不就是他吗!

  这是倒了什么天大的霉头?!回回都落他手里?!

  他连忙吼道:“你做什么!本王可是王爷!这里是王府!你不怕本王去皇兄那里告你!”

  那领队宠辱不惊,只不咸不淡道:“正巧,卑职正好要将王爷押送到圣上那儿,王爷有什么要分说的尽可一吐为快。”

  说着又瞧了一眼闻讯出来的小厮,那祁王的奶兄弟。

  “把他也抓起来,再去他家中,连带他那位堂兄一道直接押进大理寺听候发落。”

  他虽治不了这祁王,两个奴才却可处置。

  若说前一会儿祁王还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此刻尽然心虚。

  那两个小子怎么会知道是他做的?还闹到了皇兄那里?!

  可仅心虚片刻,便又挺直了胸脯。

  “怎么的!你还能处置的了我?皇兄向来疼我,不过就一批瓷器,砸了再做不就成了!”

  那领队一言难尽地看了他一眼,不过一批瓷器.......这祁王是多不知人间疾苦,就那批瓷器也是松虞两县半年来的成果,陈国头一批官窑里出来的瓷器,意义非同一般,顺利换成银子也能派上不小的用场。

  算了算了,同他也是说不通的。

  “押走吧。”

  .......

  押送并不避开人,这一路过去,百姓们看得真真切切,大街上几乎人人停了手里的动作,脚下的步子,满脸的不可置信。

  “快快快!掐我一把,这魔王犯事儿了?!”

  “圣上开眼了?!”

  此起彼伏的说话声传来,声儿虽小,却能清清楚楚地传到一行人耳朵里,侍卫们无所谓,祁王却听了个面红耳赤。

  在外头点账目的郭展鹏看了一路,眼看着押送皇城方向,这下连账目都不管了,赶紧一路跑回自家老宅。

  春归跟郭如意正指挥着将宅院收拾干净,就见这小子一路笑着跑进家门。

  “姐姐!祁王被押走了!”

  两人乍然一愣,待反应过来皆是一喜。

  “果真?”

  郭展鹏连连点头:“可不是!满大街都看着呢!侍卫们亲自押着,半点脸面都没给他留着!”

  “圣上果真是圣君!”

  两人提着的这颗心总算落了下来。

  “成!那这事儿就算是过了!咱们就安安稳稳地等着吧!”

  .......

  今日算是熬得最久的一场早朝,其余琐事还未上报,只单单一桩瓷器便耗上了快一个时辰。

  就是如此,满朝文武也不敢多吭声,个个敛声屏气地候着,祁佑跟知行也早已站到一边。

  他俩这一茬算过了,接下来只看那祁王被如何惩处。

  又一刻钟,侍卫在朝堂外替换下内侍,祁王红白交加的脸此刻满是气恼,瞪着一排走远的侍卫直暗骂。这一路算是丢尽了脸面。

  可若说他心中是否慌乱,那也是肯定的。

  自小到大,他从未受过如此对待,就像硬生生被扒下了外皮,同平民百姓无二。将他平日里的气焰浇了个全灭,此时就是再气恼,也如同釜底抽薪般没了发泄的底气。

  更别说被内侍引进朝堂,一路被百官看过去,抬头乍然看到皇帝冷淡的目光,跪地又看见一侧满箱的碎片。

  他顿觉,后头的仰仗怕是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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