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胤祺大刀阔斧的处置下,山东这一回秋闱的动静闹得着实不小,叫外人看着都只觉惊心动魄,忍不住揣度着这一场风波之下,究竟又该是何等激烈的暗潮涌动。

  可始终叫人颇感意外的是——虽说折腾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局面却始终被稳稳地控制在了不至混乱的程度。而八爷跟十爷栽了这么大一个跟头,竟也仿佛跟从未听到过山东这边的消息似的,直到秋闱结束,也始终不曾对这样一桩几乎捅破了天去的案子作出任何反应。

  除开舞弊的因素,康熙年间的科举制度其实已发展得顶成熟了。且不说早已有了弥封糊名专人誊录,更有人专门对朱墨卷核查对照,再叫外帘收掌所的官员复核一次,确认过无误才会将墨卷封箱存档,将朱卷送到聚奎堂挂批,最后才由房官挑出好的来推荐到上头审阅——这样复杂的架构,按理说只要不是所有人都沆瀣一气地一块儿卯足了劲做手脚,要想纯靠外力掺上一脚,其实也实在是困难重重的。

  胤祺往年虽也凑过几回江南乡试的热闹,可都是走马观花的看一看考生们入场前的紧张忐忑,放榜后的悲喜百态,最多是找个由头冒充巡场监考在号舍间绕一绕过过瘾,这么被赶鸭子上架当了主考却还是头一次——当初只觉着主考官最多就是考前讲个话,考完设宴的时候再讲个话罢了,可直到自个儿真坐在了这个位置上,才知道这主考官究竟是个多要命的差事。好不容易以回京为要挟逼着施世纶把谢赐履跟张伯行扯来帮忙,可即使是有堂堂巡抚按察使给做帮手,他也依然坚定地认为自个儿当初答应代理这主考官,一定是脑子叫流云给踢了。

  “主子,您先喝口茶吃点儿东西——校阅跟挂批都有二位大人操心呢,您要是觉着实在待不下去,咱现在其实就能偷着跑了,大不了明儿再回来接着抄来。”

  贪狼提着个施世纶特意送来的食盒进来,一见着胤祺正了无生气地把头埋在胳膊里头装鸵鸟,眼里便忍不住带了些笑意,过去把食盒放在桌上,扶着他坐直了身子:“今儿贡院里的桂花都开了,施大人特意叫拿桂花做了几样吃食,说是您回不去江南,起码拿这些个小吃补一补。”

  “我回不去江南,还不是因为当初他把我骗到这儿来当什么主考官……”

  胤祺早已累得头昏脑涨,不无怨念地叹了口气,接过贪狼递过来的一碗桂花桃露,连着喝了几口才总算觉着清爽了些:“这两日简直像是又过上了当年在织造府的日子——我都有年头没写过这么多的字儿了,这主考官可真不是人当的。”

  “这也实在是无奈之举,二位大人毕竟不是真正的考官,就算能帮着阅卷选批,这批文也必须得是五爷您亲自写下来才行——总归爷您还不用动脑子呢,就是誊抄上去,已是减轻了不少的担子了。”

  施世纶正打外头一瘸一拐进来,听着胤祺语气里头几乎化作实质的怨念,便忍不住轻笑着打趣了一句。胤祺却半点儿也不上他的当,往嘴里塞了块桂花糕,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道:“省了吧,您还不是怕我亲自审实在太过露怯,疏漏了你这一省的栋梁之才——反正您早都说了,我就算考了也考不上……”

  “下官那只是姑妄言之,姑妄言之——爷您可千万得姑妄听之才行,千万不能太往心里头去。”

  被毫不留情地戳破了心思,施世纶忙轻咳一声忍住了笑意,快步过去替他倒了杯茶,一本正经地双手捧了过去:“科举不过是上进的一条路罢了,真要说考的东西有什么实际用处,却也实在不尽然——就不说旁人,只李卫那小子将来若是将官做到大处,三个平级科举上来的加在一起怕也比不过他。”

  “那小子就是个天生的人精,搁在下头实在埋没了,非得带到京里才能显出他的妙处来。”

  胤祺接了那一杯茶轻抿一口,闻言却也跟着笑了一句,打了个哈欠才又道:“我是真顶不住了,先上后头睡一会儿去——施大人帮我在这儿接一阵,要抄的放在桌上,我回来再接着抄就是了。”

  施世纶忙点头应下了,望着困得迷迷瞪瞪就要回去睡觉的胤祺,终于还是忍不住快步过去,竟是蓦地端肃了神色,深深一揖诚声道:“爷,您受累了……”

  “咱都是生下来就抱着官印的,也用不着什么科举,只要按部就班地蒙祖荫就能进这仕途一路。至于那些个虽没有祖荫却家境殷实的,也能跟李卫那样拿钱捐个官儿,照样不用走科举这条九死一生的路,也用不着受那十年寒窗苦读的罪。”

  胤祺淡淡一笑,若有所思地缓声应了一句,静默片刻才又轻声叹息道:“就是那些既无权势、又无家财的人,才不得不一门心思钻进这没半点儿用处的八股文里头,尽心尽力地年复一年读书应试,只求有朝一日能鱼跃龙门——可也恰恰就是这些个人,原本就已经在最底下了,说出的话没人能听见,受了委屈自然更是无处申诉,面对这一份不公平,他们甚至连挣扎反抗的能力都没有。”

  就像他前世只有靠着高考状元才能替自个儿争来一个堂堂正正说话的资格一样,身份跟地位不够,是连公平都没处可讲的。事情已走到了这一步,他就算再迟钝,也早已猜出这一切从一开始只怕就是个设好了的局,甚至连这个巡考的身份只怕也是施世纶有意撺掇着皇阿玛给他的,就是为了叫他来管这一场舞弊的案子——只是这么一个有利无害的局,他跳得倒也心甘情愿罢了。

  “施大人,我之所以愿意进这一场局里头,愿意顺着你们的意思一直走下来,不是为了党争倾轧,也不是为了什么政绩什么君恩——归根结底,多的咱做不到,可至少想法子还那些人一个公平的机会,我心里还是乐意的……”

  望着施世纶若有所思的神色,胤祺却只是淡淡一笑,继续将剩下的话不紧不慢说完:“所以——往后要是再有这种事儿,您直接来找我就是了,也犯不着费尽心思地绕这么大的一个圈子。只要是我能帮上的忙,我是不会甘心就那么袖手旁观的。”

  “五爷——”施世纶眼中闪过些讶然错愕,怔忡片刻,竟是忽然深深一揖倒地,“是,下官一定谨记。”

  胤祺淡淡一笑,却也不再多说,只是双手将他搀了起来,便带着贪狼回后头补觉去了——对他来说,这实在算不上是什么大事儿。这么一场舞弊案,除了处理的时候要多费些心神,主考官当得手酸直打瞌睡之外,实在是没半点儿额外的技术含量跟风险。只是这些个太过聪明的人仿佛都有个共通的毛病,好话非不好好说,非得玄之又玄地折腾上一通才肯满意。就跟那诸葛孔明给个计策还非得拿仨锦囊装着一样,纯粹是聪明到某个境界之后就开始没事找事儿,这种习惯还是不能叫这位大智若愚的施大人养成的好。毕竟这人还连着他师父呢,设计他也就罢了,若是哪天一顺手连师父一块儿设计了,以自家师父的性子,在反应过来之后很可能是真会拿刀砍人的。

  这显然是一场注定要被载进各种正史跟野史里头,将来叫一拨又一拨的人意犹未尽地戏说上一次又一次的乡试——哪怕不算上前头那些个热热闹闹的动静,就单说这阅卷的时候居然是一位堂堂亲王带着从二品的巡抚跟布政使、正三品的按察使没日没夜地蹲在贡院里头强行顶了主考官的缺儿,就够数不清的野史跟戏说以此发散思维胡诌八扯了。

  秋闱放榜定在了九月十三,胤祺抄批语抄到几乎开始怀疑人生,总算是堪堪将数千份卷子都大致落了批语存档,好供考生特意查验比对。为了保证局面足够稳妥,他又特意在济南府多留了几日,亲自主持了上榜举子的鹿鸣宴,这才终于离了济南府,一路往京中回去了。

  作为直隶几乎人人闻名的“土豆王爷”,选择在深秋各家刚刚攒了一年的收成准备过冬的时候过境直隶,自然就注定了要被走一步拦一步收点儿什么的命运。百姓们也不懂得多大的道理,只知道当初五爷给的可是救了全家性命的天大恩情,就算再还不上,也一定要想方设法地给点儿什么,才能圆成了自家心里头的殷殷念想。胤祺自打一进了直隶界面,就始终接连不断地收到村民送来的各样收成,闻讯迎过来的于成龙不仅不拦,居然还体贴地送了他一辆马车,颇有些鼓励百姓此举的意思,叫多少有些急着回京的胤祺简直恨不得亲自出手把他揍上一顿。

  “我觉着我不像要回京,倒是想特意来这儿收租子的。”

  一路不断地谢过百姓的厚爱,收了满满一车粮食的胤祺望着车里被捆的结结实实的两只鸡一头猪,一时居然不知该感动还是该头疼:“这都是直隶民众的心意,绝不可辜负了——可要是带回府里去,估计咱到过年之前都不用再买粮食了……”

  “主子不如送给皇上,这毕竟是万民所赠意义非凡,献给万岁却也顺理成章——至于皇上想要怎么吃,那就是御膳房该头疼的事了。”

  在自家主子的常年浸淫下,贪狼也终于逐步掌握了甩锅的精髓,从只知道接住胤祺甩来的锅,一步一步往主动甩锅给别人的方向稳步前进着。胤祺听了他的话却也是目光一亮,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一本正经地轻笑道:“这个主意好,等回去直接送到宫里头去,咱也干上一回辛者库的活儿,管他御膳房的想怎么拾掇呢……”

  左右带着一辆装满了粮食的马车也急不得,两人一早从保定府起身,竟是不紧不慢地走了整整一日,天擦黑才终于晃悠到了城门口。守城的兵士见着这么一车稀奇古怪的东西却也有点儿犯懵,正要仔细盘问一番,却见着边上忽然快步过来了一个人影,竟是一把扯住了那个长得顶清秀俊俏、看着脾气也顶好的年轻公子:“奴才的祖宗诶——您是从保定府一路溜达过来的吗……”

  见着这显然是家里的仆人来接了,守城的兵士却也无心再多盘问,顺势就打开城门放了行——管他为什么拉一车粮食回来呢?兴人家小少爷就有这喝杂粮肉粥的爱好,又乐意亲自上外头去挑食材,总比那些个有事没事就抬着个棺材往回偷运来路不明的银子的强多了。

  “梁公公,您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胤祺被梁九功扯着往城里头走,一见着他那凄惨兮兮的一脸褶子,就忍不住无奈失笑:“您这是——在城门口等了我一天?”

  “可怎么说呢,万岁爷昨儿晚上听了于大人传的信儿,说您今儿一早就上路,特意叫奴才过来迎您,说是您家里现在回去了也不得安生。十阿哥巴巴儿地堵门口呢,您一回来就准定得上去闹,不如就直接回宫里头去,也能落个清净……”

  梁九功一大早就蹲在门口守着了,这么望夫石似的守到了快关城门都没能守着,几乎忍不住开始怀疑这位爷是不是一时兴起绕到别的门儿进了城。正要派人去问问,却忽然听着城门外传来盘问的动静,本想往外看个热闹,谁知道居然就正给等着了。如今自个儿再回想起来,却也实在是三分庆幸七分辛酸,满腔的苦水干张着嘴倒不出来。

  “老十堵我门口干什么,就为了山东科场舞弊那点儿破事?”

  胤祺随手轻轻理着流云的鬃毛,闻言却只是不以为意地应了一声。梁九功苦笑着点了点头,又忽然失笑道:“您觉着那是破事儿,消息一传回京里,简直都快炸翻了天了——还有参您的呢,说您不与万岁爷报备便忝受主考重任,简直目无朝廷,视秋闱大事于儿戏,影响实在特别恶劣……”

  “阿灵阿参的吧?”

  管了十来年的织造府,又常年帮着自家皇阿玛批折子,胤祺早就对朝中各位大臣的文风了如指掌。一听这颠三倒四的措辞,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准是老十那个脑子不转弯的二舅舅:“巧了,我还正等着参他呢——南书房可还有大臣值班没有?等回去找个人替我写封折子,明儿上朝我也跟去凑凑热闹。”

  “有,有,高大人还在呢。您看正好——五爷党替五爷写折子,没半点儿毛病……”

  梁九功笑着连连点头,胤祺却是一听五爷党就犯头疼,忍不住揉了揉额角无力道:“您可甭拿什么五爷党来寒碜我了……要是没猜错,这一回算上那谢赐履张伯行,甚至还有施大人,是不是也都成了我的门人了?”

  “您看——怪不得万岁爷说用不着跟您打招呼呢,您就是慧眼如炬,料事也如神。”

  梁九功不要钱地说着好话儿,虽然始终顾左右而言他的不肯明说,却也显然是默认了胤祺的猜测。胤祺这儿听着却只觉得愈发头大如斗,忙不迭抬手叫了停:“得——这么些年我也看出来了,每回您们这些个人一开始夸我,那就是又要算计我了……”

  “那哪儿敢呢,万岁爷不点头,咱谁也不敢算计五爷。”梁九功忙一本正经地摇摇头,正要领着胤祺进宫,才终于后知后觉的注意到后头始终跟着的那辆马车,“阿哥,您这是……出去收租子去了?”

  “直隶百姓送的,我见着这心意好,就想着直接送给皇阿玛算了。”

  胤祺心安理得地坦然应了一句,又示意赶车的李卫把马车交给同样神色震撼莫名的御前侍卫们,拍了拍他的背示意他去跟紧了贪狼:“我今晚不定回不回去呢,你们俩就别跟这儿等了——记着从后门进去。老十向来不大能办的明白事儿,我估计老八教他的是等我回来了就进去坐地上哭,可轮到他自个儿去做,怕是恨不得见着个人进去就得坐地上哭了……”

  梁九功听得险些没忍住笑意,轻咳一声无奈摇头道:“果然什么事儿都瞒不住阿哥,八阿哥正是这么教的,十阿哥也确实都冲进您府里去哭八回了——估计这会儿也差不多哭累了……”

  “……”胤祺没想到自个儿的乌鸦嘴都进化到了这种地步,默然半晌才无力道:“所以皇阿玛居然宁肯派人数着,都不拦上一拦,就叫个堂堂皇子阿哥坐地上丢人至极地嚎啕大哭?”

  “毕竟是在您府上哭的,万岁爷说您那儿清净,也没多少外人看见,还不至于有多丢人。”

  梁九功笑着应了一句,领着他一路交过腰牌进了宫。直走到了没人的地方,才又极轻地叹了一声:“不瞒阿哥,其实万岁爷一直都在等,等八阿哥把十阿哥给领回去。万岁爷说——就算是天大的错处,也总不会只有这么一个出尽了丑的法子。凡是心中还有点儿兄弟情分在的,就算扯了十阿哥一块儿来南书房磕头,这一篇也不是就揭不过去了,只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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