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宁五年,太平日久,人物繁阜,盛世气象。蔡河水上,舳舻千里,长虹卧波;河道两岸,车水马龙,垂柳成荫。这里便是汴京,八荒争凑,万国咸通之地。

  只见在那高大林立络绎不绝的船队之中,又有一页小舟涉水而来,向不远处的码头靠去。摇橹的船家是个沉默健壮的中年汉子,他的浑家却是眉目灵动言笑晏晏。此时,她正一面快手快脚地收拾着案上的碗筷,一面扬声笑道:“好教两位官人知道,这蔡河本是穿城而过,这沿路的景致是看也看不尽呢。河上还有十几座桥,尤其是那虹桥最值得一观。此桥没有桥柱,卧于水面宛若飞虹,因此得名。只需几里水路,便到了。”

  听她介绍沿路景致,显然是意欲多挽留两位客人一阵,也好多得几个赏钱。只是她虽殷勤招揽生意,话音之中却仍有股掩饰不住的得意,正是天子脚下首善之都的百姓该有的自豪与傲气。

  可惜,巧妇总伴拙夫眠。那妇人话音未落,她的丈夫便已沉默靠岸,瓮声瓮气地道:“两位客人,到岸了!”

  船家说罢,那妇人即刻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他们这船上的两位客人出手豪阔,岂能轻易放走?

  然而,两名客人却已站起身来。

  “多谢娘子款待。”率先说话的是一名身材高大魁伟的汉子,浓眉大眼、高鼻阔口,瞧着极有威势。而船家夫妇与他相处数日,却知他平易近人笑口常开,为人极是和善。反而是他身边的那位公子哥,虽样貌清俊却沉默寡言,顾盼之间总有一丝冷意,教人望而却步。那汉子拍下了让船家夫妇眉花眼笑的船钱后便大步跨下船舷,一转身,伸手去扶他身后那人。

  立在他们身后的妇人见状,忍不住挑了挑眉。他们这客船的船舷与码头的台阶齐平,她丈夫撑船又向来稳当,便是个三尺孩童都能自行下船,何需旁人来扶呢?

  但显然,他们船上的两名客人都不这么认为。那公子哥习以为常地搭住了那汉子的胳膊,走下了小船。

  眼见那两人相视而笑,那妇人虽明知他们以兄弟相称,但仍是忍不住含酸“啧”了一声。却是她那木头木脑的丈夫追着喊了一声:“两位客人,过了这条街便有‘薛氏车马行’,可以租用四轮马车。他家价钱公道,车也干净!”

  “多谢船家指点!”仍是那汉子转身谢过,这才与他身边那位公子哥相携而去。

  船家是个钉是钉铆是铆的老实人,两人走了不一会,果然见到了一个店招极大的“薛氏车马行”盘踞着整个街口最好的门面。

  那汉子一见那气势恢宏的店招就笑了,扭头向他身边的公子哥问道:“租车?”

  公子哥摇头道:“走走罢!”显然汴京的风物很是吸引他的目光,并不愿将自己关在车厢里。

  两人一路缓行,很快便自戴楼门入得京城。一入城,赫然又是另一番景象,路上的行人虽也摩肩接踵却都不再行色匆匆,道路两旁店铺林立松柏成荫。许是正巧到了午膳的时候,不少酒肆脚店雇佣的厮波妇人都在卖力吆喝招揽客人。不多时,这两人便被一个未语先笑机灵嘴甜的小厮哄上了自家酒楼。

  “……若说听曲看戏,那还得去‘锦乐坊’!”酒菜刚上全,那小厮已将汴京城内好玩的好吃的地方介绍了大半,正说到那天下闻名的“锦乐坊”。“《说岳全传》、《牡丹亭》、《桃花扇》,那是大名鼎鼎,就不必提了。却是近日有一折说书,名为《大明》,说的是享国二百余年的大明王朝,跌宕起伏很是精彩呢。两位官人不可错过!”

  那正执壶倒酒的汉子闻言,不由笑看了他身边的公子哥一眼,随口问道:“听这《大明》说书的人多么?”

  “这怎么能说多呢?”哪知那小厮闻言竟即刻两眼一瞪,挺着胸脯正色道。“那是门庭若市、人山人海啊!”说着,他又伸出手指往上一指。“便是宫中的官家,也日日在听呢。说是以史为鉴,可知兴替!”

  听到小厮提起当朝圣上,那公子哥模样的男子却是有些意动,不由道:“官家冲龄之年,正是爱玩的时候……”《大明》一书写的是明朝二百七十六年的风雨变迁,有阴谋有斗争有变革,但要说它十分有趣引人入胜,那可真谈不上。

  “黄侍读恪尽职守,便如唐时魏征一般。官家圣明,自当纳谏如流!”小厮的面上即刻浮现出一抹骄傲来。

  “黄侍读?”那公子哥奇道。

  “正是苏门四学士之首,黄鲁直黄大人。”不等那小厮答话,他们身边的另一桌客人便已插言。“两位这是打海外回来?”他们身边的那位中年客人本是货商,走南闯北最是有眼力不过。他见此二人出手阔绰偏对大宋朝廷一无所知,便隐约猜到他们应是自海外归来。

  那客人有此一问,公子哥身边的汉子即刻起身抱拳一礼。“先生好眼力!在下与舍弟走海多年,故国的消息是断绝已久了。尤记得那时是大宋平灭西夏不久,哲宗皇帝在位,慕容相主政……”

  “老黄历了!”汉子的话音未落,那中年客人便已摇手而叹。“先帝早逝,慕容相亦天不假年……如今是大苏学士为首相,黄鲁直大人为侍读。圣聪明慧,尊师重道,却是君臣相得,此乃大宋之福!”说着,他也满脸赞赏地说起了黄庭坚的几件轶事来。故事的内容大都是官家贪玩,懈怠功课,黄庭坚忠枕直谏,官家迷途知返。

  那客人说罢,整个楼面的客人都已忍不住交口称赞。唯有那公子哥听了,只无奈苦笑:“少年贪玩本是天性。黄大人虽忠直刚毅,却不免有些过犹不及了……”

  哪知他话未说完,对面一桌的一名老者也肃声道:“溺子犹如杀子,黄大人做得对啊!”

  “不错!不错!”显然这老丈的观点才代表了主流民意,是以很快便有数名客人随声附和。“先帝少年夭亡,不正是因为当年慕容相过于溺爱么?”

  那公子哥闻言,额角竟不自觉地微微一抽。“慕容相……溺爱?”

  自从大苏学士为首相,大宋的文学愈发鼎盛。加之朝廷清明,并不堵塞言路,是以百姓在酒楼茶肆纵谈国事已成常态,并不觉犯了忌讳。此时,这话题虽是由两位海外来客引起,但大伙谈论起来就顾不上他们了。

  “可惜慕容相一片忠心,却落得那般下场……”

  “话也不能这么说,若非官家意外夭亡,慕容相的病势也不会急转直下……他们之间的君臣情义……”

  “浅薄!当年慕容相事涉谋反……”

  “此案早已水落石出,慕容相谥号文忠,还待如何?”

  “如何?慕容相死得冤!若当真病死,为何他张文潜偏辞了官?还有那汇通钱庄,这户部要收回钱庄的消息都传了好几年了,我看哪,早晚是保不住了。倒了慕容富,肥了瘦天子啊!”

  “什么?!”听到这,那公子爷却是一惊,忙扬声发问。“张……张大人辞官了?”

  可惜这公子哥的问题委实太菜,抓重点的能力又实在堪忧,楼上众位食客皆懒得理会。大伙神色鄙夷地睨了他一眼,便又投入了火热的争执之中。

  眼见自己已被排除在话题之外,那公子哥只得向身边伺候着的小厮相询。“张大人乃是苏相得意门生,怎么就辞官了?”

  事关朝廷秘辛,那小厮也不敢多嘴,只赔笑道:“小人听闻,张大人辞官是为了全心主持《汴京时报》,旁的便不是小人能知道的了。”

  那公子哥怔愣半晌,不禁幽幽一叹,许久方道:“当年‘东坡诗会’名满天下,不知如今是否还在?”

  “自然是在的,如今已是一月一次了。盛况空前,不可错过!”眼见话题又转回汴京风物,小厮急忙又介绍起来。“大官人若是喜好文事,还可去恭义侯府凑凑热闹。”

  “恭义侯府?”这一回,却是那汉子面露好奇。

  “那恭义侯正是原大理国主段誉。段侯爷喜好诗文,每旬都会在府中招待诗词无双的文人墨客饮宴取乐。饮宴当日,无论贩夫走卒还是饱学之士,只要能对上段侯爷亲拟的诗文,便可成为座上宾。”说到这,那小厮不由挤眉一笑。“段侯爷的诗文委实平平,每回出题不是天恩浩荡便是满堂回春。只不过苏相与他相得,三回饮宴能有两回列席,是以……”

  那小厮的话音停地意味深长,两名听众也不免微微沉默。片刻后,那公子哥忽然一推面前酒杯。他正欲起身,竟突然被身边的汉子扯了一把,又猝不及防地跌坐了回去。

  只见那汉子随手取出一角碎银抛给小厮,含笑道:“好了,就介绍到这罢!”说着,又一指他身侧的公子哥。“再给这位大官人上一碗参汤,顺顺气!”

  待那小厮应声而去,那位公子哥即刻便沉下脸来。“这参汤应正合大哥来用!”

  “你觉得我该顺气,所以就先跟我赌气了,是不是?”汉子闻言却只轻笑着摇头,无奈叹道。“你呀……多思多忧、积习难改,这可如何是好?”

  公子哥低头望了面前的酒杯一阵方道:“我早说过,不该回来。”

  汉子心头一热,沉声道:“我抛家弃国六亲断绝,回不回来本无分别。你呢?真的不再惦记他们了么?”

  公子哥正斟酌着不知该如何答话,楼梯上却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不一会,一名穿着一身绿衫满脸秀气满身温柔的女子急匆匆地跑了上来。

  见到此人,那公子哥即刻站了起来。

  两人四目相对,一时竟皆无言。

  良久,那公子哥忽然微微而笑,那女子却安静地落下泪来。见到她哭,公子哥忙习惯性地去抽身上的绢帕。哪知他尚未及上前为其拭泪,那名女子却已一头扑进他怀中,放声哭道:“公子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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