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誉!”

  曹纯自门外进来,提了些好酒好肉,交由庖厨去煮肉烹酒。

  他和郭谊含蓄了几句,然后到正堂坐下,在等待之时,郭谊找了一本书在认真看。

  曹纯想开口,但是又不好打断。

  典韦一听,好像也不是什么急事,一时间又垂头丧气起来。

  他还是很急的,虽然也不知道急什么。

  但他总觉得,功绩加身,封赏不及,这样的节奏恐怕要稍微好过些,总比什么都干不了的好。

  等庖厨将彘腿、鹿肉送上来,把酒也煮好,去除其上的绿藻,让婢女给几人斟满后,郭谊才放下书来。

  酒过三巡。

  郭谊道:“休息得也差不多了,子和将军请开始。”

  “哦,哦……”

  曹纯这才意识道,哦对,郭谊一向是公私分明,休息的时候都是想方设法的享受的。

  “我来之前,在军中收到了命令,边地、军营、荒郊村落,都开始逐步发生了灾乱,军中将士要派出不少人,在各地赈灾。”

  “此番去,定然会染疫不少,这些年世道艰难,到冬日极易生病,天下医者无法根治,唯有防范。”

  “虎豹骑之中,同样也需出数百人,听候调遣。”

  “不知孟誉,对此有何看法?我怀疑,是那些宗亲的兄弟,想让我们去蹚浑水,但不好说,没有证据,不过最近,子孝兄长、元让兄长对我越发敬而远之,颇为严格。”

  “其余宗亲兄弟,亦是话中有话,唉……”

  郭谊叹了口气,道:“早知道了。”

  人怕出名猪怕壮,你就是这一战之后,太壮了。

  “将军进来的时候,我正在门口蹲着揉花粉、药材等物,你可见着了?”

  “嗯,看见了……”

  你那不是最近逛营妓处,准备给人的礼物吗?这早就传开了。

  “这就是防范法之一,”郭谊喝了一口酒,面色逐步变得凝重,看向远方,感慨道:“我去营坊时,观女子之相,皮肤皲裂,面色黝黑干燥,定是气候所致,她们在营中得饱腹,尚且如此,在外的百姓又会如何?”

  “于是乎,在下心中又想,为何那些士族子弟,却少有疫病者?此病总是自百姓家中起?概因无药、无洁、无温饱也。”

  “如今,我们在境内安置百姓,本就要以劳作发放钱财,无论工、农都如此,新近时日,大战袁术又得了不少战利,把布匹制成香囊佩戴,香囊内,就佩我今日捣碎的那些花料、药材等。”

  “大致是,佩兰、苍术、石菖蒲等,这三味药材,这些,我在与那些营中女子畅饮时发现,闻到此香,体内自会神清气爽,血液流通畅快,将军可知为啥?”

  郭谊感慨无比的说到这里,实际上曹纯已经懵逼了。

  这就是先生吗?

  逛窑子还能逛出学问来。

  不愧是你。

  他木然的摇了摇头,“我,不知……”

  “实际,便是令气血畅通,多生御血,可抵抗严寒,这些是我在一本不起眼的医术上看来的。”

  说到这,郭谊还特意看了典韦一眼,意欲说些什么,但最终并没有开口。

  不过这眼神分明是在点他,他哪里能不知道。

  虽然典韦是个鲁莽粗人,但也不至于蠢笨不明,当即挠了挠头说道:“原来,原来先生您研究这些,是为了防范灾疫啊……”

  “最近还看医书……”

  “那不然呢!?”郭谊眼皮一抬,没好气的说道:“你知道我换了你过来做我的宿卫,付出了什么吗?!”

  典韦嘴巴一撇,嘟囔着摇头:“不知道。”

  俺就知道,伱是在等着数落俺,就该不接话,装没看懂那眼神多好。

  “我将匡亭功绩不要,只从陈留太守处换了你,外加一百本非经学的书籍,全是医书、杂学、花卉、药物等书,你以为我得到了什么!”

  郭谊忽然厉声起来。

  我得到了什么!?我的快乐,你根本想象不到!

  典韦面色一怔,“哎呀……”

  他下意识的惊呼出声,从坐榻上连忙起来,一脸茫然的走到郭谊面前单膝跪地,双手抱拳。

  满脸的惭愧。

  “整个,整个匡亭大捷的功绩,您就换了这個?!”

  其余的尽皆不要?!

  那,这恩情简直重如山呐。

  那一百本杂学的书籍有什么用呀,在寻常寒门之中怕是都无人翻动,只是兴趣而学罢了。

  在士族之中……那就更不算什么了,当垫脚的垫子都还嫌软乎,这些典韦还是有分辨能力的。

  如果真说是什么宝物,那得是名家大作,类似什么郑玄、蔡邕或者颍川四长那一类人所攥写,或者是批注。

  他为我,付出太多了。

  这是连自己升迁的机会都错过不要,也暗中满足他的请求,而且他一直没说过,从来没说过。

  直到今日才说。

  今日说,也是因为方才俺出言不逊。

  先生!!

  典韦心里一热,百感交集,一时间肚子里的酒又重新滚烫起来。

  这份沉甸甸的暖意,当真只有俺自己知道。

  “先生,俺错了!”

  “罢了,你没错。”

  郭谊当即摆手,见好就收。

  说到这的时候又意有所指的用余光看了一眼曹纯,道:“为麾下属臣者,时值乱世,谁人不愿建功立业,扬名海内。”

  “同样,自乡里出来,归乡时同样是荣归故里、万人空巷,这等名望气度,又如何能不渴望?”

  “我自然理解你,可须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堤高于岸,浪必摧之。何苦去做那浪催的呢?”

  曹纯:“……”

  “言之有理,孟誉认为应当如何?”

  “他们力推虎豹骑应当出此任,也无可厚非,因为我们在战前,就已经聚得了全军,乃至全境的精良资源,连同马镫、锻打炼刀、箭矢等,都是精中精选。”

  “而在下方才所言,香囊佩戴只是猜测之法,未经医者确定,只有子和将军相信我便能行,倒是不必再上报,直接调动军中资源便可。”

  “相信啊,我绝对相信你!”曹纯连忙点头,你都帮我当上虎豹骑统帅了,我还有什么不能相信的?

  而且,言之有理!

  好一句堤高于岸浪必摧之!

  我现在就是被那浪摧的!

  已经不得不卖力了。

  想到这,曹纯连忙趁郭谊现在时间足够,乐于商议,问道:“孟誉,这香囊佩戴,定然让每个军中将士都配备,而后尽可能发放物资于民,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可嘱托的?”

  “建立临时营地,为那些已经染上疫病之民建立居住之所。”

  “准备面粉,肉糜,做成肉汤,以驱寒……同时,发动壮丁乡民,发放药囊,还有些准备,唔……将军且等我,最近这段时日,我与志才兄长约好了,再去勤一些,应该还能有所得。”

  曹纯:“……”

  “等等!”典韦听到这句话实在是没忍住,立即起身来打断了郭谊,“先生,您意思是去那地方,真能学到东西啊?不是,俺的问题是,这里面学问这么大吗?”

  郭谊面部很是正经的点了点头,对典韦说道:“功绩就在其中。”

  而后又看向了曹纯,道:“女子对香料、草药等要稍敏锐些,用药也容易,等我去几趟,不光是这香囊,连同消杀的药,我也能做出来,便是时常消杀,可让疫病减少。”

  曹纯现在一听见郭谊说“杀”字,不自觉的后背就会凉一下。

  上一次追杀袁术时,他是真怕郭谊杀得兴起,回头连他一起杀了来助兴了。

  “那你为什么不去医馆呢,和医者一同钻研此道?”

  曹纯问了一个郭谊不想回答的问题。

  最后思索了很久,才道:“祭酒肯定愿意去那些营房妙馆啊。”

  “有道理,妙馆这个名字,取得好。”

  曹纯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戏志才好此道,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主公都不管他,虽说如此,他还是以饮酒居多。

  据说,在那里,他更能纵情放肆,从而思绪通达。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习惯,狂士恣意者,当然是越离经叛道,反而有越多奇思妙想,就怕身体受不住。

  “罢了,孟誉你去吧,军务这边我帮你先办着,但时日可不多,再过半月,就要到深冬了,在年关前,我们可不能让灾疫影响了明年开春。”

  郭谊当即立起身来,双手张开又在身前相叠,拱手而下,郑重道:“将军放心便是,此次虽说重任难关,但我定让虎豹骑度过,让境内文武再无非议!”

  “让将军你,再也不是浪摧的!”

  “孟誉!高义!”

  “趁热!”

  郭谊端起了烫好的热酒,邀典韦和曹纯同饮。

  ……

  晚上。

  鲍信来府上看望了郭谊一眼,恰巧撞上曹纯刚走,于是知晓他也饮了不少,现在恐怕正是准备休息的时候。

  所以,只是送了些棉服、氅子等衣物,还有一些不常见的点心、茶盒放于屋中,又告知了他正在为他寻一良配的事情。

  就回去了。

  到数日后,曹操和鲍信将各地送来的奏札都清理了一遍,根据荀彧的意见,着重关注当下民众的处境。

  一切都是为了保证明年开春后的春耕。

  毕竟,郭谊之前献上来的军屯之策,属于一种美好的畅想,但并没有奏效,若是一两年不得收成,到时候这百万青徐会不会哗变,还不好说。

  需要以仁德来拉拢,让他们信任,日后即便是稍有欠收,也兴不起全部做乱的心思,那就好镇压。

  而察情之后,兖州境内的确令人堪忧。

  各地官吏虽说都是得人举荐,同时也有曹氏、夏侯氏亲率兵马奔赴郡县镇守,可一到冬日,还是不少地界有灾疫。

  这不是兖州如此,实际上在大汉各地,都是如此,每一年根本根除不了,在南方荆州一带,还有太守因此辞去官职,怒而专研医道,写下《伤寒杂病论》,且至今仍在不断修写补全中。

  为的就是与这伤寒、外伤、外感病症相斗。

  据说,他便是因为家中之人,因各类疫病去世过多,怒而究此道。

  最终,一番商议之后,还是决定以开仓放粮为主,将现在所有再紧贴些许,而后把米粮面做成热汤,在各地发放。

  尽可能保证由鄄城开始,推及向外,而后分派亲信到各处监察,于是今年送去长安的朝贡,就没有了。

  提起这句话,曹操不由得笑了。

  “关中无粮,今年不知又要死去多少,疫病成灾,直至开春,朝贡即便送过去,也会被李傕郭汜、杨奉张济等人吞没。”

  “且,如今新定,我在兖州刚驱赶袁术、斩杀金尚,与长安以为仇,与其将钱财赠予他们,不如稳住民心,待来年开春再得粮食。”

  曹操背着手走到窗前,原本沉闷的头疾经窗户的新风一吹,眉头一松自觉爽快了不少,同样思绪也通达了起来。

  他敏捷的转过身来,认真的看向了堂内的诸人,道:“我曹孟德,并非为了仁义之名。”

  “只是,百姓若念我州牧部署的好,知我曹操爱民,终究才会听从调遣为人力,来年定可多得良田百万亩,个中好坏,我还是分得清的。”

  那就好。

  荀彧深深地舒了一口气。

  军中用度极多,需囤钱犒军,因为这数年之间,周边都必然不平稳,日后肯定会继续交战。

  一旦交战,无法修生养息,那么境内所得的钱粮就会越发的少,若是不能忍当下之难,或许日后就会长时间捉襟见肘。

  除非,你能每仗必胜,不断侵占别的土地,扩大百姓人力与田土。

  方可如此。

  荀彧深知,现在兖州并不富足,百姓依旧会惶恐,唯有等粮食足够,农耕足以负担整个境内的人户,才能进一步谈及“商”道。

  否则,现在行商也只是倒卖粮食罢了。

  想要减轻负担,那就只有不断征战来锐减人口,可这绝不是可行之道。

  “文若,我曹氏的内诫令,已经抄录了多少份了?”

  荀彧拱手道:“三千份,还在加紧抄录。”

  “先行发下去,”曹操叹了口气,“让兖州官吏,效法此家令,从我曹氏宗亲做起,任何人必须严守内诫令,不可铺张浪费,当节俭以为民。”

  “现在还不是我们享受的时候。”

  此时,曹操忽然眉头一挑。

  对了,父亲在徐州琅琊避难,似乎还有当年变卖的家资,若是没猜错的话,至少有数万金。

  不然,明年若是适时,请他老人家自琅琊来,将家资用以扩军充资,以度过难关……

  否则,蜜水都喝不起了。

  “对了,孟誉得知允诚为他寻女求娶,反应如何?”

  曹操忽然问道。

  旁边鲍信神色一滞,颇为古怪的道:“听闻,最近去那所谓妙馆,更勤了。”

  曹操:“……”

  听闻这话,本来就站得稍远的戏志才,慢慢的转身朝门外走去。

  “志才!”

  曹操在后厉声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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