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二与居沐儿皆是头一回坐牢。

  居沐儿深恐隔墙有耳,什么都不敢与龙二讨论。龙二只劝她安心,让她好好睡。他说他白日里会去张罗打点这事,换别人来陪她,但晚上他定会在这里,总之绝不会让她落单,让她莫慌。

  而这夜里,奔波张罗事的另有其人。

  李柯带人去了居家酒铺,把情况大致与居老爹说了。反正事情是瞒不住的,与其明日他听到市井消息一惊一乍,不如直接告知清楚来得妥当。

  李柯把事情说得轻松,居老爹虽是吃了一惊,但听得女婿陪在女儿身边,倒也放了一半的心。此时入夜了,李柯说不好再去探望,明日白日里再来接老爹去。

  李柯把人手留在了居家酒铺照应,自己去了苏家,见了苏晴。他让苏晴去找丁妍珊,如此这般地交代了一番。

  苏晴很快出门,踩着月光敲开了丁府大门。

  丁妍珊见苏晴火烧眉毛似的上门,大吃一惊。苏晴也不与她客套废话,直接道:“沐儿姐姐被府衙拘走了,是刑部督办的,你可从你姐姐那处听过什么风声?”

  丁妍珊心头一颤:“你说清楚,发生了何事?”

  苏晴把从李柯那处听来的消息全说了,道:“你什么都不知道吗?那看来找你也是无用的。”

  丁妍珊一屁股坐到椅子上,一脸震惊。待回过神来,她对苏晴道:“我知道这事该如何办。你先回去,我打探打探,若有消息会告诉你的。”

  苏晴走了。丁妍珊忙唤备轿,她要去一趟云府。

  云府里,丁妍香正为云青贤这么晚没回来不高兴。他昨日里明明说好今日一定回家睡,她特意炖好了补身汤等他,结果这么晚了还未见他归返。

  丁妍香没等回相公,却等来了妹妹丁妍珊。姐妹俩再不像从前似的亲热叙话,反而一人坐在桌子一头,安静无声。

  过了许久,丁妍珊开口了:“我今天去看了爹爹。”

  丁妍香垂眼没吭声。

  “我问他,当初劫匪劫我上山,是不是他干的?”

  丁妍香眉尖一动,抬起头来。

  “他说不是。”

  丁妍香静静看着妹妹,没说话。

  “我又问他,那时我被那劫匪头子抓住,来了两名假官差,那假官差是不是他派的手下人?”

  丁妍香冷笑:“他又说不是?”

  “对,他说不是。”

  丁妍香继续冷笑:“有些事,我从未与你说过。当初你还小,我也不过十四五的年纪。那日父亲在家中宴客,一位他的派系官僚,喝了酒在后院里竟然对我欲行不轨。我拼命挣扎大叫,可我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我被他殴打,只差一点便被他得逞,可后来我被救下了。我以为爹爹会护着我,可你知道爹爹怎么做的?”

  丁妍珊听得目瞪口呆,愣愣摇头。

  “他笑着说没事,他拉着那人继续去喝酒,宴毕后还派人护送那人回府。然后他回房呼呼大睡,他甚至没有来探望过我。之后的日子他继续忙碌公事寻欢作乐,这件事,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

  丁妍珊看着姐姐微笑的面庞,心里一阵抽痛。

  “我与你一个爹娘生的,他能这般对我,你以为他便不能那般对你?”丁妍香脸色一狠,“你太天真了!我们的爹爹,根本就是六亲不认的奸恶之人。”

  她骂完,顿了顿又道:“你知道那次若不是相公出现,我现在会是什么样吗?是他救了我。那时他不过是个小小官差,跟班的,但他就是有胆子对抗权势救我,他甚至不认得我。后来爹爹替我选了门亲事,这个你是知道的,那老将军是个多粗鄙恶心的,年纪比爹还大些。这次又是相公救我,他来探望我,他向爹爹提了婚事。那时候他已有些名声,正是前程看好,我有幸,才能嫁给了他。你只看到如今爹爹的结果,你可知他做了多少恶事,又有多少脏水是往相公身上泼的?这次之事,若不是相公揭穿他,这会儿在牢里当替死鬼的,便是相公与他那几个部属。”

  丁妍珊说不出话来。她听见丁妍香道:“不是姐姐、姐夫心狠。珊儿,爹爹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他说不是他做的,你信?”

  丁妍珊那个“信”字不知怎的,竟然说不出口。她咬了咬牙,不答那话,直问了:“是姐夫做的是不是?”

  丁妍香瞪着她,不说话。

  “就像这次扳倒爹爹一样,那次劫人,你做他的帮凶了,是不是?”

  丁妍香冷笑:“你为爹爹不平,就总想着坏事是我与你姐夫干的,是不是?”

  “那时候居沐儿将与二爷成亲,姐夫心怀恨意,所以买通了那些山匪劫人。把我劫走,就是为了洗脱罪嫌,对吗?在山贼再次劫我要报复时,他又派两人假装捕快将人拘走,以免官府捕到人追查到真相。而你,我的亲姐姐,非但没阻止他,没告诉我这事,还在陪我回家住那日,故意安排让我见到那两位假捕快,让我以为一切都是爹爹做的,是吗?”

  丁妍香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道:“随你怎么说,你既是认定了我与你姐夫的罪,如今我是说什么都没用了。”

  “你确是说什么都没用了。”丁妍珊咬了咬唇,“从前我是没法查,如今爹爹入狱,家中里里外外我要打点,所以,我调了所有的护卫出来,又问过了总管。这一年,根本没有外调或是离府的护卫。也就是说,那两个我亲眼所见大摇大摆在后院讨论爹爹给他们一笔钱银让他们闭嘴让他们远走高飞的护卫,根本就不存在。”

  丁妍珊盯着姐姐:“那是故意演戏来骗我的!而那一天,你正好住在家里,你有机会把人放进来,有机会盯好了我的行踪,让他们演完戏,又从后门离开。没有人察觉,没有人怀疑。而我以为这事是爹爹做的,所以不再追究,不再去想根由,不再想知道真相。”

  丁妍香冷笑:“你倒是可怜,又是被劫又是被害的,堂堂的尚书千金呢。你想没想过,这事你不能查,难道爹爹不能查?你口口声声说是你姐夫做的,难道爹爹查不出来?为何他没有追究呢?你可是他的亲生女儿。”

  丁妍珊吸了一口凉气。

  “你还坚信不是爹爹做的吗?可若不是他,是谁?堂堂刑部尚书,会查不出一个小小的劫案?笑话!”她歪头看了看丁妍珊,“又或者,真不是他干的,不过他觉得凶手比你还重要。任何一个能给他带来利益的人都比亲生女儿重要。他是卖了女儿都不会眨一下眼睛的那种人。你今天没问他吗,不是他干的,是谁?他为何不抓他,你问了吗?”

  丁妍珊瞪着姐姐那一副讥笑的嘴脸,眼眶发热。

  “他再不是,也还是我们的爹爹。你总想着他万般对你不好,但无论如何,你们害他入狱,他很有可能被判死罪,你们还毁了丁家。那一屋子人,可都是你的血脉至亲,你怎么还能摆得出这副大义凛然的样子来?”

  “那我应该摆出什么样子来?”丁妍香一脸怒气,“我装够了。我在爹面前装卑微,在娘面前装乖巧,在你面前也要装出一副温柔贤淑的样子来。我告诉你,我装够了!你们丁家完了!”

  “你们丁家?”丁妍珊不敢置信,“你们丁家?那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丁妍珊指着面前这个完全陌生的姐姐,气得手直抖。

  丁家是完了,爹爹是栽了。虽然在官场浸淫了几十年,但丁盛这次被揪出来的时机太糟糕。皇上督查全国大案恶案,朝中各派趁机互揭对方短处,正闹得人人自危,丁盛这出头鸟顿时成了大家的放矢之的。

  谁敢保他?谁敢为他说话?丁盛的罪不止一桩,往下深挖,恐怕还有,这查下去,怕是死罪难逃。眼下非常时期,丁盛那派系里被挖出的丑事不少,这会儿全都缩了起来,只求别把自己也拎出来。

  这些都是丁妍珊母亲娘家那边去走动打点后回来说的。

  整个形势分析下来,云青贤给丁盛的这一刀,不但准,而且狠,时机绝佳。不但让丁盛措手不及,避无可避,辩无可辩,甚至旁边的援手支持也全给砍掉了。

  事发之后,丁妍香立时与娘家撇清了关系,再不出现,对娘家人的来访也不理不睬。丁妍珊是没空来与她相谈,今日一见,却是如此境况。

  丁妍珊心里气啊,往日相亲相爱的姐姐,转眼却是毁家弑父的凶手。这便罢了,居然还一副趾高气扬的德行。丁妍珊本也是小姐脾性,气上头来,话可就不那么好听了。

  “丁妍香,你就好好得意吧。你以为那云青贤是良配?醒醒吧。他是怎么爬上刑部侍郎之位的?是爹爹提拔的!先不说他忘恩负义,心肠歹毒,便是花言巧语骗你嫁他,借着你博取爹爹信任,爬上高位,又借你之手,窃取机密行暗算之事,这些事情难道你都没有想过吗?这种骗女人谋权势的男人,你还视他如宝?他利用你,你好生喜欢吗?”

  “丁妍珊!”丁妍香重重一拍桌子,怒了,“你少胡说八道,相公对我的好,岂是你能明白的?”

  “我明白着呢。”丁妍珊冷笑,“他对你真是好,家里摆着个如花似玉的娘子,心里头惦记着琴艺超凡的盲女。你还傻子似的想帮他娶妾。啊,对了,那时我想不通,这会儿却是明白了。你不是真心想帮他娶的,对不对?你想让那居沐儿进了云府大门,你就能就近对付她了,是不是?你连位高权重的刑部尚书都能弄垮台,整死一个盲女算什么。只可惜那居沐儿不傻,你生生把她往龙二爷怀里逼,云青贤那家伙喜欢吗?他心里怕是恼了你千百遍……”

  “你闭嘴!”丁妍香大声喝道。丁妍珊说的这些,正是她的痛处。

  她那时确是没安好心眼,想着相公惦记着外头的,还不如她给弄回来。表面上讨了相公欢心,实际是把人放自己身边,她想怎么整治就怎么整治,反正相公时常出远门公干,家里若有人染个病意外去世也不是什么说不通的事。

  她只错了这一步,只错了这一步!

  她是万没想到那瞎眼女人居然敢拒婚,居然敢找上别的男人。若是旁人便罢了,她还能再想法对付。可偏偏是那龙二!

  于是她闯下了祸事,非但没能帮云青贤把居沐儿娶回来,还闹得他颜面扫地。这事对丁妍香来说一直如刺在心,不见伤却疼得很。她甚至一度怀疑因为这事相公厌恶她了,但好在时间过去,他仍待她如初。

  此时丁妍珊旧事重提,似在她心口重重一击。“你闭嘴!”她又大声喝了一句。

  “我闭嘴也改变不了云青贤心里爱着别的女人的事实。”丁妍珊吼得比她还大声,“别犯蠢了,你不过是他的攀云梯,他如今攀上去了,你还有利用价值吗?这几年,他与那居沐儿纠缠,停过吗?他一直念念不忘,就算那居沐儿嫁了两回,他还在念念不忘。”

  “你胡说,我才是他娘子,他爱的是我。”

  丁妍珊根本不听她的,继续嚷:“现在局势不明,一团混乱,他趁机把居沐儿诬进府衙监牢,为的什么?还不是想找机会将她据为己有。他费这般心思,冒这样的风险,是为你吗?他对你好,就是利用你达成他的目的,你想想是不是?他若真心待你,早该与居沐儿撇清关系,离她远远的,可他是这样吗?一旦有什么状况,他花心思琢磨的,全是居沐儿,他为你这般过吗?”

  丁妍香听得一愣:“相公把居沐儿关进牢里了?为何?”

  “问你相公啊。”丁妍珊冷道,“你去问问他,为何要用杀人罪名诬陷一个盲眼弱女子?是他现在太闲了没事做,要造些案子出来,还是他想趁着时局乱,把他喜欢的女人弄进牢里,然后再立名目让她顺从?你去问他啊。”

  丁妍香愣愣坐着,没说话。

  丁妍珊走过去,蹲在她面前,握住了她的手:“姐姐,我们是最亲密的亲姐妹,爹爹那般对你,是他不对。可他如今已经那样了,你也莫要再记恨。那居沐儿嫁了龙二爷,于你早没了威胁,你该趁机把姐夫的心拉回来啊。那龙二爷是什么人,是能随便惹的吗?就算姐夫如今势如中天,但乱设冤案可不是什么明智之举。龙二爷定然不会善罢甘休,何苦来哉?你就当发发好心,把这事与姐夫探探,好好劝他,尽早解了居沐儿的冤屈。她与龙二爷过他们的,你与姐夫和和美美地过你们的,这样不好吗?”

  丁妍香沉默许久,终于点头:“我会问他的,我会问他的……你说得对,确是不能让他再与居沐儿纠缠下去。”

  丁妍珊大喜:“姐姐,你愿意劝他了?”

  丁妍香转头看着妹妹的脸,对她微微一笑,点了头。

  丁妍香当晚便去找了云青贤。她带着丫环,拿着自己炖好的补汤去了刑部。

  云青贤看到她来,吃了一惊。丁妍香只道是见他不归家,想来定是公事缠身,但既炖好了补汤,还是觉得送过来妥当。

  云青贤谢过,笑笑细声称是今日有件急案,所以才不得不逼得他食言未归家。

  “是什么案子?”丁妍香问,把补汤盛了出来往云青贤的案桌上放。

  “也没什么。”云青贤随口应了,伸手把卷宗盖上。但盖上的那一刹,丁妍香却看到了居沐儿的名字。她放了碗,给云青贤递了勺让他喝汤,然后伸手替他把卷宗往一旁挪了挪。

  趁着云青贤低头喝汤,丁妍香飞快地把那本卷宗翻了一翻。速度太快,她没细看里面的具体内容,却是清楚看到好几处确有居沐儿的名字。

  丁妍香不动声色,伺候完云青贤喝汤,收了碗勺,又嘱咐他多注意身体,空了便回家歇歇等话,然后带着在门外等候的丫环回去了。

  如鲠在喉,如刺在心。

  “居沐儿”那三个字,让丁妍香难受得一晚上睡不着。

  空荡荡的床,她孤枕难眠,而她的相公,却坐在案前,看着居沐儿的名字,磨着她的心。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丁妍香便素装悄悄到了府衙大牢门口,在路边一个早点摊上一边吃早点一边观察着。

  不一会儿,她看到云青贤带着两个手下人骑着马过来了。丁妍香心里一紧,忙低头喝粥,只用眼角偷偷瞄着那处动静。

  其实她并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他是官,审案的,他来这大牢太正常不过了,她没道理为这事难过,可她还是难过了。她看着云青贤下了马,飞快地走进了牢狱大门。

  云青贤在里面待了很久,久到丁妍香身边吃早饭的人都换过了好几拨,久到她碗里的粥都凉了,而她的心,也似那碗粥,凉透了。

  这时候忽听见一辆马车哒哒哒地驶了过来,丁妍香认出那是龙府的马车,旁边一位骑马的,正是龙二的护卫李柯。

  车停了,车上跳下来几个人,一个是居老爹,一个是苏晴。这些丁妍香都认得。而随后跳下的另两个,却是让丁妍香稍稍吃了一惊,竟是那陈良泽夫妇。

  居老爹一脸憔悴,想来一夜没睡好。陈良泽看着也是有些着急,他小心扶着老爹,苏晴跟着李柯在前面带路,那陈柳氏却是慢慢吞吞挪步子,脸上露着不情愿。

  大家在大牢门口与狱卒说了几句,狱卒把他们放进去了。陈柳氏却是不愿进,最后自己留在了外头。

  这个时辰日头已经起来了,陈柳氏似怕晒着,便往丁妍香这边走了过来,在树下阴凉处站定了。丁妍香看着她愤愤地盯着大牢,心里一动,凑过去问:“这位夫人,你有亲人在里头吗?”

  “没有。”陈柳氏看也没看她,只没好气地答,“那可不是我什么亲人。”

  “我看夫人一脸不平,还以为是夫人哪位亲人蒙了冤,我还想着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帮忙?”陈柳氏这才回头看了丁妍香一眼,“不用帮忙,那女人是我相公的故人,一直不清不楚的,我可不想帮什么忙。”

  丁妍香点点头,表示明白。她不说话,只站在了陈柳氏身旁。那陈柳氏似乎觉得自己刚才那话不妥,忙又道:“我也不是那意思,只是……唉,我也是心里头憋屈,夫人莫见怪。”

  “我明白的,谁不想夫君对自己一心一意,若是有旁的女人横插一脚,自己却无能为力,确是憋屈。”

  陈柳氏听得这话,立时掏了帕子捂着眼,却是强笑道:“这几年,我一说憋屈便被说小气心窄,都说是我不对。从没有像夫人这般解人意的。我……我……”说着竟再笑不出。

  丁妍香觉得她要哭了,忙拍了拍她的背劝慰:“莫难过,有什么委屈,我愿意听你说说。”她转头看到近旁有一个小茶铺,道,“我们去那里坐坐可好?”

  陈柳氏看了看监牢大门,想那几个还得好一会儿才出来,便点了点头。

  两名妇人相见恨晚,谈得甚是投机。陈柳氏相谈之下,才知道原来眼跟前这位是云大人的夫人,她自然是听过不少云青贤与居沐儿的传言,顿时为丁妍香抱起不平,把对居沐儿的怨气全都发了出来。

  而丁妍香却是心里暗喜,她脑子里忽然有了一个想法。

  她要让居沐儿消失。

  丁府的人不能用,云府的人不能用,这段日子官府查得紧,江湖上的人也不能用。但是眼前这个女人,却是再好用不过了。

  居沐儿并不知道牢笼外头有人在算计她的性命。

  她到现在还有些云里雾里,但比刚进监牢那会儿镇定了许多。

  她已在牢里待了八日。这八日里,龙二果然没有食言,白日里遣凤舞和小竹来陪着她,晚上龙二自己便过来。他没有让她落单过。

  这八日共提堂审了三次,每次虽都有龙二相伴,但居沐儿仍是感觉到了巨大的压力。因为双方各执一词,所以如何证明所指控的动机成了关键。

  贼子入室劫财,这个动机相当简单,没什么可查的。而贼子说居沐儿为灭口而雇凶杀人,这事却是值得细细查究。

  为何灭口?灭什么口?什么琴谱?几年前的那桩案子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这般追究下去,终是把师伯音一案扯了出来。居沐儿被步步紧逼,终于说了与钱江义当初说的一样的话。

  师伯音临终留曲申诉被冤,她听出了个中端倪,所以记下了琴曲。这琴曲是记录冤情,她没有理由要为此杀人,所以她雇凶这点根本说不通,何况她甚至不认得在她屋里的女子是谁。

  她反问:“贼子说那女子是林悦瑶,如何证明?”

  如何证明,这是一个好问题。因为尸体已被烧焦,面目全非,既不能证明她是林悦瑶,也不能证明她不是。

  但此事与当年师伯音杀害史泽春一案扯上了关系确是事实。如今丁盛入狱,刑部的案子被翻出来的不是一件两件,所以再提师伯音诉冤,皇上和众臣的反应已不若钱江义提出的当日了。

  刑部经手,案情不明的,重审!

  这个消息让居沐儿精神一振。因怕隔墙有耳,所以她与龙二在牢内半句不议案情。但龙二与她心意相通,只一句“有所诉,有所不诉”便让居沐儿明白,他赞同自己趁此机会揪出这案的想法。

  为了保护其他人,也为了防止被人捷足先登,居沐儿只谈琴曲,未谈其他。她把曲子当众弹了一遍,并细细解释了其中蕴含的深意,这是一首表达女子爱意和期盼情郎归来的情曲。

  “师先生特意用前半部繁杂的曲子来解释强调曲意,这杀人动机,应该便是藏在这琴曲里。”居沐儿如是说,可惜没什么人认同。

  “这曲子之前便有传言暗藏绝世神功秘籍,至今江湖上还在寻觅争抢,如今倒是说成情曲了。”

  “所谓曲意,若非作曲者说明,旁人不同理解,杜撰其意也是常有的事。”

  “当年就查过了,史尚书为人清廉,家世清白,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所以就算不是为了夺谱杀人,是为情曲,那也怕是史尚书知晓了什么秘密这才被灭口。若为灭口,杀一人足矣,为何灭杀全家?这徒增风险,增加难度。说不通,说不通啊。”

  云青贤与刑部、府衙众人把当年的卷宗细细再研,讨论来讨论去,都没有更好的想法,反而是居沐儿记下了琴曲,成了整件事里最大的疑点。

  因为没人能记下那首曲子。

  当年除了远在外地的钱江义,官差衙役拜访了所有参加过师伯音行刑琴会的琴师,有几个终于说出了当年一起努力研记琴谱,想为师先生平冤之事。但他们也都说,只记下前半部分,后半部分的曲子没人知道。

  既没人知道,又为何居沐儿会知道?

  师伯音赞赏过居沐儿的琴技,惹得西闵国的琴使特意来见,要说他不认识居沐儿,实在是难以取信于人。可如果是认识,为何又要谎称不识?

  所以师伯音一人灭杀史家,是背后另有隐情,还是他身后另有帮手?

  十日后,事情终于再次闹到了皇上那里。

  那时候云青贤与府尹邱若明以及其他几位重臣正在向皇上禀告近来办妥及还在办的几桩大案,龙二却是在宫外求见皇上,说是要告御状。

  皇帝允了他来。龙二一看众臣都在,直嚷嚷正好。他说他夫人无凭无据已被关押半月有余,事情清楚明白,那两个贼子血口喷人,并无具体证据指证他家沐儿。而师伯音一案,他家沐儿又提供了重要线索。她身子不好,需服药静养,如今长期在狱中生活已然不适。他向府尹提过让沐儿回家,若有需要再上堂问话,可邱若明却以种种理由押着人不放。他被逼无奈,只得来向皇上讨个说法。

  龙二脸色铁青,看来之前是积了一肚子气。

  可皇帝的心情也是不好,刚才还把眼跟前的这群官骂了个狗血淋头。师伯音一案是他登基后的第一桩大案,如今事隔三年,又翻出些乱七八糟的说法来。当初钱江义当众诉冤已让他面子不好看,如今同意重审,他们却是毫无进展,简直废物。

  此时龙二来得正好。皇上让他进来可不是想听他诉什么冤,他根本就是有气发不完,正想找人继续骂。况且依刑部所言,那居沐儿与师伯音一案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嫌疑重大。龙二还敢跑来叫嚣放人?

  皇上冷笑,将龙二的自以为是一顿臭骂,连带着将这些无用的官也一并再骂一次,最后道:“别再跟朕说什么没进展,那居沐儿既是重要知情人,就务必从她嘴里把事实真相问出来。她不说,你们还不会用刑吗?”

  用刑?龙二脸色一黑,刚要开口,府尹邱若明一把拉住他,冲他使眼色:皇上气头上,别顶撞。

  可皇上嫌龙二脾气好似的,又说:“明日就将那居沐儿转到刑部大牢去,既是与朝廷命官的灭门案有关,那还是由刑部来审。”

  龙二咬紧牙关,低头不语。

  云青贤看了龙二一眼,大声应了皇上的令。

  “龙二,你还有什么话说?”皇上冷声问着。

  龙二头也不抬,闷不吭声。

  皇上冷冷“哼”了一声,但也未再斥责。

  这时云青贤道:“皇上,既然龙二爷在此,有些话臣不得不提。”

  “说。”

  “皇上,师伯音一案发生已有三年,居沐儿若是知情人,这三年想来也做了不少事。她两次嫁入龙府,也不知龙府上下对师伯音一案是否知情。龙府身份特殊,今日大家既是都当着皇上的面,还请皇上做主,容臣秉公审办。”

  皇上听了,点了点头:“你说得有理。但龙府乃开国功臣,三代为将,护国有功。龙二、龙三虽不在朝为官,却也为朝廷办了不少事。何况他们龙府上下皆不懂琴,也是众所周知。要说龙府为了琴谱做出些什么事来,这倒是不好服众了。只是居沐儿嫁进龙家,也不知带去些什么物证没有。”

  皇上转向龙二问道:“龙二,居沐儿身涉此案一事,你事先可知情?”

  “草民不知。”龙二答了,又亟亟道,“沐儿天赋过人,听一遍便能背下琴曲也是正常,她绝无涉案可能。”

  龙二这种辩驳并没什么说服力,皇帝略略一想道:“这样吧,刑部派两个人去龙府走一趟,找人问问话,周围看一看,看是否能找出可疑之处来。现在那居沐儿未曾定罪,也莫搅了龙府落人口舌。待日后有了真凭实据,再作搜查。”

  云青贤听得此言,皱了眉头,这般去龙府又能查出什么来?

  这时皇上又道:“龙府三代忠良,还是早早与凶嫌撇清关系为好。谋害朝廷命官,灭门大案,这可是能诛九族的重罪。”他又唤了一声,“陈公公。”

  一旁侍立的公公应了。

  “传朕的意,剥去居沐儿于龙府之籍,从今往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关……”他话未说完,龙二已经吃惊地猛地抬头瞪他。

  皇上看了龙二一眼,继续与陈公公道:“你去籍簿司,把话带到了,看着他们把居沐儿从龙家籍簿上划掉。”

  “草民不服。”龙二怒气冲天,急得要往皇上跟前冲,旁边两位官员赶紧将他拉住。

  皇上冲他厉声喝:“龙二,你想死吗?”

  龙二一愣,已被旁边的人紧紧按住,再不说话。

  皇上不理他,又对云青贤道:“云爱卿,你也听清楚了。师伯音一案拖到今天,朕一定要让它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朕不想再听任何借口,无论你们用什么手段,一定要把真相查出来。若是当年未曾办错便罢了,若是有错,定要纠错。居沐儿交由你们刑部严查,可不能像府衙这般温暾,十日之内,朕要见到此案了结。”

  云青贤领着刑部众人大声应了。

  皇上环视众人一圈,再看了龙二一眼,“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龙二似不敢置信,有些呆愣。旁边一官员劝慰:“二爷,皇上是帮着你呢。无论今后如何,龙家算是从这事里脱出身来了。”

  “谁他娘的要他帮。”龙二不识好歹,口出恶言。众官员听得,立时离他远远的,免得让人听了,还以为是他们一起骂皇上呢。

  龙二左右扫了一圈,听得云青贤与邱若明商议何时将居沐儿转狱一事,邱若明道手上案宗还要再整理,不如定在明日一早辰时……

  龙二再也听不下去,他转身疾走,朝着府衙大牢而去。

  居沐儿正坐在牢房里,听小竹碎碎念龙府里发生的事。龙二进来,把小竹遣走了。这让居沐儿有些吃惊。龙二将她紧紧抱住,小声与她道:“沐儿,事情有变,你不能再在牢里待着。我安排安排,今夜丑时,接你出去。”

  劫狱?

  居沐儿惊得瞪大了眼,却控制着自己没嚷出声来。

  “二爷!”难道事情真糟到了这一步?居沐儿抓住龙二的衣襟,想问又不敢开口。

  “你莫怕,一切有我。”龙二说得又快又急,“只是一会儿府尹回来,怕是龙府的人都不好再进来,你得自己待一会儿,我出去打点安排,今夜里一定接你走。你莫慌,只需自己一人待到丑时便好。”

  居沐儿点点头,心里乱得很。

  龙二看着她,忽在她唇上啄了一啄。

  居沐儿一愣,又听得龙二道:“我走了,别忘了今夜丑时。”

  居沐儿点点头,坐回了床沿。她听得牢门关上,龙二的脚步渐渐远去。她心中充满疑惑,她很不安。

  之后的时间里,居沐儿终于从狱卒处知晓,今日是她在这牢里的最后一天,明日一大早,她便要转到刑部大牢去了。

  居沐儿终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她闭上眼静静坐了一会儿,然后她拿起凤舞之前为她带来解闷的琴,扬指弹了起来。

  琴声激昂,绵绵不绝。

  狱卒一开始有琴可听,还挺开心,可没承想居沐儿竟弹个没完。他们劝止了两次,可居沐儿充耳不闻,只一直弹。狱卒们不敢对她如何,只好任她去了。

  居沐儿这琴一直弹到该用晚饭了才停下。而这时候,有一个人来探望她了——陈柳氏,柳瑜。

  话说柳瑜与丁妍香一见如故,甚是投机,只结交了半个月便无话不谈。两人对居沐儿俱是颇多恨意,那日柳瑜恨恨说了句“真希望这世上没有这个女人”,丁妍香便趁机给她出了个主意。

  那主意便是:用毒。

  慢性的毒药,不是立时猝死,而是隔几个时辰后莫名死去,无法追查,天衣无缝。

  柳瑜不相信有这等好药。丁妍香却说她有,而且她不但有,她还试过。当初这药曾毒死牢狱中八条壮汉,至今仍无人查得出来。

  柳瑜心动,丁妍香又劝她:“你有办法接近她,又不令人起疑,只需要把药粉融在水里,洒在她的饭菜之中,无色无味,她吃了,不会立时发作,几个时辰之后才见效,那时候你早已离开,不会有人怀疑你。饭菜又不是你送过去的,对不对?你只需要挑她进食的时候,进去探望她一下便好。”

  柳瑜被她游说几次,终是被打动:“这样吧,你我见面的事本就没张扬,今后也不要再见了,省得惹人怀疑。你相公在刑部,你探得好时机后,让人把药送给我。写清楚我得怎么做,药怎么用,我都听你的。就算到时官差找人问话,我一农妇,又哪里知道什么毒药的。你也在后头帮我遮掩着些,我们俩互不相识,自然没人好怀疑了。”

  丁妍香连称她想得周到,便依此行事。

  丁妍香时时关注刑部的动静,这日终于探得居沐儿要转牢狱,这可正是再好不过的机会。皇上下旨解了居沐儿与龙二的婚亲,那龙府再无身份赖在牢中相伴,居沐儿身边无人,待她服了毒,在转狱之前突然暴毙,这一团混乱,根本就会无从查起。

  丁妍香越想越是高兴,她急忙给柳瑜写了一封信,在信里夹了药粉包,让丫环偷偷去陈家送了一趟。

  于是这日晚饭时分,柳瑜去牢里探望了居沐儿。她在那里待的时间不长,约莫盏茶时分便出来了。

  出来后,她看到远远守在大牢外头等消息的丁妍香的丫环,冲她点点头,微微一笑,然后从容离去。

  那丫环得了信,欢喜地回去报了丁妍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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