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篷里静谧,船头刘伯和岛民左看看右看看,难掩惊异。

  这两人一个是四海为家的剑客豪侠,一个是临邬城颇有名望的幽居异人,明明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怎么竟好似交情不浅?

  可若两人真是朋友,怎么沈如晚始终坐在船篷里一声不吭,连走出来同曲不询说两句话的意思也没有?

  他们到底是认识还是不认识啊?

  沈如晚坐在船篷里,微微蹙眉。

  她没想到,她人还没到东仪岛,半路上便遇见曲不询了。

  她还不想这么快见他,可现在不出去,倒显得她气弱。

  沈如晚起身,一伸手掀开帘栊,从船篷里走出来,冷冷看过去。

  “你等我,我就要搭理你么?”她反问,神色冷淡如寒霜。

  昼光映水,淌在她盈盈裙裾边,嫩鹅黄愈发清妍,和她微微凝寒的容光相映,灼灼迫眼,晴光也黯然失色。

  曲不询目光望来,凝了片刻。

  “理与不理,自然都随你心意。我等我的,也随我自己。”他说着,一挺身从舢板上坐了起来,盘腿坐在船头,看着她笑了一下,“可你到底还是搭理了。”

  现在若说她这就坐回船篷里去,未免就太刻意了。

  沈如晚冷冷看他一会儿,微微提起裙裾,在刘伯和岛民低低的惊呼声里轻轻踏上眼前一片荷叶,轻轻盈盈如履平地般从渡船头转眼走到小舢板前,刻意放重脚步般,用力踩在船头,把舢板压地蓦然往下一沉,不高不低与水面持平。

  曲不询坐在另一头,被她那头一压,这头船头都翘了起来。

  他稳稳地坐着,仿若无事,一转头对正目瞪口呆的刘伯和岛民笑了笑,“两位老哥先走吧,我们有点事要聊,待会再回岛上。”

  刘伯两人左看一眼,右看一眼,已经话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打量着沈如晚的脸色,争相笑着点头,船桨飞摇,转眼就头也不回地往东仪岛上划去。

  曲不询也不去看沈如晚,只管盯着渡船划得远了,目光一转,在漫天荷叶碧色上逡巡,没事人一样,悠悠闲闲赏着湖景。

  沈如晚立在一片荷叶上,冷冷地看了他半晌,脚尖一点,终是轻轻踏上舢板,一抚裙裾,在他对面坐下。说来也奇,她一立上船头,船面便又不再倾斜,与水面齐平,稳稳地浮在水上。

  曲不询转过头来,望望她,笑了。

  也不说话,只是勾起唇角望着她笑,没头没尾。

  沈如晚神色愈冷。

  曲不询慢慢收住笑。

  “我等你半个月了。”他说,“我还不知道你会不会来。”

  沈如晚神色很淡。

  “来又怎样,不来又怎样?”她偏过头,看向无穷碧叶,没什么表情,语气疏冷,“我来东仪岛,又和你有什么关系?”

  曲不询又笑了一声。

  “说得也是。”他并不反驳,反倒附和她的话,“也没准你是听说东仪岛的龙王庙落成,特意前来道贺的,你做什么都有你的决断。”

  他把话说得这么顺,连理由都抢先一步给她找好了,沈如晚反倒有口气憋在那,咽不下,可也发不出,只是沉着脸不说话。

  她不说话,曲不询也不说。

  他探身掬了把湖水,闲闲地往外一洒,水珠点点落在周遭荷叶上,让那碧绿的荷叶微微颤动,一动一动地,水珠从叶面上滑落,荷叶摇摇,又慢慢地站稳了。

  他就再抛洒,于是荷叶又颤动起来。

  一来一回,反反复复,悠悠闲闲的,竟也不觉得腻。

  沈如晚无言。

  无聊,她在心里翻白眼。

  她淡淡移开目光,看了一圈,满眼幽绿,尽是人间孟夏风光,让人直觉得这样的日子再长也有意趣。

  “这里没虫?”她挑眉质疑。

  作为整日与花花草草相对的木行道法行家,沈如晚是太清楚所谓“放舟莲叶间”能有多招惹蚊虫。诗家谈风月,总把置身香草花丛形容得无限美好,引人遐思仿效,可真正到尝试,才意识到,风月再好,敌不过虫蝇环伺。

  可此时她坐在这里,周围静谧,不闻虫声,只剩水浪汨汨,声声如吟,风卷莲动,忽疑人间天上。

  曲不询偏头看她,唇角一点笑意。

  他伸手,拍了拍舢板内侧,懒洋洋地说,“和你学的。”

  沈如晚蹙眉看去,在那内壁上看见一道浅浅刻痕,笔锋飞扬,画成一道驱赶虫蝇的符箓,前后深浅如一,符形不那么工整,可刻下符箓的手却很稳。

  他竟学她,直接在船身上画了符箓,把周遭蚊虫全都驱走,留下满眼幽静。

  沈如晚轻轻哼了一声。

  “你还挺会享受。”她意味莫名。

  曲不询悠闲地敲敲船面。

  “过奖,过奖。”

  沈如晚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而一抬手,小舢板微动,绕开风中微动的荷叶,朝藕花丛外飘飘荡荡,一路撞入疏阔湖水。

  清风拂过,水面波澜横生,舢板晃来晃去,偏又安稳。

  她坐在舢板上,眉头微锁,想了又想。

  “你要找那种花做什么?”她忽而问他。

  没头没尾的,但曲不询不用想就知道她在说什么。

  他忽地坐直,吊儿郎当的劲全都散去,微微向她倾来一点,目不转睛地盯准她。

  “你知道那种花?”他不答反问。

  沈如晚微微抿唇。

  “我确实知道。”她平淡地说。

  曲不询追问,“这种花叫什么?”

  他平时看起来不羁,仿佛什么也不放在心上,沉下目光,便有一种冷肃沉凝的萧杀之气,无端慑人。

  沈如晚静静地看他。

  “你先告诉我,”她语气平平,仿佛主持宗门小考的管事在宣读考题,“你找这种花做什么?”

  曲不询盯着她看了半晌。

  “我找这种花,是因为我有朋友被种下过这种花,我还没和他说上话,那种花就在我面前盛开了,他就死在我的面前。”他慢慢地说,声音无比沉冷,“我要给他报仇。”

  沈如晚心头一跳。

  她想起了沈家禁地里那些行尸走肉般的药人,也想起曲不询最初对她若有似无的敌意。

  沈氏覆灭于她,可她始终属于沈氏。

  倘若曲不询是为了她后来奉掌教之命所除去的那些修仙界毒瘤而对她有敌意,沈如晚问心无愧,半点也不在乎,他要报仇,她也奉陪到底。

  可若曲不询的仇怨来自沈氏……

  兜兜转转,恩恩怨怨,爱恨难辨。

  羁绊难斩断,她终究还是把自己当作沈氏弟子。

  沈如晚花了很多年去恨沈氏、恨沈晴谙,也恨她自己身上流着的沈氏的骨血,又花了更多时间同自己和解。过往难斩断,也不深究。

  她绝不会把沈氏的罪恶背负在自己身上,为自己从未做过的事愧疚一生,但也不会漠然置身事外,对那些受害者的困境无动于衷。

  沈如晚平静地坐在那里。

  “要报仇,只要知道仇人是谁就行了。”她平淡地指出,“你有这个能力,也不像是不敢动手的人。”

  “是,报仇只需知道真凶,可我想要的还有真相。”曲不询不错眼地盯着她,“我要知道谁在研究这种花,谁又不知厌倦地拿别人的性命堆出花开。这世上每天都有人在这种痛苦里煎熬,每天都有无辜的人被抓走成为花肥,而我真正的仇人躺在别人的尸体上享尽荣华,我不乐意。”

  沈如晚皱起眉。

  “现在还有人在种这种花?”

  可沈家分明早就覆灭了,又有谁能拿到七夜白的花种,做出和沈家一模一样的事?

  当年沈家覆灭得太突然,一个活口也没有,全都死在她走火入魔后,一切和七夜白有关的线索全都断得一干二净,沈如晚一点也没查到头绪。

  再后来,线索藕断丝连,她倒是又找到了方向,可惜什么也没问出,最后的知情人也自尽了。

  直到沈如晚心灰意冷退隐前,她也再没查到七夜白的踪迹。

  她以为这种花已在修仙界销声匿迹,成为她一个人的斑驳回忆。

  曲不询紧紧盯着她。

  过了好一会儿,他忽然往后一靠,大马金刀地坐在船头,气势凝而不散。

  “当年我报仇时就想查明真相,可没想到对方背后还有主使,还没等我查到一点踪迹,就提前把线索斩断得一干二净,包括那些被我发现的那些人,一夕之间,全都被灭口了。”

  “被灭口了?”沈如晚重复。

  曲不询慢慢颔首。

  “对,有一批人负责灭口,还有负责追杀我的。”他说到这里,不知怎么的顿了一下,过了片刻才继续说下去,“我受了点伤,这事也就耽搁了。”

  这么说来,曲不询所追查到的仇人并不是沈家,而是另一支种药人的势力。

  神州之上经营这门抽髓扒皮生意的,竟不止沈氏一家,再往上竟然还有主使。

  沈如晚默不作声。

  曲不询是找到线索又被主使灭口毁掉,她却是自己走火入魔误灭了口……

  当年蓬山隐去沈氏的罪行,倒成了对她的保护,不然众口悠悠,指不定就有人认定她是为了灭口才做下这等惊世骇俗的凶行。

  她沉默了许久。

  曲不询不再多言。

  他坐在那里静静等她愿意开口,姿态随意,但气势沉冷,不说笑时便如山岳倒倾,岳峙渊渟,浑凝萧肃。

  沈如晚也慢慢向后靠在船头。

  她眼睑微垂,眉眼间难得露出一点疲色。

  “那种花的名字,叫做七夜白。”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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