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离开赌坊, 陈献还沉浸在兴奋和震撼里,“沈前辈,原来你划拳这么厉害啊?一出手, 我就输了。怪不得奚访梧不敢和你比, 你未免也太神乎奇技了吧。”

  沈如晚有点好笑, “谁告诉你奚访梧是不敢和我比了?换个人也一样。”

  能赢陈献是因为看破了陈献的习惯,换个刚认识的人来比, 哪里就能这么精准了?

  “都差不多。”陈献摇头晃脑, “今天我和沈前辈在秋梧叶赌坊一战成名,我是小成名, 只赢了几桌,沈前辈是大成名,奚访梧都不敢在你面前出手, 四舍五入我们就是珠联璧合, 打遍秋梧叶无敌手。”

  曲不询挑眉,谁和谁珠联璧合?

  “打遍秋梧叶无敌手, 这有什么难的?”他懒洋洋地说,“要真动手, 就今天在赌坊里的这点人, 我可以让一只手。”

  “啊?师父,奚访梧也是丹成修士吧?”陈献有点不相信。

  他是很相信他师父的实力不会输的,但对上丹成修士,应当没那么轻松碾压吧?让一只手什么的,太夸张了。

  曲不询“啧”一声,越看陈献越嫌弃。

  平时乱拍马屁, 到师父放狠话的时候不仅不跟着吹, 反倒问是不是夸张了, 这么没有眼力见的徒弟要不就扔了吧?

  “不夸张。”沈如晚忽然说。

  陈献和楚瑶光一起惊讶地看向她。

  “丹成修士之间的差距也是很大的。”沈如晚说着,转过头,看见曲不询正要笑不笑地看着她,她顿了一下,又说,“有些人动起手来或许不强,但手段很多,在别的方面成就极高,只用实力来衡量一个修士是没有道理的。”

  “只会打架,能算什么本事?”她淡淡地说。

  陈献和楚瑶光面面相觑,不由朝曲不询看过去。

  虽说沈前辈说的都是有道理的,但在丹成剑修面前说这个……这不是指着和尚骂秃驴吗?

  曲不询唇一撇,按捺唇角一点笑意。

  “哦,原来是我想岔了。”他闲散地说,“原来曾经名震天下的碎婴剑沈如晚前辈,靠的从来不是剑法,而是以德服人。”

  沈如晚冷冷瞪他。

  “不会说话就闭嘴。”她没好气,“我一点也不想听。”

  曲不询大笑。

  陈献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师父,沈前辈,”他好奇地问,“你们俩谁实力更强啊?”

  沈如晚一顿。

  她没立刻说话,偏过头看了曲不询一眼。

  曲不询神情也微妙。

  “没比过,不知道。”沈如晚淡淡地说,像是兴致缺缺,“这问题重要吗?”

  曲不询不作声。

  陈献惊讶,“我还以为天底下的好朋友都会比一比的。”

  曲不询皱眉。

  “那你和楚瑶光比过?”他斜眼看陈献。

  陈献卡住,“呃,我们是不用比就知道对方实力的好朋友嘛。”

  楚瑶光眨眨眼。

  曲不询哼笑,“那你搞清楚一点就行了——我和你沈前辈从来就不是好朋友。”

  陈献“啊”一声,震惊极了。

  “那,那你们关系这么好……”他茫然极了,“为什么啊?”

  曲不询抱着胳膊看他猜。

  陈献苦苦思索,恍然大悟。

  “我知道了!”他一拍掌心,“原来师父你和沈前辈是师兄妹啊!”

  曲不询一怔。

  “怎么得出的结论?”他诧异起来,陈献什么时候这么敏锐灵光了?

  陈献自信地点了点头,“既然你们不是好朋友,姓氏也不一样,那就只可能是师兄妹了。”

  曲不询无言。

  他就不该对陈献的思路抱有信心。

  楚瑶光看不下去,轻轻扯了扯陈献的衣袖,“有没有一种可能,沈前辈和曲前辈是比较亲密的那种关系。”

  陈献愣愣地看了她一会儿,疑惑。

  “你是说,师父和沈前辈是夫妻关系?”他压低声音问。

  沈如晚听到这里,翻了个白眼。

  陈献坚定摇头,“不可能,绝无可能。”

  曲不询眉毛高高挑起。

  楚瑶光语塞。

  “哎,反正就那样吧。”她含含糊糊地转移话题,放弃给陈献开窍这件不可能的事,问起正事,“奚访梧说的那个叶胜萍是谁啊?”

  十年前,叶胜萍这个名字在修仙界还是有点名气的,虽然不是什么好名声,但不至于到被楚瑶光这么迷茫地提及的地步。

  沈如晚忡怔了一会儿,推开房门,坐在桌边,神色平淡地说,“是个实力差,人品更差的垃圾。”

  楚瑶光被她这么不客气的话说得一愣。

  “人品很差?”她思忖,“也是,会掺和到七夜白的事情里来,显然也不会是什么好人。”

  曲不询三两步走到她对面的位置坐下。

  “光阴流似箭,一转眼,现在的少年人,连叶胜萍的名字也没听说过了。”他语气有几分感慨,但神色洒然,并不多么感伤,悠悠地扣着桌案说,“十几年前,他是神州有名的凶徒,不仅手下冤魂无数,而且行事极为卑鄙,经常将仇怨殃及无辜,前去追杀他的修士,无一例外都会被他记住,打探到对方在意的亲友进行报复和威胁。”

  修仙界不成文的规矩就是祸不及亲友,像叶胜萍这般公然报复的行径,一方面激起更强力的悬赏,一方面却也让其他修士在与他对上时多了忌惮,毕竟修士自己再怎么强大,终归还是有实力较弱的亲友。

  “我曾经听说,有个修士没什么亲友在世,满以为叶胜萍无处报复,谁想到叶胜萍打听到他和他的邻居关系不错,就连他的邻居也没放过,公然拿来威胁他。”曲不询耸耸肩,“其人其行,可谓丧心病狂。”

  楚瑶光和陈献听得瞪大了眼睛,神州这些年的环境比十来年前平和多了,他们还从未见过这样嚣张又凶狠的恶徒。

  “那大家就任由这个叶胜萍嚣张?”陈献忍不住问。

  曲不询说到这里,笑了一下。

  “那自然是不可能的。”他说着,懒洋洋地往后一靠,倚在椅背上,不远不近地望向对面的沈如晚,语气闲闲,“这就要归功于你们威名赫赫的沈前辈了,她领命执剑出蓬山,途中正好遇见叶胜萍,一出手就把人家修为废了大半,金丹破碎,直接跌落丹成境界,从此夹着尾巴做人。”

  那时长孙寒还是蓬山首徒,督揽宗门上下,忙得团团转,连这消息也是从邵元康口中听说的。

  曲不询想到这,撑着头看沈如晚。

  他还记得那天久未露面的希夷仙尊有事相召,提及沈如晚的名字,让他这记得和声名鹊起的师妹结识一番,他虽一口应下,却有点莫名其妙。

  直到邵元康来找他说:你还记得我上次和你说的那个沈如晚师妹吗?她现在可真是不得了了,和叶胜萍狭路相逢,一剑斩破了叶胜萍的金丹,毫发无伤,她到底是个剑修还是法修啊?

  他这才知道沈如晚又出人意表地做出了点大事。

  “啊?”陈献和楚瑶光惊讶地叫了一声,瞪大眼睛看向沈如晚,“沈前辈,你也太厉害了吧?”

  就是……一照面就把人的金丹斩破,是不是有点太凶残了?

  听起来不比叶胜萍温和多少啊?

  “是吗?”沈如晚不置可否,“这不是没杀他吗?”

  以叶胜萍当年的行径,在可杀和可不杀之间。

  她还给叶胜萍留了一条命,难道还不够手下留情吗?

  陈献和楚瑶光面面相觑。

  没有直接把人给杀了,而是留了条命、废掉金丹,是手下留情吗?

  应、应该是吧?怎么不算呢?

  “不过,”楚瑶光很快接受了沈如晚的说法,微微蹙着两条纤细的眉毛,“既然叶胜萍人品很差,经常拿亲友来报复,他岂不是更恨沈姐姐你了?那……”

  叶胜萍只是修为跌落丹成,实力还是强于普通修士的,在沈如晚这里吃了这么大的亏,那沈如晚的亲友会不会被报复啊?

  沈如晚微微一顿。

  她目光不冷不热地扫过楚瑶光的眉眼,后者一片恬然开阔,显然是真心发问。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

  “小楚,你别老逮着你沈前辈问旧事啊。”曲不询忽然在对面敲了敲桌案,浑不在意般笑了一下,“多少年的老黄历了,不过是你沈前辈浩如烟海的丰功伟绩里平平无奇的一桩小事,这哪回忆得起来?也只有我们没什么见识才当一回事。”

  沈如晚隔着桌案看他,心情有些复杂。

  他这人,心思说细也是真细,明是说她贵人多忘事,实际上却是看出她难以启齿。

  她坐在那静静地想了很久无人知晓的心事。

  楚瑶光是个机灵姑娘,听曲不询这么一说,再看看沈如晚,立时便明白这问题对沈前辈来说触及隐私心事,未免问得太唐突了。

  她赶紧笑了一笑,顺着曲不询的话说下去,“也是,叶胜萍后来籍籍无名,我和陈献听都没听说过。就是现在乍一听这个名字还有点发愁,只知道叶胜萍在碎琼里,该怎么去找呢?”

  陈献早在边上苦苦思索了半天,灵光一闪,“我想起来了,我们刚到桃叶渡的那天,除了林三还有好几个骗子,其中一个死缠烂打,非说自己知道大盗叶胜萍的消息,但我们没理他——你说会不会那个人真的知道叶胜萍的消息啊?”

  楚瑶光很快也想起来了,而且还想起当时沈如晚的反应,平平淡淡的只说了一句“不要叶胜萍的消息,我只想知道长孙寒的事”。

  她不由暗暗咂舌,看来曲前辈说的话未必没有道理,也许叶胜萍对沈前辈来说当真只是个没什么印象的手下败将,不然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连在骗子里挑挑拣拣也不选叶胜萍的消息。

  “总归是一条线索,我们手里既然还扣着林三,两人显然是认识的,那就让林三带我们去找那个人就好了。”楚瑶光若有所思。

  陈献一向不出这种决策的力,思维早就散漫到不知哪里去了,忽而问沈如晚,“沈前辈,那个长孙寒也是你击杀的,那叶胜萍和长孙寒,哪个更厉害啊啊?”

  曲不询放在桌上的手一顿。

  沈如晚沉寂了许久,听到长孙寒的名字,方才回过神来,怔了片刻。

  “那自然是长孙寒更厉害。”她低声说,“长孙寒是蓬山数百年来最出众的天才,甫一拜入剑阁,剑阁阁主便称之为‘麒麟子’,大力栽培,无论实力还是眼光,都远超同侪,叶胜萍怎么能和他比?”

  比不来的,谁也比不来。

  这么多年了,雪原上那杀机纵横、惊心动魄的一夜还在她眼前。

  她微微抿唇,眉眼不经意一点涩意。

  曲不询坐在对面,五指攥紧了又松开。

  他偏过脸向窗外看去,谁也不见他脸上晦涩难辨的神容。

  “方才说,我怕不怕叶胜萍报复?”沈如晚慢慢说,语气很古怪,明明很平静,可却莫名让人觉得像是厚重余烬下翻滚的岩浆,在见不到的地方沸腾灼烧,每个字都跳动着,又竭力熨平整,“叶胜萍最无可奈何的人就是我。”

  陈献和楚瑶光好奇地看向她。

  曲不询猛然转头看向她,想起她那曾经引起轩然大波的往事,神色微变,“你不想说就别说……”

  “他这种阴沟里的老鼠,无非就是拿别人心中在乎的人做威胁,其他还能有什么大本事?”沈如晚已冷笑起来,每个字都冰冷到极致,有种撕裂伤疤的血淋淋的快感,她笑了笑,也不知道在笑谁,“也不劳他费心,我阖宗族上下所有族亲,都死在我自己手里。”

  以所爱做威胁?

  她已无所爱。

  所有的亲友都死在她自己的手里,她心硬如铁到这种地步,还有谁能成为她的软肋?

  叶胜萍还能怎么报复她?心狠手辣的凶徒,能拿一个冷心冷肺的人怎么样?他甚至都没有想过要报复沈如晚。

  陈献和楚瑶光绝没有想到她居然会给出这样的答案,也从来没想过这世上还有这样的理由。

  自从他们认识沈如晚以来,一直觉得这位声名显赫的沈前辈虽然脾气不太好,但嘴硬心软,实际上很是宽容和气,就像个可亲的师姐,根本没想到,她一开口,便是数不清的人命。

  血淋淋的、冰冷残酷的人命。

  楚瑶光难以置信地看着沈如晚,哪怕她再怎么机灵聪慧,也不过是十六七岁、养尊处优的少女,在家里衣食无忧,见不着什么刀口舔血的人,更从未见过多少血雨腥风,从前听过的故事,全都和话本子似的,没有一点真实感,哪怕见了沈如晚也联想不起来。

  直到此时在恍恍惚惚地一颤,她脑海里一道霹雳雷霆落下:

  是了,在从前她所见过的文章、听过的传闻里,沈如晚这个名字,从来都是带着血的。

  传闻里名震天下的蓬山碎婴剑沈如晚,从来不是什么和气温柔师姐。

  她是二十六神州通天彻地、凶名赫赫的不世杀星。

  沈如晚看他们神色巨变,垂眸,一点微嘲。

  “走了。”她淡淡地说着,没什么表情,忽而起身,朝屋外走去,头也不回,丢下一句话,“坐久了不舒服,我出去透透气。”

  曲不询跟着站起身,想叫住她,张了张口,又没说,看她背影消失在门后。

  他站在那,沉默了一会儿。

  “师父……”陈献不知所措地看他,“沈前辈她?”

  这,这,这是生气了吗?他们还没说话呢?这不是还没反应过来吗?

  “她就是个傻瓜!”曲不询没好气地说。

  他沉着脸走到门边,用力拉开门,大步走了出去。

  屋内,陈献和楚瑶光面面相觑,半晌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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