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来舟车劳顿,没怎么睡觉。楚远乔很疲乏,这一晚他睡得很沉。

  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

  他起床洗漱,推门出去;刘妈在厅堂扫除。

  “少爷,饿了吧;……”刘妈笑脸相迎;“昨日,见您实在疲乏没好好吃;今儿一早,我做了可口饭菜,现在吃吗?”

  “好呀,正好也饿了!”

  楚远乔点头,在餐桌前坐下。刘妈端上一桌好饭菜,他匆匆吃了些。

  回到房间,他从藤箱内拿出一本装帧精美的书来。他迅速翻开书,夹页里是中空的;内里的暗格放置了密码等不能让人知晓的绝密。他小心地从暗格中取出一本小型密码本和一摞卡片。然后,他将书本合上扔进壁炉中。火苗窜起吞没了书。

  楚远乔望着它;燃起了青烟,慢慢烧为灰烬。

  他低下头,拿出一张卡片摩挲着,将上面的字默记于心。

  晌午过后,楚远乔又眯了一会,养足了精神;穿上西服大衣,说是会朋友就出了门。

  即将过年了,大街上人来人往很是热闹。空气中弥漫着鞭炮的硝烟味;川流不息的汽车不知从何开来,不知匆匆奔向何地。

  风中飘来一阵悠扬的琴声,参杂着丝铉管乐的声响;突然,又荡开来一阵轰然大笑,放肆地在空气中撞击着,如同推骨牌般一波一波荡开,在声浪最弱处最后偃旗息鼓。

  楚远乔在人流中慢悠悠踱着步;已经很久没这样闲着。大上海繁华依旧,给他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他得好好看看,以便能更快地融入。

  从正街上拐进一条小路,楚远乔停下了脚步。他抬头,右前方是万熙园茶楼。他在报亭内买了一份最新的申报;抖一抖大衣,迈步进了茶楼。

  一楼大堂前方有一处舞台;台上是空着的,名角还没上场。大厅内,二十几张桌子是茶水,各式点心、瓜子、糖果各一。

  桌前都坐了人,说得上是座无虚席。前排坐几位穿西服马甲油头粉面的男人;身边或旗袍或洋装的女子,嗲声嗲气地打情骂俏。

  楚远乔蹙眉,低头走了旁侧过道。

  一阵急促的三弦和琵琶伴奏响起。顿时,全场鸦雀无声。

  女声娓娓道来,词如下:“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南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这是张继的《枫桥夜泊》,苏州评弹。楚远乔点点头,脚步没停来到二楼,在一江春包间外停下。

  他伸手敲敲门;“请问,我可以进来吗?”

  “请进!”

  清脆委婉的声音,分明是一位女子!

  楚远乔不由一愣,推门而入;……

  包房很宽阔。靠窗有一方桌;另一侧,有茶台与茶具。炉火上有一茶壶沸腾着,正往外冒着热气,靠窗的方桌旁,坐着一名穿旗袍女子。女子高举着一张报纸在看;报纸将她上半身挡住,看不到她的模样。

  他眯着眼睛细细瞅;突然,他心内一喜;颤声问道:“请问,小姐手里拿的是旧版的大公报?”

  “闲来无事翻一翻。”

  “这,是过期的大公报。”

  “过期?……无所谓,打发时间!”

  “您在等人吗?”楚远乔将手中的报纸递过去;“您看这份,今日最新的申报!”

  “不用!我说了,打发时间而已!”

  “本人不反对您打发时间;”他很执着;“看新闻品时事,才是看报的意义吧!”

  “谢了,先生!”

  那女子将高举的报纸放下,既是一张生动明艳的脸。这张脸,楚远乔魂牵梦绕,是何其熟悉。

  “顾语霓?真是你?”楚远乔喜极,迫不及待坐下。

  话音刚落,楚远乔一震;腰间被什么顶住。他能感觉到,那支乌黑的枪口对着他的腰眼;……自己光顾着说话,既不知什么时候身后站了人。

  瞬间,他后背直冒冷气,头顶上沁出了汗珠。

  “老吴,自己人!”顾语霓抬抬手,低声说道:“自己同志,老吴,去外面把风,有动静,迅速敲门;……两长一短,记住!”

  “好!”

  老吴退了出去,并掩上了房门。

  楚远乔杵在那,要多尴尬,有多尴尬;……

  “楚远乔,你大意了些!”顾语霓气定神闲,望着他很是担忧;“若是军统或日伪间谍跟踪而至,我们可都危险了!”

  “我……我,重新见到你;太激动了;……”楚远乔红着脸,嗫嚅道;“我,下次不会了;……“

  “下一次?没有下一次!失之毫厘谬以千里;更何况你这样的大疏忽。”顾语霓杏目圆瞪,很是恨铁不成钢;“敌后工作人员,最需要是高度的警惕性!而你,刚才完全没有任何的自我防护意识!你想想,今日若因你的疏忽,造成了不可挽回的意外;该是多令人遗憾呢!”

  “我,不会了,……不过;……”楚远乔想解释。

  “不过什么?”顾语霓不客气地打断他;“远乔,你是一位好同志!待人热情,也很仗义。但,你必须时时刻刻牢记,这是敌后!在你周围,财狼虎豹环伺着;你若不够小心暴露了自己,随意会被那些猛兽扑上来。若不够警惕,不够小心,等待着你的是牺牲、流血;血淋淋的事实!”

  “语霓,……”楚远乔瞥她一眼;气嘟嘟地问:“我若如此不堪,组织上为何会选我回上海执行任务?”

  “当然,方正同志的决定我是支持的!”顾语霓觉得说辞狠了些;她稍顿一顿,又道:“日军在太平洋地区中渐渐走向弱势。日军窥视中国久矣,岂止是一城一地;该是我们反击的时候了。为了狠狠地打击敌军,组织上制定了一套行动计划,“红色狂飙行动”。组织上选派了你潜入敌营,做好秘密侦探;随时配合组织获取情报。要积极完成上级组织交待的任物,你有没有必胜的信心?”

  “有!”

  楚远乔知道,做一名出色的特工,是光荣而艰巨的;养精蓄锐三年,总要出来搏击。

  “好!”顾语霓黑眸一闪,说道:“日伪保安司令部需一名英文翻译;我们的同志将这消息传出来。你恰好与亲朋说,去美国留学;又是在上海长大。组织上综和考虑,结合你的个人条件推荐了你。希望你自己多努力。”

  “语霓,可,我英文拿不出手!尤其是口语说得很蹩脚!”楚远乔急急说道:“在抗大时,几乎都不怎么学英文的。我为了查资料,自学的英文;……这,也拿不出手吧。”

  “阿拉是上海人耶!”顾语霓瞥他一眼;“这是工作需要!”

  “我那蹩脚的英文,怎么能上场?……你不怕我一张嘴就露陷?”

  “这个问题,我也清楚。保安司令部不需多少口语翻译;多半是为了跟踪美方电台和监视国军美方顾问,需要能听懂英文就行;没有太多机会遇见外国人。英文过得去就行。”

  顾语霓瞅他一眼,又说道:“圣依纳教堂的神父麦考,是来自美国的传道士;……我们同志已和他接洽过;说有人来向他学英文。你正好来了,就说准备去美国,学习语言,过英文关!”

  “哦,这还差不多!”

  哦,有英文老师啊。楚远乔最擅长的事,学习占了一个;……他心里有谱了,这才稍稍安心。

  顾语霓将工作细细交待了一番,楚远乔都记住了。

  夜幕降临,两人走出了茶楼。

  路灯忽明忽暗;霓虹灯时时变换,影影绰绰很朦胧。顾语霓披了一件银狐披风,银白的狐领衬得她的肌肤瓷白如雪。

  漫天的雪绒花飘飘荡荡,纷纷扬扬从天空洒落下来,顷刻间,地上铺上一层晶莹的雪花。

  顾语霓身姿袅娜款款而行;……楚远乔想起了第一次遇到她的情景。

  楚远乔跳下船冲入人流,搭上一辆人力车,其他几位进步青年汇合,转展北上来到了延安。

  在延河边迎接他们的有两位同志;其中一位就是顾语霓。她举手投足非常像一位老干部。他一度以为,她年龄比他大几岁。后来,在一次年级评比时,他才知道,顾语霓与他同岁。他们都来自上海,有许多话可聊。

  楚远乔心里渐渐有她。去年末,没有任何先兆的情况下,顾语霓突然就走了;……楚远乔因此,怅惘了许久。

  今日再次相逢,莫不是上天的安排?

  楚远乔兀自站着细想那些过往。他身材挺拔魁梧健硕,不时引来路人的观望。他望着顾语霓傻傻地笑,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

  “你,傻笑什么?”顾语霓瞥他一眼,低头瞅瞅自己;问道:“你这么看着我,我身上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不对!顾小姐闭月羞花、貌比西子;小生何其有幸,能与小姐同行。”楚远乔一说话就皮;“请问小姐,小生可否挽你前行?”

  “楚远乔,想什么呢?“顾语霓瞪着他,没好气地说道:“别想入非非,领你去圣玛利亚教堂,见麦考神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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