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京城,雪虐风饕,寒气袭人,生生的湮没了红墙里的威严。偌大的紫禁城,不见往日的金碧辉煌,皑皑白雪覆盖之下,冷清肃静,俨然一座落寞空城。冰雪之中散发着颓败与腐糜的气息,叫人惴惴不安,心中难宁。

  映蓉脚步轻盈且谨慎的随行在皇后的凤轿一侧,只觉得轿帘子明黄的颜色映着皑皑白雪,很是晃眼。“娘娘,天冷路滑,您何苦走这一趟。皇上赐下的药方,遣奴才给翊坤宫送过去也就是了。”

  乌拉那拉静徽掀起了厚帘一角,看着漫天犹如鹅毛般的白雪纷落飘舞,不禁平添几许愁绪:“本宫听御医说,贵妃怕是……这么多年的姐妹,总得要送一送。何况,你也说了,是皇上赐下的药方。皇上千里之外,仍然惦记着贵妃的安康,本宫身为皇后,理当分忧。”

  “奴婢明白了。”如此,映蓉收敛了不满,依旧步履谨慎的跟在凤轿一侧。

  静徽放下了帘子,还是禁不住身子一颤,自语道:“不知道是天更冷,还是心也凉了。连这宫里头从前最暖和的翊坤宫,如今也萧条冷寂下来。紫禁城的冬天,才刚刚开始呢。”

  郭肃一清了清嗓子,务必使声音穿透包着鹿皮的厚棉门帘子,嚷声:“皇后娘娘驾到――”

  乐琴听了这声音,还当是自己在做梦,用力晃了晃脑袋方站起来,就已经看见厚门帘被掀开,一道明黄色的身影闪入房内。“娘娘,皇后娘娘来了……”

  她的话音才落,病榻上的年倾欢便轻轻的睁开眼睛:“乐琴,来扶我……”

  “既然还病着身子不便,贵妃你好好躺着也就是了。”静徽慢慢的朝前走,对映蓉道:“把皇上新开的方子给贵妃瞧瞧。”遂对年氏微微一笑:“千里赐药,足可见皇上心里总是有你的。”

  “多谢皇上皇后。”年倾欢无力的靠在绵软的福禄软垫上:“可惜,臣妾已经病入膏肓,药石无效了,只怕要辜负皇上皇后的美意。”

  “有没有效果,总要喝下去才知道。未免不及,本宫让人先熬了些。”静徽的话音落。身边的奴才就乖巧的送上了刚熬好的汤药。

  映蓉将浓郁苦涩的黑汁,倒进黄杨木托盘上呈着的缠枝青花碗里。滚烫的汤汁遇上冰冷的青花碗壁,激起又冷又苦的气味,呛的满室清苦低闷。“贵妃娘娘请用。”

  “药太烫了,还是让奴婢……”乐琴生怕这药有不妥,连忙去接那药碗。

  “不必。”年倾欢摆一摆手:“皇后娘娘亲自送的药,绝不会有不妥。”

  静徽勾了唇,笑容沾染了药汤的苦涩:“贵妃什么时候,都是如此明白的。”唏嘘过后,心里顿时生出了兔死狐悲的凄凉之感:“罢了,你们都先下去,本宫有几句要紧的话,单独和贵妃说。”

  一室的人步子轻盈的退了出去。厚棉帘子一撂下,内室就安静的没有了一点声音。

  “贵妃喝吧。”静徽舀了一勺药,放在倾欢嘴边:“喝了你的病就好了。”

  “人都走了,皇后娘娘还要做戏给谁看?”倾欢猛的坐起身子,将那银勺子里的药推洒在桃红色的锦缎被上。“你真的希望臣妾的病能痊愈么?”

  “妹妹八成是昌涂了。”静徽看她这样任性,少不得改口唤了一声妹妹。“皇上的心思,本宫自然遵从。皇上希望妹妹好,本宫亦然。妹妹有此一问,究竟是不信本宫,还是不信皇上?”

  倾欢叹了口气,慢慢的重新靠在垫子上:“这么说来,是皇上要的我命喽?”

  “人人皆道,本宫端惠睿智,却不想妹妹你也有这样的本事。. ”静徽索性将碗搁在一旁,她知道倾欢不会喝。“也是,终究命不久矣,何苦还要往下咽这些苦涩?倒不如多吃些甜食,嘴上痛快了,心里也能甜着。”

  “命不久矣!”倾欢眸子里的空洞,已经将她的思绪吞没。这些日子以来,她无时无刻不在想,与他好好的情分,怎么说没就没有了。难道这些年的陪伴,都不及抵偿哥哥的错么?“你当我不知道,这是你的伎俩么?皇后,你我之间,我以为你从来没有赢过,却不想我会输得一败涂地。终究是你,棋高一招,我不甘却不得不服。”

  “你真以为,是我?”静徽听了她的话,只是苦笑。“你宫里的饮食,一贯是最精细的。你的心痛病,难道不是从府里就有了么?我若是能做到如此,何愁后宫不安稳呢。”

  倾欢眼眸一紧,一把握住了皇后的手腕,整个人激动的颤抖起来:“你告诉我,我的心痛病是怎么……为何就治不好了,你说……”

  静徽冷笑,眼底的冷意如同那浓郁的药汤一般,从温热到冷淡,缓缓的无声无息的弥漫开。“你真的就那么想知道么?妹妹呀,你可是大清的贵妃之尊,来日,你薨了,本宫自会求皇上给你死后哀荣,追封你为皇贵妃的。”

  倾欢一字一句,咬得极重极重。“我只问你,为何我的心痛病治不好了……为何?”

  “皇上不许你好,就算华佗在世,你也不会好。”静徽的脸上,并没有看着年氏就快香消玉殒而快慰的神色,相反的,呈现在她眼底的,是深深的哀怜:“还是,本宫对你说另外一件事。”

  “不会的!”年倾欢只觉得,身上一阵一阵的发寒。凛寒的冬风,几乎要将她每一寸的肌肤冻成冰块,僵硬的连表情都那么不自在。

  “你是年家的女儿,是年羹尧的妹妹。难道还不足以让皇上动这样的念头?”静徽觉得,囊括再多含义在这其中也不要紧,年倾欢聪慧,一点即通。“你是年家的女儿,你的孩子,从出生的那一刻起,也注定是和你相同的宿命。”

  “不会……不会的!这不可能!”年倾欢怎么能相信,那个成日里陪着自己的夫君,那个说要和她举案齐眉的良人,那个将她呵护备至,疼在心尖的皇帝,会因为她母家出了个战功累累将军,就这样算计提防自己的枕边人。难道,他富有天下还不够么?竟要双手沾满自己嫡亲骨肉的鲜血?“皇后,你以为你这样说,我就会信么?我们斗了这么多年,你从来就没有赢过,你没有……你别以为,你这样说,我就会相信,是你要我死,不是皇上……绝不会是皇上!”

  这一点,静徽深以为然:“我没有赢过,你也没有输过。可到头来,我空有皇后的尊贵,没有得到夫君半点的疼惜。而你,看似荣宠万千,却连自己的孩子也保不住。皇上的心里,无时无刻不是装着江山的,他不会让你养大年氏血脉的阿哥。当然,你若觉得是我,那便是我吧。皇上的心思就是本宫的心思,本宫无时无刻不在为皇上分忧,终是没有半点不同。”

  “不可能……你别想骗我,你以为你这样说,我就会信了么?”用最后一点力气,年倾欢支撑起自己弱不经风的身子:“皇上不会对我这么无情的,他已经处置了哥哥,他已经牢牢掌控了皇权,他面前,再不会有半点年氏带来的威胁,他……他不是还千里迢迢的送了药来么……他怎么会对我没有真心?”

  声音到最后,显然已经充满了质疑。静徽看着她歇斯底里的样子,只有叹息。“年贵妃,于皇上而言,你首先是年家的女儿,随后才是大清的贵妃。倘若,皇上不这样做,你的儿子也许会成为威胁皇上安危最锋利的刀刃。你终究是爱过的,别怨皇上。”

  “皇上……皇上……”年倾欢想哭,却流着泪笑了出来:“这么多年,倾欢究竟是什么?你的心尖人?你钳制年家的一枚棋子?还是……还是你时时提防,事事算计的枕边人?皇上,你有心么?你有真心么?皇上,若我死,你才能安心……那死亦何惧?只是……可怜了我的那些孩子……”

  歪倒下去的那个瞬间,年倾欢瞪大了自己的双眼。绝望,懊悔,伤痛,她的眸子一瞬间黯淡下去。所有一切的不甘与委屈,顷刻间化为悲痛,随着她千疮百孔的心,一并被侵蚀,终究寻不出半点痕迹。

  静徽从她再也不会发出亮光的眸子,只看见深不见的的一团漆黑。“郭肃一,去告诉皇上,年贵妃……殁了。”

  哀声卷着苍凉的寒风,迅速的传遍了紫禁城的每个角落。

  齐妃首先听见了这动静,迅速推开了紧闭着的红木窗,喜从心中来:“熹妃妹妹,你听,这声音是不是从翊坤宫传来的?”

  雁菡略微颔首:“是。”

  “昨个儿就听御医说了,翊坤宫那一位,撑不住三日。没想到这么快就走了。走了好,走了消停。”齐妃爽利的站起身子:“妹妹,咱们也该去瞧瞧了。年贵妃这一走,宫里头好些事儿,好多人,该好好收拾收拾了。皇后娘娘这时候,也必然需要咱们!”

  眼底划过一道不经意的凉光,雁菡又是淡淡颔首:“初蕊,备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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