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全将我安置在掖庭宫一处极为偏僻的小院中。院内只有一进屋子，分正堂内室两间房间。负责照顾我的宫女年纪二十出头，被张全唤作蓉娘，她虽然寸步不离得看着我却从不与我说话。而我早已没了与人交流的欲望，只一心养伤，于是这庭院深深便寂静的仿佛一座死墓，只有送餐的小太监来时与守在门外的侍卫搭话，才间或听得几句人语。
卧床将养期间，我把所有的时间都拿来睡觉。梦里几多人物来来去去，好不热闹。黑发玄衣的皇帝挽着花开正红的牡丹，眉目深沉的望着我，一晃神又变成慕容霆深情款款的双目，在我耳边情深意重：“——我等你。”
几步追去却看见泪光点点的云熙，上一刻亭亭而立欲语还休，下一刻拂袖便从兰池上的观花靠栏上一跃而下，坠落时不忘冲我招手：“莫忘，莫忘，你怎么不随我来？——”我急忙伸手去拉，眼前人影一晃变成伤痕累累的哥哥，面上挂着关切的神情问我：“妹妹乖，你饿不饿？”
我扑过去想要抱住他，却只见他越飘越远，带着一身血污盈盈笑道：“好好活着，记住了？好好活着！”
每每从梦中惊醒，便看见蓉娘一脸担心的望着我。她从不与我说话，但我看得出她眼中的同情与怜悯。有时候我望着她忙碌的身影，不由自主的想到素心。但素心是鲜活的，而蓉娘，像是一块落满了尘埃的干花，任凭自己被扔在角落默默无闻。
张全隔几天会带着御医来看我一次，每次来时都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我垂着眼帘，不愿再去揣测，该来的总归会来，不用急，也不用怕。
直到背上的伤口结出厚厚的痂，手脚开始有了力气，我趁着蓉娘扶我坐起的时候，抬手扣住她的下巴。蓉娘眼中全是惊讶，却没有半分反抗，由得我捏开她的牙关，露出里面的小半截舌头。
果不其然，一个人就算再怎么沉默寡言，也不会安静到终日无语，除非她是个哑巴。
我于是蘸着茶水在桌上写了个“蓉”字，蓉娘脸上露出羞怯的神色，做了个手势表示自己不识字。我默然，一个不能说话不会写字的宫女，能活在宫里必然是原因的。待到张全再来时，我粗哑着嗓子问他：“蓉娘的舌头是怎么回事？”
“姑娘怎么还有心顾念他人。”张全神色一次比一次憔悴，并不回答我，只唉声叹气了好一会儿这才道：“姑娘的伤已经将养了半月有余，该想想如何面圣了。”
面圣吗？虽然才短短十数日，我却有了时过境迁的感觉。他还要我做什么？他还能从我这里拿走些什么呢？于是闭上眼将头微微一侧。张全哪里不知道我的心思，咳嗽了一声清清嗓子缓声道：“圣上口谕，晓谕六宫，原宁妃殷氏心狠善妒，几次谋害皇嗣未果，罪大恶极，着褫夺封号降为更衣，幽闭云波殿，非诏不得擅出。”见我似有所动，连忙又道：“慧嫔娘娘揭发有功，复位慧妃，前日已被接回春晖殿了。”想了想低声道：“师傅这几日一直告病，圣上隆恩恩准他回乡养老。”
宁妃谋害的是哪位皇嗣，慧嫔复位靠的是揭发了何人，赵明德无端抽身而去——后宫的你方唱罢我登台一向留有余音久久不散，等着人心去揣度谋划。一出折子戏结束，后来者还要接着唱下去，哥哥的事总不能就这样完了！我张口低低道：“张公公，方便的话给奴婢带些胭脂水粉遮遮丑吧。”
张全闻言点头道：“这是小事，包在我身上。”见我神色淡淡，实在忍不住说道：“莫忘，你若是心里难受，就哭一哭吧。”
因他这句话我微微动容，望着他的眼睛诚心实意道了一声：“多谢。”张全待我的心意我早已明了，但我与他此生注定无缘。思来想去无以为报，便细细将伺候皇上的些微细节一一写了下来，趁着他晚间来送胭脂的时候递给他。果然他一看之下两眼放光，细细背诵了便当着我的面就着烛火将纸条焚毁，咬牙道：“我张全十二岁净身入宫，从刷恭桶倒夜香开始干起，二十多岁跟着师傅在御前伺候，根本不敢想还有出头的一日。莫忘，若真有这一天，我绝不负你！”
我点点头，望着他灯火下白皙清秀的面容感慨良多。皇帝身边貌似只有一个赵明德，可底下的打杂跑腿的小太监不计其数。张全能有现在的地位实属不易，赵明德一走，宫中多少人蠢蠢欲动，他若无些手段，想上位难于登天。
我目送张全面带喜色而去，一转头看见另一张惊喜难抑的脸，居然是蓉娘对着一桌胭脂水粉两眼放光。她眉目间带着满足的快乐，用细细的眉笔在我手背上勾勒出一朵活灵活现的迎春花，又极其熟练的晕开各色胭脂，将层层花瓣渲染出各色浅淡不一的红。
我这才发现，连笔都不会握的蓉娘，居然能用眉笔画出一手好画。
终日沉默的她难得跃出一丝鲜活，我不忍打断，便由着她为我妆面。十六绺长发挽成华丽繁复的鹿缳髻，眉色由浓转淡，一如远山含黛，唇色晶莹，殷红如血——铜花镜中惊为天人，只是昔日横波目，今朝也有这般古井无波的时候。眼前的女子双目如点漆，里面烧着一把看不见的暗火。蓉娘眼中闪出艳羡，翘着大拇指赞我。我接过她手中眉笔，仿着她的样子在纸上潦草勾出一个女子的眉眼样貌。画不算栩栩如生，却也有三分神似，蓉娘的脸色由红转白，我喑哑道：“这是我原来的主子。”
她闻言，望向我的眼中满是笃定的不信。我便越加肯定自己的猜想——蓉娘幽闭掖庭宫这么久，必是没有见过云熙半面。她看画中人，还保留着以前的眼光。
“她是荣妃。”在她怀疑的目光中我缓缓解释，轻浅的蹙眉：“长得很像先皇后。”蓉娘依旧默默，眼中却有泪光依稀。“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我将眉笔递入她温暖的手中：“好姐姐，烦请帮我。”
自此，蓉娘看我的眼神便多了一层含义。有了眉笔做介质，二人玩起你画我猜还算是交流顺畅。她日日为我匀面梳妆，我学她用胭脂勾勒花卉人物，日子逐渐过得顺畅，却也越加煎熬。
终有一日，张全带着御医前来为我把脉后，宣皇帝口谕当日酉时甘露殿御书房候见。蓉娘露出为我高兴的模样，我却知道，人生中新的一轮风浪即将来临。
甘露殿御书房真是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地方。今春门上换了一副春潮百花绣面的暗蓝色湘绣门帘，很称我这一身浅浅的藕荷色长裙，引得一个小宫女偷偷躲在柱子后面看了好几眼。我立在帘外，听见张全隔着那张硕大的山河图向内请示：“启禀皇上，宫女莫忘已在门外候着了。”
掖庭宫一路走到甘露殿很有些距离，我走得颇为辛苦。侯得久了汗水渗进背上的伤口，有点疼，整个人便有些晕乎乎。以至于张全从那张绣花大帘里钻出来传我进去的时候，脚步突然有了几分酿跄，就将以前的规矩全部忘到了脑后，径自转过作为门前隔断的山河图进了书房。
书房内果然没有什么大变样，桌椅板凳还在老地方，皇帝裹着一件玄色金线龙纹长袍在案前执笔，身边一个明眸皓齿的女子正为他研墨添香，见了我，原本温柔的面上闪过诧异。
我眼光扫过她发上成套的琉璃翠玉头面，即便做得精巧也不过是一方压发的华盛并几朵簪花，可见品级并不高，于是并不看她，只微微弯了膝盖。
“何人见了皇上怎不说话？”那女子见我如此怠慢，半是恼火半是不解，正要张口训斥，忽见皇帝搁笔，抬脸沉声道：“莹儿，你先回去吧。”
那女子闻言，立刻恭顺得施礼而去。衣角轻轻拂过我的身边，脚步微有踌躇，最终还是知机的没有停留。
“莹贵人刚进宫不久，没有见过你。”皇帝抬手示意我免礼，居然很有耐心的解释：“朕只是留她在上书房为朕研磨。”
我为他的语气中的温柔略略诧异，又听他道：“张全说你的嗓子彻底坏了，可是再不能说话了？”
“回皇上，奴婢可以说话。”喉间粗粝的摩擦感让我每说一个字都微微疼痛，但还是一字一句道：“奴婢嗓音难听，不配在皇上面前出声。”
这句话听上去已有几分怨气，果然皇帝默默片刻，蔚然叹道：“莫忘，你吃苦了。”
一股酸楚的怨气自心底盘旋而上。此时此刻我若是聪明些，该是含泪楚楚道：“有皇上这句话，奴婢即便是死了也值了——”。只可惜我知当如何却着实做不到，只能轻声道：“奴婢问心无愧。”又不甘心得带上就一句话：“可怜我哥哥枉死在沼狱。”
室内原本温和的气氛陡然将至冰点。
卧床将养期间，我把所有的时间都拿来睡觉。梦里几多人物来来去去，好不热闹。黑发玄衣的皇帝挽着花开正红的牡丹，眉目深沉的望着我，一晃神又变成慕容霆深情款款的双目，在我耳边情深意重：“——我等你。”
几步追去却看见泪光点点的云熙，上一刻亭亭而立欲语还休，下一刻拂袖便从兰池上的观花靠栏上一跃而下，坠落时不忘冲我招手：“莫忘，莫忘，你怎么不随我来？——”我急忙伸手去拉，眼前人影一晃变成伤痕累累的哥哥，面上挂着关切的神情问我：“妹妹乖，你饿不饿？”
我扑过去想要抱住他，却只见他越飘越远，带着一身血污盈盈笑道：“好好活着，记住了？好好活着！”
每每从梦中惊醒，便看见蓉娘一脸担心的望着我。她从不与我说话，但我看得出她眼中的同情与怜悯。有时候我望着她忙碌的身影，不由自主的想到素心。但素心是鲜活的，而蓉娘，像是一块落满了尘埃的干花，任凭自己被扔在角落默默无闻。
张全隔几天会带着御医来看我一次，每次来时都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我垂着眼帘，不愿再去揣测，该来的总归会来，不用急，也不用怕。
直到背上的伤口结出厚厚的痂，手脚开始有了力气，我趁着蓉娘扶我坐起的时候，抬手扣住她的下巴。蓉娘眼中全是惊讶，却没有半分反抗，由得我捏开她的牙关，露出里面的小半截舌头。
果不其然，一个人就算再怎么沉默寡言，也不会安静到终日无语，除非她是个哑巴。
我于是蘸着茶水在桌上写了个“蓉”字，蓉娘脸上露出羞怯的神色，做了个手势表示自己不识字。我默然，一个不能说话不会写字的宫女，能活在宫里必然是原因的。待到张全再来时，我粗哑着嗓子问他：“蓉娘的舌头是怎么回事？”
“姑娘怎么还有心顾念他人。”张全神色一次比一次憔悴，并不回答我，只唉声叹气了好一会儿这才道：“姑娘的伤已经将养了半月有余，该想想如何面圣了。”
面圣吗？虽然才短短十数日，我却有了时过境迁的感觉。他还要我做什么？他还能从我这里拿走些什么呢？于是闭上眼将头微微一侧。张全哪里不知道我的心思，咳嗽了一声清清嗓子缓声道：“圣上口谕，晓谕六宫，原宁妃殷氏心狠善妒，几次谋害皇嗣未果，罪大恶极，着褫夺封号降为更衣，幽闭云波殿，非诏不得擅出。”见我似有所动，连忙又道：“慧嫔娘娘揭发有功，复位慧妃，前日已被接回春晖殿了。”想了想低声道：“师傅这几日一直告病，圣上隆恩恩准他回乡养老。”
宁妃谋害的是哪位皇嗣，慧嫔复位靠的是揭发了何人，赵明德无端抽身而去——后宫的你方唱罢我登台一向留有余音久久不散，等着人心去揣度谋划。一出折子戏结束，后来者还要接着唱下去，哥哥的事总不能就这样完了！我张口低低道：“张公公，方便的话给奴婢带些胭脂水粉遮遮丑吧。”
张全闻言点头道：“这是小事，包在我身上。”见我神色淡淡，实在忍不住说道：“莫忘，你若是心里难受，就哭一哭吧。”
因他这句话我微微动容，望着他的眼睛诚心实意道了一声：“多谢。”张全待我的心意我早已明了，但我与他此生注定无缘。思来想去无以为报，便细细将伺候皇上的些微细节一一写了下来，趁着他晚间来送胭脂的时候递给他。果然他一看之下两眼放光，细细背诵了便当着我的面就着烛火将纸条焚毁，咬牙道：“我张全十二岁净身入宫，从刷恭桶倒夜香开始干起，二十多岁跟着师傅在御前伺候，根本不敢想还有出头的一日。莫忘，若真有这一天，我绝不负你！”
我点点头，望着他灯火下白皙清秀的面容感慨良多。皇帝身边貌似只有一个赵明德，可底下的打杂跑腿的小太监不计其数。张全能有现在的地位实属不易，赵明德一走，宫中多少人蠢蠢欲动，他若无些手段，想上位难于登天。
我目送张全面带喜色而去，一转头看见另一张惊喜难抑的脸，居然是蓉娘对着一桌胭脂水粉两眼放光。她眉目间带着满足的快乐，用细细的眉笔在我手背上勾勒出一朵活灵活现的迎春花，又极其熟练的晕开各色胭脂，将层层花瓣渲染出各色浅淡不一的红。
我这才发现，连笔都不会握的蓉娘，居然能用眉笔画出一手好画。
终日沉默的她难得跃出一丝鲜活，我不忍打断，便由着她为我妆面。十六绺长发挽成华丽繁复的鹿缳髻，眉色由浓转淡，一如远山含黛，唇色晶莹，殷红如血——铜花镜中惊为天人，只是昔日横波目，今朝也有这般古井无波的时候。眼前的女子双目如点漆，里面烧着一把看不见的暗火。蓉娘眼中闪出艳羡，翘着大拇指赞我。我接过她手中眉笔，仿着她的样子在纸上潦草勾出一个女子的眉眼样貌。画不算栩栩如生，却也有三分神似，蓉娘的脸色由红转白，我喑哑道：“这是我原来的主子。”
她闻言，望向我的眼中满是笃定的不信。我便越加肯定自己的猜想——蓉娘幽闭掖庭宫这么久，必是没有见过云熙半面。她看画中人，还保留着以前的眼光。
“她是荣妃。”在她怀疑的目光中我缓缓解释，轻浅的蹙眉：“长得很像先皇后。”蓉娘依旧默默，眼中却有泪光依稀。“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我将眉笔递入她温暖的手中：“好姐姐，烦请帮我。”
自此，蓉娘看我的眼神便多了一层含义。有了眉笔做介质，二人玩起你画我猜还算是交流顺畅。她日日为我匀面梳妆，我学她用胭脂勾勒花卉人物，日子逐渐过得顺畅，却也越加煎熬。
终有一日，张全带着御医前来为我把脉后，宣皇帝口谕当日酉时甘露殿御书房候见。蓉娘露出为我高兴的模样，我却知道，人生中新的一轮风浪即将来临。
甘露殿御书房真是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地方。今春门上换了一副春潮百花绣面的暗蓝色湘绣门帘，很称我这一身浅浅的藕荷色长裙，引得一个小宫女偷偷躲在柱子后面看了好几眼。我立在帘外，听见张全隔着那张硕大的山河图向内请示：“启禀皇上，宫女莫忘已在门外候着了。”
掖庭宫一路走到甘露殿很有些距离，我走得颇为辛苦。侯得久了汗水渗进背上的伤口，有点疼，整个人便有些晕乎乎。以至于张全从那张绣花大帘里钻出来传我进去的时候，脚步突然有了几分酿跄，就将以前的规矩全部忘到了脑后，径自转过作为门前隔断的山河图进了书房。
书房内果然没有什么大变样，桌椅板凳还在老地方，皇帝裹着一件玄色金线龙纹长袍在案前执笔，身边一个明眸皓齿的女子正为他研墨添香，见了我，原本温柔的面上闪过诧异。
我眼光扫过她发上成套的琉璃翠玉头面，即便做得精巧也不过是一方压发的华盛并几朵簪花，可见品级并不高，于是并不看她，只微微弯了膝盖。
“何人见了皇上怎不说话？”那女子见我如此怠慢，半是恼火半是不解，正要张口训斥，忽见皇帝搁笔，抬脸沉声道：“莹儿，你先回去吧。”
那女子闻言，立刻恭顺得施礼而去。衣角轻轻拂过我的身边，脚步微有踌躇，最终还是知机的没有停留。
“莹贵人刚进宫不久，没有见过你。”皇帝抬手示意我免礼，居然很有耐心的解释：“朕只是留她在上书房为朕研磨。”
我为他的语气中的温柔略略诧异，又听他道：“张全说你的嗓子彻底坏了，可是再不能说话了？”
“回皇上，奴婢可以说话。”喉间粗粝的摩擦感让我每说一个字都微微疼痛，但还是一字一句道：“奴婢嗓音难听，不配在皇上面前出声。”
这句话听上去已有几分怨气，果然皇帝默默片刻，蔚然叹道：“莫忘，你吃苦了。”
一股酸楚的怨气自心底盘旋而上。此时此刻我若是聪明些，该是含泪楚楚道：“有皇上这句话，奴婢即便是死了也值了——”。只可惜我知当如何却着实做不到，只能轻声道：“奴婢问心无愧。”又不甘心得带上就一句话：“可怜我哥哥枉死在沼狱。”
室内原本温和的气氛陡然将至冰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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