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天,冷得迅速,十二月的中旬,雪已经落下。

  1998年的第一场雪悠悠飘落时,B市里的人们正在酣眠。

  阿衡自小生活在南方,见过雪的次数五个手指数得过来。况且,每次下雪,还未等她反应过来,就已经悄悄停止,了无痕迹。所以,她对雪的概念很是模糊,白色的、软软的、凉凉的,还有,吃了会闹肚子的。

  这样的形容词虽有些好笑,但当思莞兴奋地敲开她的门,对她说“阿衡阿衡快看雪”时,她的头脑中确实只有这样匮乏而生硬的想象。因此,推开窗的一瞬间,那种震撼难以言喻。

  她险些因无知,亵渎了这天成的美丽。

  天空,苍茫一片,这色泽,不是蓝色,不是白色,不是世间任何的一种颜色,而是凝重地包容了所有鲜美或灰暗,它出人意表却理应存在,以强大而柔软的姿态。

  苍茫中,是纷扬的雪花,一朵朵,开出了纯洁。

  阿衡蓦地想起了蒲公英。

  那还是她年幼的时候。母亲攒了好久的布,给她做了一件棉布裙子,却被石榴汁染了污渍。邻居黄婆婆对她说,用蒲公英的籽洗洗就干净了。她盼了很久,好不容易等到春天,去采蒲公英籽,漫山遍野,却都是飞扬的白白软软的小伞,独独未见籽。

  那样的美丽,也是生平少见。只可惜,与此刻看雪的心境不同。当时,她怀着别样的心思望见了那一片蒲公英海,错失了一段美好,至今留在心中的,还是未寻到蒲公英籽的遗憾。

  绵延千里,漫漫雪海。

  下了一夜大雪,路上积雪已经很厚,踩上去松松软软的。街上的环卫工人已经开始扫雪,阿衡有些失望。

  “放心吧,会一直下的,不会这么快就停。”思莞知晓阿衡的心思。

  阿衡眯眼,望了望天,一片雪花刚好飘到她的眼中,眼睛顿时凉丝丝的。

  “思莞!”隔得老远,震天的喊声。

  思莞回头,笑了。呵,这组合难得,大姨妈和阿希凑到了一起。

  他们仨连同在维也纳留学的陆流,四个人一块儿长大,但只有这两个是万万不能碰到一块儿的。两个人在一起,没有一日不打架。打得恼了,思莞去劝架,苦口婆心,两个人倒好,勾着肩晃着白牙一起踹他,声声奸笑:“亲爱的思莞,你不知道打是亲骂是爱,爱得不够用脚踹吗?”

  他抹着眼泪向陆流呼救,那人看都不看他一眼,语气温柔若水:“谁让你管的?打死倒好,世界一片清静。”

  “达夷,阿希。”思莞用力挥挥手。

  阿衡看着远处的两人渐渐走近。

  两人一个白衣,一个蓝袄,个头不差什么。只是辛达夷比言希结实得多,在辛达夷面前,言希益发显得伶仃清冷。

  “我刚刚还跟言希说呢,前面看着那么傻帽的人肯定是温思莞,就试着喊了一嗓子,结果真是你!”辛达夷嘿嘿直笑,一头乱糟糟的发很是张扬。

  “滚!”思莞笑骂,但亲密地搭上少年的肩,笑看言希,“阿希,你今天怎么和达夷一起上学?你一向不是不到七点五十不出门的吗?”

  言希淡淡扫了思莞一眼,并不说话。

  他穿着白色的鸭绒外套站在雪中,那雪色映了人面,少年黑发红唇,肤白若玉,煞是好看,只是神色冷淡。

  阿衡看着他,感觉有些奇怪。

  言希好像有两个样子,那一日在他家,是霸道调皮无法无天的模样;今天,却是她与他不认识之时数面之缘的模样,冰冷而懒散,什么都放不到眼里去。

  “丫感冒了,心情不好,别跟他说话。”辛达夷觑着言希,小声说。

  “噢。”思莞点点头,便不再和言希搭话。

  言希心情不好的时候,绝对、千万、一定不要和他说话,更不要惹着他,否则,会死得很惨。

  这是温思莞做他发小儿做了十七年的经验之谈。

  可惜,辛达夷是典型的人来疯,人一多便嘚瑟。

  “言希,不是老子说你,大老爷们什么不好学,偏偏学人小姑娘生理期,一个月非得闹几天别扭,臭德性!”辛达夷见言希一直默默无害的样子,开始蹬鼻子上脸。

  思莞脸黑了,拉着阿衡躲到了一边。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白衣少年轻飘飘地靠近那不知死活,笑得天真满足的蓝袄少年,修长的腿瞬间踢出,兼顾快、狠、准三字要诀,白色的运动鞋在某人臀部印下了清晰的四十一码鞋印。

  某人一个趔趄,摔了个狗啃雪。

  众人叫好,好,很好,非常之好!

  这个姿势,这个角度,不是一般人能够踢出来的。

  “言希,武术?”阿衡小声问思莞。

  “阿希不会武术,只练人肉沙包。”思莞颇是同情地看了看屁股撅上天的辛达夷,意有所指。

  辛达夷泪流满面:“言希,老子跟你不共戴天!你他妈就会突然袭击!”

  言希冷笑:“我貌似跟你说过,今天不准惹我!少爷我心情不好,做出什么事来也不是自己能控制的。你丫别跟我说你忘了,刚刚喝豆腐脑的时候我重复了三遍!”

  辛达夷理屈,憋了半天,憋出一句话,咬牙切齿:“言希,你丫不要以为自己长得有三分姿色就可以踢老子!”

  思莞绝倒。

  言希微微一笑,十分无奈:“爹妈生的,少爷我也不想这么人见人爱的。”

  思莞爬起来继续绝倒。

  阿衡则呵呵笑着。

  阿衡对奶奶了解得很少,思莞只言片语,但她能感受到他对奶奶的怀念。

  奶奶是阿衡回到温家的前一年冬天去世的,爷爷虽是无神论的共产党员,奶奶却是个十分虔诚的天主教徒。她常常教导思莞要心存善念,宽仁对待人和物,因为万物平等,不可以撒谎,做人应当诚实,对待别人一定要真诚礼貌。

  思莞在奶奶的影响之下,也是忠实的信主者。

  阿衡知道时,倒并不感到意外。因为思莞就是这样的人,始终温柔礼貌、待人宽厚。在他眼中,没有美丑之分,只有善恶,他能够平静大度地对待每一个人。

  可是,就是这样一个未曾冲动过的少年,却在圣诞节前三天,失了踪影。

  准确算来,从那一天清晨起,阿衡就没有见到思莞。温家人起初只当他有事,先去了学校。

  结果直至第二天,少年还未回家,打给言希、辛达夷,都说没见过他。而思尔住的地方传来消息,说她也已经两天没回去了。家人这才慌了神报了警,央了院子里的邻居一起去找。

  阿衡被留在家中看家。她想着,觉得这件事实在毫无预兆,思莞失踪的前一天还在说说笑笑,没有丝毫异常,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呢?

  阿衡进了思莞的房间,一向干净的房间一片凌乱。刚刚,家人已经把他的房间角角落落翻了一遍,却未找到丝毫的蛛丝马迹。思莞一向干净,他回来看到房间这样,会不高兴的。

  阿衡想到思莞看到房间乱成这样,眉皱成一团的样子,摇头笑了。她开始帮少年整理房间。

  拉开窗帘,窗外依旧白雪皑皑,不过,辨得出是夜晚。

  今天晚上是平安夜,阿衡对洋节没有什么概念,只是思莞讲得多了,便记住了。

  平安夜要吃苹果,平平安安。

  思莞在外面,吹着冷风,有没有苹果吃呢?这么冷的天不回家,冻病了怎么办?多傻呀,有什么事不能好好商量。如果和她不能说,总还有妈妈和爷爷的。

  想着思莞也许马上就会回来,阿衡收拾干净了房间就去削苹果。

  可削完一个,想着爷爷妈妈也一起跟着回来呢,又多削了两个。

  端到思莞房间里时,阿衡的目光不经意扫到了墙上的挂历。十二月份,用黑笔画了一道又一道,最后停在二十二日。

  十二月二十二日,是奶奶下葬的日子。

  思莞曾经告诉过她,奶奶被爷爷葬在B市最大的教堂,但是,奶奶并不喜欢那个教堂,她最爱做祷告的,是一家小教堂,他说奶奶的灵魂一定会在那里。

  苏……苏东教堂!

  阿衡眼前一亮,穿上外套,便跑了出去。

  出了院子,招了出租车。司机一听去苏东教堂,摆摆手,为难了:“小姑娘,苏东那边结了冰,路滑,难走得很。”

  “叔叔,钱,我有!”阿衡从衣兜中掏出所有的零用钱。

  “哎,我说小姑娘,我这把岁数还贪你一点儿钱吗?”司机是个耿直的皇城人,有些恼了。

  “叔叔,别气。”阿衡急了,“我哥哥,在苏东,两天,没回家!”

  “噢。小姑娘,那这样吧,我把你送到G村,那里离苏东大概还有两里路,路滑了些,车过不去,但走着还是能过去的,你看成吗?”司机也是个好心人,皱着眉,向阿衡提议。

  阿衡十分感激,猛点头,上了车。

  可惜,平安夜,市区人特别多,车走不快。

  “叔叔,快,再快!”阿衡心中焦急。

  “再快,就开到人身上了!”司机乐了,觉得小姑娘说话有意思。

  “我哥哥,在苏东冷!”阿衡越急,嘴越笨。

  司机有些感动,看了阿衡一眼,温和开口:“成,咱再快一点儿,不能让你哥哥冻着!”

  等到了G村时已经是半个小时之后,阿衡交了钱,便匆忙向前走。

  司机从车窗探出头,对阿衡大声说:“小姑娘,一直向前走,看到柏子坡的路标,往右走三百米就到了!”

  阿衡挥手,笑着点点头。

  “姑娘,路上慢着点儿。”司机热心肠,遥遥挥手。

  她已走远,并没有听到,只是在雪中遥望着陌生的好心人,微笑着。

  阿衡本来对司机所说的路滑有了心理准备,可是,在狠狠栽了几个跟头之后,还是有些吃不消,但是心中一直胡思乱想,也就顾不得疼痛了。

  万一,思莞不在苏东教堂怎么办?

  万一,思莞不跟她一起回去怎么办?

  万一,思莞和尔尔在一起,看到她尴尬了怎么办?

  阿衡一路扶着树,终于找到柏子坡的路标。等在夜路中摸到苏东时,她全身已经被汗水和雪水浸透,黏在身上,很难受。

  苏东教堂,设计很独特,干净温暖的样子,像是阿衡在照片里见到的奶奶的感觉。但是,这个教堂几乎快要荒废了,毕竟这里离市区有些远,而且不如其他教堂的规模大。

  教堂的灯亮着,噢,不是灯,闪闪烁烁,应该是烛光。

  阿衡想要推门走进去,却听到熟悉的声音,是思莞。

  她笑了,放松下来。

  “尔尔,你说奶奶能听到我们说话吗?”

  往日的温和清爽语气中,有着对对方的信赖。

  “会的,奶奶的灵魂在这里,她一直看着我们。”

  听起来温暖舒服的嗓音。

  尔尔……吗?

  阿衡想要推门的手又缩了回来。现在进去,太冒昧,让他们再多说会儿话吧。

  “嗯,奶奶生前最喜欢这里,每年的平安夜,她都会带我们来这里。”

  少年笑了。

  阿衡有些遗憾,她也想见奶奶一面。在乌水,孩子们喊奶奶都是喊“阿婆”的,不晓得奶奶听到她喊她“阿婆”,会不会高兴?

  爷爷告诉过她,奶奶的祖籍就是乌水。

  阿衡无声地笑了,眸子变得愈加温柔。如果,她也有奶奶疼着就好了,她会做一个很孝顺的孙女的,她会给奶奶捶背、洗脚,做好吃的东西。

  啊,对了,就做乌水的菜,奶奶一定很高兴。奶奶也许会给她做好看的香包;会对她笑得很慈祥;会在别人欺负她的时候用扫帚把坏人打跑;会给她讲很久以前的神话故事……呵呵。

  “哥,如果奶奶活着,她也会不要我吗?”教堂里温柔的女声有些难过。

  那么,如果奶奶活着,她会喜欢她的到来吗?

  少年的声音有些发颤,轻轻开口:“不会的,没有人不要你!奶奶最疼你,你忘了吗?以前我和你拌嘴,奶奶总是先哄你的,对不对?”

  “可是,爷爷以前也很疼我,他现在还是不要我了。”

  思莞声音有些激动:“尔尔,奶奶临终前跟我说过,她跟爷爷一样,是知道真相的。她明知道你不是她的亲孙女,她在我们很小的时候就偷偷调查过阿衡的下落,但是她却没有把她接回来,一直到去世都没有,也没有去看她一眼,不是吗?”

  “啪”,她听到胸中什么碎裂的声音,那么冷的夜,那么炙热的伤口……

  她静静从墙角滑落到冰凉的雪地,全身冰凉透骨。

  阿衡,阿衡,她念着自己的名字,眼角一片潮湿。

  好难受,心里好难受。

  为什么,为什么每一个人都不想要她呢?

  为什么呢……

  她认真地当着云衡,被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骂着野种的时候,却没有办法反驳,因为他们没有错,他们说的是实话。

  她认真地当着温衡,被所有爱着温思尔的人遗忘着、痛恨着,却没有办法吵闹,因为他们没有错,温衡抢了温思尔的所有。

  这个世界,毕竟,先有温思尔,后有温衡。

  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痛恨过自己。

  为什么要存在?……

  为什么要明目张胆地存在?!

  她有人生,有人养,却……没人要。

  他们可以喜欢着她,可以善待着她,可除了她,他们永远都有更喜欢、更想要厚待的人。

  为了那些人,顺理成章地把她随手丢进角落里。

  那么难堪,像是垃圾一样,扔掉了也不会想起吗……

  “温衡?”一双冰凉的手放在了她的头上,声音带着鼻音。

  阿衡抬起头,看到了言希。

  少年穿得鼓鼓囊囊的,帽子、围巾、手套、口罩,一应俱全。

  阿衡看到他,有些尴尬,垂了眉眼,收敛神色。

  “思莞他们在里面?”少年指着教堂。

  阿衡点了点头。

  “哦。”少年可有可无地点点头,帽子上的绒穗一晃一晃的,映着黑黑亮亮的大眼睛,在雪中十分可爱。

  “那咱们走吧。”言希的声音,透过口罩传了出来,有些含混。

  “去哪里?”阿衡愣了。

  “回家。”少年简洁地回答,伸出手,轻轻地把阿衡从地上拉了起来。

  “思莞呢,尔尔呢?”阿衡糯糯开口。

  “我给温爷爷打个电话,一会儿派司机来接他们。你先跟我走。”言希伸了伸懒腰,有些懒散地把双手交叠背在后脑勺。

  阿衡点点头,转身看了看教堂,轻轻开口:“阿婆,再见。”

  言希淡淡开口:“她听不到的。”

  “为什么?”阿衡声音干涩,全身有些虚脱。

  这告别费尽她所有的力气。

  “她已经不在这个世界。”

  “她在,上帝身边?”阿衡轻轻仰头,满眼的苍茫。

  少年笑了,带着点哈气:“如果上帝存在,那她一定在你身边。”

  阿衡愣愣地看着他。

  少年却不再开口,走在雪中,身姿冷漠散漫。

  阿衡看着他的背影,觉得此刻,这少年比她还寂寞。

  言希忽然停了脚步,他穿得很厚,有些费劲地脱掉棉手套递给阿衡,微微笑道:“上帝从不救人,人却会救人。就好像男人在这种情况下,天经地义地维持风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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