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间事 第一章“爱你是一回事,钱是另一回事。”

小说:四月间事 作者:尾鱼 更新时间:2024-08-18 07:25:53 源网站:顶点小说
  卫来被冻醒的刹那,脑子里掠过一个念头:老子受够了,今天就南归!

  这是他在北极圈内度过的第四个月。彼时,他已经从北冰洋周边撤回到了拉普兰地区的密林,蜷缩在原住民萨米人废弃的一间kota(帐篷)内。帐篷跟印第安人的毡帐很像,尖顶圆锥,四围蒙着密叠的驯鹿皮、熊皮、毛毡御寒。他裹着兽皮,躺在半尺来厚的灰烬层中。睡前烧了篝火,躺下的时候犹有暖意,现在伸手去摸,灰烬都冷成了咬人的嘴,冷不丁咬上一口,半只手臂凉到发麻。

  是该南归了,四个月,尤其是后半程,见过的人一只手就能数过来。据说长期在极端环境中独自生活的人会出现幻象——昨天,他确信自己看到了一只驯鹿盘腿坐在地上抹口红。口红的品牌是香奈儿,色号99,正红,驯鹿抹完口红之后,扭头朝他嘟着嘴,像在索吻。

  卫来居然还对它的妆容做了点评:“你该打个唇线。”

  说完他就抱着脑袋蹲了下去,再不走,大概精神就要出问题了。

  他裹紧兽皮,从kota里钻出来。一夜风雪,这一刻出奇安静,半天上一道鬼魅幽碧的极光,蛇行样扭曲进橘红色铺天盖地的霞。高大的赤松被一层一层的冰雪塑形、压低头、压弯腰,个个身材臃肿,像巨人、妖灵、排列到天尽头处的森森白骨。

  萨米人相信,天上有一只火狐狸,它在夜空奔跑,用尾巴拍打雪花,于是出现了极光。

  而在中国人看来,天现异彩,那叫祥瑞之气。

  国人做事讲究,安门纳彩、驾马造屋都爱选个好日子——决定南归的这一天,满天祥瑞,意头不错。

  踩着齐膝深的雪,卫来一路向南,徒步走出拉普兰森林,运气好的时候,会搭到一程哈士奇狗拉的雪橇。

  松了那口绝不能死在雪原的气,生物钟开始紊乱,精神时刻恍惚,像生育过的女人一孕傻三年,说话做事云里雾里,三餐在粗糙的比萨饼、过时的意大利餐和驯鹿肉、冰啤间来回切换,回到首都赫尔辛基的时候,他能清晰记得的,只有两件事。

  一是,路过罗瓦涅米的圣诞老人村时,他对着标志北极圈的灯柱鞠了个躬,好像还说了声“再见”。有游客避在一边偷窥他,他听到有人评论他是野人。

  二是,搭了一辆满载挪威云杉的拖木大货车。芬兰是号称有五百万伐木工的国度,这样的拖木车很常见——驾驶室里不够坐,他裹着兽皮翻进车后斗,在刺鼻的树木气味间躺倒。后半夜的时候司机上来拍打他,大意是只能送到这儿了,他听见了,但困得睁不开眼,也没起身,含糊地说:“那把我扔在这儿就行。”

  司机没办法,招呼了同伴,一个抬头一个抬脚,抛尸一样把他扔在路边。他半张脸贴着泥,一觉睡到天亮。

  不过,回到赫尔辛基,远远望见高处乳白色路德宗教堂的时候,他一下子回血了。

  耳聪、目明、思维敏捷,鼻子能嗅到远处刚出炉的肉堡的味道,血管里的血也像边上桑拿房里的滚水,开始翻沸。

  回到老地方了。有人讨厌这里,觉得它清冷、暗淡,像实施开放政策前的苏联;有人喜欢这里,觉得这个被波罗的海环拥的城市有着田园般的诗情画意。

  时间是三月末,赫尔辛基还扫在冬天的尾巴里,阴冷、昏暗。卫来裹了裹那块邋遢污脏的兽皮,走过混凝土的公寓楼、橱窗蒙尘的店铺、成人用品商店和泰式按摩院。

  街道空荡荡的,没人围观他,他一路走进那间位于地下的、埃琳开的酒吧。

  酒吧的名字叫:wecareabouttheworld(我们关心这个世界)。

  全英文的店名,甚至没有用当地通行的芬兰语或瑞典语写一道。这里进出的是世界各地的面孔,充斥着或明或暗的交易。麋鹿说,这酒吧是浮在赫尔辛基皮肤表面的漩涡,不了解的人要绕着走,了解的人自然进来。

  卫来推门进来。

  白天,酒吧没有生意,只开了一盏壁灯,幽暗的灯光笼罩着吧台上立着的迷你水母缸,里头浮游着两只通体透明的海月水母。缸里打碧绿的光,水母拖着长长的触须,像浑身泛着磷光的幽灵。

  水母缸的后面,有一张被水流、光和玻璃合伙扭曲了的脸。她大概也隔着这重扭曲看到了卫来,诧异地抬起头来。

  那是埃琳。

  埃琳是个年轻的德国女人,顶一头红发,很像著名的德国电影《罗拉快跑》里的女主角,脖颈上文了一条绕颈一周的、很细的眼镜王蛇,蛇芯子正吐在咽喉的微凸处,每次讲话,蛇芯都好像在咝咝抽动。

  但实际上,侵略性的外表之下,埃琳是块堪称温和的白板。

  她看着卫来,疑惑而又警惕,一只手探向吧台下方,那里藏着一把俄制马卡洛夫手枪。

  卫来知道她没认出自己,或者把他当成了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他头发乱糟糟的,几乎跟多日没有剃过的胡子长到了一处,如同两丛灌木狭路相逢;脸上有擦伤,泥色浸到皮肤里,水洗不掉;穿得不伦不类,兽皮的馊霉味杂糅着血腥味,提醒他不方便举火的那两天茹毛饮血的生食日子。

  他的喉结滚了一下,说:“我。”

  埃琳一下子瞪大了眼睛:“daing?”

  卫来是他的中文名,英文名dae”的意思,当我们讲“daing”的时候,我们不仅在陈述“你来了”这个事实,我们还叫出了你完整的中文名字。

  所以埃琳现在,是在叫他的名字。

  卫来点头:“钥匙。”

  他的公寓是麋鹿的房产,在这幢楼的顶楼,外出时,钥匙通常交给埃琳保管——仅仅是保管,埃琳从未兴起过帮他整理房间、打扫卫生或是更换床单的念头,尽管她一直强调自己很爱他。

  埃琳仍在震惊中,只用两个指尖拈着钥匙递过来。卫来趋身靠近的时候,她脸上露出复杂且嫌弃的神色,像是怕挨到他,几乎是把钥匙扔过去的。

  卫来伸手捞住。

  埃琳说:“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卫来回答:“你在北边过四个月,也这样。”

  这不是真心话,埃琳这样的,四天都挨不过去。

  他转身离开,楼里没外头冷得那么凛冽,他边走边把兽皮脱下。

  埃琳在后面叫:“卫!”

  卫来回头,她迎上来,又被熏回两步,脸色郑重,甚至带一点恼怒。

  “卫,你最好恢复以前的样子。你知道,我爱你,主要是爱你英俊的脸和身材……”

  说到“英俊”的时候,她迟疑了一下,觉得对着眼前这张脸说出“英俊”这两个字都是对英俊的亵渎。

  “……总之,你现在这样,我没法爱。”

  上楼的电梯在狭长的走廊尽头,过去的时候会经过保安室。公寓楼只配一名保安,是个叫马克的德国人,秃顶,胖得很有规模,以至于穿过保安室的门都困难——所以大多数时候,他都待在玻璃窗后的桌子边,或者趴着睡觉,或者吃饭。

  卫来经过的时候,马克正举着餐叉,专心磨切盘子里的巴伐利亚白香肠。他感觉到有团黑影从窗前经过,为尽保安的本分,打了声招呼:“moi!”

  打招呼的时候他没抬头,发音不准的那声moi带着唾沫星子,都招呼在香肠身上。

  卫来觉得,不管此刻从窗前经过的是杀人犯、棕熊、外星人还是幽灵,马克都不会留意的——他只是一个配备、陈设、住客的心理安慰。

  在漫长的公寓保安生涯里,马克只“挺身而出”过一次。

  那是圣诞节,半夜,有两个人在公寓的三楼杀了人。他们并无所谓,往尸体上浇了一杯啤酒,一左一右挟着尸体出来,权当挟了个酒醉的朋友。

  尸体只穿了一只鞋,另一只脚光着,脚尖刮擦地面,身后一行混着啤酒味道的血迹。

  那时候的马克还没这么胖,他远远看到有人过来,觉得节日该有节日的气氛,于是在两人一尸临近的时候,蓦地从门里探出头来,大叫:“圣诞快乐!”

  他得到了难忘的圣诞礼物:以为事发的凶犯捅了他一刀。

  这一刀让他的工作合约得以长久延续,因为马克对外宣称,他是为了保护住户抓住凶手,所以勇敢地冲了出去。

  他爱怎么说怎么说,反正凶手最终也没被抓到。

  电梯是老式的,很窄,需要手动开关铁丝门,角落里扔了卷报纸,被踩过许多次,鞋印间露出黑体加粗的印刷词加感叹号。

  ——ransom(赎金)!

  大概是哪儿又发生劫案了。

  四个月没看新闻,这世界大概又死了很多人,又新生了很多人,又有很多钱从一些人手上流到另一些人手上。

  日光之下,本无新事。

  房门打开,一股无人居住的味道。

  卫来从不给房间做修饰,屋里只有最必需的用品,满足最基本的居住需求。用他的话说,离开的时候不会不舍,回不来也不会惦记。

  谁会惦记一间近乎空荡的房子?

  他关上门,脱光衣服,地上撂下的一层一层,之前还是他的第二层皮,现在软瘫成流浪汉都不捡的垃圾。

  进了浴室,莲蓬头打开,水管里先嗡了一阵,像吃坏了肚子,然后热水引上来,喷出花洒。

  十分惬意,上次洗澡还是在冰湖。

  第一层剃须泡沫没起沫,脸颊和下巴流下黑色的水,低头看,身上漫延着条条污脏的细流,在下水口汇总成一处,打着漩涡。

  剃须,用电推推短头发,黑泥长进皮肤的纹络,只能拿刷子蘸上肥皂去洗刷。水流哗哗不断,肥皂打到第三遍才算是洗褪脏色,以至于他自己都诧异:怎么忍过来的?

  转念一想,其实也没忍,在那种环境下,没得选。

  关上蓬头,浴室里忽然安静下来,热蒸汽消散,即便有暖气,凉意还是瞬间裹住了全身。卫来在腰间裹了条浴巾,走到镜子前头,伸手抹去镜面的雾气。

  男人的脸,棱角分明,下巴泛着剃须后的暗青,赤裸的肩颈,肌肉结实铁硬。

  眼锋很冷,不排除是这些天给冻的。

  眼神很亮,不浊,鱼能明目,可能跟这些日子吃多了冰湖的鱼不无关系。

  薄唇抿起,据说薄唇的男人无情,这话不对,他并不十分无情,只不过对什么都不太深情罢了。

  不得不承认,还是现在的自己看起来更顺眼一点,埃琳见了,大概会重新爱上他的。

  卫来把换下的衣服装袋,扔进楼道间的垃圾通道。闸口关合的刹那,他忽然有点不忍,耳朵贴上墙,听到垃圾落到底的闷响。

  像是种宣告,所有的印记表证洗的洗扔的扔,一段日子就此过去。

  回房,拉帘,睡觉,躺上床的刹那,手机响,麋鹿发来短信。

  ——明晚十点半,老地方。

  他说了声好,就好像麋鹿能听到,然后关机,眼皮千斤重,顿入黑甜。

  睡得很死,窗外,赫尔辛基下起又一场冻雨。

  这一觉超过二十四个小时,醒来的时候,暮色趴伏在城市上空,只剩下一些露着白的边缘没有遮盖完全。

  卫来拉下天花板窗连着的铝合金折叠梯,带着烟和火机上了阁楼。阁楼地板上积了薄薄的灰,倒着他上次离开前喝光的一罐啤酒。斜坡顶开大的天窗,为防冷和隔音,用的双层玻璃。他从里头推开,抓着窗框翻上了斜坡。

  城市声浪铺天盖地而来,卫来踏着覆瓦走了两步,坐倒在冷湿的斜顶上,点着了烟。

  低头看,赫尔辛基像一口刚揭开盖的蒸锅,人气弥漫。

  卫来对“人气”有自己的理解:大多数人的身高都在两米以下,人会发出体味、气息,会说话、打架、交流情感、歇斯底里、要死要活。所有这些都要用到气,而所有的气都在两米左右的高度里杂糅、流转、沸腾、翻覆。所以大气层的正确划分应该是:地气层,人气层,空气层。

  麋鹿和可可树都跟他上过高处俯瞰“人气”,也问过他同样的问题。

  ——到底能看到什么?

  卫来回答:“能看到很多故事,发生的、发酵的、消失的。”

  可可树:“胡说八道。”

  麋鹿:“你们中国人,就是这么奇妙。”

  天黑下来,东北方,赫尔辛基中央火车站的巨型人像手中捧着的球灯亮起,卫来在覆瓦上摁熄烟头,翻窗回房。

  再次推开酒吧的门,是晚上九点,酒吧里放着killingmekillingyou,死亡金属乐队的歌。靠门的角落里有个老头儿在卷大麻,边上等待的年轻人迫不及待,目光灼灼。

  卫来径直走向吧台处的埃琳。

  果不其然,埃琳目光里带惊喜,笑意大盛,那一声“卫”叫得情意无限,连脖颈上文的眼镜王蛇都柔媚成了江南烟雨里初见许仙的白素贞。

  卫来拖了高脚吧凳坐下,从怀里掏出钱包:“羊角包、冰啤、伏特加、红酒。”

  埃琳先给他打冰啤,啤酒杯推过来的时候,卫来正把钱包口朝下用力一抖——

  只掉下来一枚硬币,在吧台上滚出一条直线,撞到水母缸,饮恨倒伏。

  是欧元,币面上半幅欧洲地图,边上有“50eurocent”的字样。

  0.5欧,约合不到4块钱人民币。

  埃琳警惕心起,啤酒杯停在半道。

  卫来说:“赊账。”

  “你的钱呢?”

  “花了。”

  “那么多钱!”

  “花了。”卫来列举要花钱的地方,“我包过破冰船,把结冰的港口破开一道口子,很壮观,像巨大的楔子嵌进北冰洋。我拍照了,想带给你看,但后来零下三十度,相机冻坏了。”

  他笑,拍埃琳的手背:“你不是爱我吗?赊次账吧。”

  埃琳很有原则:“爱你是一回事,钱是另一回事。”

  卫来觉得情人还是中国的好,爱你爱到心肝脾肺肾都血淋淋地掏出来——他咬牙切齿:“我真看不出来,你爱我到底爱在哪儿了。”

  和卫来初见的时候,埃琳还没有开酒吧,对卫来说的第一句话是:“你是日本人?”

  她清楚记得,卫来的脸色有点阴沉,顿了一会儿才说:“中国人。”

  中国?那是哪儿?埃琳的世界地图里,只有德国、北欧和包围着的一片海陆蛮荒,黄色人种她只知道日本人和印第安人。

  为了更接近卫来,她觉得有必要了解一下中国,当晚回家路过音像店的时候,她问老板:“有关于中国的电影吗?要很有名的,新一点最好。”

  老板撅着屁股在脚边的纸箱里翻检了一阵,递了一张给她,语气很肯定:“这个,很有名。”

  那是张艺谋的电影,《一个都不能少》,讲述了农村、文盲、贫穷、展望,在欧洲拿了不少奖。

  埃琳看了两遍,以为这么简单就能把中国咀嚼透彻。第二天见到卫来时,她一副对中国很熟悉的样子,问他:“你小时候上学,要翻几座山啊?”

  卫来当时在抽烟,好大一会儿没说话,烟头搁在啤酒杯边,累积的灰烬嚯一下倾翻在酒里。

  然后他看着她,一字一顿:“你真该多看看新闻,关心一下这个世界。”

  埃琳同意让卫来赊账,出于两个原因。

  一是卫来信用良好,从来没有真的欠账;二是因为他说,今晚就会来活。

  来活等于来钱,他上一次来活,带回来鼓鼓囊囊的一包钞票,一次昂贵且变态的北极圈度假后,变回穷光蛋。

  这不是正常的生活态度,埃琳忧心忡忡,她隔着酒吧的乌烟瘴气看向坐在不远处的卫来,决心要找个合适的机会,劝一下他。

  卫来揪了块羊角面包,蘸撒在餐盘里的盐,送进嘴里的时候,边上凑过来一个身材妖娆的女人,穿裹身的黑色短裙,眼影浓重,黑里泛金,像埃及艳后。

  声音性感而沙哑:“不请我喝一杯?”

  卫来说:“好啊。”

  埃及艳后嫣然一笑,腰肢扭动,驾轻就熟地旋身坐进他怀里,蕾丝的领口开得很低,一道乳白色挤压下的深沟嵌进他眼底。

  像破冰船楔开的那道口子。

  女人伸手挂住他脖子,红唇挨近他的脸,将到而未到时,卫来忽然控住她,说:“别动。你是不是用的香奈儿的唇膏?”

  色号99,正红,怎么那么像在拉普兰森林里看到的那只驯鹿的嘴唇呢?

  埃琳冷眼旁观,以为这戏会转成两人相拥离去,谁知五分钟后,埃及艳后端了一杯酒离开,寻觅新的目标。

  她心下窃喜,端了份起司蛋糕过去:“送的。”又问,“没看中?”

  卫来说:“有情况啊。”

  埃琳好奇地凑近,他压低声音:“我这趟冻得有点狠,这样的女人在怀里,我都没什么反应。我得恢复适应一下。”

  老祖宗没骗他,饱暖思淫欲,四个月饥寒交迫,他没怎么想过女人,埃及艳后这样的段数,他的脑子里冒出的都是芬兰旅游风景片。

  埃琳恨恨:“也许冻坏死了呢。”

  卫来拿羊角面包使劲擦盘子里剩下的盐:“怎么这么狠呢?冻坏死了,你能得什么好处?”

  埃琳还想说什么,墙壁上的挂钟忽然报时。

  十点,酒吧高处挂悬着的三面液晶背投电视同时开启。

  埃琳的酒吧叫“wecareabouttheworld”,不是没理由的:每晚十点,酒吧会播报世界新闻。

  常客都知道这规矩,也乐于遵守,不管是泡妞还是k粉,到十点时,必然停止一切,全情投入。

  其实他们中的大多数,出了这酒吧,可能连新闻频道都没开过。

  卫来看得很有滋味,四个月不通音讯,每一条新闻都像一根输血管道,把现实的世界汩汩输进他闭塞干涸的血管。

  日本地震,印尼火山口在喷烟,美国校园枪击,车臣恐怖分子头目被俄击毙……

  又一条。

  “今天是沙特油轮天狼星号被索马里海盗劫持的第七天,船上25名人质仍无消息。据知情者透露,海盗方面开出了2000万美元的赎金要求……”

  2000万!美金!

  卫来没法不想到自己的0.5欧。

  真是……还不如去做海盗。

  快到约定时间,卫来离开酒吧,埃琳在幽暗的走廊里追上他:“卫。”

  她与平时不同,不调笑、不气、不恼,神情郑重,带一丝无奈和低落,说:“你不能再这样了。”

  女人是天生的劝说者,端着年轻的脸,说出的话却像活了一百岁那样老成:“你对将来没有计划吗?也该存点钱,娶个喜欢的姑娘,买大的房子,过安定的生活。我希望看到你好,毕竟,你是我这辈子唯一爱过的男人。”

  埃琳讲的是实话,她在爱慕卫来的过程中,某天醍醐灌顶,发现自己其实喜欢女人——无契机,也无铺垫,只能用开窍较晚来解释。

  卫来沉吟片刻——想断然终止某个话题,必须真诚恳切。

  他回答:“我知道勤恳、上进、安定是普世价值观,但世界这么大,你得允许有人脱轨。”

  说完他退后一步,向埃琳鞠躬,彬彬有礼,然后转身离去。

  非亲非故,有人诚心为你打算,理当感激。

  他没有计划,得过且过,千金散尽还复来,乐得脱轨,也不想去扰乱轨道之上认真生活的男男女女。

  出公寓楼,沿街道直走,到尽头后左拐,地砖被沿街的灯光洗得水亮,灯柱下停着一辆破旧的大众。

  麋鹿站在车旁翘首以盼,看到他时眼睛放光,几乎是扑过来的:“daing!mychristmastree!”

  圣诞树是卫来的绰号。

  卫来大踏步上前,在麋鹿近身的刹那一手控住他脑袋,原地把他抹了个圈,然后绕过他,坐进车子副驾。

  车里温度适中,适合议事长聊,或者睡上一觉。

  麋鹿兴奋地钻进来。

  “卫!你平安回来了!天知道,我把《荒野生存》看了三遍!有一天晚上梦见你死了,我哭得死去活来——我发誓,伊芙死了,我哭得都没这么伤心!”

  卫来无言以对。伊芙是麋鹿的太太,为他生了一子一女,这不是关键,关键是:伊芙不但仍健在,而且身体健康,再活三四十年不成问题。

  麋鹿是卫来的代理人。

  美国黑人,三十五岁,饶舌歌手的长相。话多,精力无穷,狂热地爱着中国,认为世上最美味的食物是中国的饺子,因为:饺子可以有一万种味道!

  他的语言天赋不错,近年尤其用功钻研中文。卫来平时难得有机会说中文,但在和麋鹿对话的时候,中英文可以经常串换,而且麋鹿致力于学习最地道的中文俚语,时不时冒出一两句,不管理解得对不对,听来总归亲切。

  某次他问卫来:“中国人说,好吃莫过饺子,好玩莫过嫂子。饺子好吃我知道,但是嫂子……为什么好玩?”

  卫来沉默半晌,答:“你个臭流氓。”

  又某次,他问卫来:“你们好像瞧不上‘姐夫爱小姨’,但是姐夫和小姨本来就是一家人,不应该相亲相爱吗?”

  卫来沉默半晌,答:“你个臭流氓。”

  麋鹿的中文和意会能力在卫来的骂声里茁壮成长。

  四个月不见,麋鹿对他的关爱如同拉普兰的大雪骤降,短时间内没有止歇的意思。卫来懒得听他啰唆,目光落到挡风玻璃前立着的牛皮信封上:“客户资料?”

  麋鹿习惯把客户资料放进绕线封扣的牛皮纸信封。

  卫来伸手去拿,麋鹿说:“不不,不是,是这个。”

  他从座位底下抽出另一份,郑而重之地递过来:“特意为你选的。”

  一式的信封,从外表看没什么不同,卫来试了下厚度,像是张照片。

  他先不拆:“特意为我选的?”

  “我了解你们中国人,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

  懂了,这客户应该是中国人,或者至少是华裔。

  卫来解开绕线:“那你还不是特别了解我们,我们还有个词叫‘杀熟’,自己人坑自己人,从来不手软。”

  他抽出照片。

  车内灯光很暗,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照片抽出的刹那,卫来觉得眼前似乎亮了一下。

  他下意识夸了声:“漂亮。”

  照片上是个二十六七岁的华裔女子,伏在楼梯上抽烟,头发到肩膀,发梢处略卷,没什么表情,目光恰与镜头相触。

  她眼睛里藏着一个世界那么深。

  照片留白的地方用记号笔写了两个字:岑今。

  麋鹿斜乜他:“小心哪,男人起初只是爱上了个酒窝,接着就把整个娘儿们都娶回了家。”

  卫来盯着照片看:“太小看我了,首先,她还没漂亮到让我神魂颠倒;其次,我有职业操守,接了单,她就是客户,我不跟客户发展除了钱之外的任何关系。”

  顿了顿,他又说:“目光不柔,应该经历过一些事。”

  他把岑今的照片立放在挡风玻璃上。

  路灯的光从外裹入,照片上的女人浸入黑暗,面目模糊。卫来问:“这个……岑小姐,人怎么样?”

  麋鹿是业内最吃得开的私家保镖代理人之一,麾下两张王牌,圣诞树和可可树。

  王牌可以挑拣客户,可以私定规矩,不管这规矩有多离谱——比如可可树的规矩是:绝不接发际线到肚脐之间长痣的客户的单。

  莫名其妙,人家长痣,干你鸟事?

  相比可可树,卫来省心得多,只一条:不保护人渣。

  理由是:流汗、流血甚至赔命去保护人渣,那是逆天行事,不符合中国人敬天的习惯。

  中国的一切都是好的,麋鹿点头如捣蒜:“那是,那是。”

  现在卫来问起岑今“人怎么样”,那就是有接单的意向了。

  麋鹿早打好腹稿:“卫,人都是复杂的……你是先听她好的地方呢,还是不好的?”

  “不好的。”

  “那你耐心点,不管前面怎么样,听到最后,你绝对会接单的。”

  卫来笑了一下。

  凭什么绝对?爱无永恒,情无永炽,世事无绝对。

  车外空城一样安静,这么久了,行人都没经过一个。

  “岑小姐曾经有个未婚夫,婚礼前夕,她被捉奸在床。婚事告吹之后,她未婚夫一时想不开,吞了药,幸好救得及时,没死。”

  这是私事,卫来不想置评。对比岑今,他反而更看不上那个未婚夫:大丈夫何患无妻,这样的女人,早撇开早好吧。

  麋鹿的话锋转得雀跃:“但是,上帝是公平的。她的未婚夫在医院里遇到新人,第二年就结了婚。宣誓的时候他说,感谢上帝没让他为了错的人死掉,才能最终等到真爱。”

  边说边递了张照片过来,用意明显:就算岑今操守欠奉,上帝也已经对可怜人做了弥补。

  照片上,高大俊朗、书生气十足的华裔男人拥着小鸟依人的妻子,爱意满满,养眼登对。

  卫来示意麋鹿往下说。

  “岑小姐……还是一桩谋杀案的嫌疑人。”

  说到这儿,麋鹿故意停顿,想诱他追问,卫来不吃这饵,安坐如山。

  麋鹿只好继续:“好在证据并不充分,很快洗脱嫌疑。”

  “什么案子?”

  “一个法国富商,被注射毒素死亡,现场保险箱大开,不清楚具体丢失了多少财物。警方判断是谋财害命。岑小姐之所以被卷进来,只不过是因为那天晚上,她是访客之一。”

  “只不过”三个字已经表明了立场:麋鹿努力要把关于岑今的不好传闻筛抖干净,即便略沾,也是“殃及”。

  卫来倒是对注射毒素这一节更感兴趣:“什么毒?”

  “听说是……河豚毒素。”

  卫来意外。

  麋鹿会错了意:“我也觉得贵,河豚毒素纯品国际市价每克20多万美元,普通的毒剂注射照样能致命,何必呢。”

  卫来说:“因为它毒。”

  河豚毒素(ttx),毒性比剧毒的氰化钠还要高1200多倍,致人神经麻痹、腱反射消失,最终呼吸肌瘫痪而死亡。更恐怖的是,ttx被大脑的血脑屏障阻挡,无法进入大脑,中毒者虽然不能讲话、不能动,在死亡过程中却始终头脑清晰,清楚地知道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

  始终头脑清晰……这可怎么得了,想想都毛骨悚然。

  岑今应该还有其他的“不好”,但在麋鹿看来,都是些人类的通病,不值一提。

  他迫不及待,要把岑今光亮的一面灿灿捧出。

  “岑小姐曾经是国际援非组织的成员。索马里军阀混战期间,她帮助联合国部署对难民的救济粮发放。后来她去了卡隆,那之后不久,卡隆发生了震惊世界的种族大屠杀。”

  卫来皱眉,卡隆屠杀,他好像听说过。

  麋鹿冷笑:“你们不关心,非洲发生的事,不管是战乱、饥荒、冲突还是屠杀,你们都觉得是外星球的事。”

  大概因为自己是黑人,麋鹿说到这一节,忽然口气不悦。

  卫来有点印象了,卡隆很小,面积不到两万平方千米,是非洲面积最小但人口密度最高的国家之一,分胡卡和卡西两大种族,种族冲突频仍,前些年还曾引发内战。

  “是不是被定性为反人类罪的卡隆屠杀?那是六年前的事了吧,可可树提过这件事。我记得,联合国后来还专门设定了纪念日。”

  “就是那个,联合国无作为,西方国家集体失明,媒体轻描淡写地说是部落冲突,全世界都抛弃了卡隆。两个月时间,卡西族被杀害超过二十万人。只有少数国际救援组织冒险救助难民,像红十字会、无国界医生……”

  卫来心中一动:“岑小姐……当时没有撤出?”

  麋鹿点头:“她留下了,和几个志愿者在一所小学校里建立了人道主义保护区,和胡卡暴徒对峙抗争了一个多月,最终庇护了175名卡西族人的性命。离开卡隆的时候,她被总统授予国家友谊勋章。”

  卫来坐直,收起身上的松垮。

  他保护过各种人,业界泰斗、行业精英,“英雄般的人物”、“不屈不挠的斗士”,但那都是颂词和赞誉的称谓,岑今这种背景的,真正第一次。

  “她需要保护?”

  “前两天,她收到一只……死人的手。”

  麋鹿说,那是只成年白种男人的手,风干,虎口处有牙印旧伤,手里拈着一张折叠卡片。

  卡片素白、精致,边缘镂空雕花,卡封上有烫金的祝福语,自带香氛,一如任何一家精品店出售的高档贺卡。

  快件盒打开时,那只诡异的手被扭曲成固定的姿势,正递出卡片,形同邀约。

  翻开卡封,里头是一行字。

  ——下一个死的就是你。

  麋鹿喃喃:“如果是我,为了掩盖笔迹,会从报纸上剪下对应的铅字贴成一句话。”

  但对方并无遮掩的意思:那行字是手写的,笔画流畅。

  卫来问:“报警了吗?”

  “报了,乐观预测,十年能破案吧。”

  一只手,风干,易携带,方便辗转,可能来自有白种男人生活的任何地方,多少无名尸体都找不到身份来配,何况只是只手。

  “那位岑小姐,什么反应?”

  “没什么反应。”

  卫来以为自己听错了。

  麋鹿补充:“真没什么反应,报警都是钟点女工帮她报的。她自己说,收过发臭的猫尸、浇满血浆的人头蜡像、浸在福尔马林里的乱蓬蓬的头发,相比较而言,一只风干的手还算是克制,至少没有让人作呕的味道。”

  卫来半天说不出话。

  这么浓烈且密集地遭人记恨,总得有个原因吧?

  麋鹿说:“应该跟她的职业有关。”

  “因为援非帮助难民?”

  这种事,很得罪人吗?

  麋鹿摇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知道的,很多从战地撤出的人都有严重的心理创伤。岑小姐离开卡隆之后,就彻底退出了援非组织。现在她是个……”

  他皱着眉头,试图给出比较准确的说法:“撰稿人……社评家,对,自由社评人。”

  “风格犀利的那种?”卫来心里有点数了。

  犀利这个词用在这儿太温柔了,麋鹿干笑:“写的文章跟冰锥似的,唰唰捅你十几个血窟窿,血滋滋往外喷的那种。”

  “都捅过谁?”

  “意大利的黑手党、哥伦比亚的毒枭、做残酷动物实验的奢侈品公司、政府高官、贪贿的警务人员、宗教极端组织成员……”

  懂了,她收到什么都是正常的。

  卫来对岑今的感觉有点变味了。

  勇气固然可嘉,但螳臂当车这种行为他并不欣赏——他支持实力说话、运筹行事,集中力量,重点击破。除非她身后有一整个排的雇佣军保护,否则这样不管不顾地对着全世界黑手放乱箭,除了置自己于危墙之下,意义何在?

  社评人也得惜命吧,毕竟过日子为第一要务。

  麋鹿看表——他戴儿童塑料手表,表盘指针头都是米老鼠的。

  “没问题的话咱们现在就过去?快到约见时间了。”

  再具体的,麋鹿也不清楚,业内中间人给搭的线,讲明要王牌,透露了几个关键词:面谈、保密、钱不是问题。

  卫来觉得这单可接。

  工作而已。

  车上大路,终于间或见人,也偶尔遇车。有时遇到对开车,对面的车灯晃得全世界忽然明亮。

  麋鹿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说话。

  “钱又花完了?”

  “嗯。”

  “不花完你也不会出来接单!”

  麋鹿一副怨懑的、恨其不争的口吻:“你看人家可可树,买屋买车、炒股炒汇,穿得比客人还气派。”

  这事卫来有耳闻。可可树几次出单,浑身名牌,衬得边上低调的大佬像个男仆管家。客人投诉过一次,可可树慢条斯理地回答:“个人兴趣爱好,管得着吗?”

  但他何必要向可可树看齐?人各有志,一山不学一山形。再说了,树种不也不同嘛。

  卫来岔开话题:“依你看,岑小姐这次的死亡威胁最可能来自什么人?”

  职责所在,他想大致圈划个可疑范围。

  麋鹿看过岑今近期发的社评,心里有个揣测:“她近两个月,连着四篇文章,都是反对非洲某些地方的女性割礼。”

  附近有车摁喇叭,喇叭声和麋鹿的声音冲撞,撞进卫来耳朵里的句子零碎不全。

  ——她近……四篇文章,反对……非洲……割礼……

  割礼这词,卫来倒是常听到,但没做过研究:“那是……男人割包皮?这她也反对?”

  麋鹿加重语气:“女性割礼。”

  “女人有什么好割的?”卫来想了半天,觉得无从下手。

  麋鹿顿了几秒才开口:“一般是在女孩四岁到十岁之间进行,用刀片割掉外阴,把伤口用线缝起来,以确保她在婚前都是处女。行过割礼的女人行房时不会有快感,伤口会撕裂,非常痛苦,但据说这样可以保证她们对丈夫的忠贞。”

  说到这儿,麋鹿目光斜溜,落到卫来袖口处露出的手臂,看到根根汗毛倒竖。

  他居然有点欣慰:很好,跟自己两天前读到这段文字时的反应一模一样。

  卫来觉得胸口堵得厉害,很想找些什么来碾碎:“这都什么人想出来的贱招?”

  麋鹿说:“hey!hey!注意你的言辞!小声点!那些维护割礼的守旧势力认为这是他们宝贵的传统文化,觉得外来的干涉是殖民行径、文化侵略。让他们听到,会打掉你的牙!”

  卫来冷笑,指着岑今的照片:“她一个女人,敢把想法放到报纸上给全世界看,我是有多废,坐在你车里,车窗关着,还得‘小声点’?”

  麋鹿耸肩:“我只是好心提醒你……我看到数据,说全球有一亿多女人被行割礼,这个数字还在以每年百万多人次增长。”

  卫来觉得匪夷所思:“就没人做点什么?”

  “有啊,岑小姐不就写了文章反对嘛。世卫组织、妇女组织、联合国一直在和非洲相关国家合作,致力于废除这一陋习,事实上,很多国家已经颁布了废止的法令。但是,某些地区的守旧势力短时间内很难根除,近些年,有不少救助组织帮助闭塞地区的少女们逃离。”

  卫来觉得还挺欣慰:“那你帮我留意一下,把我这次酬劳的一半捐出去,用作姑娘们的路费、学费、安置费都好。”

  麋鹿瞪大眼睛:“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多疼啊。他下面被人踢了都疼得死去活来,何况是硬生生去割?再说了,大多数姑娘都那么可爱,就像埃琳……

  忽然想到埃琳让他赊账都不情不愿,不夸她了。

  “你自己不留点钱?”

  “不是还留了一半吃喝玩乐吗,用完了再挣。”

  麋鹿恨得倒抽气,报纸上说中国人是世界上最喜欢存钱的人,存款用来防灾、防病、防祸事,卫来怎么就完全颠倒着来呢?

  “万一哪天你生了重病怎么办?”

  “病好了最好,不好的话有天收。”

  “到时候连棺材都买不起!”

  “要棺材干什么,妨碍我化归自然。”

  麋鹿不想跟他讲话了。

  好在卫来又转回了正题:“你认为岑今的死亡威胁来自那些女性割礼的狂热捍卫者?”

  “我猜的。”

  这两天恰好有条相关新闻,跟岑今的社论登在一个版面:法国名模被发现浮尸塞纳河上,警方怀疑是谋杀。该名模生前强烈反对女性割礼,消息人士猜测这或许跟她的死不无关联。

  卫来对麋鹿的猜测方向表示理解,但他觉得不是。

  麋鹿不服气:“为什么?”

  卫来回答:“不管是在探案的小说还是影视剧里,那些能让你一眼看出来的,通常都不是答案。”

  岑今住在赫尔辛基外围的私宅别墅区,这一带的屋舍设计很有阿尔托的风格,砖墙厚重、造型沉稳、不浮夸却又个性鲜明。

  车进路道时,麋鹿指给卫来看,大多数人家都已经歇息,私宅隐成了黑暗里遮掩在林木间有棱有角的墨块。只有一家灯火通透,融进夜色里的光给屋舍笼上一层柔软朦胧的明晕。

  门口停了好几辆车,隔着霜雪未退的草坪看过去,落地玻璃窗后三三两两的人影,或坐或立,像未散完场的宴会。

  卫来意外,这么多人?

  大门半掩,像是专候他们到来,推开的刹那,屋内的四五个男人齐齐看向门口。

  卫来也看他们。

  他们的年龄都在二十到三十之间,有块头很大的,肌肉鼓撑得西服绷起,也有瘦小但绝不孱弱的,眼睛里精光慑人。

  同行识同行,这些人都是保镖。

  卫来站在门口,没有进去的意思,问麋鹿:“怎么回事啊?”

  这一行的规矩,王牌单打,要合作也是和老拍档,绝没有跟陌生人组队的说法。

  麋鹿也有点蒙:“你等等。”

  他小跑着进去,跟距离最近的一个小个子说了几句,又急急回来。灯光映着他额头渗出的薄汗,被肤色衬得黑亮。

  他说得磕磕巴巴:“说是……在面试。”

  卫来笑起来:“面试?”

  这有点……没面子吧。

  他是王牌,不是刚出道的半罐水:他不缺客户,接单是给面子,从来都是别人捧了钱来请,唯恐他不去——哪有买菜样被人挑拣的道理?

  麋鹿在心里把牵线人骂了个狗血淋头:亏自己还兴冲冲去查找岑今的信息,极力促成卫来接单,早知道还摆一道面试,来都不用来!

  这就像奢侈品,品牌比价钱重要,宁可没人买,也不能打折自堕了身价。

  他马上申明立场:“卫,我不知道会这样,如果知道有面试的话,我就带别的人来了。我们有自己的原则,我会跟他们郑重讲清楚……”

  侧面小会客厅的门开了。

  有个高鼻深目的年轻男人探身出来,穿宽大的、长度至脚面的白袍,戴黑色羊毛发箍固定的红白格相间的头巾。

  白袍?

  这衣服会给人无穷无尽的想象。

  果然,麋鹿下意识抓住了卫来的手,激动之至:“卫!看到了吗?白袍!沙特人!也可能是来自迪拜、阿布扎比!总之都是富豪!”

  卫来目光渐深。

  真奇怪,居然在这里看见了白袍。

  事实证明,原则的刚硬在利益面前可以变得柔软。

  卫来坐在大厅靠窗的沙发上,饶有兴致地看麋鹿站在小会客厅的门口跟那个白袍低语,那配合的模样,可真不像是在“郑重讲清楚”。

  过了会儿,麋鹿兴冲冲过来。

  “卫,我尊重你的意愿,你可以拒绝接单……但能不能先听我讲一下?”

  “讲。”

  “他们真的是沙特人,我们从来没有跟中东的富豪做过生意,这是绝佳的机会!如果这一次能合作,你想象一下!”

  卫来漫不经心地想象了一条通往金山的大道。

  但奇怪的是,为什么出面为岑今雇佣保镖的,会是沙特人?

  “还有,他们解释了为什么要面试,因为这次不是守城,是远征。”

  业内行话里,“守城”指就地保护,活动范围不出赫尔辛基,“远征”则意味着会有一段长途旅程。当然,报酬也会成倍增加。

  这样一来,面试就说得通了:旅程涉及相处,和客户是否能合得来,几乎跟保镖的硬技能一样重要。

  不过再听下去,卫来的脸色就不大好看了。流程分三步:情况告知、竞技和客户面试。

  竟然还要竞技,在卫来眼中,竞技跟耍猴没什么两样。

  麋鹿一万个想让他接单——这一单是道颤巍巍的金桥,只要能接通……天知道!也许下一单就会来自沙特的国王!

  但以卫来的性格,不能催他太过。

  所以他看似无意地补充:“只要是来参加的人,哪怕中途退出,签了保密协议之后,都会有500欧的报酬。”

  来都来了,带点什么走呗,钱又不烫手。

  卫来坐进小会客厅。

  保密协议更像是为落选者准备的,承诺不会将相关内容透露出去。

  签完了,白袍将协议文件收好,同时递过来一卷报纸。

  正朝着他的那一面,有个大字号黑体印刷的词,加粗带叹号。

  ransom(赎金)!

  似曾相识,卫来心中一动,接过来徐徐展开。

  ransom的前头,用的修饰语是vast(巨额的)。

  整幅报道映入眼帘,新闻配图是一望无际的蔚蓝大海,欧盟联合舰队的护航船只在巡航。

  粗略一扫,几个词意味深长:天狼星号、海盗、亚丁湾。

  卫来心头一动。

  他把报纸推到一边:“你们是沙特船东。”

  白袍对他如此迅速的反应有点意外,然后点头:“天狼星号是超级油轮,排水量超过30万吨,大小接近三艘航空母舰,半年前刚刚下水。船上有25名工作人员,船只本身加上装载的原油,价值超过两亿美金。”

  卫来笑:“海盗索要2000万美金,2000万换回两个亿,还算合算。”

  白袍也笑:“我们不可能支付那么高额的赎金,助长海盗气焰,后患无穷。我们现在正设法通过种种渠道,谋求跟海盗的谈判,希望降低赎金数值。”

  他向卫来出示一张照片。

  照片拍得模糊,隐约能分辨出上面是个中年黑人,扛火箭筒,头怪异地向左歪,像是跟肩膀长到了一起。

  “这是索马里最凶悍的海盗之一,也是天狼星号遭劫的幕后头目,歪头虎鲨。他有杀害人质的前科——两年前,他带人劫持了一艘丹麦货轮,因为跟船东的谈判迟迟没有进展,他当着谈判代表的面,拉出船上的大副,连开六枪。”

  卫来不动声色:“那你们跟他的谈判,要格外谨慎才是。”

  白袍将照片收起:“六年多以前,索马里军阀内战,国内难民无数。联合国为救济难民,部署运输了一批粮食。就在发放现场,两伙军阀为了抢粮,开枪射杀难民。当时的虎鲨还是平民,脖子被乱枪轰开了一个洞。”

  命真好,脖子上可是有大动脉。

  “当时,岑小姐被派驻索马里,协助联合国进行救济粮的发放,是现场的负责人员之一。她本着人道主义精神,尽全力协助医务人员,把虎鲨从死亡线上救了回来……”

  懂了。

  沙特船东在寻找可以跟虎鲨谈判的人选,谁会比岑今更合适?

  “那么这趟是去……”

  “索马里。”

  卫来有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可可树是怎么描述索马里的来着?

  ——世界上唯一真正无政府状态的国度。

  ——几乎每家每户都有ak,在这里你可以没有手机,没有电视,但不能没有枪。

  ——卫,这里的枪是拿到集市上摆出来卖的!水果摊的旁边就是卖枪的,你可以拿西瓜试枪,bang!

  别墅的健身房被临时改成竞技场,竞技分三项:10米手枪多靶速射、格斗、短刀。

  竞技之前,有半个小时的咖啡时间。

  麋鹿极力劝说卫来:“索马里没什么不好啊。”

  卫来啜了一口咖啡:“那里热。”

  他绰号圣诞树,不是没来由的:卫来喜欢一切冷的地方——在地球上大部分地方,圣诞树都只在冬天生长。

  “但可可树这一阵子在苏丹,卫,你们可以在那儿附近见个面!你们都多久没见了?”

  和卫来相反,可可树讨厌寒冷,所以他绝大部分时间都在热带活动。

  他的绰号源自真正的可可树,据说这种树对温度有很高要求,一旦低于15度,就有死亡的危险。

  卫来放下咖啡:“再说吧。尿急,洗手间在哪儿?”

  麋鹿也不清楚,倒是边上的大块头男人热心指路:“你从那个门出去,不是往左就是往右,走到尽头,向左,也可能向右拐,就是了。”

  真是简洁明了的答案,卫来盯了他半天:“谢谢啊。”

  他很快走错,但没有折回。

  别墅的后院,居然立有很大的玻璃温室,类似细胞分裂的几何形状,双层玻璃结构,钢支撑,目测层高五米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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