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茶舍 第十六卷 忘川·覃衣

小说:忘川茶舍 作者:简小扇 更新时间:2024-08-18 07:25:40 源网站:顶点小说
  你说我变了,可无论许覃衣变成什么样,她爱你的心,始终如一。

  第壹章

  她化了极淡的妆容,只那双桃花眼用黛螺勾勒出妖娆弧度,眼角带了红晕,穿一袭青衣长裙,领口绣素白折枝纹,枝蔓间芙蓉盈袖,像刚唱完一出戏的戏子,神色迷茫而无措,怀里紧紧抱着一面鸾凤衔绶铜镜。

  她踏过绿竹落花,鹅黄绣鞋踩着柔曼步调,柔软身段每行一步皆是万般风情,令人看上去像在欣赏一出无声的青衣独戏。

  流笙将门打开,常年淡雅的模样有难见的温柔:“我等你很久了。”

  她微有疑惑地抬头,眉眼轻轻蹙起:“你是谁?”

  “我是流笙,忘川的主人。只要你给我讲一个故事,我便送你一杯茶,回答你一个问题,上天下地,无论古今。”

  “忘川,流笙。”她迷茫地呢喃,突然伸手扯住她的衣袖,明明神色那么急迫,语调却不紧不慢,细腻而悠长,带着常年唱戏的韵调。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变得不是我了。”

  她的手指勾成兰花状在空中虚划,流笙握住她的手带她进屋,递上早已煮好的清茶。

  “别着急,慢慢说,我可以帮你。”

  第贰章

  覃衣戴着面纱站在吟春楼的石浮屠边,夏夜月色在她裙边碎成光影,门口的五色花灯依旧掩不住楼内的凄然。

  蓝衣公子踏着醉酒的步伐踉跄走出来,一脚踩空从石阶摔下。她低呼一声冲过去扶住他,嗓音轻柔带着浅浅怯意:“薛公子,你,你还好吗?”

  他眯着眼看她,浓郁酒气扑面而来,一掌扯下了她的面纱,想了半天,醉笑道:“我认得你,许覃衣。这么晚了,你来这里做什么?吟春楼可不是你们这种小姐该来的地方。”

  她低着头,脸颊飞上红晕,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薛公子,我送你回去吧。”

  他摇晃着站起来,高大身躯压在她单薄肩上,她吃力地扶着他,听他若喜若悲的嗓音:“似水死,青衣死,再也听不见了……”

  她的眼角滑出几滴泪,低着头,是他不能看见的悲凉。

  薛家薛夜爱听戏,最爱青衣。桐城第一青衣似水几日前重病而亡,薛夜日日于似水生前唱戏的吟春楼买醉,黯然神伤。

  而没有人知道,她每夜都在这里看着他,看她心爱的男子为别的女子痛不欲生,心如刀绞。今夜她终于敢上前,听见的依旧是他对已死之人的思念。

  她将他送到薛府,敲了门便匆匆离开,夜夜如此。

  今夜她却没有在吟春楼等到薛夜,鼓起勇气上前打听,才知他去了似水的墓地。她见过那个女子,如她的名字一般温柔似水,是连当今圣上都赞不绝口的第一青衣。

  夜里落下冷雨,她撑着伞走在凄清墓地间,看见他倚着墓碑,像一座守护的雕像。她走过去扶他,他却抓住她的手将她扯到身边坐下,摇摇晃晃递上手中酒。

  “我大概再也遇不到像她这样温柔美好的女子了。”他看着她,又像透过她看着其他人,苦笑了一声。

  薛夜出自武术世家,爹娘均是有名的武者,自小便被逼着习武,然而他却只想做一个吟诗赏画的公子哥,他娘为了改变他的想法,将他吊在院内三天三夜,他终于认命。

  十五岁那年,他被友人拖到吟春楼听戏,那是他第一次见到似水。她的嗓音细而雅,身段柔而轻,对上他的视线时,会露出温柔似水的笑。

  此后与似水有了往来,才知这世上也有温柔到骨子里的女子,而不全是像母亲姑姑一样的母老虎。

  薛夜暗自发誓,自己今后一定要娶这样的女子,再不让自己的子女经历自己噩梦般的童年。只可惜似水只爱唱戏,对他隐晦的爱意从不回应,到最后这个让他初尝温柔的女子还是离开了他。

  他靠着覃衣摇摇晃晃站起来,灌了一口酒:“再也遇不到这样温柔的女子了。”

  她一路沉默着,咬牙将他送回家,衣衫已经湿透,看了眼薛府紧闭的大门,转身离开。

  月宁提着灯在后门等她,灯火映着和她一模一样的样貌:“没有人发现吧?”

  她摇摇头进屋。

  “你这样每夜都偷跑出去找薛夜,要是被爹知道了,又是一顿打。”

  半开的轩窗悠悠探进一枝紫玉兰,在深夜里绽放幽紫光芒,她抓住月宁的手,一双桃花眼泛出泪意:“爹还是不让我学唱戏吗?”

  月宁慌忙去捂她的嘴:“姐,你可千万别再说学戏这个词儿了,上次被爹打得还不惨吗?戏子那是什么低贱身份,世人都不屑一顾,说出口都是辱没家门的事,薛夜真的值得你如此吗?”

  一滴泪从细长眼角滑落,她又想起多年前蓝衣公子将她从山贼手里救下,岭上野杏如烟霞开放,她闻见山风冷香,他的怀抱宽阔而温暖,嗓音如泉:“姑娘安好?”

  她抹干眼泪,郑重地点头:“值得的。”

  深夜雾色迷蒙,如豆灯火投在六扇山水翠屏上,她伏在案上睡去,恍然中见白衣女子踏雾而来,白衣白裙上唯一的装饰是裙摆点缀赤红花瓣。

  她温柔而清晰的话语响在她耳边:“你的心愿,我可以帮你实现,拿着它,好好唱。”

  覃衣从梦中醒来,窗外依旧是漆黑的夜,星光璀璨,月色投进来,看见地上躺着一面铜镜,在银光中折射迷幻的光彩。

  “这是谁的东西,怎么在我房间?”

  她神色迷茫将铜镜捡起来,光滑镜面映出她清丽容颜,片刻,漾开涟漪。

  第叁章

  吟春楼新来了一位青衣,初次登台唱的便是世人从未听过的曲目。唱的是那某朝某年,闺中女子受尽亲人欺辱,尝遍人情冷暖,后代妹出嫁于世人眼中的恶魔,孰料婚后夫君亲和,夫妻举案齐眉,羡煞旁人。娘家后悔不已,竟联手陷害女子,最后女子被休,带着恨意自尽于家门之前。

  台上女子腰肢纤柔,一颦一笑皆是戏,一步一舞透灵巧,唱腔更是清秀灵敏。淡烟绿竹的帘幕缓缓落下,她青衣玉立,绯色眼妆艳丽得几乎要滴下血来,衬得一双桃花眼似妖似幻。

  她退台后老板出来应付宾客才说,这出戏便是出自唱戏女子之手,她只唱自己写的戏。戏词婉转,戏剧精彩,自似水死后,桐城再没有出过如此多才多艺的青衣。

  覃衣从后门出来,月宁已等在外面,将斗篷给她披上才问:“姐姐方才唱得真好,竟不输似水当年风姿,如此唱腔身段,真是姐姐无师自通吗?”

  她看着夜幕银盘似的月亮,语气淡淡:“渴望一件事久了,连老天都会帮你。”

  月宁东瞧西看,有些担忧:“这件事可千万不能传出去,让爹知道定不认你的。”

  她脚下一顿,月色将窈窕影子投在路边簇簇花菱草中,眼角的水彩胭脂还未褪尽,生出几分冷艳味道。

  “不认便不认,断了清净。”

  月宁吓了一跳,惊疑不定地打量她:“姐,你怎会说出如此凉薄之言。”

  她没有回答,浑身透出一股子清冷之意,月宁跟在身后,突然觉得她这模样像极了戏中那心性凉薄的女子。

  桐城都在议论那晚如昙花惊艳一现的青衣,也有人认为是有心之人想踩着已逝的似水乘虚而入,众说纷纭的结果便是覃衣再次登台时吟春楼爆满。

  六月的天落下大雨,打在青石路上溅起大朵晶莹雨花。雨幕中青衣女子撑一把六十四骨淡色竹伞,疏丽妆容像素白天地间一朵艳色牡丹,是开到极致的美。

  覃衣在五日后的大雨天再次登台,唱的依旧是新编曲目。夫君征战沙场,女子望断秋水,春去秋来却收到夫君战死沙场的消息,肝肠寸断后重拾信心,踏遍黄沙千里寻夫,最终在大漠中寻到一具缠着夫妻信物的白骨,一番痛哭后怀抱白骨自刎而死,生死相随。

  她踩着柔曼舞步,将戏中女子柔弱却韧如蒲苇的性格表现得淋漓尽致,特别是最后殉情那一幕,双眼中透出对爱情的执着和夫君的贞烈,几乎让人觉得那把剑是真的要割下去了。

  精彩绝伦的表演令众人心服口服,那些想为似水打抱不平的人也偃了旗鼓。

  薛夜就坐在二楼最醒目的位置,她挑眼看去,他俊朗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那双如寒潭清泉的眼睛直直看着她,似要将她看穿。

  她在后台换了衣裙,尚未卸妆,薛夜便挑起门帘走进来。她透过铜镜看着他,水彩浓重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那双桃花眼温柔得要淌出水来。

  他走近她,嗓音听不出喜怒:“你叫什么名字?”

  她微微攒起一个笑:“青衣。”

  夜雨敲窗,他看着她,半晌,唇角露出莫名笑意:“许覃衣,我认得你的眼睛。”

  她眼中闪过错愕,没想到这么轻易便被他认出,一时有些无措,他却猛地伸手捏住她的下巴,他凑近她,语气一如既往明朗,却带着幽幽冷意。

  “不要妄图学她,许覃衣,你不是她。”

  若是往常,她定然羞愤地转身逃跑,此时却露出温柔笑意:“我没有学她。唱戏不是学她,喜欢你,也不是学她。”

  她深爱他三年,却是第一次将爱意表现得如此明显。薛夜没想到她是这个反应,愣了一下收回手,转身走了。

  我喜欢你,不惧怕任何东西。就像戏中女子,为爱踏上生死路,艰难险阻无需顾。

  在月宁掩护下她回到家,褪下风华妆容,铜镜倒映出白皙清丽的面容。她手指缓缓拂过这面莫名出现的铜镜,原本光滑的镜面竟像湖水一样荡漾开来,出现了一幅幅画面。

  画面演绎着一名女子的平生过往,她听见咿咿呀呀的嗓音,唱着镜中女子的一生,待看完女子生平,她长袖一挥,踏着舞步低唱起来,唱得竟是镜中人的故事。

  这是一面能帮助她完成夙愿的铜镜。

  自覃衣登吟春楼,薛夜没有再买醉,她每次见他离座,总会以最快速度换衣卸妆,跟着他回家才放心离开。他其实发现了她,只是假装没看见,偶尔回头看见月光拉长她单薄身影,执着而孤单,心中有莫名情绪。

  她很快成为吟春楼第一名伶。今夜她唱了一出不顾世俗樊笼追求心爱之人的名门闺秀,薛夜仍旧坐在老位置,仰头灌下一壶酒,摇摇晃晃起身离座。她换装追出去,看见他脚步踉跄,正扶着桥墩吐得厉害。

  她将丝帕递过去,他胡乱抹了两下扔进河里,抬头醉眼朦胧:“许覃衣,你又跟着我做什么。回去唱你的戏,你不是喜欢唱戏吗?”

  有过路人往这边看,她面露紧张扯了扯他的衣角:“你……小声点……”

  他打了个酒嗝,瞧了四周一眼,突然笑出声:“怎么?还怕别人知道你就是那个唱青衣的覃衣?也对,书香门第的小姐竟然做此营生,传出去……”

  话没说完,她突然踮起脚一把将他抱住。这个惊世骇俗的举动连薛夜都惊住,他像是突然酒醒,河风吹得他有些冷。

  而她似乎比他更冷,整个身子,整个嗓音,都在发抖。

  “我不管别人说什么,你喜欢听,我便唱给你听。你喜欢青衣,我便扮给你看。薛夜,你想要的,我都愿意做。”

  他从未见过哪个女子如她大胆,如她爱得这般热烈,如她能将情话讲得这般温柔。

  他想起他从山贼手中救下她时她瑟瑟发抖的样子,遇到他时会羞涩低下头不敢说话的样子,他醉酒后会默默送他回家的样子,那样持久而温柔的爱,他从未感受过。

  覃衣再次登台已是十日之后,众人可谓是望眼欲穿总算将她盼来了,吟春楼再次爆满。暮色烟雾中,她将眼角微抬,薛夜依旧在二楼老位置,手心一把折扇微微打着拍子。对上她的眼神,有些不自在的别开视线。

  即将谢幕时,在桐城素有恶霸之名的公子跳出来,大吼道:“本少爷要听《西厢记》!你给本少爷来一段!”

  她方才刚唱完一段不屈权贵性格冷冽的烈女子,如今戏完,戏中那股烈性仍未褪去,冷笑道:“公子想听《西厢记》,找别的姑娘去。青衣只唱自己写的戏。”

  恶霸当即不满,跳上台便要擒她,她后退两步,一片蓝衣从眼前拂过,衣角扫过她下颌似春风拂过。

  薛夜从二楼跃下,挡在她面前:“陈公子,听戏图个乐子,又何必强人所难。你若是吓着青衣姑娘,她往后不再写戏登台,那可是大家的损失了。”

  台下人跟着起哄,碍于脸面陈公子只得悻悻离开。他回身看她:“没事吧?”

  她摇摇头,目光没有上次炽热,透着坦然和淡淡冷冽,和方才戏中人的眼神一模一样:“多谢薛公子出手相救。”

  他皱眉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扯到后台,语气不善:“在家好好当你的名门小姐不好吗?你知不知道被外人知晓你身份是什么后果!”

  她取下鬓间珠花,语气淡然:“我知道,但我不在乎。如果我唱青衣能让你忘记似水,不再因她而心伤,不会再说出世上再无人能唱青衣的话。”她回过头,一双桃花眼如剪秋水,静静看着他,“薛夜,我愿意唱一辈子。”

  他曾认为再也不会遇到如似水般温柔的女子,没想到不仅遇到了,她还对他情根深种。他看着那双眼睛,再也如法忽视里面的深情爱意。

  第肆章

  覃衣在吟春楼唱了半年,风头唱功无人能及。腊梅迎春,月夜飞雪之际,吟春楼举办了一场青衣赛,将评出桐城第一青衣,所有人都觉得这场比赛没有悬念。

  没想到帘幕拉开,覃衣一袭绯色衣裙,妆容精致而妖艳,一双勾人桃花眼流露万般风情,水袖挥舞如一朵赤红之花骤然绽放,美得夺人心魄。

  她出乎意料唱了一出花旦。

  唱的是身世孤苦的女子流落风尘,心性顽强不屈服命运,性格率真俘获无数人心,她敢与江湖侠士把酒言欢,更能与朝堂官员笑议朝政。后敌国来犯,她召集风月场所的女子捐财缝衣,边疆将士穿着这些风尘女子亲手缝补的棉衣大败敌国,得胜而归。她却因不愿受世家恶霸强迫,投湖自尽,一代红颜香消玉殒。

  这出戏胆大而奔放,覃衣像是真正从风尘之地出来的女子,举手投足皆是妖娆,将戏中魅惑又不失率真的女子表演得出神入化,一出戏完众人还沉浸在她的悲壮之举中无法自拔。

  她用她的实力证明,她擅青衣,更擅花旦,她仿佛天生就是唱戏的胚子,无人能及。

  正在后台卸妆,月宁匆忙跑进来:“姐!薛公子在汾桥边和人打起来了!”

  她提着长裙跑出去,柳树轻绕的河边,薛夜被人推下河里,似乎醉了酒又天寒地冻,在水中浮浮沉沉游不上来。

  她想都没想就跳下去。

  吟春楼的小厮赶过来将闹事的几位公子劝走了,她拖着薛夜正奋力朝岸上游,鬓发湿漉漉贴在鬓角,精致妆容被水花成浑浊颜色。

  月宁和小厮将他们拉上来,她瑟瑟发抖,却将干衣披在薛夜身上。他吐出一口水,酒气已经散了不少。

  她帮他拭擦脸颊的水,他一把抓住她纤细手腕:“跳那么快做什么,不要命了?”

  她红着眼,不甘示弱地吼:“你才是!醉了酒还敢跟别人打架,不要命吗!”

  薛夜明显愣了一下,好半天,哭笑不得:“长本事了啊你,吼这么大声。你还有理了?明明是青衣赛,你唱什么花旦,还专唱风尘女子,你知不知道他们怎么说你?”

  冷月如霜,四周静谧只能听见飞雪擦过叶尖的轻微声响,他看着她,眼睛里有整个月夜的星光。

  冬风呼啸而过,她打了个冷颤,正要起身,他却突然前倾将她拥抱。她闻见浓郁冷香,好像看见那年岭上漫山野杏。

  月宁拿着斗篷匆匆赶来,薛夜将覃衣扶起来,看见一张和她一模一样的脸,愣了一下,想起许家有一对孪生姐妹,没想到如此相像。

  他拭去她眼角冰凉的不知是泪还是水,将一对碧玉耳坠放到她掌心:“本来想等你在青衣赛博得头筹后送给你,现在就当做你舍命救我的奖励。”

  她眄了他一眼,眼角有绯色红晕,妖娆风情自然流露,令他仿佛仍在戏中。

  “明日我要出趟远门,大抵半月后回来。”他为她拂去发间落雪,“快回家吧。”

  她想了想,取下腕间玉镯递给他:“你不在,我不唱。”

  她钻进月宁伞下,被月宁取笑道:“你们这都互换定情信物了呀,恭喜姐姐心愿得偿。”

  她啐了她一口,眉间喜色难掩。

  覃衣不登吟春楼,有人却不乐意。世家子弟生辰让她去家里唱戏助兴,去了吟春楼没找到人,一怒之下竟叫人砸了吟春楼,还打伤了老板。

  她听到这个消息怒不可止,不顾月宁阻拦赶了过去。楼外围了一大群人,对着平日里唱戏的姑娘指指点点,言语污秽。

  她提着裙摆走上去,柳眉竖条:“戏子又如何,不比你们这些人干净?”

  众人望着举止大胆的许家小姐,一时有些愣住。带头闹事的又是上次欺辱她的陈公子,不怀好意地朝她走来。

  “许小姐,你既维护她们,不若,替她们来……”

  话没说完,覃衣顺手抄起被他们掀翻在门口的木椅对着他的头砸了过去,人群顿时一阵骚动,陈公子瞪大了眼感到血液滴在鼻尖,蓦地爆发出尖叫。

  他身边的小厮去抢夺覃衣手上的木椅,她躲闪间从石阶摔下去,撞破了额头,场面一度混乱。捕快闻风而来,将他们带回府衙解决。

  薛夜刚回桐城,便听说许家小姐惊世骇俗的举动。他托人给覃衣带了信,半夜偷偷去探望她。后门一盏微弱花灯,他走近,看见黄衣女子持灯静立,眉目敛得温柔。

  “伤到哪里了?让我看看,我才走半月,你真是不叫人安心。”

  他伸手去拂她额前碎发,她却略略避开:“薛公子,我是月宁。”

  他尴尬收回手,摸摸鼻头:“你们太像了,覃衣没事儿吧?”

  她摇摇头,引着他去覃衣闺房。推门而入,她斜倚在床沿,额头缠着白纱,眼睛却灵动有神,不见什么病色,看见他时欣喜地跳起来:“薛夜,你回来了。”

  他黑着脸将她说教一顿,她撒娇似地点头,眼神却不以为意,他看在眼里,微微蹙起眉头。

  “覃衣,你有没有听明白我的意思?”

  她攀上他的肩,以缠绵的姿势拥抱他,字眼咬得重而坚决:“我明白。可是薛夜,让我眼睁睁看着她们受欺负什么都不做,我做不到。她们和常人没有什么区别,只是命运使然罢了。”

  他推开她,拧眉看她的眼睛,好半天:“覃衣,你唱了一出风尘花旦,便以为自己真是戏中女子,能救世济人吗?”

  她不明所以地看着他,眼角有妖娆光华,软着身子还要攀过去,他猛地起身几步走到门口,转过身冷冷看她:“覃衣,你变了。”

  曾经的许覃衣,胆小羞涩,温柔安静,可自从登台唱戏,她的性子日日都在变,简直叫人应接不暇。

  月宁送他离开,温柔安静的模样让他想起曾经的覃衣。

  薛夜回来后,覃衣去吟春楼连唱了三天的戏,只是薛夜听完戏便走,不会再来后台找她。三天内她唱了三位性格各异的女子,每日每夜都恍在梦中,似乎自己便是戏中命运悲壮的女子,常常会思及此便掉下泪来,几日下来身子便憔悴了不少。

  月宁给她煲了燕窝拿来,她正倚在床沿,偏头瞧着窗外一株仙客来,眼泪无声滑下。

  “世间万物皆是虚妄,既是虚假,我为何还要活着呢?”

  月宁想,姐姐如今唱戏已经唱魔怔了,分不清戏和现实了。

  第伍章

  月宁找到薛夜的时候,忧心忡忡。她扯着他的衣角,温柔的眉眼拧得紧紧的:“薛公子,你别再和姐姐置气了,快去看看她吧,她变得不是她了。”

  那个温柔羞涩的许覃衣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戏中各个角色。当她唱完那场戏,她就会完完全全变成那个人,无论性格还是行事方式。

  月宁嗓音里有哭腔,一如多年前在他面前流泪的许覃衣:“姐姐入戏太深,出不来了。”

  今夜覃衣唱了一出被心爱之人和姊妹背叛的青衣。薛夜同月宁来到吟春楼时,她已卸了一半的妆,一边明艳一边清丽,竟生出几分诡异的妖艳。她透过铜镜看着身后并肩的两个人,唇角有冷笑,嗓音透着出鞘之剑般的锋利:“我找人给你带话你视而不见,月宁去找你却能将你找来?”

  她缓缓回身,上了妆的脸看上去在笑,脱了妆的脸却十分冷丽,月宁被她看着只觉恐怖,朝薛夜身后躲了躲。

  他皱眉:“够了,许覃衣。”回头看了眼悲泣的月宁,深深叹了一口气,“我真怀疑,以前那个温柔如水的女子到底是不是你。”

  尽管隔着水彩胭脂,仍能看见她煞白的脸色。她动了动嘴唇,良久,极轻地吐出一句话:“薛夜,人都是会变的。你喜欢的,到底是许覃衣,还是只是温柔如水的许覃衣?”

  胭脂味道熏得醉人,她踩着柔曼步子走向他,眼里有悲痛,嗓音却带着缠绵爱意:“你说我变了,可无论许覃衣变成什么样,她爱你的心,始终如一。”

  他直视她的眼睛,良久:“别再唱了,做回你自己,我娶你。”

  她抱着他,嗓音低得他听不见:“这就是真正的我啊,薛夜。”

  薛夜早已到了婚娶的年龄,去薛家说媒的不少,薛夜一直拖着没有定下来。

  覃衣在吟春楼唱了最后一场告别戏,唱的是外表柔弱内心坚韧的孤苦女子,绯红的眼角滴下几滴清泪,几乎要将台下人的心融化。

  谢幕时,陈公子突然跳上台,一双眼透着阴毒:“许覃衣,你是因为要嫁人了,所以才打算不再唱戏吗?”

  她脸色霎时雪白,袖下手在抖,故作镇定:“你在胡说什么!”

  他冷笑一声:“怎么?敢唱不敢承认身份?有本事,你去洗了脸上的妆,给我们大家看看!”

  台下早已沸腾,她眼底闪过惶恐,慌张地看向二楼。

  薛夜抿着唇,眼底一片冰冷。她甩开陈公子抓着她的手,踉跄着跑回后台,整个人都在发抖。片刻薛夜走进来,她扑进他怀里,就要哭出来:“怎么办,怎么办!”

  他拍拍她的后背,低声安慰:“别怕,一切有我。”

  一日时间,许家大小姐就是名伶青衣的消息便传遍了桐城,许老爷气得差点晕过去,当即要与她断绝关系将她赶出许家,月宁劝了许久没用,只能让她先借住在郊外的别院。

  薛夜在这个时候向父母提出要向许家提亲,对象是许月宁。

  许家祖上出过几代文官,是传承已久的书香世家,若是以往薛家定然立即应下这门亲事,但在这个风口浪尖,便也有些犹豫不决。

  但败坏名声的是姐姐,和品行端正的妹妹无关,再加上薛夜态度强硬,便也答应下来,不过几天便将聘礼送上门。

  薛夜和月宁去郊外别院探望覃衣时,她就坐在门口,怀里紧紧抱着那面铜镜,咿咿呀呀唱着他们不曾听过的曲子。

  李代桃僵的办法是月宁提出来的。她和覃衣样貌相像,覃衣以她的名义嫁过去,根本不会有人发现。

  而她自己,顶着许覃衣的名字今后又该如何?

  她看着薛夜,唇角攒起浅浅的笑:“只要你和姐姐幸福,我没有关系。”模样像极了他记忆中的覃衣。

  出嫁的前一天,月宁和覃衣互换了衣衫,覃衣缺了一个簪子,薛夜离开别院去买,留下月宁和覃衣两个人。

  她们坐在枝叶繁茂的合欢花树下,月宁正在给她梳发,突然开口:“姐姐,就要嫁给薛夜了,你开心吗?”

  她的语调有些奇怪,覃衣回头看了她一眼,见她眼光渐冷,唇角却挽了一个笑,轻轻趴在她耳边:“青衣就是许覃衣的消息,是我告诉陈公子的。”

  她猛地起身,眼底透出难以置信,眉头紧紧皱起:“月宁!你……你为什么这么做?”

  “我以为,这样他就不能娶你了,谁会要一个戏子呢,只是没想到啊,他对那个温柔的许覃衣,喜欢得那么深。”

  从来都不是什么好心帮她,她就是要让她走上那条路,登上那个上去了就下不来的戏台,就算覃衣没有得到那面铜镜,她也会想尽办法推她一把。

  她再清楚不过了,薛家大门大户,怎么可能娶一个身份低贱的戏子。覃衣被爱意冲昏了头脑,以为薛夜喜欢听戏就会娶戏子。真是天真呢。

  合欢花飘落而下,她伸手接住,状似仔细地端详,突然笑了一声:“你早就不是许覃衣了,你戏中唱得那些女子,才是真正的你。”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了,覃衣为那面铜镜着了魔,她曾经在屋外偷窥到覃衣抱着铜镜自言自语的模样,那面能帮助覃衣完成唱戏夙愿的铜镜,也能帮到她。

  覃衣近来的精神状态越来越不好,她猜测约莫是铜镜已经快要吞噬她的心智了。她只需微微引导,覃衣便会迷失在现实与戏中。

  果然,她听完这句话,眼底的迷茫一点点扩大。

  月宁握住她的手腕,眉目敛得十分温柔,嗓音里却透着苦涩与哭意:“姐姐,从小到大,我从来不与你争抢任何东西。可薛夜从山贼手中救下的明明是我,一直喜欢着他的人明明是我,姐姐,为什么你连我唯一深爱的人也要抢走?”

  她踉跄两步,蓦然想起多年前,她和月宁被山贼所掠,薛夜前来相救时,她却踩空掉下山崖,失去意识前脑中是薛夜担忧的面容。最后他救下月宁,又赶往山脚找到了自己。

  她深爱上他,却因过度惊吓把自己掉下山崖的一事遗忘,将自己想象成被他保护在怀的人。

  那些时日送醉酒的薛夜回家的人,有她,也有月宁。只是她们选择了不同的方式去获取他的爱。

  她紧紧咬着唇,在月宁挑衅的眼神中终于扬起手掌狠狠挥下,她摔倒在地,灰尘扬起弥漫了眼。

  身后脚步声沉重,薛夜脸色铁青走近,他看着她,眼神冰冷:“许覃衣,果然不是你。”

  那个默默喜欢他关心他的女子,果然不是她。

  她忍着泪死死看着他:“薛夜,你好好看看我,难道只有温柔的许覃衣才爱你吗?你说你喜欢我,可为什么你只喜欢温柔的我,我也是会有情绪愤怒和任性的啊。难道我只能日日夜夜扮演温柔,连自己都做不了吗?”

  他将月宁扶起来,嗓音如霜:“我已看透了你。”

  翌日,薛夜娶亲,月宁出嫁。覃衣再次回到吟春楼,画了冷艳的妆容,长枪在手,唱了一出刀马旦。

  唱的是一朝官幼女女扮男装,舞刀弄枪,官拜武校尉,敌国来袭时领兵上阵,一杆红缨枪使得出神入化,巾帼风姿不输男儿气概,立下赫赫战功。后来却被心爱之人背叛,女儿身暴露,被圣上降罪终身驻守边疆,带着满腔怨恨战死沙场。

  她一改往日柔软形象,身段英气,眉目凛冽,长枪舞得令人眼花缭乱。最后一幕,她跪倒在地,喷出一口血来。

  月上柳梢,她提着长枪退台,长街清冷,她每一步都走得稳重有力。薛府的府门上挂了大红喜绸,白日里迎亲的热闹已经褪去,却依旧能感受到喜庆气氛。

  她在门口被巡夜的家丁拦住,一把长枪将来人打退,浑身透着浴血沙场的杀伐气息,令人不敢靠近。

  薛夜和月宁正喝了合卺酒,门外却突然人声哄闹,房门砰的一声被踢开,覃衣依旧一身戏服,妆容冷艳,眉宇间杀气冷冽。

  她看着他,突然笑了一声:“薛郎,大婚之夜,我再为你唱一出戏如何?”

  薛夜皱着眉,嗓音疏冷:“覃衣,你这样做有什么意思?你假冒月宁错在先……”

  “我没有假冒她!”她冷声打断他的话,“深爱你的是我,为了你去唱戏的是我。”

  却听他冷笑一声:“可我喜欢的那个温柔如水的人,不是你。”

  她看着这个自己深爱多年的男子,有那么一瞬间,像是从未认清过他。果然啊,他喜欢的只是温柔的女子,而不是她。

  月宁咬着唇,叫了一声“姐姐”,她蓦地将长枪对准她,怒声:“别这么叫我!恶心!”

  “姐姐,你真的喜欢薛夜吗?”月宁向前走了一步,带着视死如归的凛然:“喜欢薛夜的是许覃衣,而你,真的是许覃衣吗?”

  她愣了一下,眼底闪过迷茫,脑海里那些女子的身影蹁跹而过,她在戏台上唱过的生生死死走马观花般在她眼前闪现。

  投湖自尽的风尘女子,战死沙场的女将军,拔剑自刎的贞洁烈妇,上吊而亡的寒门妾侍……

  长枪落手,发出清脆碰撞声,她抚摸自己的脸,感觉戴了无数层面具。

  她不是许覃衣,她到底是谁?

  她跌跌撞撞地飞奔出门,那之后,桐城再也没有谁见过许覃衣。

  尾声

  她捂着脸,眼泪从指缝汩汩而下,滴在茶杯里,花了她的妆容。

  “我不是我了,我不知道自己是谁……”

  流笙握住她的手腕,指尖的温度似乎让她镇定下来,她缓缓抬头看她,泪眼婆娑中,流笙的脸渐渐清晰,她瞪大了眼,惊呼出声:“你……是你!你是给我铜镜的那个人!”

  她终于想起那面铜镜的来历了。梦中出现的白衣白裙的女子,裙摆有赤红花瓣,她的笑容温暖而清雅,她将铜镜交给她,告诉她好好唱。

  她扶着桌角站起身来,一双桃花眼艳得几欲滴下血来:“是你!你为什么要害我!”

  她踉跄着想要逃离这间茶铺,流笙却如鬼魅一般出现在她身后,那面铜镜被她拿在手中,纤细手指抚过镜边繁复花纹,清雅嗓音就响在她耳边:“你还没有想起来吗?看看这个如何?”

  她像是被迷惑了心神,目光看向桌面那盏盛着清澈之水的茶盏。

  淡烟迷雾间,巍峨庄严的宫门缓缓浮现,白玉铺就的长阶上有白衣女子正在艰难爬行。她似乎受了极重的伤,血色染红了裙摆,像忘川河边赤红的彼岸花幽幽绽放。

  殷红血迹延伸了一路,她嘴唇白得像雪,让人担心下一刻便要晕过去,可她拧着眉,是决不放弃的坚决。她的身边站满了人,有貌美如花的女子,有英气逼人的男子,也有白发苍苍的老人,均是一副淡漠疏离的神情,看着血流不止的她,看着重伤难治的她。

  人群之间,有一位青衣女子,怀里抱着一面铜镜,腰间挂着一只青玉笛子。她在人群中看上去是那么卑微,毫不起眼,只是她眼中有别人都没有的不忍。

  白衣女子爬到宫门前时终于支撑不住,晕在血泊之中。她握紧了笛子,悄悄吹奏起来,那声音别人听不见,却如春风一般缓缓覆在了白衣女子身上,就如深夜中的一点萤火之光,虽然能量微薄,却给了她唯一的力量。

  她醒了过来,撑着一口气爬向高坐在帝位上的男人:“求你,救他。”

  水中的画面在凄厉而坚决的嗓音中消失,覃衣大梦初醒一般回过神来,眼中的迷茫和惊慌渐渐褪去,取而代之是震惊和了然。

  她后退两步,身影隐在缭绕茶雾中,良久,终于开口:“是你。忘川之灵,流笙。”

  她想起来了。她曾是天宫一名身份卑微的乐官,当年她因善意之心,偷偷为犯下大错的流笙吹奏春风化雨调,帮她疗伤,孰料事后被天帝察觉,于是将她贬下凡尘,历经情劫。

  这一世是她最后一世,曾经的每一世她都为情所累死于非命,若这一世她依旧不能堪破,便再也没有机会回归仙位了。

  铜镜是她的法器,她唱的皆是她的生生世世。

  流笙找到她,将铜镜交给她,帮她渡过了这最后一世的情劫,不久之后,她便会飞升了。

  流笙不是在害她,是在帮她。一切真相终于明了,前世往事皆是人间虚妄,她心如古井,再不起波澜。

  落日为竹林镀了金边,她走在林间小道上,忍不住回头问她:“你还是没有找到他吗?”

  流笙朝她摇头,她看见她唇边淡淡的笑,还有眼底不忍回忆的惨烈,终于转身离开。

  她帮她一次,她还她一次恩情,今后,再无牵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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