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元四年春。

  三月初八,摄政王大婚之日。

  周禹已经卧床半年之久。

  今日弟弟成婚,他令宫人端来床榻扶手撑坐起身,面前矮桌上笔墨纸砚亦铺好了。

  周禹虚着劲,提笔落字。

  写的是传位诏书。

  早前他便写过一封,当着周献与宋念慈的面。

  那封传位诏书上的继位之人为周祈安。

  而眼下,侍候的宫人亲眼所见他传位二字后面,落的是摄政王周献。

  那宫人欲言又止,唤他一声:“陛下……”

  周禹摆了摆手,示意他无需多言。

  “此封,落于今日之期,朕交由你手,切莫……辜负朕的旨意。”

  周禹盯着宫人的眼神,是多年武将的坚定压制。

  宫人收好了诏书,郑重点头。

  他撤下矮桌,刚准备扶人躺下时殿外传来人声:“陛下,摄政王贴身护将卷柏求见。”

  卷柏几乎是可以代替周献发言的身份,宫人见他,自然要通传。

  周禹按下宫人欲撤的扶桌,道:“传。”

  卷柏抬脚还未迈入内殿,面前便抵上了一把剑,那人道:“陛下,此人有异。并非卷侍卫该有的脚步轻重。”

  影卫说话的同时也惊叹于单看此人外在,竟看不出丝毫破绽来。

  周禹眯了眼,刺客?

  宫人忙护身跟前,周禹自间隙中看那人的脸,不见丝毫慌乱,甚至还带了些笑意。

  惹得影卫的剑又递近了几分:“说!是何目的,是何人派来?”

  人还是不说话,就这么站着,也不退一步,任由四面八方刀枪对指。

  周禹眉心夹起:“慢着!”

  影卫道:“陛下,这人没有丝毫杀意,听着脚步动静,也压根不会功夫。”

  周禹心中便更加笃定了,“放人过来,你们都退下吧。”

  影卫心惊:“陛下,怕得是用毒之人,还是……”

  周禹:“无需,熟人。”

  听他这么说,影卫便不再坚持,清了护卫之人。

  宫人关门退下后,‘卷柏’才提步往床边走。

  周禹盯着她看,心中说不出来是个什么感受。

  ‘卷柏’也不说话,先伸手为他把了一脉,三息五息过后,才开口道:“知道了?”

  挂着卷柏的脸,开腔却是一道女声。

  周禹笑道:“还不知道你是何模样。”

  苏越卸了人皮面具,一张脸看着不过三十来岁。

  周禹盯着看了一会,眼眶有些泛红,“很年轻,说姐姐都无人信,该叫妹妹。”

  苏越也笑:“嘴真甜啊。”

  氛围出奇的和谐。

  却又在这一声后,安静下来,显出一丝尴尬。

  最终周禹先开口:“怎么想来看看我?”

  年前她来过一次上京,为接殷问酒魂归。

  那时候,周禹也想过,她会不会顺便进宫一趟呢?

  结果没有。

  接魂清醒后,她便又消失了。

  婚宴一拜,是殷问酒给苏越下了命令的,说是不来便不成婚了。

  当时苏越说:你嫁与不嫁威胁的是我?

  话是这么说的,但大家心领神会,她必会出现在大婚之日。

  所以,今日的周禹依旧有准备她是否会进宫一趟呢?这才会那么快认出人来。

  苏越并没有直接回答,她道:“年初,我去了一趟钱塘。御花园中有一处桂花林,你可知?”

  周禹点头:“知。”

  苏越:“那是我自钱塘带来的江南品种。钱塘南山中,亦有一片这样的桂花林。但江南的树种到北方来,花香都能生出区别。

  北方更寒冷一些,花期晚,便也淡些。

  南方秋暖,飘桂香满山林,浓而不腻。

  我想在上京造出江南的梦境来,可连花香都告诉我这不是。

  但我还是沉迷哪怕只有那一点点淡香。”

  她像是在讲树,又像是在讲人。

  周禹道:“南方的花草树木,确实长得更好些。”

  苏越笑:“那是浓墨色彩的梦境,我在现实与不愿清醒的梦境中唯一心中有愧的便是你。所以不见、逃避。”

  周禹又看看她,“我们长的不像。”

  苏越:“嗯,不像,你像周洄些。”

  周禹:“你亦无需有愧,左右今日大周的帝王,是我。

  而这个结果的因,是你。

  因你生恩,因你是他所爱,所以我被隐秘的偏爱至成人。”

  苏越:“可我丢下你,将所有时间精力付诸他人呢?崔日、问酒、央央皆得我养、护。也没有分毫的怨吗?”

  周禹不知何时悄悄将另一只手覆盖在被苏越把过脉的那只腕上。

  他笑道:“不怨,你能让我活于人世,我便赢了。”

  苏越喉间像被什么堵住般,发不出声。

  周禹继续道:“在上京为你种下桂花林的周洄,不过是在江南为你种下桂花林之人的替身罢了,你要梦境不破,便不该生下我才是。

  生下我后,作为宠妃的子嗣,必然是危机四伏。

  而你,还有崔日、问酒、央央的职责在外,压根不得护之。所以才为我选了我母妃,一个不争宠夺爱的平心善心之人,命薄,亦不会为之有压。

  再送我去卫府,亦是为修我一颗忠义正心,习得一身本事。”

  苏越苦笑:“你把我想得太好。”

  周禹:“那你倒是给我不一样的解释呢?”

  苏越哑口一瞬,看着周禹眼尾的红,转开了视线。

  再开口时,声音有些低哑,“可你才三十出头啊。”

  周禹:“已经多赚五年了,你是修术学的,人之命数罢了,不必惋惜。”

  他坐的时间太久,身体愈发佝偻起来,撑着扶手的胳膊也略显吃力。

  苏越看在眼里,伸手准备将他扶躺下去。

  这个姿势很像要拥抱,周禹或许心中亦是太过期待,便也这般理解了。

  他抱住苏越时,苏越缓了好几息才将手心轻拍在他背上,语气哽咽的重复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渴望过吗?

  周禹在得知苏越才是他生母时,这种渴望便格外强烈的蔓延开来。

  在他儿时,或许因为不是亲生,也或许太过在意他的身份,养他幼时的母妃待他是极好的,但总会有一丝疏离。

  当时他不懂得,心中那隐隐的失落是因何。

  再到后来,周献出生时他五岁。

  这才明白那失落是因何。

  因为周献的出生,是极受宠爱的。父皇也是难得放下严父之色,总是与七弟嬉笑逗他。

  皇后便更加了,简直溺爱。

  这种亲昵,毫无顾忌的喜欢与凶斥,便是周禹心中那模糊失落的解。

  父母之爱,他从未毫无顾忌的体验过。

  而周献那般人见人爱的性子养成,亦是他所艳羡的。

  人缺什么,便格外渴望什么。他待周献再好不过,最初是想因此而得到父皇的关注,也能分得一份喜爱。

  但久而久之,这赤诚待他的弟弟也当真成了他最最要紧的弟弟。

  眼下迟了三十一的母子相拥,也算圆了他儿时缺憾。

  亲情血缘的奇妙,在苏越伸手触上他的脉博时,他心中便是一紧,随即血液犹如沸燃般的热了起来。

  周禹亦是哽咽低哑道:“我……可以唤你娘吗?”

  苏越嗯了一声,转而又道:“唤娘亲,可可爱爱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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