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之际,天边只余一缕似血的残阳。

  此处崖高万丈,高耸入云,四处峭壁陡立,崖下环绕着幽黑的弱水。

  江梓念正狼狈不堪地跪倒在地上,他面色惨白如纸,身上的华丽冕服都被他的鲜血染红。

  穹天站在他面前,那斜阳倒映在他赤金色的眼眸中,在他双眸折射出一点凉薄的微光。

  寒风将穹天的衣袂吹地飘扬起来,他手中拿着魔刀赤练。赤练刀的刀刃淌下滴滴鲜血,鲜血让赤练看上去越发莹透。

  “你不是要当魔尊么.....怎么如今却跪在我面前?”穹天微勾薄唇,面上带了几分嘲讽。

  但他金眸深处却压抑着一抹悲色。

  沉默良久。

  穹天上前几步,一把伸手捏住了这人的下巴。

  乌发凌乱中,这人原本绝美的脸上却有着一道鲜血淋漓的伤疤,那伤疤从眼角一直蜿蜒至下颔。

  他面色惨白,气息微弱,华丽的冕服上满是鲜血。

  穹天看着他,见他如此狼狈,金眸不由微微一顿。

  东阳君一向是多么喜洁之人,何曾有过这般狼狈的模样。

  如今这人看着他,眼眸冰冷,眼中的神色尽是漠然和灰败。

  穹天见他如此,眼眸中金色微沉,但那眸中渐渐浮现出一抹江梓念看不懂的复杂之色。

  “堂堂魔界东阳君,却落得如此地步。”

  良久,穹天冷笑一声放开了江梓念。

  “求我,我便放过你....”穹天看着他,赤金色的眼眸眸微微上扬,带了些高傲,那其中满是刺骨的冰冷。

  “如何?”

  江梓念却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不发一言,那眼中的漠然之色这次却深深地惹恼了穹天。

  他们二人本是挚友,怎么...就落得如此地步了。

  高等魔族皆是性情高傲,且多疑。

  但高傲多疑如穹天却说过,他此生只信两个人。

  一个是他自己。

  一个便是他。

  但这他最信任的挚友,却从背后狠狠捅了他最痛的一刀。

  得知他的背叛之时,穹天几乎是夜不能寐,日复一日,他想着他们二人这一路相知相伴,心底早已鲜血淋漓。

  魔尊之位本该由他穹天继承,只有他死了,才能轮到旁人。

  为此,这人便不惜一切要致他于死地。

  他在那秘境九死一生,险些命丧黄泉,全是拜这人所赐。

  他或许怎么也没想到,他穹天还能活着出来。

  穹天看着江梓念,面色微沉,他握着赤练刀的手微微一紧。

  紧接着,手起刀落,江梓念只觉出身上微微一痛,那痛他刚一感受到便被系统迅速屏蔽了。

  江梓念是一名快穿者,他如今的任务便是扮演这个故事里的一个恶毒男配。而穹天是这个故事的主角。

  按剧情,他和主角本是挚友,但却在最后因为魔尊之位狠狠背叛了主角。

  主角是何等高傲至极的人,怎么能容忍他的背叛,按剧情他将会在今日葬身于此。

  魔骨被剔,江梓念虽然察觉不到痛,但身体却对痛有着自然的反应,他身子微微轻颤。

  一块儿玉色魔骨滚落在地上,那玉骨滚落之处,留下一道蜿蜒的血迹。

  魔族共有八十一块魔骨,剔骨之刑,乃是魔界折磨人时最严酷残忍的手段。

  剔骨之痛,就算是最坚忍的魔族,也难以忍受。那疼痛,会将人折磨地生不如死。

  穹天的赤练刀又重新浸染了鲜血,上面渐渐流转起莹莹的光泽。

  穹天没有说话,又落下了第二刀。

  这第二刀落下,江梓念面色泛白,而穹天的面色却亦是白了一分。

  那带血的魔骨映入穹天眼帘,他抿下唇,压下心中翻涌而起的复杂情绪。

  他本以为这人会对他求情,却怎么也没想到,两刀下去,挑筋剔骨,这人却一声未吭。

  手起刀落,又一块带血的魔骨掉落了在一旁。

  江梓念不由咳出一口血。

  穹天抿着唇,他死死压下喉头内翻涌上来的腥甜,他看着江梓念的眼眸却渐渐浮现出一抹极深的痛意。

  为何不肯对他服软……

  穹天看着他低垂的模样,他这副漠然而倔强的模样,却深深刺痛了穹天。

  这人是他此生唯一信任之人……

  穹天曾经有多信任这人,他如今心底便有多痛,他便有多恨他。

  穹天站在那里,宽大衣袖下他拿着赤练刀的手却在轻轻颤抖。身上的痛和心底的疼痛几乎让他感到一阵晕厥。

  三刀剔骨之痛,直叫他背后一阵冷汗。

  穹天看着那人低垂的头,如今两人这等反目成仇的景象,只让他觉得身上再痛,却也不及心底的分毫……

  为何不肯服软……

  他…只要听这人一句道歉……

  只要他肯说……他便原谅他……

  穹天恨他这般轻易便背叛了他们二人的金石之交,却也恨自己到了这个时候竟还对这人这般心软……

  他攥着赤练的手微微泛白,提起赤练,又是一刀。

  那刀寒光湛湛,挑刺入江梓念的皮肉下,挑断了他的经脉。

  这一次,魔骨掉落之时,有温热的血溅到了他面上。

  那温热濡湿的血让穹天微微一愣。

  他忽而想起了很多年前,他们二人曾在战场之上并肩作战,那时,他们曾把后背放心地交给对方,那时这赤练上淌着的是敌人的血。

  穹天又想起了,这把赤练原是他送给他的。

  他将此刀赠与他的时候,他大概怎么也没想到,有一天他会用这刀一刀刀剔他的骨。

  穹天站在那里,继而,他蜷缩了下手指,半晌后,他伸出了手,将面上那人的血抹去。

  穹天看着他,那人蜷缩着身子痛得微微颤抖。

  穹天背后的伤口渗出鲜血,将他背后的黑衣染成深色,他面色亦渐渐变得惨白。

  他又想起,这人和他一起相知相伴了数百年,这人曾在危难之际为他挡过雷霆天劫……

  挡下那道雷霆天劫后,江梓念足足修养了三年才痊愈,穹天那时只恨自己不能与他分担,于是他瞒着他,给他下了生死契。

  生死契者,一方若重伤,另一方亦将承担一半。

  穹天压下喉头再次涌气的血腥气,鲜血在他背后晕染出一片深色,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此刻……其实已是强弩之末。

  他每伤他一分,他身上便会与他一样痛上一分。

  穹天将他一路紧逼至此,江梓念受了重伤,穹天表面看似平静,其实他亦是重伤。

  穹天亲手剔了他的骨,那剔骨之痛却一分不少得同样传到了穹天身上。

  但从始至终,他却从未想过要解开那生死契。

  只是近乎偏执一般,他不愿解开,他折磨着江梓念,却也在虐待着他自己。

  而他的高傲自持只会让他将此事一辈子封死在他心底。

  那人怎么就不明白……

  穹天面上露出几分自嘲。

  只要他肯求他……

  无论他做错了什么,他都会放过他,他都会原谅他……

  他从始至终,不过是……想听他服个软罢了。

  穹天握着赤练的手在微微颤抖,他提起刀,看着那人凄惨狼狈的模样,他苍白的唇抿成一条线,他双手轻颤,却怎么也下不去手了……

  就在这时,江梓念却忽而轻轻动了一下手指。

  穹天的刀当即顿在了他面前。

  斜阳昏黄,在这黄昏暮色之下,江梓念微微抬眸对上了他的双眼。

  穹天见他看向自己,眼眸竟微微泛起一点微亮。

  江梓念看了他一会儿,他本以为他会在这双眼中看到深深的恨,但他却一眼便看到了那被他压抑在眼底的深切的痛色。

  江梓念不由心中微怔愣了一下。

  江梓念对上他有些泛着微亮的眼眸,他和他相识数年,见他如此,江梓念忽而便好似明白了什么。

  忆起往事,他漠然的心中不由微微泛起一丝涩意。

  是他设计引穹天去了那魔界最为险要的秘境,那地方一旦去了,便再无生还的可能。

  穹天在里面煎熬了数月,其中艰险无需多言。

  这是穹天必须经历的劫难,他的背叛会让穹天飞速成长脱变,而在那秘境之内,穹天也会得到他毕生最为重要的一个机遇。

  虽然他做这些并非他本意,他只是在完成他的任务,尽职尽责地扮演好一个恶毒的男配。

  但……到底还是他背叛了他。

  是他对不住他……

  穹天性子孤傲,他将他最宝贵的信任交给他,是他辜负了他的信任。

  他看着那熟悉的赤金色眼眸,那双眼睛在他记忆中一向是始终带着淡淡的高傲。

  他想起他第一次看见穹天时,那时旁的小魔物都在聚在一起玩闹,独独小穹天一人站在一旁。那模样似是有些孤僻,还是年幼的孩子金色眼眸中却盈满了冰冷与孤傲。

  他金色的眼眸表示着他有着最高贵的血统。

  江梓念还从未见过有人有这么一双好看的眼眸,似是午后树缝间洒下的金色碎汞。

  记忆中那双赤金色的眼眸和眼前这双渐渐重合了。

  数百年来这人从未向谁低过他骄傲的头颅,但此刻他那一贯高傲的眼眸中却压着那般细碎的痛色。

  想起两人相知相伴数百年,穹天待他几乎是亲如手足,江梓念在心底极轻地叹了一口气,他心底浮现出细密的愧疚。

  “系统,帮我打开痛觉吧。”

  系统对他的行为并没有阻止,它只是机械地服从宿主的命令,它“叮……”了一声,然后便帮他打开了痛觉。

  痛觉打开的一瞬间,江梓念这才感受到了传说中的剔骨之痛。

  方才被系统屏蔽的痛苦,此时一瞬间全都出现在了他身上,他当即面色白了几分,额间亦渗出些许冷汗。

  他确实痛得几乎痉挛,但……他却隐隐觉得,这剔骨之痛好似并未如同传言中的那般厉害。

  尽管他身上很痛,但此刻江梓念却觉得心中隐隐松了口气。

  穹天一直都为注视着他面上的每一丝表情,因此江梓念此番面色的变化自是被他收入眼帘。

  他见他面上似是忽然露出些许痛苦之色,不由心下微疑。

  但不等他细细去想,江梓念却忽而从地上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身上的疼痛,让他不由微微踉跄了几步。

  按照剧情,江梓念是必须死在这里的。

  而按照剧情,他与穹天还有最后一句对白。

  他看着穹天的眼眸,他原本漂亮又孤傲的金眸,此刻却压着太多的痛苦。

  江梓念当下心中有了决断。

  他嗫嚅了下嘴唇,最终脸上露出一个清冷却又残忍的笑,他还是按照剧情将那句话说了出来。

  “穹天……”

  “我只恨你没死在那秘境里。”

  穹天金眸中的冷静的表面骤然破碎了。

  但下一刻,他却瞳孔猛的一缩。

  只见江梓念从他眼前一闪而过。

  在那万丈高崖边,他没有回头再看他一眼。

  那崖底是鸿毛不浮的弱水。

  弱水深千尺,就算是大罗神仙至此,也只会溺水而亡。

  等穹天冲至崖边的时候,那人却已然在极速下坠。

  他染血的衣襟在半空中飘散开来,宛如一朵绽放的血色的花朵。

  恍惚间,江梓念好似听到了谁的嘶喊,那般绝望而嘶哑。

  但很快,他便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恭喜宿主!任务完成!”

  “根据合同约定,四个任务如今已经全部完成,您的快穿生涯就此结束,感谢您一路的支持和配合。”

  “我们将按照约定给予您‘重生’的奖励。”

  *

  在江梓念跳下去的一瞬间,穹天所有的伪装便全然崩塌。

  生死契之上还有一种契约,名为魂契。

  魂契者不仅共同分担对方的伤痛,在危难之际,还可割裂魂魄救对方性命。

  “对……对……魂契……”

  穹天当即划破了自己的手,他颤抖着手,满面惊色,这里再无旁人,他再也不用伪装。

  源源不断的血从他指尖渗出。

  他一手结阵,一手不由捂着唇,他不时咳出一大口血来,但他却丝毫不在意。

  他双手轻颤,他本就重伤,此番流失太多精血,他心下又惊惧又着急。

  在魂契结成的最后一刻,他心神不稳,他竟画错了这最后一笔。

  看着满地的血和破碎渐渐消失的魂契,他颓然跌倒在地。

  他赤金色的眼眸,在那一瞬间骤然黯淡。

  他眼神空洞,整个人都好似瞬间灰败了下来。

  而就在这时,他忽而察觉到那未曾结成的魂契却在微微发热。

  他垂眸一看,只见那原先的生死契正散发着一点微弱的热度。

  他瞬间回过神来,眼眸一顿。

  他忽而想起,生死契者,共同分担伤痛。

  一人若死亡,另一人也势必重伤。

  自那人跳崖之后,他身上却并未有伤痛传来……

  他轻轻拂上那微微发热的生死契约。

  他眼眸微亮,而眼中尚且还残留着一丝尚未退去的惊惧。

  种种复杂之色压抑在他眼中。

  良久,他看着那悬崖之边,他目光沉沉,神色中又夹杂着太多痛与恨。

  “我一定会找到你。”他的手攥的微微泛白,他低沉着声音。

  “……然后,杀了你。”

  *

  五十年后。

  五十年前那场令所有魔界中人都闻风丧胆的巅峰之战,如今也只是成为了茶肆中的人们酒足饭饱后的闲聊的谈资而已。

  东阳君被逼至龙骨崖跳崖而死,魔尊穹天继位魔界之主。两人在龙骨崖一战,至今仍是众说纷纭。

  前段时日,凡界与魔族的边境之地忽而受到了魔族的肆虐。

  这一下子,各大门派纷纷派出高手前去。

  魔界五十年不发兵,难保不是在养精蓄锐、等待时机,此刻有一点分吹草动,都叫各个仙门心惊胆战。

  在中原大陆的南边的某个河谷边,这里气候宜人,四季温暖如春。

  一幢别致小巧的小木屋依山傍水而建,这木屋前面有一大片花园,园内种着许多奇异的花草。

  正是清晨,阳光和煦而温暖。

  江梓念一起来便在园内侍弄这些花草。

  花花草草向阳而生,花朵皆开的娇艳无比,而灵草亦是碧绿可人。

  见它们长势喜人,他看了亦觉得心情舒畅。

  他正在园内侍弄着,忽而听见篱笆外有人喊他。

  “屋主可在?”

  他一抬眼便见篱笆外站了一个人。

  那人一身白衣,侍者打扮,似是外头那些修仙之人座下的侍童。

  江梓念放下手里的工具,走向那人。

  “仙者有何事?”

  那人向他合掌行了一礼。

  “我家仙尊派我来问问,你园里的凤尾婴是如何种的?”

  江梓念顺着他的视线看见了自己屋旁的那几株凤尾罂。

  红色的凤尾罂随风摇曳生姿。

  浅一些的似是艳丽的云霞,深一些的又似是殷红的鲜血。

  这花因形态如凤尾,又有罂粟之艳丽,顾称作凤尾罂。

  这种花生性喜阴,却又必须照得阳光,一般是生在悬崖之上,十分珍贵难得。

  只是,这花虽然珍稀罕见,却鲜少人知。

  江梓念正疑心他家仙尊是谁,他抬眸往远一看。

  只见远处有一棵桂花树。

  树影交错间,一人立于朦胧的淡黄桂花之下。

  那人一身月白羽衣,墨发倾泻而下。

  似是察觉到了他的注视,那人微微抬眸看向他。

  那人眉心有一黑色小痣。他面容若雪,这小痣却恰似画师在那雪白画卷上的点睛之笔,给他平添了几分温婉动人。

  看见了他之后,他浅色的唇略略浮现出一个弧度,眉目间带了些温柔和煦之色。

  忽而有微风拂过,那淡黄色的桂花簌簌而落,有的落于他发间,有的落在他身上。

  他站在那里,当真就好似画中仙人一般。

  白鸿卿,这人乃是如今元明宗的青灵仙尊。

  江梓念看到他时,眼眸不由微微一顿。

  ..是他..

  若是他...

  也难怪他知道这凤尾罂了。

  这人....是他的第二个任务对象。

  两人年少时,白鸿卿曾亲手为他从悬崖上摘下一朵凤尾罂。

  因弟弟的一句话,白鸿卿便连夜偷偷去了白家的禁地,千难万险才从那崖上摘下这朵花。

  他满身的伤痕地将这花捧到他面前。

  他看了他一会儿,却只是对白鸿卿笑着说了一句。

  哥哥,我又不喜欢了。

  然后,当着众人的面,他将那花踩在了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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