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诏渊奉诏领军凯旋的消息扩散开后,朝堂之上便出现了不少圣上欲新立储君的声音,若他真的入京.呵呵呵。”

  说着,许元紧盯着眼前中年人脸上的神色,笑眯眯的说道:“作为一朝太子,你的日子真是过的挺惨的。”

  “.”

  锦衣拂动,袍袖巨蟒在月光下犹有生命般舞动。

  李玉成入座,气质依旧,温润端然道:

  “庙堂之高杂音遍布,父皇高瞻远瞩,必然不会行此动摇国本之举。”

  许元手中将瓷杯置于实质圆桌,笑着摇头呢喃:

  “.动摇国本?太子殿下,你现在是在装糊涂,还是真的糊涂?”

  先前后院的轰鸣已然惊走林间飞鸟,许元带着调侃戏谑的声音于院内静谧流淌。

  李玉成指尖轻轻搭在了面前瓷杯杯壁,神色未变,微笑:

  “三公子可直言。”

  “那我可就直说咯”

  许元笑呵呵应了一声,随后直接微笑着问:

  “太子,

  “你这储君的身份,现在值几个钱啊?”

  “许长天!”

  话音刚落,

  就如同那些看不得主人被欺辱的忠犬一般,侍立一旁的太子大伴即刻发出了一阵狂吠:

  “无礼也该有底线,如此羞辱.”

  “大伴。”

  李玉成出声打断了身侧忠心侍从的话语。

  直接对皇帝大伴大打出手行径,已然说明眼前之人嚣张的性格。

  更别提他大炎储君确实不值几个钱。

  把玩着瓷杯,李玉成的声音含笑反驳:

  “若三公子熟读史书,便应当知道历朝历代,新立储君产生的动荡会有多大。”

  世人皆戏祖制不可违。

  但祖制的强大惯性却真真实实的存在,尤其是皇储的拥立这等国本重事。

  许元想了想,点头应道:

  “皇朝天下以来,历朝历代想要新立储君的皇帝,基会文官、勋贵、宗门都会站在皇帝的对立面,更别提如今太子你已监国了数十年。

  “原则上来说,在这上万个日夜中积累的威望,你的储君之位早已稳如泰山。”

  但说到这,

  许元话锋略微一转,瞥了一眼九龙山巅的方向,细声问道:

  “但太子您应该知晓你父皇登基之后,是以何种方式一步步收拢的权柄吧?”

  “.”

  李玉成没有出声。

  只是这份沉默并非不知,而是无法开口。

  李耀玄登基后所接手的,是一个被各方势力渗透成筛子的臃肿皇朝,各方利益纠缠相连,宗门、勋贵、外戚、文官、甚至是太监集团都无时无刻不在为了自身利益而进行着党争。

  说起来很绝望。

  在这超凡的世界中,

  皇权一旦衰落,连太监也可以不追随皇帝。

  因为修为到了,太监下面也是可以长出来。

  面对这样一个上至朝堂,下至郡县,外至文官,内至宫廷皆已腐朽的政局,一切的改革政令都是难以落实的空谈。

  腐朽的利益既得者不会允许任何改变。

  为了改制,为了收权,李耀玄联合当今宰相秘密创立了一个内廷,一个为了推翻打破大炎皇朝身上繁重枷锁的内廷。

  二人凭借这个崭新的内廷,一步步铲除了文官、勋贵等一众利益团体,最大程度收拢了权柄。

  只是在李耀玄利用内廷收拢皇权之时,“内廷”也在利用着他手中的皇权大义。

  当百官跪服,基层归心,

  一个盘踞于帝国心脏的权力怪物也在内廷中被孕育而出。

  许殷鹤的相府已失控。

  前朝的那些腐朽的利益既得者不会威胁大炎李家天下的统治,而现在的相府许家却是可以。

  李耀玄在大限到来之前,若能将相国府这种怪物处理掉,哪怕宗门依旧,青史之上的他的名号会是中兴之主。

  但若无法铲除,

  那等待着他的名号,兴许便是亡国之君。

  内廷是李耀玄作为皇帝最大的功绩,

  但同样也是李耀玄作为皇帝最大的过错。

  如今皇、相对立,可以说皆是这内廷之策的衍生。

  所以,

  李玉成不能接许元的问题,也不敢接这个问题。

  饮酒赏月,静谧少许。

  在这份沉默中,许元忽然轻叹了一声:

  “太子心中的顾忌依旧很深啊,不过我有此一问并不想去评判上一代的对错,只是想告诉你,你身边所谓的太子党,不管是禁军统领,还是次相,亦或者武成侯,他们对于太子的忠诚,都是对皇帝忠诚的衍生。”

  和许殷鹤一样,皇党的一切权柄都被李耀玄牢牢的抓着,拥有权势的太子党皆是由他一手安排的。

  “当今朝堂也已经不存在那些守旧的遵循祖制的顽固,或者说那些人的声音根本无足轻重,皇帝想废你,只需一句话。”

  说到这,

  许元一双眼眸微微眯起:

  “你现在如此态度,是想要等到皇帝他开口过后再做打算?”

  天际的云朵遮住了月光,掩下了许元眸中的幽光,也让人看不真切李玉成眸中的神色。

  夜风轻抚,云朵转瞬飘过,如瀑月光再度洒落。

  李玉成深吸了一口气,平缓的低声道:

  “三公子,你说得孤都懂,但在作为太子之前,孤先是一名皇族。”

  “.”

  许元挑了挑眉,看着这太子眼神略显讶异。

  翻译一下。

  孤虽然想要登基大统,但若为外人傀儡,孤更宁愿死。

  属于皇族的气节。

  虽然许元有点不爽,但却依旧不免让人高看了对方一眼。

  但李玉成想要拒绝可不行。

  想要屠尽宗门,与皇族的矛盾必须延后,换而言之,他们相国府必须要找到了一个足够分量的皇族作为合作对象。

  李筠庆润了。

  李诏渊他不喜。

  总不能和《沧源》一样去扶持那个尚在襁褓中的六皇子吧。

  思忖了少许,

  许元一口饮尽杯中佳酿,叹息道:

  “太子之意,我已然明了。”

  李玉成微笑着起身一礼,洒脱悠然:

  “三公子好意,孤心领了,但有些东西不能放弃。”

  许元连忙摆了摆手,道:

  “喂喂,我话还没说完呢,太子你也别急着送客。”

  李玉成眼神略微一凝,站在原地没有再次落座:

  “哦?三公子但说无妨。”

  虽然尚未摸清这位太子能力,但光是对方这份气节便已足以让人尊敬。

  并未久坐,许元同样起身,抬手示意了一下院门的方向:

  “既已起身,你我二人便边走边说吧。”

  李玉成沉默了少许,随即也便笑着颔首:

  “既然父皇已然知晓三公子前来夜会于孤,其他人也不必隐瞒,只是不知公子所言何事?”

  二人于绿荫草坪间石板路并肩而行,长发反射着月辉的光泽。

  走出院门,

  许元看着不远处深邃的林间小径,轻声道:

  “李诏渊虽如日中天,但太子你也并非只能束手待毙。”

  李玉成行走于右侧,微笑着回道:

  “三公子是指清焰那丫头?”

  许元古怪的侧眸瞥了他一眼:

  “看来太子已然清楚。”

  “筠庆说的。”

  李玉成笑着回眸,步履生风,语气柔和而不失威严:“他临行前曾为孤揣测过父皇的帝王之心。”

  步入幽暗小径,光线一暗。

  许元挑了挑眉,勾着唇角问:

  “那小子怎么说的?”

  “看来三公子与筠庆私交果然匪浅。”

  “酒肉朋友罢了。”

  “酒肉朋友可不会借兵给他。”

  林间影影绰绰,李玉成深深看了许元一眼,在许元略显讶异的目光中,他不疾不徐的含笑解释:

  “不要误会,筠庆并未将此事告知于孤,只是他离京前在今日将我约至此处,但来的是三公子,这本身不就已经说明了很多事情么?”

  说到这,

  李玉成话锋略微一转,继续方才话题道:

  “筠庆临行说,现在的父皇其实很犹豫。”

  “犹豫?”

  “是的,犹豫。”

  李玉成似乎于树林的阴影中勾了勾唇角:

  “作为一位皇,和作为一个人不同立场的犹豫。”

  “.”

  许元眯了眯眼。

  此事他倒是第一次听说。

  李玉成微微一笑,闲聊般的叙述道:

  “保证皇室正统的延续,是父亲的作为一位皇的责任,而意欲如此,便必须铲除掉你们相府。”

  说到这,李玉成瞥了许元一眼。

  许元没吭声,也没表态,神色自若,如同在听一个与他无关的故事。

  见状,李玉成也便继续说道:

  “但作为一个人,父亲有着自己的理想,而他也已为了这个理想奋斗了一生。”

  “但这份责任与理想之间却是完全冲突的,所以父亲他陷入了犹豫。”

  许元微微一笑:

  “这种说法很新颖。”

  “对吧,当初孤也是这个态度,父皇那等人物怎会陷入如此幼稚的犹豫。”

  李玉成深表赞同,但随即的话语却带着一抹若有若无的复杂,似是嫉妒,又似是可惜:

  “但筠庆那小子从小便最懂父皇,尚在宫中之时,他每每闯了祸,都能利用父皇的心思逃脱惩戒。”

  许元依旧没有正面表态,而是笑着调侃:

  “你们皇子中肖父之人不是李诏渊么?”

  “肖父与懂父似乎是两回事,你们相府那位长公子难道很懂剑圣?”

  李玉成平缓的含笑反问,摇了摇头后,轻叹:

  “这一次,孤觉得筠庆他也是对的。

  “因为他说,父皇将清焰她诏回宫中便是他犹豫的最好证明。”

  说话间,二人已然走出林荫。

  一条自山巅涌下的小河出现在眼前,沿着河谷平缓流淌着,波光潋滟,反射着月辉。

  顺河谷而行,

  许元瞥着泗水河上时不时翻涌的水花,道:

  “将清焰诏回宫中,难道不是害怕她临时变节么?”

  “三公子真会说笑。”

  李玉成指尖轻轻掠过河谷旁的木制栅栏,轻声道:

  “清焰她确实说过要为你守寡之言,但她也是一名皇族,以这种眼光,三公子不觉得是在侮辱于她么?”

  许元心中自然也是知晓,道:

  “玩笑之言罢了,让我猜猜李筠庆是怎么说的。

  “圣上诏清焰回宫有两个目的,

  “一是给李诏渊信心,失了兵权的清焰对他将变得毫无威胁。

  “二则是给你这胞兄接触她的机会,对么?”

  李玉成干脆利落的点了点头,幽幽说道:

  “是的,若是孤得了清焰的支持,能多事情都能迎刃而解,也初步具备了与你们相府合作的能力。”

  许元问:“所以她同意了么?”

  李玉成摇头:

  “她不见孤。”

  “什么?”

  许元眉头蹙起。

  今夜以来,他第一次感觉到了讶异。

  按照他对那裹胸公主的了解,以那裹胸公主对宗门的厌恶,在太子与李诏渊二选一的选项里,她必然会选择前者。

  李玉成一双星眸平静如湖,轻声道:

  “孤也不知为何,

  “筠庆告诉孤,昭渊曾于北境暗杀过你与她,加之昭渊与清焰最厌恶的宗门合作了,争取到她的支持理应不难。

  “但事实便是,她连见一面孤都不肯。”

  “.”

  许元快速思索着那裹胸公主可能的动机,思绪最终落在了一个可能之上。

  “剿灭北境宗门的战争里,应该发生了一些事情。”

  李玉成先一步将许元想法说了出来,轻声道:“昭渊现在对于宗门的态度发生了很大转变,兴许是因为这个吧。”

  念头被太子说出,许元心底不免一沉。

  李玉成望着漫天的繁星,语气坦然的笑道:

  “肖父之言并非玩笑,昭渊真的很厉害,设身处地,孤自认为无法做到他那种地步。

  “清焰亦是一名奇女子,

  “生死之仇盖不过理念,她兴许觉得昭渊能比孤做得更好。”

  “.”

  许元没有啃声,眉头皱得很紧。

  裹胸公主这种奇怪的态度给他整不会了。

  若是李清焰选择支持李诏渊,那么太子这条线就算废了,要么便选择与李诏渊合作,要么和皇族撕破脸。

  但如若相府和皇族的关系破裂,有那温姓女子在环伺在旁,相国府极有可能复刻《沧源》中的结局。

  最关键是在当下这样的局势下,

  那父亲会怎么选?

  如若李诏渊真的愿意转变态度一致对向宗门,那么他的手段,他的器量确实是相国府最佳的合作对象

  李玉成看着许元的神色,抬手拍了拍他肩膀,平静的缓声道:

  “好了,今夜说的太远,父皇的抉择都还未定下,国位之争与理想,即便犹豫,父皇也大概率会选择前者,咱们之间刀兵相见的可能远远大于继续合作。”

  许元不假思索,抬眸回声道:

  “圣上应该清楚,我父亲无意篡夺.”

  “那你呢?”

  “.”

  话落,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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