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1章 人间谁解惜春风(9)

  他一面说,一面小心看了一眼石越、范纯仁、章惇、吕大防、许将等人一眼,心里惴惴不安。因为他想说的并非只是纯粹的军事意见,如今这个场面,由不得他不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踩进什么漩涡里,再也爬不出来。

  但这却是这一天以来,赵煦听到的惟一稍稍顺耳的话。

  “卿欲如何权宜处置?”

  “朝廷既想再试一下能否攻下幽州,又担忧山后的耶律冲哥不得不防,不如稍稍做点长久打算,让唐康、慕容谦部退守涿、易,与蔡京、燕超一道,保护后方粮道并防范耶律冲哥东出,同时干脆下令章惇放弃急攻幽州的打算,让他和田烈武、陈元凤做好长久围困幽州的打算,停止攻城,在幽州城外扎好营垒,筑起长墙围困幽州,朝廷则尽快给章惇、田烈武补充兵员,增调禁军或者干脆组建几支新军去增援田烈武,助其围城……”

  王厚还是不希望冒险。他这个方案,如果是在今天朝议的开始阶段提出来,绝对是两面不讨好,恐怕立即就会被所有人异口同声的否决,然而,在这个时间点提出来,给人的观感却全然不同。

  在韩忠彦等支持唐康的人听来,王厚的方案和唐康的主张本质上没有太大的区别,都是认清现实,由战略进攻转入战略相持,只不过唐康和慕容谦想要做的更彻底的一点,他们想要全线回守涿、易线,降低宋军补给难度,做全面相持的打算;而王厚的建议就真的只是权宜之计,他将双方的立场折中了一下,宋军继续维持对幽州城的压力,保留了章惇的一丝脸面,也保留了章惇的一丝希望,同时也是赵煦的一丝希望。

  如果真的实施这个计划,宋朝的投入将成倍的增加,一方面要维持在幽州城下大军的长期补给成本将极其高昂,而且风险也会很大,另一方面,从现在的情况来看,如果唐康、慕容谦部撤离幽州,所谓的“围困幽州”就是一个笑话,双方顶多就是在幽州一带对垒而已,宋朝必须加大兵力的投入,保守估计也要增兵五万以上,才能重新恢复围城的可能。然而,缓不济急,无论是增调禁军,还是组建新军,最快也得一两个月。

  所以,韩忠彦等人觉得王厚的建议,实际上就是在最近一两个月内,宋军由攻转守,不过是唐康和慕容谦去涿、易构垒防线,而章惇、田烈武和陈元凤一道,就在幽州城外构筑营垒进行防守。

  而在赵煦等人听来,王厚的建议避免了章惇那种孤注一掷的风险,也没有要求放弃幽州,还做出了积极进取图谋幽州的姿态,这是一个增加兵力,以便兵分两路,让唐康、慕容谦去防守耶律冲哥,让章惇、田烈武去专心攻打幽州的稳重而不失进取的方案,并且兼顾到各个方面的立场……

  在经历了漫长的争吵、争论,一个个的新方案提出来,又一次次的被否决,加上吕大防的将从中御,石越要求的和谈,皇帝的坚持,顺带还夹杂着皇帝与石越火四溅的冲突……所有人都觉得,这个时候,有一个妥协的过渡性方案,真是松了一口气。

  于是,赵煦简单的征询了一下众相的意见,王厚的方案,竟戏剧性的无人反对。

  但范纯仁和韩忠彦马上就对他们此时的妥协感到了后悔,他们根本没想到,受到了刺激的赵煦,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行动力。

  他立即决定采纳王厚的建议,并下令王厚马上挑选将领,募集兵士,组建四支新的步军,列入振武军编制,同时令许将负责计算、筹措新增的军费。

  许将早就预料到军费可能不足,趁机当廷叫苦,要求政事堂同意发行一笔短期盐债,否则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筹措到足够的军费。而到了这个地步,范纯仁等人再不想增加军费,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北伐陷入困境而完全不做任何妥协,况且是刚刚同意的事情,想反悔也开不了口。一番激烈的讨价还价之后,范纯仁等人总算同意,增发一笔为期三年,总价三百万贯的盐债充作北伐军费。

  这点钱显然不够,范纯仁等人的想法是,稍稍做点让步,顾全下赵煦的面子。这笔钱就当成是给北伐的备用补给了。想新建四支振武军,六万禁军步兵,光是盔甲、兵器、战袍等基本费用,就需要近五百万贯才能置办得下来……一文钱难得英雄汉,何况缺口是几百万贯。

  然而,他们没想到许将早有准备,他马上又借口军费仍然不足,提出大举拍卖一百座矿山,以筹措一千万缗的经费,将其中一半用于北伐,另外一半,则用于建立火铳局,负责对屯兵厢军、教阅厢军、各路巡检、衙役捕快进行火铳训练与换装——许将的理由是,可以以此为诱饵,趁机扩大拍卖生产、贩卖包括火铳在内的指定兵器的公牒,也就是特许牌照,只要将这个全面换装火铳的消息传出去,并向外宣布初期换装经费就达到五百万贯,这一批计划拍卖的十张公牒,他至少都可以卖出五百万贯,而这笔收入可以全部调拨为北伐军费。

  这两个计划,哪怕是范纯仁都难以反对了。和发行盐债不同,这两个计划背后,将会至少有数十个家族由此受益,表面上是公开拍卖,但实际上一般人也入不了场,受益的家族,必然和朝中手握实权的大臣们,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反对肯定是没用的,况且旧党和石党本来就主张将矿业生产与兵器生产交由民间运营,所以,每次只要有新党的宰执提出类似的计划,在朝中基本上就不会遇到阻力。

  但如此一来,王厚的方案,竟诡异的得到了全面的实施。此时连韩忠彦也只安慰自己,组建四支振武军,就当是有备无患了。

  而手里突然之间多出了一千三百万贯的北伐预算,虽然因为计划要组建四支新的振武军,盔甲、兵器、战袍等基本费用,加上其他各种开支,就掉了一大半,再加上剩余部分还要用于北伐诸军的补给,基本上钱还没到手,就已经光了,但这对赵煦来说,却已经是难得的宽裕了。他终于可以挺直腰杆下令,加大向西夏、青唐、大理采购马匹的规模,也终于能够从中拨出一笔钱来,下诏征发天下囚犯至雄州,重修雄州城……

  有了钱以后,连做皇帝这件事,似乎都要愉快多了。

  到这次廷议结束之时,赵煦的心情,也总算平遂了许多。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赵煦就能够原谅石越的“背叛”。

  回到福宁殿,赵煦回想起在崇政殿发生的事情,依旧郁郁难平,在寝殿稍稍休息了一会,但总觉气闷,坐也坐不住,也没有心思看奏章,想了一下,遂决定摆驾熙明阁,又让内侍召李清臣去熙明阁陪驾。

  熙明阁位于禁中西南,和两府就隔了一条街,赵煦到熙明阁时,在政事堂值日的李清臣,早已在阁前等候。

  赵煦也不让其他人跟随,只让庞天寿和李清臣陪同,三人缓步登阁。

  这熙明阁内,收藏着高宗赵顼的手稿及各种遗物,阁顶则供奉着赵顼的遗容,并有熙宁一朝一些已故重臣的画像配享陪祀。

  赵煦自入阁之后,便一直沉默不语,只是在他父亲的各种遗物前流连观看,一直到登上阁顶,向赵顼的遗像上香拜祭后,又久久伫立于遗像之前。皇帝明显有心事,李清臣和庞天寿也不敢多嘴,只是小心陪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赵煦才终于离开他父亲的遗像,扭头看向陪祀左右的王安石与司马光的遗像,正好王安石画像前的香堪堪燃尽,赵煦信手从香案上拈起三柱香来,亲自点上,插进香炉。然后,没头没脑的说了他到熙明阁后的第一句话:“日后石越也会陪祀熙明阁吧?”

  李清臣愣了一下,但皇帝有问,他不好不答,只好老老实实回道:“以子明相公的功绩,入阁陪祀的殊荣,应当不会旁落。”

  “王安石在左,司马光在右,那他应该在王安石的下首?”

  “应当如此。”李清臣小心回道,“熙宁诸臣,除王舒王和司马陈王外,子明相公居第三,亦是实至名归。”

  赵煦又问道:“韩琦、富弼、文彦博他们,依礼法,该在宝文阁?”

  “宝文阁供奉仁宗、英宗御集、御书,韩琦、富弼、文彦博功业,主要还是在仁、英二朝,自当陪祀宝文阁。”

  赵煦点了点头,说道:“也难怪石越不肯为朕尽力,当年韩琦、富弼、文彦博,亦不肯为高宗尽力。”

  皇帝这轻飘飘的一句话,李清臣心中却惋如炸起一个惊雷。他和石越交情本就淡薄,前几次朝议,和石越更是多有分歧,自是无意为石越说话,但这种话题,牵涉太广,由不得他不小心翼翼,当下只能委婉回道:“陛下,高宗曾御笔亲题韩忠献公两朝定策元勋……”

  但话未说完,已被赵煦打断,“石越亦未始无定策之功,熙宁十八年平石得一之乱,石越功莫大焉。然定策平叛,他效忠的是先帝,而非朕……”

  李清臣到此时,已经知道今日这熙明阁之行的话题轻松不了了,他连忙打起精神来,小心应付:“高宗与陛下父子,本是一体。”

  “终究还是不同的!”赵煦摇了摇头,忽然说道:“参政,安平的案子,幕后之人,十有八九,是石越原来的门客潘照临。”

  李清臣心中又是一声惊雷,但他脸上却什么也没有显露出来,只是试探问道:“可是职方司查到了什么证据么?”

  “哪有什么证据?!”赵煦冷笑道,“职方司的结论,和潘照临毫无关联,潘照临反倒是受害者……”

  “那陛下便不可言潘照临乃是幕后之人。”李清臣并没有多问细节,而是语重心长的劝道。

  赵煦又是一阵冷笑,“朕当然知道,说了又有何用?无凭无据,死无对证!”

  李清臣又是一惊,“陛下说的死无对证……”

  “潘照临死了。”赵煦语气冷淡的说道,旋即又补充了一句:“和职方司无关,和朕、和朝廷都无关……”

  李清臣听到“潘照临死了”五个字时,脸色都白了,直到听赵煦说完,才稍稍松了口气,问道:“石相公知道了么?”

  赵煦摇了摇头,却又语带讥讽的说道:“朕正想着将此事告诉石越,顺便,将职方司调查安平一案的卷宗,也给他瞧瞧!”

  “若如此,石相公便只能辞相了。”

  “辞相便辞相罢!”赵煦突然愤愤的低声吼了出来,“朕于石越,已是格外优容,他却始终不愿为朕尽心尽力,一直敷衍以对,此是人臣事君之道么?!此是人臣事君之道么?!既然如此,又何必让他再在朝中尸餐素位?!”

  石越要罢相,李清臣本是乐观其成,但他又理智的觉得这个时机不太妥当。此时罢免石越,必然会引起朝野清议的轩然大波,会有无数人反对、劝谏,虽然是石越主动辞相,但李清臣甚至担心门下后省会有给事中封驳……最终的结果,反而是在增强石越的影响力。更何况,在这个时间点罢相,日后北伐若真有什么万一,所有的责任就真的和石越完全无关了,人们到时候反而会加倍想念石越,这几乎是在为他复出埋下伏笔。

  正琢磨着怎么样劝皇帝再忍耐一阵,却听赵煦又愤愤不平的说道:“参政一直对朕说,石越实无不臣之心,韩忠彦也一直和朕说,石越绝非权臣——安平大捷之后,缴解兵权回朝,足见其忠,改革门下后省事,亦非权臣所为,今日又是宁可与北朝议和,亦不愿为率臣率兵收复幽蓟——便如参政所言,这是能做司马懿、桓温的机会!呵呵!有此三事,可谓天下咸知其忠!自今日之后,若尚有人疑石越之忠,大约会被人嘲讽为有眼无珠、用心叵测罢?”赵煦几乎是有些刻薄的反讽着,“便如安平一案,人人皆说,就算潘照临真是幕后之人,石越亦必不知情。呵呵……理虽如此,然潘照临如此奇士,其投身石越幕府,又岂得无原由?!”

  皇帝这番诛心的话说出来,李清臣几乎有些同情石越了。而一旁的庞天寿,更是听得冷汗直冒,小心的将自己缩在一边,不敢弄出半点声响来。

  却听赵煦又讥讽道:“呵呵!忠臣!难道当日太祖皇帝,便不是周世宗的忠臣么?!”

  他话音刚落,熙明阁外的天空,几乎在刹那间,突然便阴沉了下来,一时狂风大作。

  赵煦走到窗边,望着熙明阁外,席卷整个禁中大内的大风,脸色黑沉如铁。

  便在此时,自楼梯处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一小会的功夫,已经做到内东头供奉官的童贯出现在了熙明阁顶楼的门口。

  入内省内东头供奉官的职掌中,很重要的一项是负责通进边疆奏报与机速文字,也就是凡是不经由通进银台司、进奏院进呈,不经过两府,直呈皇帝的奏章,也就是其他朝代所谓的“密折”,皆由内东头供奉官进呈。而宋代的“密折专奏之权”,与其他朝代大不相同,其主要目的其实是为了防止给事中泄密——盖因经正常途径上呈的奏章,都要经给事中之手,而许多“无法无天”的给事中,根本就不管奏章是不是“实封”,是不是涉及机密,只要是他们感兴趣的人或者事,拿起剪刀就剪,暴力拆封,毫不掩饰,对此皇帝与宰相都无可奈何,只好另辟一条上呈奏章的途径,专供报告紧急军情以及一些需要保密的事件。因此,宋朝这个制度,有一个极为独特之处,并不是皇帝决定谁有这个“密折专奏之权”,这个权力,是需要经过两府宰相的审核,才能获得的。并且,即便拥有这个特权的人,一般事务,也是不允许经由入内省上呈奏章的,否则结果必定是吃不了兜着走。

  但也正因如此,童贯这个内东头供奉官如此匆忙的出现在熙明阁中,让赵煦、李清臣和庞天寿心中都是一紧。

  童贯见到赵煦,快步过来,行了一礼,果然便从袖子里掏出一封封得严严实实的奏章来,双手呈上,一面禀道:“官家,殿中侍御史杨畏急奏。”

  “杨畏?”赵煦有些莫名其妙,童贯这个阵仗,他差点以为章惇和唐康那边出什么大事了,这时听到奏章来自杨畏,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却又生出一丝不快来,“杨畏能有何事?用得着你这般急急忙忙?”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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