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似乎又大了起来。

  先前的雷云再次袭来,闪电光亮穿过窗棂与幔帐,照亮了床铺。

  徐简清楚看到,林云嫣的眼眶通红一片。

  如何能不伤心?

  若真相就如他们推断的那样,比意外走水、或是有人处心积虑要杀人都更让他们痛心。

  那场火不是意外,但造成的遇难后果是意外。

  电闪之后,视野重新被黑暗笼罩。

  徐简夜视好,能看清林云嫣的轮廓。

  他抬手轻轻落在林云嫣的脸颊上,用拇指擦拭她的眼角。

  「想哭就哭出来。」徐简道。

  林云嫣的眼睫颤了颤,道:「哭不出来……」

  引导李邵时必须克制,御前回话时需得冷静,面对皇太后时更要平稳,就怕把娘娘也招哭了。

  她的情绪紧绷了一晚上,有几次都险些控制不住。

  可真到了现在,到了不用压抑、可以释放的时候,林云嫣反倒哭不出来了。

  心里自是沉甸甸的,压了万重山,嗓子酸、眼睛痛,却无法放声哭一哭。

  雷鸣轰隆中,林云嫣调整了下姿势,整个人都靠着徐简。

  徐简塞了个引枕到身后,干脆揽着她半靠着,没有再开口,只安安静静陪着她。

  幔帐之间,只余两人的呼吸声。

  外头的电闪雷鸣依旧未停,时而刺目,时而震耳。

  而在林云嫣心间,耳边沉静又有力的心跳声终是一点点盖过了雷击,一下又一下,让她起伏的情绪又渐渐平缓下来。

  良久,她开口问道:「明日翻过案卷后,你要把这番推断禀告圣上吗?」

  「再合理的推断也是推断,先让曹公公去查那猴脸太监,我们也要再听听岳父的想法。」徐简道。

  林云嫣低低应了声,又道:「我不是很有底……」

  说得没头没脑,徐简却懂她的意思:「我知道。」

  这个推断,对李邵太有利了。

  或者说,它完完全全卡死在了圣上的「愧疚」上。

  这么些年,圣上放不下定国寺,因为他有过错。

  「若朕没有把侍卫与僧兵都带下山,多留人手在山上……」

  「若朕没有与皇后起争执,当夜就在大殿里,也许就能把人救出来……」

  这两句话,圣上一直挂在嘴边。

  现在,这两个「若」,几乎已经能得出明确的答案了。

  猴脸太监点火,只为了调驰援山下的侍卫与僧兵回寺,圣上有没有下山,都会有那么一把火。

  先皇后没有与圣上争执,东稍间里就不会点起安眠香。

  山下百姓来求援,圣上是亲自带侍卫去救也好,还是只派出了人手也罢,等大殿烧起来时,人能从里头跑出来……

  放火的固然是真凶,而围绕圣上的种种巧合,造成了那惨烈的结局。

  林云嫣能分得清冤有头、债有主,圣上亦能明白这其中道理,但不表示他不会更愧疚。

  道理是道理,情感是情感。

  当局者迷,圣上被困在局中十几年,他会更迷。

  「圣上性情仁厚克己、善于反思,」徐简柔声道,「这是他的优点,也同样会成为他的短处,就像在面对定国寺的事情上,他做不到快刀斩乱麻。

  先皇后已逝,他挽回不了,也补偿不了,他的所有情感都倾注在了李邵身上。」

  林云嫣点了点头。

  这是必然的。

  他们心中也早有预期,只是先前没有想到,那夜最有可能的真相会恰恰就严

  丝合缝地砸在圣上那儿。

  徐简用手指理着林云嫣的长发,又道:「刚与你说置之死地而后生,现在也不是没有那样的机会。

  对那夜耿耿难忘的不止有圣上,还有皇太后,有你。

  圣上自认有错,他愧对李邵,皇太后和你又做错了什么?他会更加愧对你们。」

  「李邵是他儿子。」林云嫣道。

  情感有亲疏之分。

  「皇太后是先帝中宫,是圣上的嫡母,」徐简道,「尊与孝这两个字,仁厚的圣上更不敢忘。

  他想查清楚定国寺真相才选择争位,比起永济宫里的,比起李汨,圣上算是毫无背景可言,也不占任何先机。

  他能脱颖而出,全靠皇太后全力支持。

  皇太后扶圣上登上皇位,也在他继位的前几年竭力扶持,直到圣上能完全承担朝政后、毫无留恋地功成身退。

  一旦李邵的所作所为触及了皇太后的底线,圣上不会一味放纵他。」

  林云嫣抿了下唇。

  皇太后现在的底线就是沈家,以及她。

  「就是辛苦娘娘这么大年纪还要为***心……」林云嫣叹道。

  徐简笑了下:「还能为你操上心,她一定是高兴的。」

  这么说着,林云嫣想到了皇太后说过的话。

  娘娘最放不下的就是归天之后,她想求救都找不到人。

  从前,娘娘崩于永嘉十七年的暮春,这一次,解开了定王死因的心结,林云嫣盼着娘娘能活得更久些。

  「一步步走,在让李邵无力翻身之前,」林云嫣整理了下思路,「我们还要把那幕后的人找出来,我突然很想知道他是怎么看定国寺那场意外之外的意外的。

  因为先皇后遇难,原本无心争权的圣上参与进来,最终夺得皇位。

  那人,只怕是肠子都青了。」

  从声音就能听出来,小郡主的情绪算是完全平复下来了。

  徐简不由弯了弯唇角,道:「到时候让你来审问他,看看他是怎么样的说辞。」

  拿开了引枕,两人先后平躺下来。

  睡意依旧没有多少,林云嫣干脆与徐简分享起了潜府事情。

  「油灯灼热,我关门关窗、举在面前好久,一点点挪角度,热得我脸都痛了。」

  声音低低又软软,跟撒娇似的。

  徐简听得忍不住笑,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摸起来还是一样的柔嫩细腻。

  「多抹些香膏。」他道。

  林云嫣又问:「说起来,那雷怎么会劈得这么恰到好处?」

  她只听徐简说要引雷到潜府,却是压根没想到,一引引了两道,还恰恰就劈在了主院、劈在了李邵幼年住的屋子里。

  「都是些方外之法,以前听说了些皮毛而已,借此机会试一试,」徐简答得很简略,「想好了往主院引,没想到会是那么个结果,玄肃都说吓了一跳。」

  林云嫣了然。

  很多事情就是这样,有人为布局,亦有巧合种种。

  要不然怎么说人算不如天算呢?

  定国寺是,他们引雷也是。

  很显然,天意今夜站在了他们这一边。

  两人依偎着说着话。

  后知后觉一般,倦意渐渐袭来,林云嫣眼皮子沉沉入睡去。

  徐简还醒着,轻拍着她的背,没让电闪雷鸣惊醒睡梦中的人。

  毓庆宫里,李邵却是完全睡不着。

  旧年回忆着实不美妙,起先身边有宁安,后来又到了御书房,话语分析不断,李邵的脑子亦空闲不下来,便没有多余心境

  此刻彻底静下来了,恐惧随着夜色纷至沓来。

  手上似乎还有油灯的烫,呼吸间满是刺鼻浓烟,闭上眼睛是映亮了黑夜的大火,他看到小小的自己站在倒塌下来的大殿前,张着嘴、想哭又嚎不出声。

  怕,岂能不怕?

  怕到恨不能再如从前一般又忘得彻彻底底。

  李邵在床上翻来覆去,守夜的汪狗子亦是难以安眠。

  殿下很不对劲。

  从潜府出来就不对劲,去过御书房就更上一层楼了。

  偏偏汪狗子还弄不清楚他们到底说了些什么。

  也不是没有问过,殿下却顾左右而言他,满满都是可疑至极。

  按说殿下不会这么防备他,可见是得了圣上的嘱咐,但汪狗子又急于弄清楚状况……

  「殿下,您睡不着吗?」他试探着问。

  李邵含糊着应了声。

  「您在担心什么?」汪狗子又问,「小的卑微、帮不了殿下什么,殿下若不嫌弃,小的能当个听众。」

  李邵烦闷,话到嘴边,想到父皇的交代,到底还是打了马虎眼:「还能是什么事,不就是潜府挨雷击的事。」

  「您担心有人借题发挥?」汪狗子问。

  李邵原是随口一说,叫汪狗子这么一提,一下子想起了面前的窘境,不由冷哼起来:「原就想方设法寻我麻烦,这下有了天赐良机,这么好的由头,他们还能放过了?」

  「您也说了,有没有潜府的事都会被找麻烦……」汪狗子讪讪。

  真不是他汪狗子不会说话、不懂开解,实在是这事情吧,多么巧舌如簧都编不出花来。

  连他都能想到明日有多么咄咄逼人,殿下一样明白。

  李邵翻了个身不说话了,汪狗子也只能闭嘴。

  这一夜睡得自是极差。

  李邵阴沉着脸去上朝,汪狗子亦步亦趋跟着。

  许是叫风吹清明了,他灵光一闪,上前两步,踮起脚与李邵道:「殿下,小的刚想到的……」

  李邵顿步,附耳听汪狗子说了一番。

  「您以为呢?」

  想了想,李邵道:「死马当活马医,反正我也没有别的办法,且试试。」

  雨水已经停了,广场上却积了不少。

  朝臣们走得小心翼翼,免得一脚不慎溅起水来,污了御前形象。

  林玙身在队列中,目光扫过众臣。

  气氛固然是凝重的,雷击潜府这种大事,没有哪个会把笑容露出来,至于心底里是担忧还是雀跃,就看各自的了。

  林玙亦是谨慎。

  他们商定好了对潜府下手,虽还未得到具体消息,但看起来是得手了。

  大殿下到了潜府,如果只是雷击之事,徐简跟着殿下回宫面圣就已足够了,但云嫣也进宫了。

  从此来看,多多少少有所收获。

  正琢磨着,林玙看到了李邵。

  众臣纷纷行礼问候,都是心知肚明的,也没人会主动问「殿下眼下泛乌、可是夜里没有歇好」这种愣头青的话。

  顾恒打量了李邵几眼,收回了视线。

  潜府雷击这等大事,连顺天府都出动了,他自是昨夜就听说了。

  再使人一打听,连受击的位置都一清二楚。

  顾恒振奋又激动,但经过一夜的消化,他已经忍住了。

  今日不止自己不发难,也没有安排人发难。

  他在先前「讨伐」殿下时居功至伟,再火上浇油就不好看了。

  况且今日一定会有人出头,用不着他。

  时辰上了

  众人迈进金銮殿,恭候圣上驾到,殿内风起云涌,只等电闪雷鸣。

  另一厢,慈宁宫中,林云嫣与徐简也起来了。

  「今儿定然退朝晚,你不用着急过去。」林云嫣一面帮徐简检查仪容,一面道。

  徐简整理袖口:「早些去库房找旧文书,下手越快、越不会被人品出来。」

  这倒是个理。

  林云嫣自不多劝他:「你忙你的,我打算多陪陪皇太后,等到了下衙时再出宫,我们一道去诚意伯府。」

  徐简应下。

  两人各行各事。

  徐简进了礼部衙门,让人开库房。

  「又要让殿下看旧文书了?」打理库房的小吏乐了,他还记得,去年时候辅国公一叠一叠往外头搬去给殿下看。

  徐简道:「是,再拿一些没有看过的。」

  小吏给他开了库房。

  徐简进去挑选,带出来时让小吏一一记录。

  他挑的杂七杂八,什么都有,当年往定国寺祈福的文书夹在其中,完全不起眼。

  还没有退朝,徐简把文书带回书房,一人坐下来看。

  旧年文书,再是保存得当,也无法像新的一样,随着一页页翻动,纸张之间有陈旧的墨水味,淡淡的霉味,而这些味道亦把那年的细节一一展现在了徐简的面前。

  每一个随行之人的名字都在上面。

  他看到了岳母的名字,继续翻下去,有点派的侍卫、嬷嬷、宫女、太监……

  数了数,太监一共十二位。

  徐简研墨提笔,把这十二人的讯息就记录了下来。

  想了想,又干脆把侍卫、嬷嬷、宫女也都一并记了,宁可麻烦一些,也好过之后少了线索、又要问库房取用。

  等抄录的纸张干了,徐简把它们收好。

  也是刚刚好,外头传来了一阵问安声音,是下朝了的礼部官员回来了。

  徐简也站起身往外走。

  越过冯尚书,他看到了落在后头、不紧不慢进来的李邵。

  李邵神色平淡,完全看不出在早朝上被骂了个狗血淋头的烦闷样子。

  徐简看在眼里,不由微微扬了扬眉。

  这就有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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