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活着(4)

  “徐老爷,你要的货来了。”

  我爹拿着地契和房契连连咳嗽着走出来,他把房地契递过去,向那人哈哈腰说:

  “辛苦啦。”

  那人指着三担铜钱,对我爹说:

  “都在这里了,你数数吧。”

  我爹全没有了有钱人的派头,他像个穷人一样恭敬地说:

  “不用,不用,进屋喝口茶吧。”

  那人说:“不必了。”

  说完,他看看我,问我爹:

  “这位是少爷吧?”

  我爹连连点头。他朝我嘻嘻一笑,说道:

  “送货时采些南瓜叶子盖在上面,可别让人抢了。”

  这天开始,我就挑着铜钱走十多里路进城去还债。铜钱上盖着的南瓜叶是我娘和家珍去采的,凤霞看到了也去采,她挑最大的采了两张,盖在担子上,我把担子挑起来准备走,凤霞不知道我是去还债,仰着脸问:

  “爹,你是不是又要好几天不回家了?”

  我听了这话鼻子一酸,差点掉出眼泪来,挑着担子赶紧往城里走。到了城里,龙二看到我挑着担子来了,亲热地喊一声:

  “来啦,徐家少爷。”

  我把担子放在他跟前,他揭开瓜叶时皱皱眉,对我说:

  “你这不是自找苦吃,换些银元多省事。”

  我把最后一担铜钱挑去后,他就不再叫我少爷,他点点头说:

  “福贵,就放这里吧。”

  倒是另一个债主亲热些,他拍拍我的肩说:

  “福贵,去喝一壶。”

  龙二听后忙说:“对,对,喝一壶,我来请客。”

  我摇摇头,心想还是回家吧。一天下来,我的绸衣磨破了,肩上的皮肉渗出了血。我一个人往家里走去,走走哭哭,哭哭走走。想想自己才挑了一天的钱就累得人都要散架了,祖辈挣下这些钱不知要累死多少人。到这时我才知道爹为什么不要银元偏要铜钱,他就是要我知道这个道理,要我知道钱来得千难万难。这么一想,我都走不动路了,在道旁蹲下来哭得腰里直抽搐。那时我家的老雇工,就是小时候背我去私塾的长根,背着个破包裹走过来。他在我家干了几十年,现在也要离开了。他很小就死了爹娘,是我爷爷带回家来的,以后也一直没娶女人。他和我一样眼泪汪汪,赤着皮肉裂开的脚走过来,看到我蹲在路边,他叫了一声:

  “少爷。”

  我对他喊:“别叫我少爷,叫我畜生。”

  他摇摇头说:“要饭的皇帝也是皇帝,你没钱了也还是少爷。”

  一听这话我刚擦干净脸眼泪又下来了,他也在我身旁蹲下来,捂着脸呜呜地哭上了。我们在一起哭了一阵后,我对他说:

  “天快黑了,长根你回家去吧。”

  长根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地走开去,我听到他嗡嗡地说:

  “我哪儿还有什么家呀。”

  我把长根也害了,看着他孤身一人走去,我心里是一阵一阵的酸痛。直到长根走远看不见了,我才站起来往家走,我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家里原先的雇工和女佣都已经走了,我娘和家珍在灶间一个烧火一个做饭,我爹还在床上躺着,只有凤霞还和往常一样高兴,她还不知道从此以后就要受苦受穷了。她蹦蹦跳跳走过来,扑到我腿上问我:

  “为什么他们说我不是小姐了?”

  我摸摸她的小脸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好在她没再往下问,她用指甲刮起了我裤子上的泥巴,高兴地说:

  “我在给你洗裤子呢。”

  到了吃饭的时候,我娘走到爹的房门口问他:

  “给你把饭端进来吧?”

  我爹说:“我出来吃。”

  我爹三根指头执着一盏煤油灯从房里出来,灯光在他脸上一闪一闪,那张脸半明半暗,他弓着背咳嗽连连。爹坐下后问我:

  “债还清了?”

  我低着头说:“还清了。”

  我爹说:“这就好,这就好。”

  他看到了我的肩膀,又说:

  “肩膀也磨破了。”

  我没有做声,偷偷看看我娘和家珍,她们两个都泪汪汪地看着我的肩膀。爹慢吞吞地吃起了饭,才吃了几口就将筷子往桌上一放,把碗一推,他不吃了。过一会,爹说道:

  “从前,我们徐家的老祖宗不过是养了一只小鸡,鸡养大后变成了鹅,鹅养大了变成了羊,再把羊养大,羊就变成了牛。我们徐家就是这样发起来的。”

  爹的声音咝咝的,他顿了顿又说:

  “到了我手里,徐家的牛变成了羊,羊又变成了鹅。传到你这里,鹅变成了鸡,现在是连鸡也没啦。”

  爹说到这里嘿嘿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就哭了。他向我伸出两根指头:

  “徐家出了两个败家子啊。”

  没出两天,龙二来了。龙二的模样变了,他嘴里镶了两颗金牙,咧着大嘴巴嘻嘻笑着。他买去了我们抵押出去的房产和地产,他是来看看自己的财产。龙二用脚踢踢墙基,又将耳朵贴在墙上,伸出巴掌拍拍,连声说:

  “结实,结实。”

  龙二又到田里去转了一圈,回来后向我和爹作揖说道:

  “看着那绿油油的地,心里就是踏实。”

  龙二一到,我们就要从几代居住的屋子里搬出去,搬到茅屋里去住。搬走那天,我爹双手背在身后,在几个房间踱来踱去,末了对我娘说:

  “我还以为会死在这屋子里。”

  说完,我爹拍拍绸衣上的尘土,伸了伸脖子跨出门槛。我爹像往常那样,双手背在身后慢悠悠地向村口的粪缸走去。那时候天正在黑下来,有几个佃户还在地里干着活,他们都知道我爹不是主人了,还是握住锄头叫了一声:

  “老爷。”

  我爹轻轻一笑,向他们摆摆手说:

  “不要这样叫。”

  我爹已不是走在自己的地产上了,两条腿哆嗦着走到村口,在粪缸前站住脚,四下里望了望,然后解开裤带,蹲了上去。

  那天傍晚我爹拉屎时不再叫唤,他眯缝着眼睛往远处看,看着那条向城里去的小路慢慢变得不清楚。一个佃户在近旁俯身割菜,他直起腰后,我爹就看不到那条小路了。

  我爹从粪缸上摔了下来,那佃户听到声音急忙转过身来,看到我爹斜躺在地上,脑袋靠着粪缸一动不动。佃户提着镰刀跑到我爹跟前,问他:

  “老爷你没事吧?”

  我爹动了动眼皮,看着佃户嘶哑地问:

  “你是谁家的?”

  佃户俯下身去说:

  “老爷,我是王喜。”

  我爹想了想后说:

  “噢,是王喜。王喜,下面有块石头,硌得我难受。”

  王喜将我爹的身体翻了翻,摸出一块拳头大的石头扔到一旁。我爹重又斜躺在那里,轻声说:

  “这下舒服了。”

  王喜问:“我扶你起来?”

  我爹摇摇头,喘息着说:

  “不用了。”

  随后我爹问他:

  “你先前看到过我掉下来没有?”

  王喜摇摇头说:

  “没有,老爷。”

  我爹像是有些高兴,又问:

  “第一次掉下来?”

  王喜说:“是的,老爷。”

  我爹嘿嘿笑了几下,笑完后闭上了眼睛,脖子一歪,脑袋顺着粪缸滑到了地上。

  那天我们刚搬到了茅屋里,我和娘在屋里收拾着,凤霞高高兴兴地也跟着收拾东西,她不知道从此以后就要受苦了。家珍端着一大盆衣服从池塘边走上来,遇到了跑来的王喜,王喜说:

  “少奶奶,老爷像是熟了。”

  我们在屋里听到家珍在外面使劲喊:“娘,福贵,娘……”

  没喊几声,家珍就在那里呜呜地哭上了。那时我就想着是爹出事了,我跑出屋看到家珍站在那里,一大盆衣服全掉在地上。家珍看到我叫着:

  “福贵,是爹……”

  我脑袋嗡的一下,拼命往村口跑,跑到粪缸前时我爹已经断气了,我又推又喊,我爹就是不理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站起来往回看,看到我娘扭着小脚又哭又喊地跑来,家珍抱着凤霞跟在后面。

  我爹死后,我像是染上了瘟疫一样浑身无力,整日坐在茅屋前的地上,一会眼泪汪汪,一会唉声叹气。凤霞时常陪我坐在一起,她玩着我的手问我:

  “爷爷掉下来了。”

  看到我点点头,她又问:

  “是风吹的吗?”

  我娘和家珍都不敢怎么大声哭,她们怕我想不开,也跟着爹一起去了。有时我不小心碰着什么,她们两人就会吓一跳,看到我没像爹那样摔倒在地,她们才放心地问我:

  “没事吧。”

  那几天我娘常对我说:

  “人只要活得高兴,穷也不怕。”

  她是在宽慰我,她还以为我是被穷折腾成这样的,其实我心里想着的是我死去的爹。我爹死在我手里了,我娘我家珍,还有凤霞却要跟着我受活罪。

  我爹死后十天,我丈人来了,他右手提着长衫脸色铁青地走进了村里,后面是一抬披红戴绿的轿,十来个年轻人敲锣打鼓拥在两旁。村里人见了都挤上去看,以为是谁家娶亲嫁女,都说怎么先前没听说过,有一个人问我丈人:

  “是谁家的喜事?”

  我丈人板着脸大声说:

  “我家的喜事。”

  那时我正在我爹坟前,我听到锣鼓声抬起头来,看到我丈人气冲冲地走到我家茅屋前,他朝后面摆摆手,轿放在了地上,锣鼓息了。当时我就知道他是要接家珍回去,我心里咚咚乱跳,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娘和家珍听到响声从屋里出来,家珍叫了声:

  “爹。”

  我丈人看看他女儿,对我娘说:

  “那畜生呢?”

  我娘赔着笑脸说:

  “你是说福贵吧?”

  “还会是谁。”

  我丈人的脸转了过来,看到了我,他向我走了两步,对我喊:

  “畜生,你过来。”

  我站着没有动,我哪敢过去。我丈人挥着手向我喊:

  “你过来,你这畜生,怎么不来向我请安了?畜生你听着,当初是怎么娶走家珍的,我今日也怎么接她回去。你看看,这是轿,这是锣鼓,比你当初娶亲时只多不少。”

  喊完以后,我丈人回头对家珍说:

  “你快进屋去收拾一下。”

  家珍站着没动,叫了一声:

  “爹。”

  我丈人使劲跺了下脚说:

  “还不快去。”

  家珍看看站在远处地里的我,转身进屋了。我娘这时眼泪汪汪地对他说:

  “行行好,让家珍留下吧。”

  我丈人朝我娘摆摆手,又转过身来对我喊:

  “畜生,从今以后家珍和你一刀两断,我们陈家和你们徐家永不往来。”

  我娘的身体弯下去求他:

  “求你看在福贵他爹的分上,让家珍留下吧。”

  我丈人冲着我娘喊:

  “他爹都让他气死啦。”

  喊完我丈人自己也觉得有些过分,便缓一下口气说:

  “你也别怪我心狠,都是那畜生胡来才会有今天。”

  说完丈人又转向我,喊道:

  “凤霞就留给你们徐家,家珍肚里的孩子就是我们陈家的人啦。”

  我娘站在一旁呜呜地哭,她抹着眼泪说:

  “这让我怎么去向徐家祖宗交代?”

  家珍提了个包裹走了出来。我丈人对她说:

  “上轿。”

  家珍扭头看看我,走到轿子旁又回头看了看我,再看看我娘,钻进了轿子。这时凤霞不知从哪里跑了出来,一看到她娘坐上轿子了,她也想坐进去,她半个身体才进轿子,就被家珍的手推了出来。

  我丈人向轿夫挥了挥手,轿子被抬了起来,家珍在里面大声哭起来,我丈人喊道:“给我往响里敲。”

  十来个年轻人拼命地敲响了锣鼓,我就听不到家珍的哭声了。轿子上了路,我丈人手提长衫和轿子走得一样快。我娘扭着小脚,可怜巴巴地跟在后面,一直跟到村口才站住。

  这时凤霞跑了过来,她睁大眼睛对我说:

  “爹,娘坐上轿子啦。”

  凤霞高兴的样子叫我看了难受,我对她说:

  “凤霞,你过来。”

  凤霞走到我身边,我摸着她的脸说:

  “凤霞,你可不要忘记我是你爹。”

  凤霞听了这话咯咯笑起来,她说:

  “你也不要忘记我是凤霞。”

  福贵说到这里看着我嘿嘿笑了,这位四十年前的浪子,如今赤裸着胸膛坐在青草上,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照射下来,照在他眯缝的眼睛上。他腿上沾满了泥巴,刮光了的脑袋上稀稀疏疏地钻出来些许白发,胸前的皮肤皱成一条一条,汗水在那里起伏着流下来。此刻那头老牛蹲在池塘泛黄的水中,只露出脑袋和一条长长的脊梁,我看到池水犹如拍岸一样拍击着那条黝黑的脊梁。

  这位老人是我最初遇到的,那时候我刚刚开始那段漫游的生活,我年轻无忧无虑,每一张新的脸都会使我兴致勃勃,一切我所不知的事物都会深深吸引我。就是在这样的时刻,我遇到了福贵,他绘声绘色地讲述自己,从来没有过一个人像他那样对我和盘托出,只要我想知道的,他都愿意展示。

  和福贵相遇,使我对以后收集民谣的日子充满快乐的期待,我以为那块肥沃茂盛的土地上福贵这样的人比比皆是。在后来的日子里,我确实遇到了许多像福贵那样的老人,他们穿着和福贵一样的衣裤,裤裆都快耷拉到膝盖了。他们脸上的皱纹里积满了阳光和泥土,他们向我微笑时,我看到空洞的嘴里牙齿所剩无几。他们时常流出混浊的眼泪,这倒不是因为他们时常悲伤,他们在高兴时甚至是在什么事都没有的平静时刻,也会泪流而出,然后举起和乡间泥路一样粗糙的手指,擦去眼泪,如同掸去身上的稻草。

  可是我再也没遇到一个像福贵这样令我难忘的人了,对自己的经历如此清楚,又能如此精彩地讲述自己。他是那种能够看到自己过去模样的人,他可以准确地看到自己年轻时走路的姿态,甚至可以看到自己是如何衰老的。这样的老人在乡间实在难以遇上,也许是困苦的生活损坏了他们的记忆,面对往事他们通常显得木讷,常常以不知所措的微笑搪塞过去。他们对自己的经历缺乏热情,仿佛是道听途说般的只记得零星几点,即便是这零星几点也都是自身之外的记忆,用一两句话表达了他们所认为的一切。在这里,我常常听到后辈们这样骂他们:

  “一大把年纪全活到狗身上去了。”

  福贵就完全不一样了,他喜欢回想过去,喜欢讲述自己,似乎这样一来,他就可以一次一次地重度此生了。他的讲述像鸟爪抓住树枝那样紧紧抓住我。

  家珍走后,我娘时常坐在一边偷偷抹眼泪。我本想找几句话去宽慰宽慰她,一看到她那副样子,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倒是她常对我说:

  “家珍是你的女人,不是别人的,谁也抢不走。”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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