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溪之上 第一章 云深围炉 神秀机藏

小说:云溪之上 作者:菖蒲君 更新时间:2024-08-05 19:03:52 源网站:顶点小说
  神光一百又三年

  腊月初三,

  初如柳絮,渐似鹅毛,雪下了一整天不见消。

  与往年大不同,晋安府蜗居于江南,百年来从未见过如此大雪,至夜间,碗盖大的雪花给晋安城披上了厚厚的外衣,白茫茫的一片,干干净净。

  大红灯笼高高挂起,给这雪夜增添了几份寒气,红泥小火炉,大雪当入酒。

  这雪持续到下半夜寅时,打更的老头子,带着个半大的孩子,一脚深一脚浅的走着,

  嘴里叨唠:瑞雪兆丰年,瑞雪兆丰年.....

  晨曦初现,福寿街上勤快的伙计已经打扫门前雪,没见过雪的孩子,疯喊着堆雪人打雪仗,整个大街上热闹非凡。

  晋安地处龙沅江南方偏东,江风带着水汽,湿润了整个南岸,这里气候温和适宜,稻米丰盛。

  据老辈人讲,这样的大雪足足有百年未见,说起来还是神光太祖三年下过这样的大雪,千里雪飘,月湖冰封,城外的神秀峰披雪后,如银枪一般直刺苍天。

  今天正是神光朝三年一度的科考大试,连天的大雪可是苦了各地学子。

  天寒地冻的让很多寒门子弟生活更加难以为继,城外的云深寺挤满了赶考的寒门子弟,好在云深寺香火鼎盛,主持下令,一夜之间香炉当火盆,百余人围炉而坐。佛法与书香四溢,银河清浅,珠斗斑斓,在城内远观山上,但见火光冲天,书声琅琅钟鸣阵阵,有龙光射牛斗之墟气象,若干年后,人们回忆神光一百又三年的气象,每每感叹不已。

  神光朝自太祖始开科举,选人才,寒门与士族不分,考场上论高低。

  三年一度的大考尤其重视,但遭遇百年一遇的大雪,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崔含章裹紧了虎皮袄赶紧赶路,在茫茫的大雪地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嘴里念叨,要不是前天晚上好心的主持收留,恐怕熬不过昨夜。

  头一次经历这样的寒冬,滴水成冰,学子们冻得牙齿打架,哪里有的心情吟诗作赋,可怜了揉花碎玉,辜负了这大好雪景。

  含章祖籍琅琊,说起来算是当年士族南迁时的移民,现居晋安建阳,到了祖父那一辈学的了一门烧窑的手艺。

  建阳号称有龙窑三口,百姓世代以烧窑养家,祖祖辈辈传承下来,倒是声名在外,含章一家作为外来人能学的祖传手艺实属不易,说起来还是祖父的功劳,娶了当地手艺人的女儿,也就是含章的祖母,才能使得他们一家在建阳当地,真正扎下根来。

  说来奇怪,含章的祖母死活不让孙子学烧窑,烧窑没出息,惟有读书高。

  祖母这见识想法,在当地烧窑人里算是头一个。

  名字都是专门跑到晋安城里花了两百文钱请先生给起得,先生只有一句话:“含章可贞”分男女。

  两百钱说起来,真的是一笔不小的开支,烧窑人辛苦,一年的收入也不过七八两银子,两百钱可以够他们家一个月的开支用度了。

  生产那晚,祖母虔诚祈祷,儿媳能给崔家生了个带把的,可见这隔代亲,亲到没边了。

  含章这身上的虎皮袄说起来也是颇有渊源,祖母当年嫁妆就两件,一个是烧窑手艺,一个就是这虎皮袄。

  虎皮袄是祖母的心头爱,在含章临行前非要穿在身上才放心。

  这虎皮袄穿着怎么看都像是山大王,色彩斑斓。一直以来,都觉得穿在身上怪怪的,云深围炉之夜,含章这花斑虎皮袄算是出了名,不知哪位急智嘴快,花斑虎含章之名不胫而走,与皑皑白雪夜色相衬,宛若精绸良缎一般、其光也灼灼、其色也灿灿。这一嘴臊的含章脸红到耳根,连连作揖求诸位仁兄放过。

  云深主持站在华严祖师殿前,远远的看着这群学子们诗词相和,不知不觉身上积了一层厚雪。

  谁曾想这么大一场雪,多亏了虎皮袄,含章清晨一早就忙着赶路浑身暖洋洋的。

  心里想着在加快点脚程,应该误不了时辰,三年一度的大考,对于每一个学子而言都是无比珍惜的机会,重要到人生凭此一跃鲤化龙,从此天家门生贵不可言。前面过五关,斩六将,这临门一脚至关重要。

  历经百年战乱,神光太祖武人出身,却喜好文人雅士。南征北战身边总是少不得几个文人幕僚,定都太康后,尤其善待前朝文人,曾亲自登门,邀请绝食三日不拜新朝的文坛领袖首开科举,更是不论出身,寒门士族机会均等。

  历经多年,文人士子多如牛毛,锦绣文章灿若星河,一时间宇内四海称颂。

  百年以降,神光朝形成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功名在身不拜官。

  含章赶到晋安江南贡院时,还真是被惊了一大跳。

  只见偌大的火堆烧出来几丈高的火焰,烘的贡院上下热气腾腾,据说这是许府台为了今天的大考临时找人烧起来的。天气严寒怠慢不得学子们,坦言讲这天气如果不升火烤起来,恐怕监考官们也要被冻坏了。

  江南贡院位于福寿街尽头,神秀峰山脚下东南方向。此时,贡院门前汇聚了各路考生,纵观本次大考,整个神光朝一十五个州府,共两个地区分设考场,层层筛选下来仍然有三千一百二十一名考生,单单汇聚在晋安府参加此次科举考试的不少于一千多人。

  乌压压的一群人挤着入场,含章站人群里显得很另类,毕竟没有哪个书生穿着像山大王的,经过这火堆一烤含章开始冒汗,索性就脱掉虎皮袄挂在胳膊上,因为赶路的缘故身子暖,脸色红润唇红齿白配上青布长衫有那么点读书人的风流。

  含章环顾一周发现,自己算是年纪偏小的,好些个老哥看起来略显沧桑,读书不易,科考殊为不易,寒门贵子这种说法就是照不进现实的梦想罢了。

  从小看到烧窑人的辛苦,祖母常常挂在嘴边的话是,“成千上万个小含章就跟你太公拉的泥胚子一个样,都要经过烈火煅烧,烧坏了的泥胚是不成器,熬下来的都是好瓷器,运气好的更是入窑一色出窑万彩,天下共赏。”

  乡间老妇唠唠叨叨,却是颠簸不破的世间真理,这一路走来,路两边都是坏掉的泥胚,眼前的这位老哥胡子拉碴,清矍骨瘦,套上虎皮袄,活脱脱的山寨二当家,狗头师爷的角色跑不了啊。

  “兄台哪里人?”师爷老哥主动套近乎,稍显浑浊的眼神中透着精明劲,

  含章赶紧上前拱手:“小弟崔含章,建阳府人士,老哥怎么称呼?”

  “老哥我虚长你几岁,姓冯,表字若敏,单名钰,庆元府人,多年苦读,今岁志在登科!”

  冯钰摇头晃脑,看的含章眼晕。

  “祝冯兄旗开得胜,金榜题名。”

  含章不敢怠慢,忙抱拳恭贺。

  说起来幸运儿只是少数,绝大部分学子十年寒窗苦读,一路考下来,两鬓斑白老大归,然物是人非,心理戚戚然........

  两人虽然年纪相差颇大,但也聊得投机。

  闲等着前面的人过关进闸,冯钰口才极好,见识广博,聊起北地河间,南岭暹罗都是如数家珍。说到精彩处,口沫横飞,尤其是对前阵子两淮学子齐聚的文脉法会,言语之间推崇备至。

  但见这贡院两边,依次排开几十个威武壮汉,身着搂漆紫花甲,青紵丝团花窄袖衲袄,红绡裹肚,绿麂皮挑线海兽战裙,脚下四缝着腿黑靴,单手执斧钺,一手举火把,腰悬雁翎刀,背挎三眼神铳,箭插雕翎,眼神凶狠中透露着凛冽,端的人如猛虎,马赛飞龙。入门两侧各有排军把守,个个身长七尺,腰阔三停。

  往在院内看去,中心区域还分散站着几个头戴金色凤翅盔,身穿青绿锦绣服,腰悬绣春刀,看神情又与外门军汉不同,远观英姿飒爽,等闲之人近不得身,其眼神肃穆中透露着狠厉,观其神色警惕中环顾全局。

  在往里面是贡院大堂,最中央供奉至圣先师,文礼二圣左右胁侍,案桌上香烛齐备,下面坐着许府台等一众监考官员。

  至东方微晓,全部学子过关入闸,均聚集在大院广场上,由许府台入内请出主考官三人,率领众人齐拜圣人。

  许府台形容巍峨,身躯高大,嗓音浑厚:“本官丑话先说在前面,诸位当珍惜前途,已然过关入闸若是有谁敢怀挟了文字、抄本及其他不该带的东西入场,一经查出,立即送兵马司究问,枷号一月后,发回原籍充役,撤销举人功名。今后永不得再参加科考,亦不得有任何提拔!还有诸位负责搜检怀挟的官吏及军士,亦应严格负责,搜检分两次重复进行,若后搜发现问题,则惩罚前者,若是在府衙发现问题,前后两者均要惩罚。军士调往北境戍边,官员罚俸一年,留存入档。”

  神光一朝重视科考,过关进闸一项严苛至极,凡参加当日考试者皆穿拆缝之衣服、单层大小杉,帽子,鞋袜,鞋子要薄底,皮衣要去面,毡衣要去里,止带篮筐、小凳、食物、笔砚等项;对考生的考具也亦有细致规定如卷袋不许装里,砚台不许过厚,笔管要镂空,注水入砚台用的水注要用瓷的,木炭只许二寸,蜡台要用锡的。而对于考生所带的食物,糕饼饽饽,都要切开,防止里面夹带纸条等。

  此外,风炉、防风灯等用品,也可以携带,但都必须严格查验。所携考篮或竹或柳,应照晋安式样考蓝编成玲珑格眼,底面如一,以便搜检。

  即便是如此严苛至极的搜查,仍然有不少漏网之鱼,谁人不怀侥幸心理,谁又不图前程似锦,过往历届大试,中途被拉出去的作弊者不胜枚举。

  偌大的贡院,临时隔出来上千个考屋,也叫考号,考号长五尺,宽四尺,高八尺,也就是高能让人站起来碰不破脑袋,宽能让你伸出一只胳膊就摸到对面的墙,深的尺寸大一些。分别按照“天地玄黄”排号,含章不凑巧抽了个“地字一号房”。

  含章按照考牌找到了自己的号舍,说起来除了天字号房被某些不可言的情况抽走外,就属地字号房位置优越,贡院左倚月湖,背靠神秀峰,这天地两字号房都是可以白天听山观湖,夜晚赏月映泉,这三天两夜的考试免不了精神疲乏,举目远眺颐养心神,说不得灵感涌现如有神助。

  含章的运气不差,但是不巧的是地字一号房正巧对着大堂,堂上的监考官视野所及,一览无余,对于某些有特殊想法的考生而言又是非常不好,可以说这是地字一号房是除了“臭号”外避之不及的。

  含章倒也没有那么多讲究,索性就径直走了进去,将东西收拾好。支好简易支架,生火烤馍饼,一早从云深寺下山赶到贡院考场过关入闸,日上半竿,大部分考生滴水未进,含章正处于发育年龄,排队那会肚子已经在唱空城计了,其他不管先祭了五脏庙再说。

  天寒地冻,积雪不化,三天两夜不间断的考试是一场精神和体力的双重考验,吃喝拉撒基本自我解决,冬天夜里入睡尤其艰难,考号不带门,自然挡不住北风吹,尤其是今年还下着鹅毛大雪,众多监考官都在火堆周围取暖,自然会对周边一圈的号房较为留意。

  虽然祖母坚持让含章读书,但是自幼也没少在窑口干活,寻常时节与众乡亲上山下水锻炼出一副好体魄,现阶段的身体主要就是饿的快,含章烤的馍饼是祖母亲手制作的,外面酥嫩,内里还夹有咸菜,平时天气可存放一月有余而不腐,稍微蒸烤就热水就可以吃。

  都不是铁打的铜人,说起来大半天整个考场的人员均是饥肠辘辘,一人吃烤馍饼,全场人都流口水,乃至一直警惕肃穆的佩刀大人们也是饥饿难忍,一时间整个考场的人也都是开始准备吃食,过关斩将的诸位考生自然都是动手能力极强的,有淮扬小吃,有川香辣味,还有高汤焖炖,恩科开考果然是一场技能大比拼。

  饥饿是一种病,会传染,这有史以来最为寒冷的神光三年恩科也成了后人口中津津乐道的汤饭大全,说是这一届的老爷们个个都是饮食君子,汤饭达人。

  生火造饭乃人之大欲,诸位考官衙役均都换班找吃食。谁不曾想神光朝嘉隆二十年科举大试,就在一场大吃大喝的餐宴中拉开了大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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