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狐仙

  差不多十年前吧,我还是个少年,每年都要出去浪荡几个月。

  有时候在西藏,有时候在南疆,更多的时候在云南。

  云南美女多,尤其是大理,洱海畔的白族姑娘,带着点儿羞怯,给你敬上竹米酒,然后像小鹿一般跑开了。

  米酒飘香,洱海浩浩荡荡,远远的走过来一艘小船,远处有姑娘低声唱着山歌,空气中弥漫着甜丝丝的微醺的味道。

  我在大理住了二个月,临走前,小姑娘含泪送给了我一盘雕梅,让我在路上吃。

  后来我才知道,雕梅是白族特别的食物,先用石灰水把盐梅浸泡,晾干后再用刻刀在梅肉上雕刻出各种纹,非常复杂。

  而且,雕梅是不能随便送人的,因为这是新婚之夜夫妻对食的食物,以及作为定情信物赠送给情郎的。

  那个小姑娘,在每一枚盐梅上都雕刻了她的白族名字,密密麻麻,一个又一个,生怕我会忘记她。

  我怎么会忘记你呢?

  对不起……

  祝你幸福。

  西藏女孩大胆泼辣。

  有一年,我在藏南考察,从山崖上跌下去,摔断了脚踝,只能在藏族老乡家养伤。

  藏南很荒蛮,经常去狩猎,狩猎到猎物就彻夜狂欢,吃着烤肉,喝着青稞酒,大家围着篝火跳舞。

  我没法参与狩猎和跳舞,只好给他们讲故事。有个漂亮的藏族姑娘最喜欢听故事,扑闪着大眼睛,紧紧偎依着我,篝火映的她的小脸红扑扑的。

  第二天,他们德高望重的老族长把我叫到祠堂,郑重其事跟我谈,说他女儿看上我了,我要是娶她,可以陪嫁我四十头牦牛,还有一片山头的羊群……

  还有新疆的哥萨克民族。

  女孩对我说,他们民族只有烈酒和爱情。

  ……

  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

  现在想想,年轻时放荡不羁,也伤了许多女孩的心,真是罪过了。

  也希望她们幸福。

  好吧,忏悔完了,下面我们讲故事。

  那也是年少时期发生的故事,当时我在南疆旅行。知道南疆的人都知道,这里主要是沙漠和戈壁滩,一望无际的大沙漠,周围安静的连风声都听不到,那是一种无穷无极的孤独。

  就在这样的地方,我遇到了一个客栈。

  是的,真真实实的,彻头彻尾的一个客栈。

  客栈叫做姜楠人家,典型的江南风格,白墙黑瓦,门口两道横幅“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风格鲜明强烈,在这样的地方非常奇怪。

  要知道,这里可是戈壁滩,距离最远的县城也要好几百公里,这里要不然就一丝风都没有,要不然就一口气刮上半年的沙尘暴,一年到头都看不到一个鬼影子,怎么可能会有客栈?!

  在当时那种情况,别说是客栈,哪怕是魔窟鬼洞都得钻啊,只要不是海市蜃楼就行。

  当然了,这里要是妖怪洞窟,那我希望洞主是一个长腿大胸的美艳女妖!

  还好,虽然没有长腿大胸的妹纸,好在还有蜜甜甜的哈密瓜,香喷喷的马奶酒,以及整洁干净的床铺。

  吃饱喝足,我长舒了一口气,坐在客栈门口的躺椅上,舒舒服服地看着大漠风光。

  过了一会儿,店主也出来了,坐在旁边的躺椅上,也淡淡地看着远处,仿佛在期待着什么。

  这是一个文质彬彬的中年人,待人温和谦逊,像衣着一样,熨烫的妥妥帖帖,没有一丝烟火气。

  这当然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但是他不说,我也不问。

  新疆天黑的晚,太阳往往九点十点才会落下,在沙漠中渲染出层层的血色黄昏。

  远处是层层叠叠的大沙漠,高高低低的小沙丘,一排排斜着的枯死的胡杨树,喝着马奶酒,抽着莫合烟,这时候人挨得最近,最容易讲故事。

  等太阳差不多完全落下山去,店主轻轻叹了一口气,满眼失望。

  我有些奇怪,问他:等人?

  他点点头。

  我笑了:是爱人?

  他点点头,满脸幸福。

  我也笑了:是汉人吗?

  我的本意是问他,等的那个女人是汉人还是少数民族,毕竟新疆的少数民族最多。

  没想到,他却犹豫了一下,低声说了一句:她……好像不是人……

  我吓了一跳,差点儿从躺椅上摔下来。

  他却没有理睬我,也许是压抑得太久了,他沉默了一会儿后,拿出了两个古旧的瓷杯,烧了一壶茶,和我讲起了他的故事。

  他说,我姓白,是苏州人,祖籍在江东宜兴。

  江东宜兴从明清两代开始,兴起了许多江南望族,像储、蒋、任、陈、吴、史、陆等大姓。我夫人家属于官林蒋氏,并不属于江东传统的望族。而是从徽州迁过来的。徽州人经重科举,清代宜兴县城南门大人巷蒋萼家族,即徐悲鸿前妻蒋碧微女士(她家族为宜兴名门大族,始祖为汉代函亭侯),就是出自他们那一支。

  中正(蒋介石)先生家,也是从宜兴迁移到奉化去的,和我们算是一脉相承,一直都有走动。后来中正先生收复上海青红帮时,回乡筹款,也是我们家族主要支持的。后来中正先生去台湾之前,我们就得到了消息,整个家族迁到了南洋。

  我是在南洋出生的,南洋理工大学毕业后,就接手了家族生意,一切都很正常。

  我那时候还年轻,一心想让家族生意再上一层楼,所以成天想谋划一些大的东西。

  这时候,同乡会告知,中国政府正在招商引资,鼓励海外华侨回家兴办企业,在税收和政策上都给予支持。

  我兴致勃勃地回去,政府当然很欢迎,把我们家的祖宅也还给了我们。

  那是苏州一座拥有好几百年历史的大宅院,据说在修建宅院的时候,有十八只仙鹤飞来,绕着宅院飞了三圈,所谓当时被称为白府园。

  后园极大,有合抱粗的月桂树、石榴树,有垂柳,有龙爪槐,有大片大片的夹竹桃、,有层层叠叠的玉兰,有假山流水,嶙峋的怪石。

  我一直是住洋房的,第一次住在这种古色古香的地方,想着这是我祖辈生活、奋斗过的地方,充满了一种别样的满足感。

  在我来之前,我们家老太太再三告诫,在我们家院子里,有一棵三百年的月桂树,他们临走前在树下埋了一面战国时期的法镜。我到了宅子后,一定要把古镜挖出来,悬挂在中门处。

  这古镜是辟邪的。

  据说这种修建了几百年的老宅子,都是风水极好的,而且由于一个家族几代人住着,会有一些运气萦绕在上面,所以一些邪灵精怪等喜欢藏在这里,作为佑护。

  我当时刚到这里,每天都有好多宴请应酬,所以忘了这件事情。

  后来有一天晚上,我就听见院子里传来一阵稀稀疏疏的声音,于是批衣下床。

  那天晚上,有很好的月色,月光明晃晃地照在地上,像在地上凝了一层白霜。

  月光下,我就看见一个纤细的小姑娘,拿着一把大剪刀,哼着奇怪的歌谣,在给月桂树修剪枝丫。

  剪完了下面的枝叶,她够不到上面的,索性爬到了树上,像一只树懒一样,吊挂在树上修建枝叶。但是她太笨了,还没有碰到树枝,就从上面掉了下来,然后在下面嗷嗷叫嚷。

  我忍不住笑出了声,她却非但不怕,还挥舞着拳头吓唬我。

  小家伙说,她是我隔壁的邻居,因为我们家好多年没人,她实在看不下去,所以仗义爬墙进来,帮我们修建一下草了。

  最后,小家伙逼着我给月桂树、石榴树修建了枝叶,又给草草浇足了水,才放过我。

  我当时也没多想,她毕竟只是一个小女孩,看起来也就是十三四岁的年纪吧。

  后来,我就在这里住下了,也和这个小朋友交上了朋友。

  小朋友古灵精怪的,聪明绝顶,会下围棋,弹古琴,还会画国画。

  嗯,她有一天在我父亲收藏的名画,八大山人的美人图上,给美人添了几撇小胡子。

  因为她觉得这个美人没穿衣服,简直无耻,所以添上胡子以戒之。

  又给一副明代画作“独钓寒江雪”,上面老渔翁空钩上添了一条大红鲤鱼,因为她觉得老渔翁大雪天钓鱼也不容易,好歹给他点儿收获。

  偶尔,她兴致高了,也会让我抱出古琴,亲自给我弹一曲曲子,声音高昂优越,似有金戈铁马之音。

  她弹的曲子,我从未听过,后来查了许多曲谱,也从来没有记载过。

  她自己说,这是古曲,你们这些凡人是不懂的。

  我当然爱上了这个天真活泼的小姑娘。

  但是那时候,我已经过了而立之年,早已经娶亲生子,而且继承了家族生意,已经不能像一个少年那样率性而为了。

  我觉得,她肯定也知道这些,只是她从来不问,我也从来不说。

  后来,我的夫人也听说了一些流言蜚语,抱着孩子来这里住了三个月。

  我的老母亲也从南阳打来电话,说她是一只狐狸精,天要亡我们蒋家,让我赶紧挖出来古镜,再请高人做法。

  我不置可否,淡淡说了几句,就挂下了电话。

  三个月后,是一个月圆之夜,她抱着一大坛酒和我对饮。

  她说,江南人家的古老风俗,是在生了女儿后,在院子里种一株香樟树,在树下埋一坛酒。待女儿长成,枝叶蔓延墙外,树冠如瀑,过往的路人就知道了:呀,这家有个待嫁闺中的女儿。

  及女儿出嫁,便把香樟树伐倒,做成三个箱子,一个装珍珠首饰,一个装绫罗绸缎,一个装蚕丝被褥。然后,将香樟下埋了二十年的酒取出,拍开封口,大宴宾客,这酒就唤作“女儿红”。

  她满满的倒了二碗酒,对我妩媚一笑:“客官,这可是我们‘蒋府园’埋了三百年的女儿红,让我敬你一杯吧!”

  我们就喝酒。

  她说:“其实没关系的……能够和你在一起,我已经很满足了。”

  她说:“我其实早就知道,太美的东西往往很难长久。像暗夜中盛开的焰火,像富士山下怒放的樱,像西湖断桥上的残雪,一瞬间的美,却已用尽了全力。就像许仙和白素贞在断桥上相会的那一刻,便决定了他们的命运,无关法海,甚至无关爱情。”

  她就问:“你爱我吗?”

  我说:“……对不起……”

  她就笑了:“没关系的。我们,和你们人类不一样。我们,只要有爱就够了……”

  她说:“我叫姜楠,请一定记住我的名字。”

  她说:“让我给你跳一支舞吧!”

  他闭上了眼,淡淡地说,我永远记得那个水汽泱泱的院子,那棵月桂树下,那一坛女儿红,浓郁的月桂香气,清冷的月光,那一个纤细的小姑娘在月下翩翩起舞,构成了永不磨灭的回忆。

  后来,她就消失了……

  我疯狂找遍了全城,却发现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个小姑娘,更不知道她出自哪里,去了哪里。

  我从此大病一场。

  老母亲从南洋赶来,遍请天下高人,捉拿狐妖。

  我却只问高人一句话:她到底是人是妖?

  高人说,这只一只修行了三百年的小狐妖,在这里已经居住了上百年了,所以说和他是邻居,倒也不错。

  我心里一黯,想着小姑娘拿着那坛老酒,说是自己的“女儿红”,不由眼泪落下来了。

  我又问:她为何离开?

  高人说:江南自古灵秀,山水钟石,灵蛇鼠蚁,木古藤皆可成精。你们这所老宅气运压身,所以它在此挡灾。后来,也许发生了什么事,所以离开了。

  我问:那她还会不会回来?

  高人摇摇头:她自小在这里长大,你们的气运,也是她的气运。离开这里后,灵气外泄,就会遭五雷轰顶而亡。她一定遭遇了非常大的变故,让她不顾一起离开,连命都不要了。所以她一定不会回来了。

  我又问:那她去了哪里?

  高人说:天下灵狐出南疆,她应该是回南疆去了。

  我重谢了道人,回了一次南洋,将家产、生意全部移交,孑身一人去了南疆,修建了这一所客栈。

  客栈店主望着落日,最后说了一句:“我也不知道,那个道人是不是在骗我。也许他是我母亲找来骗我的。但是没关系,只要有一线希望,我就会在这里等她。我只想告诉她,暗夜中盛开的焰火,富士山下怒放的樱,西湖断桥上的残雪都会慢慢消失,但是那美好的瞬间会永远活在我们心中,而且永不凋谢。”

  他慢慢走了。

  我坐在躺椅上,看着夜幕降临,繁星如斗,回忆着江南那一切。

  闭上眼,仿佛闻到了浓郁的月桂的香气,月光高高升起,紫色的浮萍在湖面上舒展开,蟋蟀和不知名的虫子在草丛中率性地叫,一只鸟低低地飞过去。

  突然觉得自己老了。

  突然……

  有些想你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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