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公案 女儿村 六

小说:张公案 作者:大风刮过 更新时间:2024-08-18 05:34:03 源网站:顶点小说
  腊月将近,礼部的事务愈发繁重。

  兰珏每天累得教导兰徽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彻底变成慈父,摸摸他的脑袋,道几句“乖”“嗯”“甚好”之类,兰徽对此明显非常开心,眼见着欢实。

  龚尚书虽还未上折告老卸任,但满朝皆知这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有那么一些不明白局面的人,以为兰珏要高升,表露情谊,兰珏拿捏分寸应对,亦十分耗神。

  这日筋疲力尽回府,连晚饭都不想用,正命人备热水,先泡泡解乏,忽而下人通报道:“老爷,侄少爷来了。”

  兰珏一怔,一时没转过来弯儿,管事的立刻贴心地道:“是小的错了,如今该称柳大人了。就是柳小少爷,柳状元。”

  兰珏这才恍然。

  不过他的这位所谓的内侄柳桐倚,倒是与其祖父大伯不大一样,每每见兰珏,一口一个姑父叫得很实在,亦常带兰徽玩耍,登科之后,还携礼来兰府拜会,柳家人,做事能这般很难得了。

  兰珏道:“快请。请到居闲厅吧。”

  居闲厅是兰府内院的小暖厅,平日兰珏和兰徽亦常在此起坐。姑父见内侄,如此正显得不见外。

  兰珏亦未再更衣加冠,就穿着身上这件棠梨褐锦袍到厅中等候,不多时柳桐倚被下人引来,向兰珏见礼:“未预先知会就冒昧前来,姑父莫要怪罪。”

  兰珏笑吟吟道:“哪里的话,一家人走动,还用得着那些繁文缛节?”

  左右服侍柳桐倚宽衣入座,脱下莲青棉氅,只着银缃色长衫,亦是家常打扮。

  兰珏道:“可用了晚膳么?”

  柳桐倚道:“来得仓促,不曾打扰姑父用膳吧?”

  兰珏微微笑道:“我刚从衙门回来,看你的样子像也没吃,不嫌这边饭食粗糙,就留下来一道用罢。徽儿正想你得紧,天天在我耳边念桐表哥。”

  柳桐倚道:“多谢姑父,那小侄就不客气了。”又一笑,“姑父别误会小侄是专程来蹭饭的便可。”

  兰珏道:“怎能这样说,哪有侄儿上门,姑父不管饭,让饿着肚子回去的道理。就算你吃了,亦得再多吃一顿。”

  彼此再又一笑,先吃了一时茶,兰珏问了他一些柳宅的近况,柳桐倚亦一一作答。必要的话说尽,兰珏又道:“是了,近日你和邓大人在地方上破了一桩大案,很是不错。朝中都在夸赞。”

  柳桐倚放下茶盏:“姑父谬赞,小侄是沾了邓大人的光。”又一拱手,“其实小侄今日前来,是有一事,想请姑父帮忙。”

  兰珏唇角微扬:“一家人,何用请字,直说无妨。”

  翌日,兰珏刚下早朝,便被一供事唤住,让他到文藻阁一行。

  文藻阁原是本朝丞相公务之所,但云棠升太傅之后,懒得换地方,仍在文藻阁内,曾丞相便改在紫微台办公。兰珏随供事到了文藻阁,见除云太傅之外,曾丞相也在,顿时明白十有八九是为某事,见礼之后,云太傅一脸关怀地道:“兰侍郎,正值年末,应是礼部最忙的时候,本不想再给汝等添事,但因诸事堆叠,要务皆要早报,圣上有谕,特为礼部破例,若有要紧待办之事,可直交本阁或曾相处,呈至御前特批。龚尚书公务繁重,恐无闲暇,便与曾相着汝前来一问。”

  果然如此。

  看来龚尚书已定下在年后致仕,卸任之前,按照旧例,需要拿出一两件场面政绩。一向都是下属代办,这也是惯例了,云太傅与曾丞相今天过来,就是问他兰珏,这事想好了没有。

  兰珏即刻道:“确有一件要务,下官正要代尚书大人呈奏。圣上英明,四海安乐,盛世欣欣。然有愚昧者,因富生惰,又有无知者,贪图眼下,子弟不教,少年不学,嫌寒窗苦,弃圣贤书,逐商贾小利,溺闲游玩乐。本部因此拟编一书,录本朝栋梁读书上进事迹,以励天下向学之志。”

  云棠略做思量,颔首道:“甚好,立意新。”

  曾尧亦道:“又合时宜,更可传后世矣。”

  兰珏躬身道:“谢太傅与丞相赞赏,尚书大人若闻之,定甚欣喜。”

  云棠微微笑道:“既然已经定了,就赶紧把折子呈上,皇上的御案都快被压塌了,不抢先机不行哪。”

  兰珏道:“名录正在拟中,最迟明日,便有奏章呈请。”

  云棠含笑道:“兰侍郎才思敏捷,倚马成章,果不虚传。”

  兰珏忙道:“太傅谬赞,下官惶恐,此乃尚书大人之意,下官不过代禀,岂敢僭取。”

  曾尧亦笑道:“本相十分想看此书都会收哪些人进去,兰侍郎休要自谦,把自己漏了。”

  兰珏道:“曾相莫取笑下官,下官更惶恐了,下官这般拙劣之资,浑浑之名,能蒙不弃,不嫌污纸清白,忝列执笔,已是至幸。曾相的名字可是真在里头,太傅更是首篇第一章,若有所作不当之处,望到时海涵轻责。”

  曾尧道:“嗳呦,这使不得。本相岂能入列?羞杀羞杀!”

  云棠道:“本阁才是真使不得,收本阁进去,那成笑话了,先柳老太傅等人还不得在九泉之下撞墙?不成不成。”

  兰珏道:“太傅和曾相若不入册,时下朝中,谁还可录?这才真是万万不成,恳请二位定要答应。”

  如此这般再一通推让,又过了许久兰珏方才得以告退,出了文藻阁,晨风灌入领口,微觉刺骨,想是尚未用早膳,腹空气虚,不甚耐寒。兰珏抬头看了看天,在心里叹了口气,今晚为了赶那个折子,定然不能睡了,办这样的差事,固然是旧例,但按例代做这场门面的,大都是接任的那个,做这项差事亦是算是接位的一点敬意。可他无望升任,白做苦力,不免有些寂寥阑珊。

  罢了,人在朝中,谁都得常有些这样的事儿。人人皆不易。譬如曾尧,连自称时,都称“本相”,因云太傅居文藻阁理政,仍自谦称“本阁”,这原是本朝丞相的自称,云棠用了,曾尧同用便不妥,居于紫微台,称本阁亦觉名不副实,曾尧便先称“本台”,某日如斯自称时,凑巧怀王路过,立刻唤住道:“曾相哪,孤几日未进宫,你怎的被降到御史台去了?那处不是卜一范在管事么,他又去了哪里?出了这么大动静,孤竟不知。你为相,一向甚好,怎能无声无息降了,孤帮你去向皇上说说。”吓得曾尧连连请罪,委婉禀明原委,怀王又道:“原来如此,是了,居台称阁,确不甚符实,但曾相如此谦称,像孤这样脑子拐不过弯的容易误会,也不好。这么着罢,孤去奏请皇上,把紫微台改成紫微阁,你看如何?”曾尧忙再请罪,从此改称本相,此事才罢。

  这么想想,兰珏心里便清亮豁达了起来,做到丞相又如何?他这个小侍郎又何必多抱怨?嗯,只是还不知道,接龚大人之位,白摘鲜果的是哪个。

  罢了,总有一个两个一时好运的,彼时谁知又会如何,都得一步步拿捏着往前走。

  兰珏出了皇城门,上轿,随从道:“大人可要回府用膳?”

  兰珏道:“不回了,去司部,今日早上中午都在司部吃。”

  陈筹携着离绾,登上了进京的马车。

  马车老旧,一路颠簸,男女分坐,以布帘隔开,帘上有破损,车一摇晃,陈筹便能从缝隙处窥见离绾半分恬静面容,内心溢满暖与甜。

  那日,在客栈中,离绾向他道:“公子既要科举,就当用功读书,心无旁骛。这些时日,公子都没摸过书本,怎么能行?”

  陈筹一阵汗颜,离绾又道:“身安方能心静,公子可曾想好,要安身何处?”

  陈筹犹豫难决,回宜平不太合适,回老家又觉得折腾,且功名未成,总觉得无颜返乡,留在丹化吧,人生地不熟,物价亦不便宜……

  离绾道:“奴既已与公子在一起,便今生相随。哪里都是安身处,总会有办法。”

  这话倒提点了陈筹,其实除了老家,他最有人脉的地方反而是京城,若在京郊先赁一农舍,再找金班主等老交情套套近乎,接些昔日活计,总能凑够些饭钱。

  这般与离绾一说,离绾只道:“公子在哪里,奴便在哪里。”

  离绾离绾,我陈筹到底上辈子积了多少德,才能今生遇到你?

  丹化离京城甚近,没两天就到了京城。陈筹竟十分好运,在京郊一个村庄赁到一个小院,进出两间屋,屋顶竟是带瓦的,墙亦泥得很敦实,屋后有厕,还用篱笆围出个小院,外屋有灶,旁边有林子,甚好捡柴,一生灶火,屋内暖暖和和。

  房里居然还有一架纺车,入夜陈筹灯下读书,离绾一旁纺绩,陈筹恍然觉得,所谓人生至幸,不过如此。

  安定下来后,陈筹立刻写了一封书信给张屏,告知平安,但想了一想,把离绾的事略过未提。

  信到宜平时,张屏刚接到一道谕令,乃高知府特意派人传达,垂问县志进度,并曰有几篇他要亲自过目,大概是辜家庄相关,须仔细把握分寸。

  传信使令道,知府大人说,若是张县丞得闲,亲自将县志送到州府最好。

  这么说了,张屏肯定必须“得闲”,邵知县充满慈爱地告诉他,衙门里没事了,他可以回去收拾行李。

  张屏回到小宅,小厮立刻来禀告,行李已经收拾好,请张屏过目。

  张屏也没有验看,只拿着陈筹的书信,在廊下看了一时,再望向天边浮云,出了一会儿神,收回视线,转身道:“走吧。”

  那本作为龚尚书致仕之绩的劝学励志之作,兰珏递上奏折后两三日便得了批准。朝中亦都知道了此事。礼部设了一宴,将名单之上的时下诸官与已作古者的后人一一请到。云太傅固辞,没有入册,名单中人,都是实打实身正名清的清流一脉,参过兰珏的几位御史亦在其内,这些人虽然多不齿兰珏为人,但一因圣意难违,二看在龚尚书面子,都来了。

  龚尚书抱恙卧床,未能在席,此宴由兰珏主持应酬,一面赔笑与诸人叙话敬酒,一面在心里想,不知有多少人此时在暗笑他像一跳梁小丑,上蹿下跳,以为能接尚书之位。他刻意将姿态放得更谦和,言语更滴水不漏。

  这些人都是出身寒微,苦读之后,科举入朝,与兰珏经历相近,话头易寻。兰珏素善辞令,言谈雅趣,偶有一两句讥讽,或一笑罢了,或调侃化之,甚是洒脱,便是不齿他的人亦觉得,这厮场面上着实无可挑剔,爬到这个位置,不是没有道理。

  柳桐倚亦在座,他虽是今科状元,但一为名门之后,二来官职尚微,并不在册,列席乃为讲述柳氏先人事迹,坐于下首,常替他兰姑父凑个趣,诸人更觉只看在他面上,也不好太不给兰珏留脸,席间竟是一片和乐融融。

  又一巡酒罢,兰珏擎杯笑道:“说起当年,兰某倒想起一件事,列位大人莫要笑话。那时唯恐考不中,这辈子就完了,饭都吃不上,省下钱还到庙里烧香,非我夸口,京城与周边大庙小庙,没有我没进去磕过头的。有一日忘记因为什么路过一个山坳,就在京城北边,靠近青龙镇那里,忽而又看到有个庙,尽是些妇孺,也不思避嫌,就奔了去,烧了三根香,再去求卦。那占卦的道人很高深的模样,替我起了一卦,卦甚别致,我竟看不懂,便求解,道人只送了我两个字——”

  旁侧人道:“莫非是‘高中’?”

  兰珏摇头:“否,是‘生男’。那是个求子庙。”

  众人不禁大笑。

  柳桐倚道:“姑父后来有了徽表弟,可见还是灵验的。”

  兰珏摆手:“凑巧罢了,岂可信这个。”

  柳桐倚又道:“先祖的遗稿里亦提及近似的逸事,当日先祖科考时,有位考生小名中有个石字,说是出生时有高人路经,指点父母说,此子一生与此字大有牵连。后来他进京赶考,恰巧住的巷子里有个石字,临考前烧香,去的寺院名字里亦有个石字,抽试签时抽中了十纵十号……”

  斜对面坐的孙翰林道:“这说的是度恭度大人的事迹罢。度大人与先柳太傅乃同年,小名石头儿,进京赶考时在石瓦巷住,常去石林禅寺清修,当年放榜时,是第十名进士,后任萧州太守。可惜,蛮贼袭城时殉国了。”

  旁侧的工部白侍郎道:“是,某亦听闻过这位大人的事迹。太傅在世时,每每感叹,失度大人,朝廷少一梁柱。据说殉国时恰好四十四岁。”

  孙翰林颔首:“不错,且度大人殉国之地平延,蛮语唤做科西拔哩垛,意思是石头城。”

  兰珏道:“度大人的英烈之事兰某亦略知一二,必要收录。据说度大人的遗骨还未找到?”

  孙翰林长叹一声:“正是,想是当日被人偷偷收葬了,后无可查,如今只有衣冠冢。唉……”

  众人都随之唏嘘。

  兰珏慢慢道:“兰某还听闻,有人竟以度大人的英烈事迹,编篡奇情小说,说度大人与狐狸精……”

  孙翰林惊怒,一砸桌面:“真是岂有此理!”

  亦有人同拍案:“何人所为?此书叫甚名字?当抓当禁!”“兰大人,此事礼部可管,绝不允许此下作之书流毒于市!”

  兰珏道:“唉,兰某倒是想管。书名叫做《荒村野店奇艳大观》,列位大人想想,写者印者轻易可查么?且写那些小说话本戏文的,多不落真名,或已作古,书中人物避过真正名讳,起些同音之姓,同义之名,即便落网,抵死否认,或反咬衙门,总之是难哪……”

  孙翰林等人仍皆忿忿,斜旁忽飘出一句:“兰大人涉阅甚广。”

  兰珏往那方一瞥,说话的是刘知荟。兰珏便就一笑:“刘大人谬赞。说来,刘大人和兰某那一科,倒是未曾出过什么奇殊的人物事迹,唯有刘大人这样奇秀的人才。”

  刘知荟亦一笑:“兰大人抬杀,同科芝兰佼佼,刘某杂于其中,一直羞惭。”

  兰珏道:“刘大人这般自谦,兰某与另二十八位同年真要无地自容了。”

  在座的诸人都知道兰珏跟刘知荟之间一向不对付,据说当年科试,兰珏本应是状元之选,得云棠盛赞,但兰珏出身不好,且文字间颇有孤寒之意,对比之下,柳老太傅看好的刘知荟文采失之灵逸,长在规矩端庄,于是殿试点了刘知荟为状元。先帝只道,兰卿这般品貌,正衬探花郎之衔。于是兰珏反倒成了第三名。

  后来兰珏靠着一张脸,把柳小姐迷得神魂颠倒,弃家出逃,算报了一箭之仇,但刘知荟一直压在他头上,想来心中必然不忿。

  众人听得他二人话头不对,还好有人又开口,于波澜暗生之际转过话题。

  “科试期间,的确多生离奇传言,下官这科,亦有这般的传闻,比如某间试房半夜有人哭泣,还有一个考生病倒离场,说是中邪了云云。皆因紧张而致恍惚,容易疑神疑鬼吧。传言多了,写话本小说的取来改编,想是惯例了。”

  众人一瞅,说话的是柳桐倚,难为他给姑父解围,亦都跟着话题展开。

  “作文须有德,忠烈名臣,岂可如斯被污!”

  “鬼魅故事,主角往往是科试考生,想来一是年轻,二乃人生转机之际,好做文章。像我们这种胡子拉碴的半截老头子,跑去自荐,人家也看不上。”

  兰珏笑道:“白大人过谦了,白大人是要列册为勉励后辈读书人的典范,岂可与那市井之人相提并论?”

  话题就此正了回来,各位大人顺便又聊了聊应试之时种种奇异传闻,一场席吃得趣味横生。

  待到散席之时,刘知荟向兰珏拱了拱手:“今日此宴,兰大人收获甚丰。除却劝学书,还能再写出一本《历代科举逸闻大观》。”

  兰珏道:“这个主意好。不知刘大人可有什么相熟的书坊,给下官介绍介绍。卖得好了,分刘大人两成。”

  刘知荟笑:“兰大人见识广博,这些定比刘某清楚。不过刘某也帮你留意着。”

  兰珏亦拱手一笑:“多谢。”

  天气愈寒,又降了一场纷扬大雪,陈筹住的小屋外堆柴的棚子都被雪压塌了,他早上起床,打开门,看见压塌的棚子半歪在地,竟忍不住笑起来。

  离绾道:“哎呀,这可怎么好?”

  陈筹道:“就随它去呗,等天好了再修。”

  离绾嗯了一声,陈筹携过她的手放在自己袖中暖着,和她一道看外面雪景,觉得其实日子就这么一直过下去,也挺好的。

  住在这小屋中,平淡度日,有种身在世外桃源般悠然的幸福。

  他不禁看向身边的离绾,想对她说,我们就这样相守白头好么?离绾有些羞涩地微垂首,白皙纤细的颈项微露在领口外,雪片沾到铜簪挽起的发上,小巧的耳垂泛着桃花瓣一样的淡粉,耳洞中塞着短短的茶梗。

  陈筹忽而察觉到了风的寒意。这样的离绾,本应当着绫罗华裳裹貂裘,立在朱栏内看碎玉琼瑶,插玉簪金钗,佩明珠彩宝,纤纤玉手,亦应捧着金丝手炉,笼着大毛暖袖,而非在滴水成冰之时,捡木材,生灶火,执铲勺,摇纺车……

  陈筹内心一阵愧恼,想狠狠给自己一巴掌,白雪也刺目了起来,他攥紧离绾的手:“太冷了,回屋吧。”

  插上屋门,陈筹又到桌前温书,不知怎么,字句就是无法入心,想写一篇文章练手,研墨提笔,却不知如何落毫,愣了一时,写了两句,自己都看不下去,再抹去。离绾轻轻挑帘走进内屋,纺车又毂毂响起,陈筹一把扯起纸,团起丢进篓中,猛地站起身。离绾停下手:“是不是吵着你看书了?”

  陈筹摇头:“不是。离绾我……”

  都是我没用,害得你跟我吃苦。

  他蹲下身抓住离绾的手:“离绾,我一定会考上功名,出人头地!一定会让你过上好日子!”

  离绾嫣然笑起来:“只要和陈郎在一处,便是最好的日子。”

  陈筹喉头一阵发紧,正在此时,突然响起砰砰的叩门声。

  “这里是陈筹陈公子的住处么?”

  陈筹诧异,走到外屋,打开门,一个满身雪屑裹着厚毡斗篷的人除下兜帽:“啊,陈公子,可算让小人找着了,这里真不好找!”

  陈筹定睛一看,竟是宜平县衙的一个衙役,名叫周承,很豪爽的一个人,常到卷宗库跑跑腿传传消息,成天都打照面。

  陈筹赶紧拱手让进:“周兄快请进,大冷的天,你怎会来此?”

  周承跺跺脚,脱下斗篷,拖着一个袋子进了屋:“陈公子,小人奉张大人之命,来给公子送些东西。”打开油毡裹住的皮袋,从里面拖出一个大口袋,又拿出一个包袱,又自怀中取出一个包裹严密的长条布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两封书信。

  “张大人新近协助朝廷破了一桩大案,被知府大人召去州府了,临行前吩咐小人务必将这些送到公子手上。这两封信,一封是给公子的,另一封请公子转交给京里的某位大人。这些东西里,有些是张大人命小人给公子送来的,另一些是和那封信一起,托公子转交的。公子看看信,查点一下有无疏漏。”

  陈筹笑道:“多谢多谢,”将信放在桌上,“寒天雪地,劳周兄奔波,真是过意不去。陋舍无好礼答谢,周兄请宽坐稍待片刻,陈某烫些酒水,给周兄暖暖身。”

  周承立刻道:“不用不用,多谢陈公子,公子不必客气。这是小人应当做的,本来昨天下午就该送到,因为下雪,耽误了行程。小人还要去京里给知县大人办些事,就先告辞了。”

  陈筹恳切挽留,周承坚决推辞,说待办的事实在很急。陈筹又拿钱谢他,周承亦推了,收好空袋子,裹上斗篷,牵起拴在屋檐下的马,又没入风雪之中。

  陈筹关上屋门,打开那两个包,大口袋里面是两只腊鹅,一对云腿,几挂腊肠,几十枚咸蛋,几大包干菇木耳和笋丝,两包干果。

  小一些的包袱里还有一个单独包好的包袱,束着一纸,写着请君策兄代转。另有两卷包裹严实的布料,一盒墨锭,几支笔,一个小小的布袋,里面有两锭十两的大银。

  陈筹捧着布袋,心中一阵热浪翻涌。

  离绾走到陈筹身边:“这么多东西。送这些物事的,就是陈郎的那位至交好友张公子么?”

  陈筹说不出话,拆开桌上信封,张屏那笔板正的字迹跃入眼中。

  信亦是张屏一贯的简略风格,只有两页纸,说了说自己的近况,问问陈筹是否安好,让天冷记得多穿些,末了道,另有一封书信,一份东西,托陈筹务必亲手转交给兰侍郎。

  陈筹的手微有些抖,离绾道:“陈郎,张公子这样待你,你更应当用功读书,才能不负张公子的情谊。”

  陈筹忍着眼眶中的滚烫,用力点了点头,揽住了离绾。

  老天老天,你何其厚待我,让我有张屏这样的朋友,又有离绾!

  次日一大早,陈筹穿上最好的棉袍,带上张屏托付的书信包袱,前往京城。

  他挺走运地搭上了一辆往京城运菜的骡车,没到中午就到了京城东市,行至兰府门口,还没近大门一丈处,便有两个家丁迎来拦住:“何人敢滋扰礼部侍郎大人府邸。”

  陈筹忙揖道:“小生陈筹,是张屏的好友,受张屏之托求见兰大人,有信函呈上。”双手奉上名帖。

  家丁一摆手:“咄,滚滚滚!什么玩意儿!这里不是你这种人来的地方!快滚!”

  陈筹忍着火气老着脸皮赔笑,从袖子里取出些钱,压在名帖之下,再度奉上:“小生……”

  家丁一挥手将他推了个趔趄:“滚!”

  要不是因为兰侍郎屡屡帮过张屏,对他陈筹亦算有恩,陈筹几乎要唾骂一声狗官门前欺人太甚。这时,大门处一个门房模样的人袖着手过来,眯眼看陈筹:“那什么,你方才说了张屏?哪个张,哪个屏?”

  陈筹道:“就是你们兰侍郎认识,还在贵府待过的张屏。今科进士。现在宜平县为官。”

  那人的眼神闪了闪,陈筹发现有戏,接着道:“我是他好友,他有些东西托我转呈给兰大人。”

  那人搓了搓手,咧嘴道:“哦,失敬失敬。年底了,常有些不三不四的人到我们大人门前啰唣,不能不警惕些,公子莫见怪。公子可有名帖么?”

  陈筹便将名帖送上,那些钱依然压在下面。兰珏的门房哪看得上这几个铜子儿,但因为张屏是兰珏看重的人,看此情面,也权且接过,露牙一笑:“公子下榻何处?我家老爷得晚上才能回来。”

  陈筹一怔,道:“鸿昌客栈。”

  鸿昌客栈是离兰侍郎府最近的一家大客栈,挺贵的,陈筹怕给张屏跌份才这么说,但他现在手头局促,就算在鸿昌客栈一楼的大堂喝一下午最便宜的茶都肉疼。便想了个机智的主意,离了兰侍郎府门前,先在礼部到兰侍郎府必经之路转悠,转到天黑,路边清道,是兰侍郎回府。陈筹赶紧一溜小跑到了鸿昌客栈,又在鸿昌客栈门口转悠。

  今天是个晴天,但比昨天下雪还冷,天黑了更冷,陈筹牙齿咯咯打架,买了个热包子,边捂手边等,为贪暖意,舍不得咬,包子都冷透了,方才吃下去,噎得打了两个嗝。一面踱步取暖,一面挂念着家中的离绾,不知她是否等急了。

  直到半夜,陈筹差点冻挺成了一根棍子,也没见着有侍郎府的人到客栈来叫人,他咬牙扛到三更开外,差点靠到墙角睡过去,猛掐自己大腿默念,莫睡,莫睡,睡过去你就完了。

  看着快要四更了,兰侍郎府的人绝不可能这时候来,陈筹方才钻进一条小巷,找了家通宵开门的小饭馆,要了一壶热酒,一碗汤面,暖过活气儿。

  到了早上,他又去兰侍郎府门前,这次换了几个家丁,又是一顿不留脸的驱赶,幸亏一个家丁亦知道张屏,总算听完陈筹的话,末了道:“老爷要是看了名帖,想找你,定会派人去唤你的,等着吧。”

  陈筹一阵气堵,等到何时是个头?想着家里的离绾见他彻夜未归不知会如何,更加抓心挠肝。

  想回家,又犹豫。还是咬了咬牙,继续到城里转悠。

  一直又到了晚上,陈筹候在鸿昌客栈对面,瑟瑟等到快入更,终于见到一辆貌似是兰侍郎府的马车,几个家仆打扮的人走进客栈,陈筹赶紧跟上,只听其中一人道:“可有位姓陈的客人下榻此处?”

  陈筹赶紧蹿到近前,假装无意听到,停步侧身一拱手:“在下陈筹,几位是……”

  为首的正是昨日的门房,咧嘴道:“啊,陈公子,我们老爷着小的请公子府中叙话。”

  陈筹上了马车,到了兰侍郎府,车行到后角门,门房与门口护卫言语了几句,马车进了门。行至院中,陈筹下了车,却是又换了一个小厮打扮的男子与两个提灯的女婢,引着他穿过层层院落,走上蜿蜒游廊。

  明明是冬天,陈筹却闻到了馥郁的花香。走了许久,进了一间雅厅,熏熏暖意扑面,陈筹一管清水鼻涕顿时流了下来,赶紧假装咳嗽,不留痕迹地拭去。

  小厮着陈筹在此等候,自行离去。桌上摆着各色精巧点心和鲜果,陈筹肚子一阵咕咕作响,在灯火辉煌中眼观鼻鼻观心,淡然不动。

  过了一时,又一个小厮进了厅内:“陈公子,劳烦久候了,请。”引着陈筹出了这间厅,提灯引路的侍女也换了,变成了四个,走了一时,再进了一间厅,小厮又道:“陈公子请暂停片刻。”退了出去。

  再过了一时,又换了一名小厮入内,比起前面两位相貌更清秀,衣着亦更体面:“劳陈公子久等。”又领着陈筹出了这间厅,门外有六名手提灯笼的美貌侍女齐齐福身,引着陈筹继续向内走。

  陈筹不禁在心里道,兰侍郎到底捞了多少油水,这个府邸该有多大,光养这些下人得要多少钱!

  终于,又到了一间厅前,小厮先闪入内:“老爷,陈公子到了。”

  陈筹松了一口气,总算不用再跑了。

  进了厅内,上首座上的人正是兰珏,一袭沉香色锦袍,望着陈筹微微含笑:“抱歉,劳你久候,方才不巧有位客人先到,耽搁了一时。”

  不知怎的,陈筹一肚子的委屈牢骚,竟都空了。

  算了,人家多大的官儿,能见见你这个老百姓,还能这么客气,还要怎样?

  陈筹立刻先施礼问候,再道明来意,取出张屏的书信并那个包袱呈上。

  随侍自陈筹手中接过书信包袱,兰珏微抬手,示意先送到屏风后,又含笑向陈筹道:“你眼下是在京城住?”

  陈筹道:“在京郊赁了个小院,京城里面太贵了。且住在清静之处,更能沉下心读书。”

  兰珏道:“我昔年亦曾在京郊住过,空气比京里好,确实更清静些。”

  又聊了几句,陈筹起身告退,小厮引他出去,送至一道月门前,另一个小厮接上,领着陈筹再往外去,又到了一道门前,再换了一个小厮,就是来接陈筹的那位,引着陈筹穿院行廊,走到马车前。

  陈筹忙道:“不劳相送,我自己走着出去就行。”

  小厮笑道:“公子不必客气,公子乃贵客,小的们若怠慢了,老爷定会责罚。”

  陈筹心道,怎么我这样还算是贵客的待遇?便就上了马车。

  兰珏命人将陈筹带来的信和东西送到书房,在灯下拆开。

  信上是张屏死板板的字迹——

  “学生在宜平数月,常忆大人教诲。入冬凉寒,请大人保重身体……”

  兰珏不禁微笑道:“这个张屏,倒是学会来事了。”

  再看送来的东西,竟是一盒酥,有栗子、松仁等六种。

  小厮道:“老爷,已验过了,无毒。”

  兰珏道:“张屏送来的东西,怎可能有毒。”

  小厮躬身:“小的是怕途中有些……”

  兰珏笑一笑:“你们也莫太捕风捉影,倒像我做过多少亏心事似的。”随手取一块酥,送入口中。

  马车在鸿昌客栈门前停下,刚一下车,客栈的几个小伙计便向陈筹打千儿道:“公子回来了。”“公子请。”

  那小厮对陈筹道:“小的便不打扰公子休息,先告退了。”

  陈筹拱手与他作别,作势走进客栈,正想着等这些人走了,再找个借口溜出客栈,客栈小伙计却躬身向他道:“公子是先沐浴,还是先用席?”

  陈筹茫然:“我未曾在贵店订房,是否……”

  小伙计道:“方才兰大人府上已经着人来吩咐过,客房为公子安排妥当了,陈公子请随小的上楼。”

  陈筹懵懵地跟着小伙计上了楼,两个小伙计打开天字一号房门,将陈筹请入其内。华毡铺地,锦帷翠屏,满目奢华。陈筹只觉得毛孔滋滋地向外冒着汗。

  客栈先送上大桶热水,服侍陈筹沐浴,换上崭新衣袍,再于外间摆开席面,山珍海味,流水般端上,还问陈筹要不要歌姬助兴,陈筹赶紧婉拒,夜里挺着滚圆的肚子挺在大床上,居然睡不着。到了第二天清晨,就着几十道面点小菜喝完了粥,刚出大门,就见几个小厮在门外向他行礼,将他架上一辆马车。

  陈筹在家门口下了车,才发现这辆车后还跟着一辆车,里面下来几个仆役,抬下一堆箱笼往陈筹屋中送,陈筹赶紧拦住。为首的小厮道:“我家大人十分感谢公子,微末物事不成敬意,望公子不要嫌弃我家大人的一点心意。”

  话说成这样,陈筹也不好推辞,待兰府的人走后,站在一堆东西中两眼发直。离绾从内屋出来,茫然道:“陈郎,这是怎么回事?”

  陈筹喃喃道:“你只当天上下大饼吧。”

  第二天仍是晴天,下了早朝,兰珏扶着栏杆,独自慢慢步下玉阶。王砚从后面过来:“佩之,你怎么了?步履迟缓,是否身体不适?”

  兰珏道:“多谢关怀,没什么不适,就是有些困倦,我一向冬天易乏。”说到这里,不禁抬袖掩口,打了个呵欠。

  王砚皱眉看看他:“真没事?我看你气色不怎么好。”

  兰珏笑道:“真没事。”

  “大人,近日公务繁重,请保重贵体。”

  兰珏看完一卷公文,合上册子,抬手揉了揉眉心。小吏在案前奉上茶水,如斯说。

  兰珏端起茶水,刚抿了一口,主客司的上官郎中前来递交岁末赐发各藩国的礼单拟议,兰珏放下茶盏,茶咽得急了,在喉咙里呛了一下,不由得咳嗽了几声。上官郎中立刻担忧地望着他道:“大人,天冷风寒不易祛,今日请早些回去休息吧,身体为上。”

  兰珏微笑道:“只是呛了一下,并非伤风咳嗽。多谢挂怀。”接过上官郎中手里的本册。上官郎中看看他的脸,眼中仍写满担忧。

  晚上,兰珏回到府内,小厮服侍他沐浴,道:“老爷,今晚莫熬夜了,早些休息吧。”

  兰珏唤兰徽来看他功课,兰徽扒着他的膝盖道:“爹爹,你早点睡,徽儿不吵你。”

  次日清晨起身,兰珏头重身乏,不由多打了两个呵欠,正帮他理衣摆的小厮抬头看看他,站起来后小声道:“老爷,晚上让崔太医来一趟吧?”

  早朝时分,大殿里似没有以往温暖,兰珏出列奏事,小皇帝瞧着他的目光充满关怀:“兰爱卿,近日是否未曾休息好?下朝后朕着御医帮你诊诊脉。”

  兰珏忙行礼道:“臣叩谢圣恩,臣的确无恙。殿上失仪,竟让皇上忧心,臣涕零,臣有过。”

  小皇帝道:“众爱卿乃朝廷之梁柱,须得爱惜身体。公务无需太赶,若因劳成疾,朕要倚仗何人?得不偿失。”

  众臣都拜谢皇上关爱。下朝之后,王砚在殿外拉住兰珏:“佩之啊,你要不就告一天假吧,请大夫看看,吃剂药好好养一养。礼部一天没你应该塌不了。”

  兰珏无奈:“怎么这两天人人都当我病了,我的脸色很难看么?”

  王砚认真地盯着他的脸道:“面带灰气,眼圈泛青,也就比我们刑部验尸房里躺着的那些稍强一点。”

  兰珏道:“多谢王侍郎的好形容,兰某觉得自己神清气爽,行能至百里,饭可啖数斤。”

  王砚再定定看着他,片刻后语重心长道:“别死扛了。”

  “大人,今儿就告假一天吧。”待兰珏出了宫墙,要上轿时,小厮一脸恳切道。

  兰珏甩袖入轿:“本部院精神好得很,去衙门。”

  到了礼部衙门,同僚下属们看见兰珏,都纷纷道:“兰大人,回去休息吧。”“身体要紧。”“礼部不能没有大人,因此大人更要爱惜身体。”……

  连今日破天荒来衙门办公的龚尚书都将兰珏唤到近前,慈爱道:“兰侍郎,快回去躺躺吧。你还年轻,但也不能不拿身体当回事。本部堂年轻的时候,就和你现在一样,以为什么都扛得住。待你到了我这个年岁,就知道年轻时爱惜身体有多么重要了。”

  兰珏躬身道:“谢大人关怀,下官真的甚好,未感觉到有病。”

  龚尚书一阵叹息,便让兰珏与他共饮了一杯刚亲手沏好的养生茶。

  龚大人的养生茶里有百年老野参,兰珏喝下去后有点冒汗,在众人关爱的目光中看了一时公文,忽有谕令到衙门,着他速入宫见驾。

  传谕的公公瞅着兰珏一脸不忍,偷偷给他递了个消息——

  兰珏又被参了。

  年底难免人情来往,一些务必要表示的,一些实在不能推辞的,自然会有那么一点两点落进紧盯着他的那些双眼睛里。

  连他买的那包栗子,都单独成了一项罪名,弹劾他身为礼部官员,竟当市买卖,有辱体统。

  兰珏早已皮厚肉糙,闻之竟还有点兴奋,终于来了点拿他当正常人看的东西。

  他匆匆进宫,到了御书房。永宣帝叹道:“兰爱卿,朕深知卿之辛劳。这些折子,卿看一看,若有不实,朕会严责。”

  兰珏接过自己的罪状册,伏身道:“臣……”

  头一低下,眼前地面一阵摇晃。

  永宣帝道:“兰卿?”

  兰珏稍稍直起身:“臣失仪了,方才……”眼前一切再一阵模糊晃动,一张黑幕当头罩下。

  兰珏醒来时,发现自己正在卧房的床上。

  一袭官袍抢入视线,定睛一看,是王砚站在床头,面无表情:“佩之,恭喜你醒了。若你就这么睡过去了,你帮龚大人编的那本册子里,你倒是能占头一篇了。”

  兰徽趴在床沿,抓着被子抽噎:“爹爹……爹爹……”

  兰珏动了动唇,苦笑道:“原来我真是有病,悔未听劝告。”

  他迎着亮眯了眯眼,房中除了王砚,竟还有不少身着官服之人,正在移动着,好像在……翻角落,搬东西。

  兰珏脸色一变,欲撑身坐起:“本部院这是被抄家了么?”

  王砚按住他,在床边坐下:“佩之,莫乱动。你不是病了,是被人下毒了。你仔细想一想,这几日,你有没有碰过什么奇怪的东西,吃过什么可疑的饮食?”

  谁会想杀兰珏?

  从兰珏卧房出来后,王砚站在廊下,思索这个问题。

  经数名太医诊脉,得出了确切结论,兰珏是中了毒,下毒的时间应是在两三天前,这毒发作得极慢,被下毒者无任何不适,只是气色有些像染了风寒或者劳累过度。若不是兰珏曾经喝过一杯龚尚书的养生茶,毒性被老野参激发,可能被夺去性命时,都无知无觉。

  想到这里,王砚不由捏紧了拳,又强制自己冷静下来,分析案情。

  兰珏为官数载,政敌不少。但他一直待的都是礼部这样温和的司部,应未与谁结下过血海深仇。屡被弹劾,亦都是因为作风问题。

  兰珏家的下人平时非常谨慎小心,连漱口水都是验过的。

  要说兰珏唯一做过招人切齿痛恨的事,就是多年前拐了柳老头的爱女。

  柳家的人……隔了这么多年下毒报仇?

  本着不放过任何一条线索的原则,王砚还是将兰珏府上的管事叫来问了问。

  “最近,可有柳家的人到这里走动?”

  管事的道:“往常多年都不曾走动,打从柳小公子中了状元,进了大理寺后,就常过来了。但……”管事的偷眼看看王砚,“柳小公子没带过什么吃的东西过来,倒是老爷留他吃过几顿饭。”

  一旁的兰珏的贴身小厮哽咽道:“小的倒是想起来一件事,前几天,有人给老爷送了盒酥,老爷吃了两块。”

  王砚神色一凛:“什么?为何不早些告诉本部院!”

  小厮瑟瑟:“那酥也验过,无毒,且那是……”

  “大人。”一名下属匆匆奔上回廊,“大理寺来人了,说此案干系重大,当由他们接手……”

  王砚眼珠泛红,一挥衣袖:“叫他们滚!有种就让邓绪亲自来抢!玉皇大帝过来这案子老子也不会让!守好各门和外墙,休让他等靠近一步!!!”

  下属抖擞应喏,飞快离去。王砚劈手拎起小厮的领口:“说,酥是谁送的?!”

  小厮的牙齿咯咯打架:“禀、禀王大人,那盒酥是、是张屏送给老爷的,老爷吃的时候还说,绝不可能有毒……”

  张、屏。

  王砚掼下小厮,眼迸绿光:“酥在何处?!除了酥还送了什么?!”

  “张屏下毒?”兰珏一愣,又欲撑身坐起,“这怎么可能?”

  王砚再一把将他按回被窝:“我已着人验了,毒的确是在他送来的东西中,但不是那盒酥,是那封信。”

  毒下在信纸上,药性极强,即便之后洗手,毒仍会残存,随吃食入口。

  王砚冷着脸慢慢道:“我知道,天翻过来也不可能是那小子下的毒。此事定是陷害。但谁会如此了解你与那小子的关系,清楚他送的东西你不会防备,趁机行凶?”

  陈筹这几天一直在烦恼,该把兰侍郎给的东西搁哪儿。那些绫罗绸缎,箱子里塞不下,又不能直接扔在地上,瓷器摆件,更是找不到地方安置,拿去卖了换钱花,也不大好。

  陈筹叹了口气,真是穷惯了就消受不起富贵了。

  离绾轻声唤:“陈郎,饭好了。”

  陈筹起身,走到饭桌前,离绾正将羹盆摆放到桌上,氤氲的雾气中,她的脸颊泛着微微红润,娇艳如桃花。

  陈筹抬手替她拭去脸颊上沾的一点面粉,离绾嫣然一笑。

  哐——

  大门突被撞开,寒风直灌,一群手拿兵刃的官差一拥而入,踹翻桌椅,臂粗锁链兜头套向陈筹和离绾。

  “将嫌犯陈筹与相干人等拿下!”

  陈筹被推搡着拖出屋,茫然挣扎,这些官差的服色很眼熟,此情此景更何其熟悉。

  “离绾——离绾——各位官爷,小生犯了何事,为什么平白无故拿人!”

  这些官差,像是刑部的。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混乱之中,陈筹挣扎去看离绾,一只手擒住他的下巴,往他嘴里塞了一团布。

  “胆敢下毒谋害礼部侍郎大人,有话留到公堂上说罢!”

  什么?什么?!什么!!

  娘啊,怎么又让我摊上这种事!

  陈筹悲愤地呜呜挣扎,身后哐哐乒乒,是他和离绾的小屋被拆砸的声音。

  离绾在被推搡,陈筹悲鸣,徒然挣着被拖向路边马车。

  忽而,马蹄声疾响,一群玄衣人策马而来。

  “此案由大理寺查办,速将疑犯放下!”

  捕头一个跨步,拦在路前:“此乃我刑部的案子,谁敢擅抢?”

  玄衣人齐齐勒马,唯一人缓缓催马越众而出,捻一捻唇上短髭。

  “小子,你看本寺有资格么?”

  “大人!”捕快一头撞进屋,“嫌犯半道被大理寺截胡了!”

  王砚击案而起:“混账!哪个王八羔子干的?!”

  “是……邓绪邓大人亲自干的。”

  王砚摔门而出,险些与门外一人迎面撞到,那人忙后退两步,躬身。

  王砚含怒定睛,发现竟是尤太医。

  “王大人……兰侍郎的毒有些……”偷眼看了看王砚青黑的脸。

  一旁的孔郎中素知王砚最恨人吞吞吐吐,赶在王砚发飙前忙低声道:“大人,兰侍郎的情况,恐怕不太好。”

  王砚一怔:“毒不是已经解了?”

  尤太医擦了擦额上的汗:“之前是有所缓和,但不知怎的,又厉害了起来……”

  左右见王砚一副要扑上去掐住尤太医的架势,赶紧侧围上前挡住,孔郎中接着道:“方才兰侍郎又人事不省了,还吐了血。”

  陈筹被大理寺护卫从刑部捕快手中夺下,脑袋上蒙了一个黑布袋,摸瞎中,经历无数颠簸、推拉、踉跄,待又被按跪在地,布袋掀开,眼前重见光明,已身在一间石室内,四壁火把熊熊,分不清白天黑夜。离绾在他身边几步之外。陈筹心中大痛,呜呜两声,挣扎望向离绾。

  绾儿,都是我的错,都是我太衰了,命犯刑祸,连累了你!

  离绾与陈筹对视,双眸清澈宁静,似乎在说,我不怪你。

  陈筹两眼发涩。石室的门隆隆开启,邓绪携着几个侍从缓缓踱了进来。

  陈筹连忙欲扑上前,被侍卫按住,只能死盯着邓绪呜呜不已。邓绪一摆手,侍卫取出了陈筹口中的布团。陈筹连忙一叠声地喊:“大人,学生冤枉!大人你认得学生的,学生是良民哪!”

  邓绪在一张椅上坐下,道:“你给兰侍郎的信上,怎么会有毒?”

  陈筹急得头顶发胀,双耳嗡嗡作响:“大人,学生实在不知!那封信是学生的好友张屏托学生转交给兰大人的,兰大人乃张屏的贵人,张屏绝不可能害他,学生更不可能谋害兰大人!学生一个穷书生,谋害兰大人有何好处?”

  邓绪听他说完,又道:“一旁的那个女子,是何人?”

  陈筹一阵颤抖,连忙抢答:“她、她是学生的表妹,出生时与学生定了娃娃亲!后来、后来失散了,又再碰到……她一介女流,怎么可能知道礼部侍郎,这件事与她绝无关系……”

  邓绪双眼微微眯起:“哦,表妹。姓氏?籍贯?”

  离绾口中的布已被取下,开口道:“禀大人,民女名叫离绾。陈郎,休在大人面前替妾遮掩,反倒会惹祸端。”微微抬起螓首,“大人,民女并非陈郎的表妹,乃是抚临郡双全镇杏子村人氏,后家乡水灾,父母皆亡,只剩下民女一个,沦落风尘,本被妈妈卖给沐天郡府的曹员外,路上与陈郎相遇生情……”

  邓绪瞥向陈筹:“你从那曹员外手中将这女子买了下来?”

  陈筹语塞。

  邓绪似笑非笑:“本寺明白了。拐带他人姬妾,按律应受刑责。不过不归大理寺定裁。待此案之后,再看沐天府那里管不管罢。”

  陈筹伏地。

  邓绪扫了一眼离绾,视线仍落在陈筹身上:“本寺在宜平县微服时,就曾在街市中见过你。”

  陈筹连声道:“是!是!学生借住在张屏张县丞宅中,大人微服时还曾给学生算过命,学生……”

  邓绪微微挑眉:“尔常到街上去逛?”

  陈筹道:“因为学生平日无事,还好吃酒,就常……”

  邓绪打断他:“后来怎么又不在宜平了?”

  这个,说出高知府那些事儿,好像也不太好。

  “学生想三年之后再应试,还是住在京城旁边,比较的……”

  邓绪又打断他:“张屏让你给兰侍郎送信,托何人转达?”

  陈筹道:“宜平县衙的衙役周承。”

  邓绪又问:“尔往兰侍郎府送信,在京城内共待了几日?”

  陈筹道:“两日。学生递上名帖之后,没有立刻见到兰侍郎,怕错过传唤,未敢回家,就一直等着。”

  邓绪微微颔首:“既递上了名帖,何不将信件一同与兰府门人?”

  陈筹道:“这个……学生觉得,信挺重要的,还是亲手转交比较好。”

  邓绪的双眼又眯了眯:“你和兰府的下人说,你住在鸿昌客栈,但本寺查到,你是在送信之后,才住进了鸿昌客栈,之前并未入住。”

  陈筹一惊:“大人,那是、那是学生怕丢人,为装门面,才谎称自己住在鸿昌客栈……学生其实手头局促,根本住不起那里……”
为更好的阅读体验,本站章节内容基于百度转码进行转码展示,如有问题请您到源站阅读, 转码声明
八零电子书邀请您进入最专业的小说搜索网站阅读张公案,张公案最新章节,张公案 顶点小说!
可以使用回车、←→快捷键阅读
本站根据您的指令搜索各大小说站得到的链接列表,与本站立场无关
如果版权人认为在本站放置您的作品有损您的利益,请发邮件至,本站确认后将会立即删除。
Copyright©2018 八零电子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