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钱昭第一次见到余清苒,是在临出发前去护送杨盈入安的那一日。

  素未谋面的女医官低着头立于皇后面前,虽然面上是副低眉顺眼极了的乖巧模样,仔细看时却依旧不难发觉,她垂落在身侧的手有些微微颤抖。

  她会是谁的人,又究竟在害怕什么?

  皇后特地要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普通女官加入使团,到底是真如官话所言一般担忧公主的安危,还是又抱了其他不为人知的心思?

  但……无论如何,没有人能阻止他替阿明复仇,让那昏君替蒙冤而死的天道兄弟们偿命。

  而她若不危及使团,做个一同护佑殿下的同僚倒也无可厚非;可若是背后有什么人指使、另存了什么目的的话,六道堂也绝不会任由她胡作非为。

  【贰】

  出乎意料的是,这位传言中“清冷疏离”“不善言辞”的余女官,实则却并不是他以为的那般模样。

  初见时她虽看上去是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却在明女史转身的刹那,极快地对着后者的背影翻了个偌大的白眼;

  而在被当面挑衅时,她也并未像钱昭以为的那般忍气吞声,甚至明知对方官阶高于自己,却还是一通伶牙俐齿地将人训了出去。

  ——可这样的余清苒,却好似唯独会在他面前,不自觉地露出几分逃避与惶恐的神色。

  被他一句“你可以继续‘您’”说得一愣,随即便尴尬到手足无措半晌说不出一句话的她。

  因着殿下提出要自己替她诊脉,几乎将“殿下快说别让我走”几个大字直接写在了脸上的她。

  以及,压根看不出老宁只不过是在唬人,一通投诚般的“坦诚相告”把什么都告诉了他们的她。

  儿时便因着双亲的离去而早早看遍了人间百态,而后为官时更是不少与朝中权贵、皇亲国戚有所交集,他当然知晓那些话句句皆是出自真心,也知晓她的确并非任何人的爪牙,亦是从未对任何人有过半分恶意。

  甚至……相较于那些逢人话只说三分、行事处处留后手的老狐狸们,这份少见的鲜活与真实,竟教他忍不住地,想要再多逗弄几次。

  后知后觉察觉到自己脑中竟闪过了那张欲言又止、看上去甚至有几分憋屈的脸,他微微怔愣片刻,随即若无其事般放下了上扬了些许的嘴角。

  或许……一路上能有这样一个有意思的同僚共事,倒也不是一件坏事。

  【叁】

  再次近距离接触到她,便是在所有人大意失荆州,不幸中了殿下的迷药后。

  清瘦的女官软软地瘫在后院的石桌旁,无力垂下的右手搭落一旁,在月色下泛着一层淡淡的莹白。

  是要如同先前那样将她泼醒,还是……?

  可不会武功甚至没有内力,看上去还那般弱不禁风的女子,若是更深露重时又沾了冷水,会不会染了风寒?

  ……不过是出于对现状的考虑,才会选择了更为温和的方式罢了。

  将昏迷不醒的她小心地安置在榻上,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只是不想要浪费替她调理身子的药材,不想要枉费殿下对她的一片关怀之意,不想要亏待同为大梧子民、又一同陪同殿下的同僚罢了。

  ——可又为什么会在她露出那样恍惚又低落的神情,发觉她还在强打精神朝自己道谢时,不自觉地软了心肠,甚至还将一直带在身上的蜜饯给了她?

  他是否……已渐渐将越来越多的目光投向了她的身上?

  【肆】

  这个问题不过困扰了他一夜,很快便在隔日得到了答案。

  耳旁宁远舟字字句句的掷地有声依旧触痛着心底最深处,眼前仿佛又闪过英勇殉国的天道兄弟们熟悉的音容笑貌。

  紧紧握成拳垂落身侧的双手不住颤抖,眼眶渐渐泛起温热与潮湿。

  “他们只是为了让两国百姓不再身陷战火,为了替那些战死沙场却被泼上叛徒脏水的天道兄弟们洗清冤屈而已——你们说是不是?!”

  “是!”

  随着情不自禁出口的回答,熟悉的布包忽而间映入眼帘。

  正是昨夜他鬼迷心窍般自袖中拿出,放在了她枕边的那个。

  她说——

  “……蜜饯,甜的。”

  “……多谢。”

  似有一颗极其微不足道的石子落入心间幽潭,泛起一层又一层久久不肯散去的涟漪。

  乱了百般波澜不惊,也乱了千种云淡风轻。

  他想……他大抵明白了那个问题的答案。

  “嗳老钱,你干嘛去?”

  “配药。”

  【伍】

  而后的日子里,他似乎越发习惯了这样的日常。

  他还是会偶尔逗弄她,故意顶着她眼巴巴的目光端走整盘的糖霜饼,再在不出意外看到她懊恼却又不便直言地垮下笑脸时,不自觉地轻轻弯起一点唇角。

  也会时不时不自觉地看向她在的地方,因着她在周建面前精湛到以假乱真的演技忍俊不禁,又在她惯例“吹捧”自己时,下意识接住她自马车里丢出来的橘子。

  而在被六道堂的兄弟们暧昧地问及“最近怎么与余女官如此亲近”时,一瞬间闪过脑中的,竟也是自己在目睹一众道众裸着上身被她看到时,胸中顿然闪过的无名醋意。

  甚至于……在无意中看到她孤身一人偷偷溜了出去时,竟也不自觉地跟了上去。

  听她一字一句将那所谓的“梦境”娓娓道来。

  看她脸上露出就连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黯然与苦涩、神往与怀念。

  没有尊卑有序,没有君臣有别,多数人甚至未曾亲历过战火绵延,便能在一片和乐安详中,平静却安宁地走完这一生。

  那样如同世外桃源一般的地界,究竟是梦,还是……

  手掌间似乎还残存着她身上的温度,他低头出神地望着坡下潺潺流动河水,心间似乎也被星辉染得温柔了几分。

  “的确是个很美的梦。

  “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那我觉得,那里一定是个很美好的世界。”

  ——所以你也相信,有那样一个世界真实存在,对不对?

  ——嗯,相信。

  【陆】

  确切地说,倒也并不是未曾猜到她的来路。

  尽管那夜的一切听上去荒谬又不可思议,但当她身边凭空出现了各式各样从未见过的物件时,心中的猜测便又落实了几分。

  而再联想至她对所有人莫名的畏惧,替元禄诊治时那等闻所未闻的奇妙手法,原先的将信就疑也终究彻底落定。

  可……似乎却也从未惧怕或是疏离过,或许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魂灵。

  他似乎早已习惯了不动声色地守在她的身侧,习惯了能在种种意外枝节横生时,默契地配合她一道摆脱困境。

  共同替江城无辜的流民诊治,安抚那些无家可归的可怜孩童,更是在许城一行中假意以未婚夫妻之名,堵回了申屠赤一番无理又狂妄的要求。

  就算她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又有着谁也无法知晓全貌的来历,那又如何呢?

  总归他知晓她这些日子以来的种种不易,也瞧得出她究竟是何等的心意。

  就像他亦早在接过那袋蜜饯时,便同样早已不知不觉间动了情。

  【柒】

  倘若这趟能够活着回到梧都,是否要向她表明自个儿的心意?

  可倘若弑君之事牵连甚广,又是否会将本就生活不易的她卷入一场新的无妄之灾?

  却没等到他于摇摆不定中做出最后的抉择,便又骤然间生出了新的变故——

  猜到了她其实并非原来的余清苒,也猜到了她一直以来小心翼翼隐藏着的那个秘密,却唯独不曾猜到,她竟一早便知晓了任如意的真实身份。

  昏迷不醒的女子安静地躺在床上,唇角是还未来得及擦拭的、早已干涸的刺目血迹。

  宁远舟与杜大人的循循善诱、她字字镇静句句锥心的质问犹在耳边。

  他是否……真的做错了?

  将国与国之间的恩恩怨怨尽数推予一个人承担后果,不顾往日情分、不听半分辩解便下了死手,甚至因着自以为十拿九稳的最后一击,重伤了她。

  几日浑浑噩噩间,千般思绪纠结心头。

  虽然也不是未曾意识到自己的偏执,但根植在血肉中的家仇国恨沉甸甸坠于心上,便也到底做不到鼓起勇气,去坦诚、去直言,和去愧歉。

  或许,他需要更多的时间去看清内心,也需要重新审视过去的种种经历里,自己是否执拗地走入了另一条绝路。

  【捌】

  却没想到她竟会将自己的真实经历坦诚相待,亦未曾料到任如意会愿意重回使团。

  任如意因着宁远舟与她的态度选择了将过往种种一笔勾销,那几日的纠葛也随着她的主动和解而烟消云散,甚至化作了彼此间更为亲密的基石。

  或者说,甚至算不得是“和解”。

  只消她一句熟悉的“钱大哥”,只要她主动开口主动靠近,他便再无法露出半分哪怕是刻意为之的疏离。

  过往种种随着愈发频繁的接触而越来越令人记忆深刻,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正在身不由己却又心甘情愿地,一点点沉沦进去。

  而那夜她一身醉意安然入睡时,那个情不自禁落在她额间的吻,便是最好的证明。

  ……可他究竟要如何做,才能既不负了他们之间的种种,又能护她远离纷扰与危机?

  若她不过是个寻常女官,同他也不过只是同侪的关系,那便无论是谁都不会因着他大逆不道之举而株连于她,甚至会因着此次她护佑之功而予以封赏;

  但若真的捅破了那层窗户纸,若被旁人得知了她与他的关系,那么无论复仇之举是成还是败,弑君毕竟是诛九族的大罪,定然是免不了将她牵涉其中。

  更何况,就如同她所顾虑的那样,他也同样担忧畏惧着有朝一日会突然经历别离,却也好似又盼着她能够早日回到真正属于她的那个世界去。

  天边明月渐渐西沉,有曦光自云层中影影绰绰地现身,照亮了不大的院落。

  门前的孤寂身影依旧长身玉立地守在屋外,彻夜未眠。

  【玖】

  终究是一场场始料未及的意外打破了所有的踌躇不决。

  没人料到那看似怯懦的婢女竟会突然间对她动手,也没人料到郑青云带来的所谓“丹阳王麾下暗卫”,实则极有可能并非出自杨行健的手笔。

  而这距梧都千里之外的地界,竟盘踞着杨行衍如此多的势力。

  临行前的密谈历历在目,他将杨行衍饱含深意的每个字每句话拆碎了揉烂了细细去品,才猛然间惊觉那些话背后所隐藏的深意。

  如今想来,自己怕不是被那人当做了借刀杀人的一枚棋子,只等着榨干了所有的利用价值后,便会被人弃之敝履般舍去。

  ……可她呢?

  她又做错了什么?

  不过一句玩笑般的“不会是英王吧”,便要被他手下的人暗中刺杀,甚至于险些成了他们要除去的第一个目标?

  先是被那婢女在肩头捅了一刀,后又为了在郑青云面前演戏摔得险些伤口崩裂,更是险些被那奸佞小人所杀,又平白添了一身的狼狈。

  于是,终究是在下意识揽住她腰身的刹那、在不自觉替她买下了那件石榴红裙衫的刹那,在无数个往后余生皆难忘怀的瞬间,于心底深处一次次默默立下了牢不可破的誓言。

  无论能否自安都全身而退,无论他最后能否有机会表明心意、能否有荣幸娶她为妻。

  力所能及之处,他必要倾尽所有,去护得她的周全与安宁。

  【拾】

  随后的经历,若是要寻得一个词来概括的话,便是“如梦似幻”。

  天道兄弟的尸骨终究有了下落,活着的、死去的,都终于能够重返故乡故土,再见熟悉的大梧风景。

  ……不。

  严格意义上说,其实并不包括柴明。

  掌心是笑意盈盈的心上人指尖的温暖,耳畔是弟弟因雀跃而不断说个不停的声音,他有些恍惚地感受着心头惊涛骇浪般的欢喜,几乎以为自己所经历的不过一场黄粱美梦。

  从未想过竟能有机会与阿明兄弟相认,也从未想过竟真的能将心爱的女子拥入怀中,听她勇敢地发出“我们带他一起回家”的邀请。

  彼时虽是一时的情难自禁,但倘若真正扪心自问,他依旧不会因着那日的选择而后悔半分。

  “哥。”柴明的声音让他猛然间回过了神,“我是不是该改口叫嫂子?”

  嫂子……么?

  本就不算差的心情随着这句话而又一次愈发愉悦起来,他的眼神落在又羞又窘的姑娘红透了的脸庞上,唇角的弧度不自觉越来越大——

  “等以后……正式成亲以后,再叫也不迟。”

  他想要平平安安地带着她与阿明一同回到梧都去,想要能够名正言顺唤她一声“娘子”,也想要能在一切了结后,依旧能与弟兄们一同谈笑风生、与她一道看过锦绣山河。

  或许……他真的,快要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了吧?

  【拾壹】

  后来的他依旧能时不时回忆起那年共同出使安国时,在安都发生过的一切。

  是他刻意借着教授武艺逗弄她时,那张看起来气鼓鼓却让他愈发心生欢喜的脸,与她猝不及防轻咬了他唇瓣的狡黠。

  是烟花绚烂绽放的一片光怪陆离下,一身红裙的她在他情难自禁缓缓靠近时,一瞬间染上霞色的脸颊与耳尖。

  是夜雨朦胧的空巷里,她趴在他背上坏心眼地说着那些“土味情话”时,垂落在他耳边的几缕散发着香气的发丝。

  是为了陪同他一同去查探永安塔的情况时,做了一身已婚女子精致打扮的她自屋里缓缓走出时,那一瞬间的惊艳。

  是那夜他允诺将会以余生等她归来时,她忽然间踮脚吻上自己时的情动,与唇齿间弥留的芝麻与糯米混杂的甜香。

  为不拖累他们而努力学习自保之术,假借夫妻之名同他一起前去探看永安塔,每日按时按点提醒着伤势还未彻底痊愈的阿明服药,与代清浅翻遍了谭娴留下的医书、只为寻求元禄的心疾治愈之法……

  太多的所作所为早已超出了“礼王殿下贴身医官”原本的职责所在,可却又皆是出于一片良善与勇毅,教他心疼的同时,却又是止不住的欣慰与心动。

  他想,所谓“有妻如此,夫复何求”,大抵正是如此。

  【拾贰】

  因着提前与李同光商议好的对策,他随着兄弟们一同顺利地救出了被囚于东湖草舍的杨行远,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掩人耳目地护送着后者及时离开了安都。

  而杨盈也由孙朗保护着,惊险万分地离开了无数朱衣卫盯梢下的四夷馆,与先前离开的使团其余人汇合在了一处。

  几乎所有人都或轻或重地受了些伤,腰疾复发的杜大人更是彻底垮了下来,精心调养了多日也未有起色。

  而她……则是被那些朱衣卫中的一人认了出来,泄愤般地留下了颈间大片触目惊心的青紫色;

  后来,更是因着身受重伤的杨行远暴怒间的狠狠一推而跌倒在地,掌心又一次擦出了刺目的红。

  他们怎么能……怎么敢……!!

  滔天的恨与怒几乎吞噬了全部理智,他不顾自己伤势地上前一步,几乎就要将全部一直以来憋藏在心底的情绪尽数爆发开来。

  她却比他动作还要快——

  “你是不是以为,大梧离了你这样的窝囊皇帝便没人能坐上国主之位了?!

  “你一直将罪责推给六道堂的诸位,口口声声说是他们护卫不周才害你沦落到今天的地步,可你扪心自问,当真是他们的错吗?”

  在死一般的寂静里,她就那样丝毫未曾顾及杨行远身份地,说出了在场所有人的心里话,也替他回忆着那些早已殉国的弟兄们。

  石小鱼,景瑞,颜峻,关青,秦斌……

  那些因着国主的鲁莽与自大而抱憾牺牲的英灵,生前之事与身后之名,她都曾在无数个难以入眠的夜里,听他娓娓道来过。

  也都桩桩件件、字字句句地铭记在心。

  “臣余清苒。”

  “臣钱昭。”

  曾经的帝王终于在回光返照之际片刻地找回了过往的初心,他沉默着收起那些从未离身过的平安扣,与她一同微微躬身——

  “恭送圣上殡天。”

  【拾叁】

  安国之行告一段落后,使团所有人都因着此次功劳而不同程度地得了封赏,天道的兄弟们亦在新帝的一纸诏书里,恢复了本该留有的英名。

  只是……却唯独留下了还未来得及娶她为妻的遗憾。

  多日以来皆是聚少离多,又听说了她婉拒了赐婚圣旨的消息,他虽知晓她必有自己的用意与决断,却还是在新岁来临之际有些任性地贪了杯,将自个儿醉倒在了暖阁里。

  话虽是如此,可倘若一直都等不到她回来,他又该如何?

  羽林卫的职责不容他轻而易举便弃之不顾,就算不去细问,他也知道他的清苒必定也不肯自己为她如此。

  也不知……何时才能有机会,堂堂正正地唤她一句“娘子”。

  愈发朦胧的醉意间只觉得一股陌生的气息靠近了自己,他下意识迅速起身掐住了对方的脖子,却意料之外听到了属于她的声音。

  是……清苒?

  是了,今夜她应了圣上之命前去在宴席之上侍奉左右,难怪衣袖间会沾上非帝王不可使的龙涎香。

  清苒。

  清苒。

  酸涩却又甜蜜的复杂情绪在心底不断交织,酒意更是不断地怂恿着素来克己守礼的心,他再难压抑几乎呼之欲出的情动,俯下身重重地吻了上去。

  他……想要她。

  那夜的记忆因着少有的买醉而支离破碎,依稀残留的碎片里,是她被他咬出了血色的唇瓣,他最后时刻紧急收手的促狭,与一声声似是放纵自己般的——

  “娘子。”

  “娘子。”

  【拾肆】

  尽管前一夜因着种种放纵而险些酿成大错,但在往后回忆起新年的头一日时,他所能回忆起的依旧是诸多的美好。

  多年不曾有过女主人的府邸终究有了她的身影,虽然名分上还未落实下来,但却依旧令他感到了无尽的安心。

  前夜没能好好休息的她理直气壮地蹭了他的卧房与床榻,他便也安静地一直在一旁守着,时而伸手替她遮住些许刺眼的阳光,换来梦中一声似有若无的呢喃。

  桌案前是她聚精会神研读医典的倩影,他便不由自主地始终将目光牢牢锁在她的身上,又在她一声轻嗔里故作正经地垂下眼睫,甚至未曾留意到手里的书拿倒了个儿;

  临了回宫的她“任劳任怨”地凑在一旁替他打下手,他便系了围裙在灶台旁同样“任劳任怨”地忙活了小半个时辰,又在她眉眼弯弯地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时,忍俊不禁地再替她添上一筷子菜。

  夜间的宫道上只有两人紧紧相依的身影,来往巡视或是偶尔经过的羽林军与六道堂就像是提前商量好了似的,不仅“视若无睹”地从他们身侧擦身而过,甚至还会回过头来,露出个善意的笑容。

  有飞雪点缀她眉睫间,于宫灯辉映下散发一层柔柔的光。

  “新年快乐,阿昭。”

  以明媚的笑意回了他落在她额间的吻,渐渐走远的女子又忽而转过身来,隔着遥远的距离朝他比划了个手势。

  是……她曾单单告诉过自己的,表达爱意的“比心”。

  “新年快乐。”他轻笑着回以相同的手势,心间的阴霾忽而一扫而空,“清苒。”

  胸腔中流过一丝无名无由的暖意。

  或许待到一切真正终结时,他当真能迎娶心爱的女子为妻。

  【拾伍】

  新岁伊始,一直以来暗中蛰伏的杨行衍终于露了马脚,被以杨行健为首的众人合力揭穿了阴谋。

  大梧最后的毒瘤得以被拔除,身携祥瑞的皇女也平安降生,明君治下的疆土从此终是迎来了新生与希望。

  而休整完毕的他们也在重整旗鼓后,借着李隼焦头烂额、无暇顾及与之来往之际,潜入了北磐的疆土。

  据闻北磐贵族皆贪恋美色,床笫之间的嗜好更是为人不齿,无数出身卑微的女奴都因此而丧命。

  故而,除却扮做都兰的任如意与笑称自己“人老珠黄有何畏惧”的代清浅,她与卫枝意扮作了县主与其贴身婢女,假借“战利品”之名被送到了那草包世子的帐下。

  ——却终究是棋差一着。

  她被那禽兽不如的北磐世子当着一众“侍卫”的面压在身下,项链间的珍珠被一股大力扯得散落满地,几乎砸碎了他全部的理智。

  自与她相遇相识、相知相守以来,为何她总在经历这样危险的事情?

  又为何……他总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经历磨难、绝处逢生,却帮不到她哪怕一丝半毫?

  彼时三言两语在安国人面前替大梧搏回颜面的是她,无数次在他情绪濒临失控之际出言抚慰的是她;

  倾尽所能借助那奇妙的本事相助朋友的是她,受过伤流过血、却从未抱怨过一句的亦是她。

  而他……

  因着一时偏执失手错伤她便也罢了,郑青云蓄意报复、彩霞领命刺杀、朱衣卫泄愤灭口,乃至于今日阿穆尔的上下其手,竟都只能事后方才得知,只能眼看着她以自己的方式,化解全部的危机。

  愧疚与恨、心疼与悔交织一处,他却徒劳地不知一切究竟要从何说起,便只是用尽全身力气般下意识将她死死拥入怀中,轻轻闭上了眼睛。

  “抱歉。”

  “没关系。”

  她说——

  你我之间,从不需要说对不起。

  【拾陆】

  短暂地稳住了那性情阴晴不定的北磐世子后,一切便按照计划顺利地继续进行了下去。

  由他与于十三一同查出了朵苒这颗钉子的真实身份,再由任如意假借“考验”之名怂恿阿穆尔将索布德送来,借此助她立威与彻底稳固“未来世子妃”地位,也叫那草包世子不敢再有任何羞辱之举;

  而宁远舟、孙朗则暗中联络了早对狼主心怀不满的族人,代清浅也以攻心计动摇越来越多的女奴“渴求和平”“渴求平等”的意志,加之早已暗中潜入其中偷师北磐技艺的元禄,所有人都在各司其职,等待着一切终结的那一日。

  他亦是如此。

  亦在等着……能够与她一同回家的那一日。

  他本以为她会因着即将到来的“大婚”而畏惧或是担忧,却不料她竟坦然得紧,甚至当着那北磐翁主的面,刻意将他逗了个措手不及。

  “自打初见起我便对他一见钟情,恨不得一辈子陪在他身边才好,他若是真的愿意,那我自然是欢喜得很,也就收下了他家祖传的那枚玉镯。”

  “夫君不仅在外颇有名望,平日里对府中下人们也是极好的,成婚后更是待我无微不至,也从不强求子嗣之事,只说我身子无虞、平安康健便好。”

  “不怕你笑话,都说他们男人啊尝过了那档子事儿的滋味便会食髓知味,我夫君更是夸张得紧,恨不得夜夜都宿在我屋里才好呢。”

  “……”

  “那档子事”。

  “夜夜留宿”。

  “食髓知味”。

  北地寒凉的春风也吹不去面上的燥热,他面红耳赤地继续去听帐内的欢声笑语,几乎是逃命般地离开了原地。

  清苒……

  他有些无奈地想,自己大抵是余生都要心甘情愿任由她掌控拿捏了。

  【拾柒】

  北磐世子大婚当日,先前所做的种种布置终于派上了用场,娜沐罕也在其余王族皆数沦为大梧的阶下囚后,顺理成章地继任成为了新的狼主。

  北地与中原数百年来的龃龉争持得以画上休止符,李同光上位后的安国也与褚梧二国结了永世之好,自此三国鼎立镇压周遭诸域,天下终得太平。

  而她却在接二连三的奔波后染了风寒,一躺便是小半个月,原本好不容易将养起来的身子因着这场突如其来的病,也又渐渐清瘦了回去。

  “我听说阿穆尔是你亲手处决的,你不会也学那话本子里的男主角一样,‘冲冠一怒为红颜’了吧?”

  就着他的手一勺一勺地喝着苦药,她有些不适地皱着眉头,神情间却是终于得以安定与安稳的释然。

  “不会。”他安抚般微微摇头,抬手细细擦去她额间的细密汗珠。

  ——不过是让那恶贯满盈的家伙尝过了六道堂的某些手段,又揭露了他并非达杰亲生、而是姬妾与侍卫私通所生之子的真相,这才任由他急火攻心下饮鸩自尽罢了。

  比起他曾对她做过的、对北磐无数无辜平民与女奴做过的,这样的处置方式,倒也谈不上是多么残酷。

  “我狼族诸神看着你呢,你夫妻二人必不得好死,魂灵不得安息,日日夜夜受恶鬼噬咬!”

  “世子一路走好,在下便不多送了。”

  他的确曾偏激而执拗,的确曾动过背弃信仰的心思,或许也的确险些因着万般种种,当真堕入了阿鼻。

  但那毕竟是“曾经”。

  有她相伴身侧,他便永远不会走上那样的绝路,永远不会放任他们与他一同经历困苦。

  她是他的清醒。

  亦是他的克制。

  【拾捌】

  几日后,到底是意料之外却也情理之中地拿到了赐婚的圣旨。

  随之而来的,还有她被杜大人收做了义女、将要以二品大员府上千金的身份出嫁的消息。

  他当然知晓杜大人心底所思所想,也知晓身旁的所有人都为这场大婚花上了心思,都想要亲眼见证他与她间,似终局似开篇的圆满。

  ……可就如同那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所言一般,分明已得了梦寐以求的名分,他却没来由地无措了起来。

  若是她此举不过是因着领了圣旨,鉴于皇命难违才答应了下来,是否便是强人所难?

  若是她另行有着其他的打算,他贸然间便要折腾这一出,是否会打乱了她原有的安排?

  若是……

  “苒丫头是愿意的。”

  上座慈眉善目的老者眼底是少见的和蔼笑意,出声感慨间,倒像是恍惚追忆起了什么:

  “否则照她平日里的性子,便不会主动向圣上与皇后娘娘求了这道圣旨了,若是因着此事而担忧,那么钱统领大可安心。

  “话说回来,这些年里共事许久,钱统领的品行老夫自是放心的,方才你既也允诺了会善待小女,圣上又已下了圣旨,老夫是否也该改唤一声贤婿啊?”

  她竟是……主动求的这道赐婚圣旨?

  原来就如同他一直以来所渴求所希冀的那样,她也愿意名正言顺地,成为他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妻。

  可无论如何,他不想要她留下任何遗憾,不想要她还未来得及真正出自自个儿心意地答复他,便因着一纸诏书许了他余生。

  感受着怀中那方白玉的温热,他坚定了心思深深俯下身去,如同前去拜见代清浅那样,又一次恭敬施了大礼:

  “小婿见过岳父。”

  【拾玖】

  突如其来的春雨自房檐一路绵延而下。

  墙边石榴花盛放正好,无端教人想起心尖上的女子一方绯色的艳丽裙角。

  伞下的姑娘眉眼带笑,轻声却又无比坚定地,许下了余生同悲喜两不疑的誓言。

  “你愿意做我的娘子吗?”

  “我愿意。”

  “清苒。”

  “我在。”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一片喜庆的大红里,凤冠霞帔的她美艳不可方物,盛妆的面上染着几分朦胧的醉意,几乎教他看着便忘记了该如何呼吸。

  是他的清苒,是他的妻,是他余生相守相伴、白首偕老的唯一。

  悠悠床纱悄无声息落下,隔绝了远处人声鼎沸,隐匿了帐中女子嘤咛。

  那夜他好似做了个梦,梦里他轻轻浅浅地一遍遍吻她,滚烫的掌心流连每一寸的冰肌玉骨,将她温柔却贪婪地一点点揉碎、拆解,和了涟涟泪水,和了绵绵爱意地,任她在他怀中蜕变成新的余清苒。

  “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走来窗下笑相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

  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等闲妨了绣功夫。笑问鸳鸯两字、怎生书?”

  【贰拾】

  初晨的曦光穿透大红纱帐,于初醒时睡眼惺忪的女子面上映出星星点点的浅色印记。

  从片片肌肤上的暗红痕迹到眼角未干的点点泪珠,从酸软无力的身躯到略带沙哑的嗓音,她身上一切的一切都在无声地提醒着他,昨夜他所“趋之若鹜”而又疯狂之际是何等的光景。

  点了药膏小心地涂在红肿不堪之处,又温了茶水过来替她润喉,他任由微嗔的女子不轻不重地捶打了自己几下,却只是动作轻柔替她挽了发,再仔仔细细地描了眉、点了唇。

  “清苒。”忽而像是什么东西安定了下来那般,不自觉地又一次唤出了声。

  “什么?”

  开口时只觉自己嗓音依旧带着几分沙哑,她有些羞恼地别过脸去,这才肯继续小声轻喃道:“你……你说。”

  “……没什么。”临到嘴边的话生生拐了个弯,他低下头去,轻轻吻了吻她发烫依旧的侧脸,“只是想问你,早膳想吃什么?”

  “嗳?听口气,今天是我们家钱大厨——哦不,我亲亲‘夫君’亲自下厨么?”

  “自然。”

  “那我可得好好想想了,难得有这么好的机会,当然要好好把握……你笑什么啊!不就是……不就是太饿了才会这样的嘛!不许笑!……”

  “好,好——”

  屋外桃花灼灼,晨曦一若初见之日之温柔和煦。

  眉目俊朗的男子伴着心爱的姑娘共赏春日盛景,安享流年,相携白首余生,那情景倒可入画了。

  【贰拾壹】

  曾忧所爱隔山海,所念皆若星河。

  所幸山海终可平,星河毕入凡尘。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我不信神佛,不求利禄,不问风月,却唯独在遇到你的那一刻,方知峥嵘岁月有所期,倥偬世事有所惜,锦绣山河有所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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