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向善之路,不会堵绝

  宽阔的野地上,那支在小溪河边休息足够的寻乡队伍,因为苏哲归乡心切的念头,加快了速度,向着远方那两山之间的缺口处行去,途中原野的大风吹拂,丝毫没能将苏哲心中的迫切减轻丝毫,反而让那归乡念头原本如星星之火,被吹成了燎原烈火。

  在北墨城打拼二十几年来,说真的苏哲想起苏家村的次数不多,最开始在小商人手下讨饭吃,每天都是干重活,要干一整天,晚上回到分配的住宿之地,基本是精疲力竭了,倒头便睡,那时哪有时间去想平淡岁月里的平淡休闲之事,多想了反倒会成为拖垮内心的最后一根稻草。

  后来,苏家村的记忆逐渐尘封在心中,岁月尘埃覆盖,不去想,便不会再想起,越来越模糊,也越来越忘记,直到熬过了当苦工的日子,度过了一个个杀机起伏的夜晚,去过了一位位有权有势之人的府邸,经历过了绝望又迎来了希望,直到此时此刻,呼吸着那从窗口吹进来的大风,那尘封在心中关于苏家村的记忆,终于是被彻底从那内心深处,打开了。

  原名苏大狗,现在改名为苏哲的这位中年人,虽然在年幼时便听父母说过那北墨城的零星之事,心中有向往,可丝毫没有想要离开苏家村,远行前往那座繁华城市的念头。

  苏家村建立在那深山老林之中,自然没有那外面天下的男耕女织的轻重之分,全村上下除了年迈老人和无力稚童,都是劳动力,不过都是各为己家。虽不谈什么朴素村风,没有什么全村整体齐心一致,但至少不是那穷山恶水出刁民,或者自扫门前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一旦哪家哪户有难有事,邻居之间能帮还是会帮。

  只是除此之外,苏家村的生活单调无比,人无七情六欲,犹如傀儡,用着人体躯壳,只为活着,除这之外再无其它欲望。

  老人清闲坐看日起日落,稚童无知无忧,成群结队,玩乐田野河边山间,没有礼仪制度和规矩森严,却是一方幸福的世外桃源,无拘无束,小小欲望,只为活过这不慌不忙的一生,在这山中怡然自得。

  不争朝夕,与自然相伴,直至终老。

  那一年,苏大狗十四岁。

  那天苏大狗的双亲进山打猎,那一晚却没有回来,少年看着天黑时分依旧没有熟悉的身影归来,心中忐忑且害怕,便敲响邻居的房门。

  那一晚,不足百户的苏家村,每一家都有火把燃烧,村子火光冲天,那宛若一片沉浮在空中的火焰海洋,浩浩荡荡向着山里进发,将夜下黑色的山体照得一览无遗。

  苏家村足足出动了半村之数,声势浩浩荡荡,三人之间便有一人拿着火把,少说也有三十把,进山之后仔细搜索关于苏大狗双亲的踪迹。其实进山打猎,深夜未归,每一个经历过山中凶险的村民都已知道了那两个人的下场,只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总归是要将被野兽残害之人的遗体带回村里安葬,就算被野兽吃了个精光,好歹也会留下几块骨头吧。

  死者为大,入土为安。这一点,苏家村还是有点讲究的。

  最后,发现了血迹,寻着血迹在一处山崖下,找到了苏大狗的双亲,所幸应该是被野兽所逼,坠入崖下,尸体基本完好,只是人是死得不能再死了,没有丝毫救活的可能。

  虽然才十四岁,不过生在这深山野林之中,哪一个孩子不是矫捷且有力,少年独自把手抱住双亲的胸口处,因为还没完全发育到成熟身高,所以只能拖着两具尸体返回村子,后面那些村民跟随在后,为他高举火把,为其照亮前路。

  苏大狗将双亲尸体带到苏家村那处香蕉园的后面山上,这里是苏家村所有人死后,安葬的地方。

  在邻居的帮助下,苏大狗的双亲被草草安葬,无名无碑,不只是他们如此,其它死去的苏家村村民一样如此,唯有一处凸起的小土坟而已,万事从简。至于哪座土坟是哪家人,时间久了自然记不得了,反正也无世间传统的清明祭祖,根本不碍事。

  香蕉园后面的山上坟地这里,此时的人数比一个时辰前进入山里寻人时还多,因为那些原本留在村子里的一些人也来了,基本上除了一些怕那真真假假鬼怪传闻的女子和孩子,苏家村的人都来了,毕竟一个小村子突然没了两个人,真算作一件大事了。

  随着苏大狗对那刚刚堆起的新土坟,跪在地上行了三大拜,然后汇聚在这坟地的村民开始散了,每个人走之前都会轻声念一句,“入土为安,来世安好”,只是一个形式,就跟这些人其实跟苏大狗的双亲都不熟,但是依旧会来此进行类似于哀悼的围观。

  事实上,苏家村的村民除了还是孩童时,成群结队在村里村外玩耍,那时是作为同村之间最亲近的时刻,之后长大了,上山下河,为自我生命的存在而行动,相遇之间叫得出姓名,也会谈论一些大事小事,但平时之间毫无交集,不会谁去谁家聊天串门什么的。

  苏家村的一切,自然得太自然,体现着人类社会最初的人情不分冷暖现象。

  无善无恶,无规矩,无方圆,更无礼仪。

  坟地从刚刚地火光冲天,亮如白天,到现在的一片黑暗,唯有并不明亮的月光照着此地,人已全部散去,回家歇息,剩下苏大狗还跪在那新的土坟前,久久不起。

  那根本不用规矩来规定,礼仪来约束,与生俱来的亲情,是如那天地初开之前的混沌,自然而然就有的,万般话语说不出来,终究只剩下伤心,伤心至极的伤心。

  苏大狗就在那坟前一直跪着,他就觉得应当如此,只是最后实在是困意来袭,忍不住睡去了,以天为被以地为席,睡得安稳无比,从那天明时,少年大字型的睡姿就可以看出。

  伤心终究是一时的,日子依旧要过,原本对于上山打猎、采集能吃之物,下河抓鱼可以说是熟悉的苏大狗,从今以后就要自己养自己了,就这样跟着长辈们爬上爬下,上山下河,不会的事情自有旁边的长辈帮衬一下,日子勉强还是过得去的。

  只是或许是家中无人,苏大狗一点点逐渐厌倦了这样的生活,可能是突然起意,也可能是内心压制已久,直到这样一个契机,苏大狗决定了要离开苏家村,去往那世代相传在村民口中的繁华城市。

  苏家村很小,小到什么事都藏不住,一旦发生就会人尽皆知,不过没有造成没有轰动,因为都已见怪不怪,只有一些不知的孩童知道之后,会向家中的长辈问起,然后这个关于远方繁华的美好憧憬就会一代传一代,如同薪火相传,更像种子,很有可能就会在哪个少年少女心中生根发芽,然后如苏大狗,如以前那些人,背着行囊就远走他乡,踏上去往那北墨城的路。

  十四岁的苏大狗整理了一些工具,背起行囊就离开了,那时来相送的人不多,不过还好是有的,是苏大狗的邻居长辈,在他双亲去世之后,这三个多月以来多心照顾,算尽心尽力了。

  苏大狗很有风范地对那两位邻居长辈摇了摇手,示意他们不用相送,然后少年就走出了苏家村,走过了那两山之间,走到了那片原野。

  少年苏大狗,中年苏哲,两个时间段的两个人似乎在这一片原野上,跨越时空相遇了。

  此刻骑着马的苏哲,会心一笑。

  原野很大,大风吹拂,所以苏哲和孔秋一同骑马,并骑而行,先前是孔秋问起苏哲这些往事,已经平步青云的中年人没有打算隐瞒,将为什么走出苏家村的起因经过说了出来,其中还夹杂着一些属于苏家村的“风土民情”。

  至于苏哲到达北墨城之间经历的困难,以及在北墨城这二十几年的艰辛和心酸,孔秋没有去问,没有必要,也不好,其中肯定有很多苏哲自己不愿回忆的事情,强行去重新打开别人的伤口,去看一看那到底有多深多大,那不合乎礼。

  过了那条小溪河,站在那坡上,看那远方,看到了那两山之间的入口,远看很近,一根手指长的距离,其实真正行走在路上,还是极其遥远的。

  幸好场地所制,还有从墨渊河吹起的大风作用,这里没办法长起高高的杂草,所以一路通行无阻,不用用人力开辟道路。

  苏哲心里虽然迫切,想要早点到达苏家村,但是心境在过去的历练中,已经磨练得强大无比,这点小小的情绪状况,还是可以轻易压制住,骑着马心情大好,与孔秋畅谈。

  “让老先生去我的家乡当个小小的私塾先生,是委屈您了,您的学问之高,真的令人仰止啊,完全可以去那至高学府教习那些贵族公子了。”终究是眼界所制,随无虚假的奉承之意,都是真心实意的话语,但是落了下乘。

  “教习道理和知识,不管在哪里,不管教的是何人或者何种生灵,都是分不了那高低贵贱的,道理就在那里,能教会一个人,一个灵都是值得的。也没有分出那什么样的人,什么样地位的人,就该接受什么待遇,不是那大族的子弟就该接受知识灌溉,而那些小族的子弟就不该,甚至那些小家的孩子,就没有资格学习,天低下若是有这种道理,那是什么狗屁道理?”

  孔秋抬起头,看着天空,似乎冥冥之中视线透过虚空,看向了记忆中的某个人,老人喃喃自语道:“之前,没教好一个‘人’,今后,希望能教好每一个人,每一个灵。”

  “老先生良言,弟子受教了。”苏哲在马上对孔秋作揖。

  高大老人哈哈一笑,这天底下的仁家书籍已经很少了,被列为禁书,但是可以教的、心中还存在仁义的仁人依旧很多,因为世间向善之路,从不会堵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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