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男孩栓好驴子往大门走,老者正询问着梁文举什么,后者一边解释一边苦笑不已。

  男孩刚好听到老者又一声“哼”,一脸的不相信。

  侧身刚好看到男孩回来,便对男孩道:“宁儿,此人说他想用一块玉石换我们家的骡马,可有此事?”

  男孩看了看梁文举,梁文举也不无尴尬的看着男孩。

  只见男孩白了后者一眼,随即悠悠道:“大伯,他是想用一块黄石头换我们家二牛来着,我岂可答应。”

  梁文举向老者和蓝衣女子团团一稽,正色道:“在下确有要事赶去西安,兹事体大,还望先生与姑娘允我先前所请,若蒙慨允,将不胜感激之至。”

  说完之后,又想起什么,摊开手心玉佩道:“在下愿将此玉奉上,即乞晒纳。”

  男孩看到又是那块被他当做宝贝一样的黄石,虽然嗤之以鼻,可心下还是有了主意。

  老者不禁为之动容,倒不是为了那块玉石。

  而是看眼前之人周身上下湿透,却浑不在意,尽管路途跋涉,只为心中所念,这份千方百计不遗余力,让他在一瞬间想到了从前的一些事。

  老者所想,旁人自然无从得知。

  只见男孩子走到老者身边,仰着小脸轻轻拽了拽老者衣袖,打断了老者思绪,道:“大伯,你就把二牛借给他吧,让他去西安回来,再把二牛还给我们。”

  说罢又喃喃低语:“虽然破石头不值几个钱。”

  蓝衣女子一阵羞赧,赶紧抓他过来,捂住他的口鼻,希望他别再讲话了。

  老者不去理会男孩,笑了笑道:“黄口小儿,无知妄言,见笑见笑。”

  说着做了个请的手势,道:“足下若不嫌弃,就请寒舍叙话。”于是当先向院内走去。

  男孩被蓝衣女子捂住口鼻,刚开始还挣扎了几下,可随即闻到女子手间传来淡淡的幽香,随后陶醉地眯起眼睛由她捂着。

  此时雨越下越小,竹林如洗,鸟鸣空回。

  梁文举看看天色,见雾敛雨收,薄暮微光乍泄,想起那十几骑锦衣卫穿林而过的身影,脚下踌躇不决。

  老者回头看到梁文举驻足不前,斜他一眼,道:“足下难不成是想飞去西安不成?”

  说完扭身行去,再不去管他。

  梁文举无奈之下,只得跟着老者进去。

  从蓝衣女子身畔经过时,鼻间突然传来一股若有若无的幽香,沁人心脾,不禁向她望了一眼。

  只见她正紧紧握着男孩的口鼻,男孩则眯着眼睛傻笑,一脸陶醉,梁文举不由莞尔。

  梁文举进得门去,眼前便是一面影壁。

  壁上浮雕刻有一幅南唐潇湘图,云霭雾气,淡远迷漾。

  壁画右上角有一行小字题诗:

  幽兰生前庭,含薰待清风。

  清风脱然至,见别萧艾中。

  行行失故路,任道或能通。

  觉悟当念还,鸟尽废良弓。

  题诗为笔墨而成,显然是主人后加上去的。

  绕过影壁,有淡淡花香扑鼻,脚下青砖铺地,叶落满庭。

  面前几阶台基之上,一栋攒尖式双开间的二层穿堂,穿堂重檐插空,雀替可见,檐铃细响。

  穿堂门扇内烛光微微,西墙有大树梨花,簇着一片海棠,近处还有一方半天然的池子。

  东墙银杏古树,遮盖了大半个庭院,漫天落叶煌煌,如坠山水画卷。就连那栋小楼,也不及古树树腰。

  树下石桌石几,除此别无他物。

  老者行在最前,此刻已推开隔扇门行进穿堂内,梁文举急忙收回目光,紧忙跟上。

  蓝衣女子见后者进去,便将手从男孩嘴上放下,蹲下身来对男孩道:“宁儿,今天腹痛可有发作?”

  男孩本欲脱口说出痛了两次,待见蓝衣女子脸上布满愁容,想起自己自入府上以来,阿姊脸上那越来越少的笑容时,话到嘴边硬生生变成了:“阿姊,今天……不痛了。”

  蓝衣女子心下稍安,可那双凝眉依旧颦着。

  她拉起男孩的小手,握在手里呵了呵,道:“会好起来的,今天阿姊又得了两味药。”

  且说穿堂二楼,一张黄花梨木方桌,桌下几个红木绣墩,老者与梁文举对坐,桌上茗香四溢。

  东南墙角一张画案,看不清质地,案上文房四宝凌乱,书籍或翻或卷皆陈其上。

  还有一张柚木腿榻,一件男子外袍挂在上面,后面窗柩半开。

  想必刚才那个孩子就是从这将伞扔出去的,梁文举如是想道。

  正东边靠墙立了一面博古架,占了不少地方,上面全是书,另有少许绿萝也置于其上。

  他们背后的墙上悬挂一副山水,上有匾额,书曰:梯云筛月,四个大字。

  下有一供几,案上一些插瓶等物。

  老者与梁文举此刻坐于方桌前,各不说话,老者吹着茶,思索着什么,梁文举则是有些拘束。

  老者左手端着茶碗,右手揭开碗盖吹了吹茶叶,想喝又嫌太热,最终还是放在桌上,率先打破沉默道:“请恕老朽直言,足下是有官身之人吧。”

  梁文举一怔,随即颔首道:“先生慧眼如炬,只是不知先生如何得知?”

  老者见果然被自己猜中,有些自矜地道:“老朽见足下谈吐不凡,所持玉佩又价值不菲,故斗胆妄言,请恕不敬。”

  梁文举连道不敢,心里却在思索如何借驴之事。

  老者看他神思不属,心中已猜到个大概。

  笑道:“现在天色将晚,你就是把老朽的二牛累死,明天也到不了西安,何不明日赶早再行?”

  梁文举闻言神色一惨,他又何尝不知,只是纵然希望渺茫,他也要试一试。

  他迎上老者目光,眼中犹豫神色已然不见,说道:“先生有所不知,在下必须马上赶去西安,如若迟之,恐怕整个陕西都会变天。”

  老者晒然一笑,嘴唇上的半白胡须一张一合道:“胡公治下,海晏河清,何来翻天之说。”

  老者说罢,忽然心中一凛。

  他想起自去岁开始,陕西、延绥等地大旱,田间颗粒无收,有些重灾州府哀鸿遍野,饿殍遍地,所谓兽困则噬,时有百姓或啸聚山林,或坐地为盗。

  会不会是因为此事?老者想罢正色道:“你此去西安,是不是为了朝廷要动胡巡抚?”

  此言一出,梁文举手里的茶碗差点失手摔落,当真惊出一身冷汗来。

  他重新上下打量了老者一番,问道:“先生到底是谁?”

  老者不答反问道:“你是为了保下胡廷宴?”

  梁文举心里思来想去,依旧猜不透老者来路,但是直觉告诉他,老者于他,甚至于胡公,都没有恶意。

  他点了点头,实话实说道:“是。”

  “就凭你?”老者目光炯炯地看着他。

  梁文举道:“在下人微言轻,但是倘若能将消息率先告知胡公,说不定就有机会婴城自保。”

  梁文举顿了顿,直视着老者的目光,继续道:“甚至……胡公执掌陕西多年,如果能够运筹得当,一面牵制住京里来人,一面调兵遣将,火速平叛。那个时候,甚至能够扭转乾坤也不一定!”

  梁文举说完,不再去看老者,揭开茶盖喝了一大口。

  梁文举既然笃定老者于他,于西安那位都无敌意,那么就索性和盘托出,只留老者还在仔细回味。

  老者听后,心念电转:平叛?难不成有大规模造反?如果是,那是何人造反?是百姓揭竿而起还是军士哗变?

  老者心知,无论是哪种情况,胡廷宴是一定要救的。

  老者想到这里,起身道:“足下请稍坐,老夫去去就来。”

  梁文举起身回礼不谈。

  过了约摸一盏茶的功夫,老者“噔噔噔”又上来了,手里拎着个鸟笼子,被笼布蒙着,看不清里面何物。

  老者一上来,看见梁文举并不在桌前坐着,而是右手负于身后,立于画案一旁。

  看到老者上来,粲然一笑:“在下之前还有诸多疑虑,现在终于恍然大悟。”

  老者疑道:“足下何出此言?”

  梁文举笑而不答,右手缓缓亮出一本半旧的书,书的封面上写着:答顾东桥书,五个行书小字。

  “原来先生也是我王学门人。”

  梁文举说完,不待老者答话,便拱手道:“家师玄扈先生。”脸上颇有自矜之色。

  老者闻言“哼”一声道:“你们左派是把天下所有王学门人都纳为你们自己人了吧?”

  不过老者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却也知道,现在这个时期不再是逞派系之争的时候了。

  当今朝堂之上王学几近绝迹,所以左派中人拼命也要保住胡廷宴,胡廷宴奉命巡抚陕西兼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如果他倒了,对于王学左派,甚至于已经式微的王学而言,都是沉重的打击。

  老者走到梁文举近前,将鸟笼置于画案之上,道:“足下请将所知消息手书一封,我这有异鸽一对,可飞信传于巡抚衙门。”

  梁文举迟疑道:“这,这可行吗?”

  老者横他一眼,状似不悦道:“你也是王学承下,圣人门徒,不要如此拖泥带水。”

  说罢左手敛袖,右手研起磨来。

  砚是上好的洮河砚,肤理缜润,色泽雅丽。砚是好砚,字也是好字,梁文举神色凝重,似在思索,右手轻转重按,行笔不停,两行行楷跃然纸上:

  绩山先生尊鉴。

  晚辈自与先生邑中一别,违奉提巡,荏苒数年,别后萦思,甚以为怀。今上一函,蔚为紧迫。今年肇秋,晚辈述职于京,时值兵科都给事中周绍吉上书弹劾陕西总兵韩坤平叛兵败,圣上留中,不两日,又有陕西道巡按御史廖洪,陕西提刑佥事崔明远,吏科都给事中平国漳等十余人上书,矛头直指先生,言赈灾不利,百姓造反等二三事,晚辈惊闻朝廷已下旨,命锦衣卫召先生回京。如今急如星火,晚辈临书仓卒,不尽欲言。

  然以先生之智,胜愚百倍,必能洞悉朝事,匠意于心。

  天启七年玄月廿一

  梁文举手书雒南

  梁文举写罢,轻轻一喟,吹干了纸上墨迹,此时天色愈晚,屋内视线昏暗,便将案上的烛灯又挑亮了一些。

  再回过头时,只见老者已将鸟笼上的笼布取下,里面两只苍色鸽子,都较寻常鸽子更大,羽条长,覆羽宽,其眼黄如李鸟,橙黄发红。

  老者这边将书信捻成极小的一卷,然后投入一根细竹管内,小竹管绑着一根绳,绳子的另一头系在一只略小些的鸽子腿上。

  老者左手托着这只鸽子,右手拿着一根茶叶状的物什喂在鸽子喙边,那只鸽子仿佛被那东西吸引着,轻轻点啄。

  随后,老者手托着鸽子来至窗边,摊开手掌任它自去,鸽子扑棱着翅膀沿着老者的掌缘没有规律地跳来跳去,但始终不飞。

  老者也很有耐心,就随它玩闹,终于这样过了差不多有半盏茶,那鸽子才停止骚动,夺窗振翅而去。

  静听铜壶滴漏,夜月微残。窗外飞花落雨,一人长身卧榻,辗转难眠。

  翌日拂晓,恍惚间若有若无地一阵细微交谈声传入厢房,梁文举本睡的极轻,听到声音,便悠悠转醒。

  只听一个男孩声道:“阿姊,本来多好的一处花田,非要刨了去,种这些难闻的苦草。”

  又一个女子声音,婉声道:“傻孩子,若没有这些难闻的苦草,你哪还有命在?”

  梁文举听二人声音,知道是昨天那个被唤作宁儿的男孩还有蓝衣女子,梁文举心里一暖,随即便翻身下榻想去后窗瞧瞧。

  昨夜与老者闲谈之中他已然知晓,老者姓楼,号玄闿,身为晚辈,名、字自是不敢动问,回去后定要请教家师这位玄闿先生到底是何许人也?

  后来他也自老者话中得知,他只有一个女儿,就是那位蓝衣女子,那个男孩则是被他收养在府中的,其中还有一段故事,老者也说与梁文举听了。

  近年西北大旱,尤其是陕西境内,盗寇为患,贼匪横行,以致日月不光,流血川野,很多百姓活不下去,易子而食者在所多有。

  男孩父母皆为反贼所杀,男孩为葬考妣,于梨树下徒手掘地,从旁经过的老者为其所感,曾予他银钱让他活命,男孩手捧银两跪地对老者道:“敢问先生,此银几两?”

  老者顿生不悦,道:“此乃纹银五两,足够你吃到明年。”

  说罢转身欲走,哪知男孩又道:“敢问先生,纹银五两可买得棺椁?”

  老者讶然道:“怎么?你拿了银钱不去活命吗?”

  男孩头伏于地,哑声道:“区区贱命,生死何异,但……求一棺椁,以蔽父母身躯,别无……他求。”

  男孩声音嘶哑,话不成句,却荡人心肺。

  老人感念他至孝,与他买了棺椁,葬了双亲之后,便将他带回府中。

  路上又得知他曾食观音土,常常腹痛如绞,这种病极难医治,得这种病的人大都难以活命。

  老者虽精通医术,用针喂药让他活命至今,但依旧无法根治。

  推开这扇万字纹长窗,自有一处后园,遍植花药。

  诸如曼陀罗,黄萢,卷耳,漆姑草等等,品类繁多,难以详尽。

  不时风动花落,千叶万朵,铺地数层。

  北国玄月,万籁秋寂,小园不大,却于飒飒孤风之中尽收清丽。

  梁文举手扶窗柩,静看窗外二人。

  女子一身月白裙袄,头发绾成随云髻,婷然卓立,便是这满苑的醉人秋色,也逊色三分。

  男孩听得女子说完那句“傻孩子,若没有这些难闻的苦草,你哪还有命在?”

  知她说的在理,便不再吱声,继续埋头用心帮阿姊给药草填土。

  女子则立于一棵药树下,一边将已经枯黄的草叶择去,一边道:“况且,这些草药也不全是难闻的。”

  男孩依旧蹲在地上填土,闻言抬首,看了阿姊一眼,噘嘴道:“阿姊又诓我?我喝过的药比水都多,哪一次不是难喝又难闻,呕……”

  说完好像想起了喝药的场景,顿时作呕吐状。

  女子回首瞧他憨样,盈盈一笑,顺手摘下一伞状的茶白花瓣,道:“此曰白芷,可祛风镇痛,却是不臭的。”

  男孩一脸不信,道:“我闻闻!”

  女子瞧他不信,便走过去将药递到他口鼻处,道:“不信自己闻。”

  男孩肚子鼓鼓的蹲在原地,伸长脖子仰着通红的小脸深嗅了一大口,一脸陶醉的模样,憨态可掬,半晌后才吐息道:“好香哇。”

  女子闻言才将手放下,道:“阿姊没骗你吧?”

  男孩却道:“药香不香不知道,我只闻见阿姊手好香呀。”

  女子闻言俏脸一红,转身去忙再不理他。

  梁文举于窗后也差点笑出声来,吓得他赶紧将窗子关上。

  无论是这万丈竹海,碧水摇光,还是林云墨宇之中,锦繁古树,霓裳倩影,皆令梁文举萌生出避世之感。

  可他正值当年,又深浸孔孟之道,心下不由感慨万千:“此处虽好,可是大明江河万里,两京十三省却不都如这里一般,而今国事多艰,百姓困苦,我怎么能有这等想法。”

  当下打点行装,向楼姓老者辞行而去。

  是夜,杨宁打扫客房,发现桌上留有书信一封,不便自阅,便将书信小心收好,待将客房收拾停当,便来到大伯卧房门前。

  房门半掩着,他见大伯面北而立,正手捧三炷清香躬身行礼,对着墙上悬着的一幅画像拜了三下,每一下动作都极是缓慢,显然庄重无比。

  杨宁举目向壁上画像望去,只见画像上一名老者,长须美髯,相貌清癯,眼神沧桑目视前方,内着粉红色道袍,白护领,外罩披风,头戴阳明巾。

  杨宁对大伯房内很是熟悉,从前这面壁上并非这幅画像,杨宁目光一凝,见这幅画像一角微微掀起,露出它所遮挡住的原有画像。

  杨宁心下明悟,随后出声咳嗽了一下,并敲了敲门。

  老者见是杨宁,进前将香插入香炉中,道了句:“进来吧。”

  杨宁依言进房,将梁文举的书信呈上,并说明信因。

  老者也不避着杨宁,当面将信拆开:

  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

  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身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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