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谨对季晓鸥下了决心,一定要尽快把她搞上床,即使是对自己,他也不是喜欢食言的人,所以即刻就付诸行动。

  目前最大的障碍,是季晓鸥对他的误解。回想月前和KK在电梯里的纠缠,严谨不得不承认,是挺容易让人误会的,怪不得季晓鸥。但他要解释,总得把季晓鸥约出来,在一个气氛情调都上佳的环境里,以实际行动证明他严谨是个对女人感兴趣的真正的男人,好让季晓鸥彻底消除疑惑。但是如何把她约出来呢?这是个最大的难题。

  严谨平日交往较多的,多是二十出头新出道的模特。他们那个圈儿里一起玩的,特别流行找模特做女友,原因是带出去有面子,胳膊上挎个高妞儿,天生的衣裳架子,特别长脸。所以像季晓鸥这样大学毕业几年、二十七八岁的大龄熟女,究竟喜欢什么,他一点儿头绪也没有。

  最后他非常不情愿地拨通许志群警官的电话。

  许警官正在办公室吃早餐,夹着电话呜噜呜噜地说:“这有什么难的?没听过一句话吗?若她涉世未深,就带她看尽人间繁华,若她心已沧桑,就带她坐旋转木马。这可是追女人的宝典。”

  “废话!”严谨说,“这个老子还用你教?现在的问题是,她要是正好处在这两种状态的中间,又受过点儿教育,那该怎么办?”

  许志群一边吧唧吧唧嚼着煎饼果子,一只眼睛还瞄着电脑的屏幕,恰好看到一条新闻,“京城白领热捧,最经典、最伟大、最成功的音乐剧《猫》卷土重来。”

  于是他说:“请她看音乐剧好了,这可是哥们儿泡妞的大杀器,一般不轻易传人。”

  严谨抓抓头发犯了难:“可我听不懂啊!”

  “没关系,那舞台下面八成人都听不懂,你甭说话,只要终场时眼含热泪使劲儿拍巴掌就行了,谁敢说你听不懂,那好办,抽他!”

  严谨豪气干云地一拍桌子:“行,就这么办!”

  这天下午,季晓鸥接到一个电话。对方一口纯正的普通话,字正腔圆,标准得像《新闻联播》里的张宏民。

  “季小姐,您好!我们是新光天地客服部,恭喜您在我们商厦购物中了一等奖。”

  季晓鸥撇撇嘴。好嘛,如今骗子的花样越来越多了,连新光天地都出来了。她不出声,等着对方表演。

  “我们将按照您提供的邮寄地址,把奖品给您快递过去。”

  说到这里对方停顿片刻,似乎在等待什么,却没有等到他预期中惊喜交集的欢呼声。

  “季小姐?”

  季晓鸥终于说话了:“我没在新光买过东西。”

  “哦?”对方似乎吃了一惊,然后半晌没了声音。显然季晓鸥的反应在他的计划之外。要知道新光天地是北京时尚女孩的聚集地,要说哪个女孩儿不知道新光天地,那简直跟老北京人不知道天桥和前门一样不可思议。

  季晓鸥听到电话中一阵叽叽喳喳咬耳朵的声音,然后对方问:“季小姐,您是不是记错了?我们商场明明有您的资料。您就没在商场里买过一件衣服一双鞋?”

  “没有,我从来不在商场买衣服。”

  季晓鸥并没有说假话。她个高腿长,五官又立体,披个床单都比一般人显得有型,别人看她把时款衣物穿得别具一格,以为皆出自大商场的名牌,很少有人知道这些衣服多数来自外贸小店和淘宝。所以她捏着电话幸灾乐祸地笑,等待看对方如何收场。

  又是一阵窸窸窣窣、叽叽喳喳的声音,再开口对方的底气不那么足了,居然泄露出一点儿京腔京韵的味道:“那什么,季小姐,您肯定是记错了。这样吧,奖品这就给您快递过去,请您到时签收一下,再见!”

  季晓鸥急忙说:“哎哎哎,别呀,台词您还没说完呢,说吧,接下来是让我提供银行卡号还是身份证号……”

  “啪”,电话慌慌张张地挂了。

  季晓鸥撂下电话,一边继续客人的脸部按摩,一边把这事当笑话讲给她听。

  这位客人就是方妮娅,“似水流年”开业以来最忠诚的顾客。家住在附近一个高档别墅区里,专职太太,平日无所事事,所以经常把季晓鸥的美容店当作杀时间的地方。

  按说方妮娅这种类型的,并不是季晓鸥的目标顾客。季晓鸥想要争取的顾客,是在附近工作生活的普通白领。但方妮娅出手大方,时间充裕,又比较天真轻信,特别经得起忽悠,因此就成了季晓鸥店里最受欢迎的顾客。她从“似水流年”开业初期就跟着季晓鸥,一直没有离开过。

  方妮娅当下笑道:“把那家伙的电话给我,回头咱给他弄一小广告贴到电线杆子上去,就说是包治百病的老军医。”

  “对,”季晓鸥接口,“还可以在网上发个帖子,就说四环内两居室,精装修,家电全,月租八百急出手,把那电话留上。”

  两个居心叵测的家伙对视片刻,想象一下那个倒霉骗子即将面临的困境,都大笑起来。

  季晓鸥把这事当一笑话,笑过了就忘了。没想到第二天真的收到一份快递。里面一个喜气洋洋的红色信封,落款果真以龙飞凤舞的笔迹写着新光天地客服部,打开来是一张音乐剧《猫》的门票,还是三千六一张最贵的VIP。

  季晓鸥马上激动起来,她想也许自己记错了,也许偶尔在新光天地买过东西办过卡,可她忘了。她喜欢《回忆》这首歌,却一直没有机会完整观看这部著名的经典音乐剧。虽说这几年有了《猫》剧的中国巡演,但是不菲的票价让她望而却步。如今天上凭空掉下一张馅饼,还是特大号的,她怎么能不兴奋?

  兴奋的季晓鸥都忘了打个电话给新光天地商场以确认真假,她只顾着后悔了,后悔昨天通话时把人当作骗子,态度过于恶劣。

  第一次看音乐剧,季晓鸥拿不准怎么着装。她问方妮娅,方妮娅说:“你得去买件九点的大礼服。”

  季晓鸥说:“啊?”

  方妮娅解释:“你看,服装的隆重程度是有规定的。下午三四点的下午茶可以穿随便点儿,从五点的鸡尾酒会开始,时间越晚,对服装的要求越高。九点晚宴的规格最高。亲爱的,你需要的是一件九点的大礼服明白吗?那种场合,尤其是前排的VIP区,女宾都打扮得杀气腾腾的,恨不能把全家的珠宝都披挂在身上,你气场稍微弱点儿就会被立斩马下。”

  季晓鸥明白了,她问:“一件大礼服要多少钱?”

  方妮娅想一想:“能穿出门的,最低大概也要一万多吧。”

  “拉倒吧。”季晓鸥说,“我为你服务两个小时才赚你五十块钱。为两小时的演出花一万块钱买件衣服,除非我疯了!”

  最后季晓鸥换上素色的衬衣长裙与平底靴,只比平时多添了一条金色的披肩和一顶鸭舌帽。相比周围争奇斗艳的同性,的确单调,却因身高腿长,反而有股别样的潇洒。从剧场过道中一路走过,也吸引了无数注目礼。直到落座,季晓鸥的心情都因小小的虚荣而无比愉快。但看到自己的邻座时,她一下愣住了。

  那笑嘻嘻一直盯着她看的家伙,黑色西装穿得周周正正,衬衣领子雪白干净,短短的头发用发蜡整理得一根根竖在头顶,眉毛浓密得似在脸上盖出两块浓荫,漂亮的古铜色皮肤,如揉进阳光的金色一般闪亮,像是一个一生都在度假的人。这不是严谨又是谁?

  季晓鸥有些吃惊,因为从国家大剧院金碧辉煌的背景里看过去,他的形容几乎是正派和*的,而且完全算得上眉目英俊,之前她可从未认真注意过严谨到底长什么样。这一刻她不得不承认,圆寸果然是检验帅哥的唯一标准,若谁能像严谨一样,把头发理至紧贴头皮三毫米的长度,还能维持帅哥的形象,那才是真正的帅哥。

  唯一可惜的是,这位帅哥真正喜欢的,却是男人。

  实际上季晓鸥一进门,严谨就凭着二点零的视力锁定了她。眼看着她风姿楚楚地渐渐走近,严谨颇有一点儿惊艳,眼神如同高压电碰上铁丝网,几乎刺刺冒出火花。

  面对惊讶的季晓鸥,他站起来,装模作样地欠欠身:“美丽的女士,这真是一个愉快的巧合!”

  严谨的表情做得很到位,好像和季晓鸥的不期而遇带给他莫大的惊喜。可惜声音里的笑意出卖了他。

  季晓鸥明白自己到底还是被人算计了。

  她的直觉非常正确,电话里那音色优美的标准男声,果真是个骗子是个托儿,果然美丽的东西都是不可靠不可信的。不过既来之则安之,她撩起披肩坦然坐下了。严谨虽然一点儿得人心处都没有,可是大庭广众之下,谅他也做不出什么出格的事。更何况,他喜欢同性,这一点尤其让她放心。

  斜眼看着严谨,季晓鸥以同样风格懒洋洋回了一句:“亲爱的先生,巧合往往是上帝匿名出现的方式。”

  严谨卡壳了,只觉这句话相当玄妙,却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他不知道这句话的原创者,乃是十九世纪最伟大的科学家兼无神论者——爱因斯坦。季晓鸥想以一个理科生的严谨提醒他,世上本无巧合,所有的起始都已经预兆未来的方向。无奈的是,严谨压根儿无法理解她的婉转。

  虽然听不懂,可严谨自有严谨的应对方式:他比一般人的脸皮都厚。他说:“咱说人话行吗?咱不说鸟语成吗?”

  季晓鸥仰头做一个“天哪”的表情,表示对牛弹琴当真是件令人绝望的事。接着她把脸转开,去看前方的舞台,表情和姿态都在请他走开。

  这个姿态其实相当伤人,但不管季晓鸥的表情有多么伤人,都无法打击到严谨的自信,因为他目标直接而坚定。他对自己说,这么正点的妞儿可不多见,不管怎么样,一定要把她尽快收编麾下。

  季晓鸥感觉到严谨在看她。许多人说她有无懈可击的侧脸线条,从额头到眉弓到鼻梁线条流畅,连嘴唇的轮廓都比正面柔和许多。她转过脸,他的视线挪到别处去了;她转回去,他的眼睛又回来了。

  季晓鸥的后背凉凉出了一层薄汗,终于忍无可忍,侧过脸问:“你看什么?”

  严谨在研究她的皮肤。

  作为一个美容店店主,季晓鸥深知化妆品对皮肤的伤害,所以平时不怎么化妆,出门前唯一需要动用的化妆品,只有一支睫毛膏。季晓鸥眼珠的颜色很深,所以她喜欢把睫毛刷得又长又翘,好把人的注意力统统牵引到她乌黑的心灵之窗上去,而忽视她足以媲美舒淇、姚晨以及茱莉亚•罗伯茨一样的大嘴。

  严谨望着她白净的脸蛋走了神。他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见过自然裸露的女人脸了,他在琢磨着,这么干净的皮肤,摸上去的手感,肯定和堆了数层粉底的感觉不一样。

  听到季晓鸥问他,严谨赶紧咳嗽一声正襟危坐,并据实相告:“看你。”在季晓鸥竖起眉毛之前,他及时开始大规模的称赞:“你知不知道啊,每次我见过你之后都会有种悲痛的感觉,因为像你这么漂亮的女孩,如果我没有机会再一次见到你,那我可怎么办哪?”

  季晓鸥上半边脸皱起眉头,以表示适当的矜持,下半边脸却脱离了大脑的指挥,自行决定微笑。女人听到称赞总是高兴的,哪怕明知对方言不由衷,季晓鸥自然也未能免俗。

  开场的铃声终于响起,大厅灯光暗了下来,又渐渐熄灭,清冷的月光从上方倾泻而下,舞台上现出一个破旧斑驳的垃圾场,演员们陆续登场了。季晓鸥看得聚精会神,连披肩从膝盖渐渐滑落到地上都没有察觉。严谨觉得到时候了,便坦然把手搭上她肩膀。

  季晓鸥被打扰,十分不耐烦地瞪他一眼,硬给拨拉下去,严谨锲而不舍地再搭上去。他拿准了季晓鸥在乎面子,不会在这个地方给他难堪。

  果然,季晓鸥对他怒目而视,刚要出声抗议,严谨便把食指竖起来,大声嘘一声。

  面对邻座侧目而视的压力,季晓鸥真的屈服了,面无表情地转向舞台,不再管严谨那只无耻的右手。严谨得意扬扬,自以为得计,他可不知道季晓鸥脑子里在转什么念头。

  季晓鸥在想:我要不要再打他一巴掌?打他容易,打完了怎么办呢?站起来娇斥一声“臭流氓”,还是一言不发傲娇地走人?可是自个儿要是走了,这三千六一张的VIP不就浪费了?要知道什么都不是罪,浪费才是最大的原罪。

  小炮仗一样的季晓鸥,第一次不知怎么办才好。最终她自欺欺人地决定,把严谨那只手当作椅子扶手一般对待,完全不理他。

  演出自始至终都很精彩,尤其当小母猫格里泽贝*场,在脍炙人口的熟悉旋律中黯然追忆自己年轻美丽的幸福时光,听得季晓鸥浑身过电似的一阵阵发麻,最后鼻头泛酸真的落下泪来。正感动得一塌糊涂之际,她忽然从音乐的旋律中捕捉到一种异常的声音:呼——噜——呼——噜,中间还夹杂着断断续续的哨音,一声长一声短。

  听到这声音的不是季晓鸥一个人,前座已经把脑袋扭过来,并且迅速准确地找到声源。

  是严谨。他仰着脸靠在椅子上,呼呼睡得正香。

  前座厌恶的目光在严谨和季晓鸥之间来回转了两趟,然后在严谨搭在季晓鸥椅背上的右臂处停留片刻,最后定格在季晓鸥脸上,鼻梁起皱上唇翘起,无声地做了一个“素质真低”的表情。

  季晓鸥被前座的表情打击到,她想说我压根儿不认识这个人,可对方根本不给她洗白的机会,迅速把脸转回去,只留给她一个充满鄙夷的后脑勺。

  季晓鸥气得要命,却没地方发作,用力推推严谨,严谨的右臂缩回去了,揉揉鼻子,没醒,换个姿势还接着睡。

  最终严谨是被演出结束雷鸣一般的掌声给惊醒的。他睁开眼睛看看四周,忽然想起许志群的叮嘱,一个打挺跳了起来,也跟着观众拼命鼓掌。

  趁着掌声的间隙,季晓鸥慢悠悠地问他:“您睡醒了?睡得可好?”

  严谨脸皮再厚,这一刻到底从里到外透出一点儿红来。

  出了剧场,严谨追在季晓鸥身后要请她吃饭。他以为需要鼓动唇舌好好蛊惑她一番,但出乎他的意料,季晓鸥居然点点头。

  严谨马上建议:“咱们去万达广场吃法国菜吧?”

  季晓鸥把脑袋使劲晃了晃,坚决不同意吃法餐,只肯就近去旁边的必胜客。

  严谨纳闷:“为什么?你想替我省钱吗?哎哟妹妹,你真让我感动!”

  季晓鸥回答:“你愿意做梦是你的权利,我不干涉。法国大餐我当然喜欢,但要看跟谁吃。”

  严谨立刻虚心求教:“跟谁吃有区别吗?”

  “当然有。你数数,从开胃菜吃到咖啡,一共九道菜,平均每道菜间隔二十分钟吧,就至少要三个小时!三个小时面对一个话不投机的人,大哥您觉得这是享受吗?不是,这是受罪!”

  “哦,”严谨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你是说,法国大餐只能和喜欢的人一起吃?”

  “对,看来您的智商值还在正常线以上。”

  “你能不能别这么坦白?”

  “那实在对不起您了,坦诚一向是我的优点。”

  “我真不明白,”严谨假装不解,“两人要是互相喜欢,干吗非要在餐厅里浪费时间调情?直接回家上床不好吗?”

  季晓鸥脸红,瞪他一眼正色道:“我警告你啊,你再怎么着咱俩都是男女有别,别以为你只对男的感兴趣就有了免死金牌,太过分了我一样大耳刮子扇你。”

  严谨一副满腔真情被曲解的痛心样,委屈地摊开双手:“你瞧,真话总是不招人待见。上床嘛,男的女的只要本着正常的目的交往,总要走到这一步,有什么不对?”

  季晓鸥感觉方才想扇他耳光的激情又在手心里复活了,如同点燃的*一样咝咝作响。她忍了又忍,终于忍住气转身往回走。

  严谨追上去,笑嘻嘻地看着她,如憋住一个乐子似的,“你哪儿去?”

  “必胜客!”

  “嗬,还没想通?”

  季晓鸥到底忍无可忍,站在路中间大喊一声:“我——要——饿——死——了!你他妈的明白吗?”

  必胜客就必胜客吧,严谨不挑剔,吃什么都行,只要能和美女多待一会儿,他没有过多的奢求。季晓鸥中午又没来得及吃饭,所以比萨一端上来,她就开始埋头苦吃。严谨想找个机会解释一下那天在酒店的误会,都找不到合适的间隙。直到季晓鸥一个人消灭掉一个六寸的比萨,心满意足地抹抹嘴,严谨才能咳嗽一声先做自我表白:“我未婚。”

  季晓鸥心不在焉:“嗯。”

  “有时候我不太温柔,可我讲道理,不乱发脾气。我这人坏,可是坏得诚实,我对女孩子百分之百诚实,好让人对我有充分的警惕。”

  季晓鸥抬起头诧异地看着他:“我们是在参加《非诚勿扰》吗?”

  “严肃点儿,我在跟你说正经事儿。”

  “OK,那么我是在跟联合国秘书长开会吗?”

  严谨为之气结:“你能不能好好说话?”

  “我怎么不好好说话了?我一直都在好好说话呀!”

  严谨决定不再和她纠缠,直入主题:“你能不能先听我跟你说?上次在酒店,你不是看见我跟个男的吗?”

  “啊?是。”季晓鸥睁大眼睛,难道这就开始《艺术人生》的苦情告白了吗?瞧见严谨神色郑重,她扔下餐巾坐直身体,体内的八卦小宇宙应声启动开始程序。

  “我跟你说,那不是真的,我们不是真的你明白吧?”

  “哦,明白,明白。”季晓鸥鸡啄米一样点头,一副特别理解的样子,“你只是长夜漫漫寂寞难耐,所以想找个人找点儿安慰,你们属于天亮了就说分手,没有动真情也没来真的,对吧?”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严谨差点儿被一口比萨活活噎死。

  “你不用跟我解释。真的,这种事只在乎当事人的感觉,你觉得好就好,对得起自己就行,至于别人怎么想,你管他们呢。我知道,你们找个合适的……合适的朋友也不容易。”

  严谨撂下刀叉,不吃了。他以为季晓鸥在调侃他,可看季晓鸥一脸真诚,特别推心置腹的模样,又不大像。想了想,他问季晓鸥:“如果我真是那种人,你不害怕和我来往?”

  “为什么害怕你?你要不是那种人我才应该害怕对吧?你喜欢男的,我是个女的,正负阴阳两不搭界,我怕你干吗?你应该怕我才对吧?”季晓鸥的长睫毛扑闪得极其夸张。

  严谨捏着下巴,盯着季晓鸥研究很久,实在摸不清她说的话是真心还是演戏。最后他高深莫测地笑一笑,朝她钩钩手指:“来,我再告诉你件事。”

  季晓鸥犹豫一下凑过去,不经意间凑得很近,近得严谨的嘴唇几乎可以触到她鬓角的绒发。发根深郁的青色,愈发显得耳后那块皮肤白腻异常。

  严谨用力咽口唾沫,也咽下自己的心猿意马。他放低声音说:“其实,我很早就发现自己和别人不一样。”

  “那时候你感觉特别痛苦特别迷茫是吗?”

  “对,特别痛苦,痛苦得死去活来。”

  两个人似乎都在一本正经地做戏,严谨更是绷紧脸,生怕自己一不小心笑出声来。

  “都过去了,就别多想了。”眼见一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在自己眼前袒露昔日的伤痛,季晓鸥的母性和同情心被激发至泛滥,再看严谨就顺眼许多,没有方才那么讨厌了,连她从小接受的《圣经》教育下意识地都抛之脑后了,因此她的话显得特别真心实意。

  “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大家对这事儿的态度越来越宽松。你在北京街上看看,俩男人当街手拉手的也不是一对儿两对儿,所以你不用强迫自己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比如……”她停下来,迟疑地望向严谨。

  严谨咧咧嘴,做了个鼓励她说下去的表情。

  “你没有必要为了迎合别人,强迫自己做出喜欢女人的样子。你看,加拿大不是已经允许同性结婚了吗?中国说不定也有那天,你要乐观,更要耐心,对不对?”

  “对对对对对!”严谨一脸严肃拼命点头,感觉就这么将错就错地交往下去也不错,起码季晓鸥不再排斥他,也不再回避他了。

  当晚严谨一直把季晓鸥送到家门口。望着她的背影他感觉十分愉快,因为这一次他成功地泡到了季晓鸥的手机号,泡的过程是这样的:

  严谨递过自己的手机:“你能教教我怎么把铃声调成来电振动吗?我一直都弄不好。”

  季晓鸥撇嘴:“真够笨的哈!”然后接过,利索地找到声音模式,一边操作一边教育严谨:“看到了没,这样……这样……记住了吗?”

  严谨说:“挺简单嘛。”拿着自己的手机问:“给我打个电话试试?我的号码是13901××××××。”

  季晓鸥毫不设防地用自己手机拨过去。严谨的手机立刻开始嗡嗡颤动,掐了通话,翻到她的号码,输入她的名字,保存,好了,齐活儿。

  除了手机号码的收获,他还取得了季晓鸥的同情和谅解,且不说这份同情和谅解因何而来。至少下次约会具备了完全的可能性,也许从此之后他将开辟一条另类的泡妞秘诀。那就是:欲泡妞,先装Gay。

  因此当许志群追问当晚的战况时,他说:“扮Gay才是泡妞的终极大杀器。她完全把你当成闺蜜知己,跟你掏心掏肺的,你对她动手动脚保证一点儿问题没有。连吃饭都跟你抢着买单,好显得比你更男人。我估计最后得了手上床,她还得自豪自己做了件倍儿有社会责任的事,她居然把一弯男弄直了。”

  后来一个多月,严谨以平均两天一个电话的频率,锲而不舍地邀请季晓鸥继续见面,理由是上次必胜客季晓鸥结的账,他吃了她一顿饭,总得回请一次。

  严谨既如此盛情,季晓鸥觉得自己再找理由推脱就显得特别矫情了。而“矫情”是北京姑娘最讨厌的性情之一,简直没有之二。季晓鸥耐不过他的纠缠,也许是第六个电话,或者是第七个电话,终于答应跟他出去吃顿午饭。她只答应吃午饭,因为自认为午饭时间短,不用跟严谨浪费太长时间。她现在最缺的东西,就是时间。

  午饭就午饭吧,严谨特别愿意接受现实,反正吃了一顿还有下一顿。他最近正经事儿不多,多余的时间正好用来泡季晓鸥。她跟他在附近吃了一顿午餐,然后每天中午十二点,只要没有重要的饭局,严谨就把车准时停在“似水流年“门口。没过一个星期,几乎所有的顾客都知道了,季晓鸥有一个开路虎的男友,不仅有钱,而且痴情,最重要的是特别有男人味儿,绝对秒杀孙红雷和胡军。

  方妮娅笑嘻嘻地跟她求证真伪,季晓鸥没好气:“你觉得死皮赖脸算男人味儿吗?如果算的话,他认领第二就没人敢认领第一。”

  方妮娅耐不过八卦的心思,专门找一中午坐在店里守株待兔,看清严谨的模样后,她惊得嘴都合不拢了:“那不是咱上回在电梯里碰上的,前门没拉拉链那人吗?”

  “就是他。”

  “他、他、他不是应该喜欢男人吗?缠着你干什么?”

  季晓鸥一撇嘴:“我怎么知道他要干什么?”

  “哎哟,难道他就是那传说中男女通杀的双棒儿?你看《蓝宇》里的悍东,不就是男的女的都可以吗?”方妮娅显出见多识广的镇定,躲在窗帘后对严谨品头论足,“其实仔细看看,他长得还挺好,有点儿像胡军,可眼睛比胡军大多了。季晓鸥,要不你考虑考虑,收了他算了。将来就算争风吃醋,小三儿也是男的,起码对你的婚姻没有任何威胁。”

  她话没说完,季晓鸥就走过来,刷一下拉上窗帘:“烦不烦啊?没事儿回家去,别让你们家老陈天天打电话跟我要人。”

  方妮娅哈哈大笑:“真的,十男九Gay,他起码已经出柜了,总比装直男骗婚的强。你考虑考虑,这事儿不吃亏。”

  季晓鸥的回答,是把一张棉纸面膜用力拍在她脸上。

  严谨在“似水流年”门外风雨无阻地坚持了两个礼拜,季晓鸥实在扛不过他的耐心和厚脸皮,终于又和他出去吃了一顿晚饭。如此一来二去,她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就发现自己真的和一个Gay成了朋友。这让她在偶尔祈祷的时候,不自觉增添了一份诚惶诚恐,感觉自己受到魔鬼的诱惑,背叛了上帝。

  与方妮娅再聊起此事,方妮娅却对她说多好啊,如今最流行的就是找一个Gay做男闺蜜或蓝颜知己。

  季晓鸥不明白这有什么好。方妮娅说:“你想啊,这种人,他的感情和力气一样丰富,既能在电梯停电时帮你把箱子扛上楼,又能在你失意时以足够的细腻和体贴让你得到安慰;你可以放心地和他分享情绪和秘密,不用担心他把你的隐私传得人尽皆知;你也可以坦然地把脑袋放在他的肩膀上寻找安全感,却不需要奉献自己的身体与灵魂作为交换的代价。”

  季晓鸥恍然大悟:“我明白了,就是让他履行男朋友的责任和义务,却不给他男朋友的权利与权力。”

  方妮娅说:“对啊对啊,这是多好的事啊!”

  季晓鸥把方妮娅的话揣摩了很久,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可又说不出什么地方有问题。主要是她不觉得自己能从与严谨的相处中占到什么便宜——男人的宽厚包容他没有,女人的体贴细心他也没有啊!

  除了和严谨的交往,每两周去看一次那得了股骨坏死症的女人,也成了季晓鸥的一个新习惯。每次除了带够两周所需的肉蔬水果,隔三岔五她还会带一个钟点工同去。积年的尘垢一旦清除,那个小小的房间,逐渐明亮干净起来。

  季晓鸥心中存着一个疑问,每次重看那张少年的照片,她心中的疑问就会加深一层。但是她从来没有开口问过那个女人。因为她想了又想,始终觉得不太可能,两者之间的差别太大,像来自两个世界,世间万物总有相似,她宁愿相信这只是自己的错觉。

  直到一天中午,女人倚在床边,季晓鸥削苹果给她吃。女人嘴里含着一片苹果,忽然坐起身,动作快得吓季晓鸥一跳:“我儿子回来了。”

  季晓鸥还未说话,就见她哆哆嗦嗦去拿床头的双拐:“坏了坏了,这孩子怎么不提前说一声,家里什么吃的也没准备,我得到厨房看看去……”

  季晓鸥赶紧拦着她:“您快躺下,我打个电话叫份外卖,不耽误他吃饭。”

  话说到这儿,就听到外面门锁咔咔转动,女人来不及架上双拐,扶着墙就要去应门,季晓鸥只好搀着她出了卧室。

  门一开,一个男孩带着室外的寒气摇摇晃晃走了进来,等他换完鞋懒洋洋直起身叫了声“妈”,两人冷不丁打一照面,季晓鸥“哎”一声,当场惊呆了。

  这个一脸疲惫的男孩,居然就是她在地铁上遇到的小师弟,湛羽。

  湛羽看到季晓鸥,神色变得极其古怪,怔了一会儿,他居然转身开门走掉了,全不顾脚下还穿着一双室内穿的拖鞋。

  他妈在后面追着喊:“小羽……”因动作太急,立刻蹲下咳喘成一团。

  季晓鸥做梦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湛羽,更没想到他会是这种反应,她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这个男孩子了——曾被她认作师弟,又一度被她当作骗子的漂亮男孩。

  因为湛羽,季晓鸥认真检讨过自己待人是否过于轻信过于善良。她有湛羽学校的资料,按说一个电话打过去就能找到人,可是她没这么做,一直在等着,等着湛羽也许会来找她,解释不辞而别的原因。但随着时间一天天地推移,季晓鸥感觉到的只有失望。她不得不承认,也许自己真要重修带眼识人这门课,至于两千多块钱的损失,只当是交了学费。可是这种情况下的重逢场面,还有湛羽的奇突反应,却是季晓鸥万万没有想到的。她将湛羽的母亲安置在厅里的破沙发上,抓起大衣追了出去。

  湛羽在前面跑得飞快,就算季晓鸥中学时最擅长的体育项目是一千五百米长跑,也追得上气不接下气。

  好在湛羽不知想起什么,忽然一个急刹车停在路边,背对着季晓鸥,双手慢慢插进外套兜里。

  因为惯性,季晓鸥一直冲到他跟前才停下脚步,扶着膝盖大喘了半天总算调匀呼吸,气呼呼地瞪着湛羽,她的脸涨得通红:“你跑什么?你跑了就能当作不认识我?”

  湛羽的个头和季晓鸥差不多高,迎着季晓鸥愤怒的目光,他平静地回答:“我怕你把我当作骗子。”

  季晓鸥又好气又好笑,“你这么一走了之我就不会把你当骗子了?什么逻辑?”

  “当时我没那么多钱。”他望着季晓鸥,说得无比坦然,一双眼睛黑是黑,白是白,“我还不起。”

  “啊,没钱你就从医院跑路啊?你为什么不跟我说实话呢?”

  “我不想让人施舍。”

  季晓鸥摇头,表示无法理解他的思维方式,“那你情愿让人把你当骗子?”

  湛羽垂下视线,盯着自己的脚尖。牛仔裤的底边和那双打着补丁的棉拖鞋,在刚才的奔跑中,都沾染上一层细细的黄土。

  “我没打算骗你。”他低着头说,“护士那儿有你的电话,我课余在中关村一家公司打工,拿到工资就能还你,”

  季晓鸥不说话了。她侧过脸,看着他乌黑额发下露出的眉、眼和嘴唇,鲜明美好的轮廓,白皙的肤色映着中午的太阳光,隐隐现出一层亮闪闪的细软茸毛。

  还是个孩子呢!她的心在这一瞬间变得出奇地柔软,消除了原本就不多的戒备和怒气,变得像头顶的蓝天一样明朗起来。

  曾有人在教堂接受洗礼时说,无论他往左看往右看还是往前看往后看,周围的世界都让他绝望,他只能向上看,于是他看到了上帝。这一刻季晓鸥却想着:其实这个世界还是挺好的,普通人里还是善良的居多,即使逼上梁山也是暂时的,谁不想往好里走呢?

  她再看一眼湛羽,依然感觉到几分不可思议:他和他多病的母亲以及那个一无所有的家,简直像来自两个不同的空间,要有什么样的机缘巧合,淤泥里才能长出这般雪白耀眼的莲花?

  “师姐,”湛羽的声音打断她的胡思乱想,“咱俩的事儿你怎么跟我妈说的?”

  “啊?”季晓鸥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你怎么找到我家的?学校给你的地址?”要到这时候,他的脸上才显出一点儿紧张和恐惧的气色。

  季晓鸥终于明白他想说什么了,他怕她把他欠钱失踪的事情捅到学校去。言念至此,季晓鸥恨不能一指头戳在他的脑门上:“哎呀,你想到哪儿去了?今儿就是个巧合,我怎么知道会碰到你?”

  “我以为……”

  季晓鸥白他一眼:“你这小孩儿,心太重了,为那么点儿钱,我至于吗我?”

  湛羽转过头笑笑,似如释重负。可那种笑,单是看看就让人觉得累,两个嘴角被腮边的肌肉生硬地拉扯着向上,一边推出一条短短的弧形纹路。

  二十出头的年纪,实在不该有这种疲倦的苦笑。季晓鸥费力地吐出一口长长的气息,发觉自己也被一股莫名的苦涩所包围。

  北京的春天和江南杏花春雨的春天极其不同,三月中的春风虽已失去冬日的凛冽,但依然挟带着逼人的寒气,卷起道边的沙尘扑上人面。

  季晓鸥拉严大衣的拉链,一直拉到下巴底下,脖子上的羊绒围巾体贴地传递出温存的暖意。湛羽却在风里瑟缩了一下。季晓鸥捏捏他外套的袖子,那只是一件普通的腈纶棉衣,在春寒料峭的北京街头,尤其显得单薄。她不假思索地解下围巾,绕在湛羽的脖子上:“戴上吧,姐送你的。”

  湛羽抬手去拽围巾,季晓鸥已经按住他的手:“让你戴着就戴着,我最讨厌别人跟我拉拉扯扯的。”

  湛羽的黑眼睛在她脸上流连片刻,终于抿嘴笑笑,轻轻抽回自己的手,将围巾在脖子上打了个结。

  季晓鸥欣慰地拍拍他的肩膀:“好孩子!你吃饭了吗?”

  湛羽摇摇头。

  路边就有一家包子铺,瞧着店面还算干净,季晓鸥硬拉着他进去,自作主张点了两屉小笼包子,又另点一笼三鲜的,交代单独打包。

  包子热气腾腾地上桌,蒸腾的水汽和鲜美的香气化解了空气中最后一丝陌生和尴尬。

  “湛羽,”她给他面前的醋碟里舀进一点儿辣椒,小心地问道,“你妈的病,拖了有多久了?”

  湛羽送到嘴边的包子停下了,想了想,他回答:“〇三年开始的,到现在也快有十年了吧?”

  “什么原因造成的?”

  “过量的激素。”

  超量地连续使用激素,的确是骨坏死最主要的诱因。季晓鸥微皱起眉头,“可是,用药前医生不跟病人和家属交代后果吗?没有其他选择吗?”

  湛羽摇头:“没有任何人告诉我们,大量使用激素的风险,也没有任何预防措施,我妈的眼睛,你看到了吧?泪腺干涸,视力越来越差,全是过量激素造成的。可这些统统没人告诉过我们。”

  “哪家医院这么不负责任?为什么不换个医院,或者告他们去呀!”季晓鸥忍不住拍了桌子。

  “师姐师姐,冷静啊!”湛羽放下筷子,看着季晓鸥笑了笑,笑里却充满讽刺的意味,“您这话说的,跟晋惠帝一个逻辑啊,何不食肉糜,知道吧?”

  “什么意思?”

  “能告早告了。你什么时候见识过胳膊拧得过大腿呀?”

  季晓鸥起了疑心:“到底什么病?”

  湛羽答非所问:“〇三年的时候,我妈在一家医院做护工。”

  季晓鸥望着眼前汤碗里飘散的热气,睫毛渐渐沾染上一层雾气,像被水浸湿的蝴蝶翅膀,变得沉重起来。〇三年,大量激素,医院,肺部纤维化,这些词语在她脑子里逐渐连成一条线。

  嘴里的咀嚼慢慢停下,她吐出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两个字,“非……典?”

  湛羽点点头:“师姐,您真聪明,真的!”

  “真的是非典后遗症?”季晓鸥感觉难以置信。

  她还记得当时北京城内的一片恐慌,以及那些免费接受治疗死里逃生病愈出院的患者,面对媒体镜头时的庆幸和感激。白衣天使是那个时候最具有牺牲精神的一群人。

  但现实怎么会这样?或许湛羽的母亲只是个案?季晓鸥决定晚上回家问问父母。

  分手的时候,季晓鸥将一饭盒包子交给湛羽,叮嘱他带回家给母亲热一热作为午饭,又说他妈不容易,病人需要亲人多陪伴,别光顾着学业忽略了自个儿唯一的妈妈,等将来后悔。

  湛羽捧着饭盒一直没有出声,耐心听她啰唆。等季晓鸥走出十几米了,他在身后忽然叫了一声:“姐——”

  季晓鸥诧异地回头。

  湛羽说:“那钱……我一定会还你!”

  季晓鸥走回来,笑笑说:“你就甭惦记那点儿钱了,回学校好好学习去。”

  “我会还你的。”湛羽语气坚定。

  季晓鸥想了想:“要不这样,你什么时候有空到我店里打工吧,一小时我算你……嗯……八十块钱,什么时候你攒够了钟点数,我们俩就两清了。”

  北京的钟点工,一小时大概是二十元。季晓鸥给的时薪,快赶上写字楼里的白领了。但湛羽显然对劳动力的价格体系不很熟悉,对季晓鸥的提议,他欣然接受,笑着点点头,露出一点儿白白的齿尖。

  关于湛羽妈妈的状况,季晓鸥自父母处得到的回答,却不能让她满意。

  季兆林说:“这个事情比较复杂。突发性的公共事件,又没有人真正了解这个病的成因,事后很难去追究责任。而且病人的素质良莠不齐,不是人人都能讲得通道理,那种情况下自然救命要紧,说太多不是添乱吗?医生有医生的难处,政府有政府的难处,你们不懂。”

  季晓鸥不解:“就算为了救命,患者总有知情的权利吧?在死里逃生和生不如死之间,他们总有自己选择的权利吧?这是明显的信息不对称。好吧,也许您说得对,可是政府和社会总有义务有责任帮助他们渡过现在的难关吧?”

  赵亚敏瞪起眼睛:“你成天除了瞎嘚嘚还懂什么?你最近到底在干什么?怎么会想起来问这个?我跟你说多少遍了,少跟教会那帮老太太瞎混……”

  得,又来了。季晓鸥自知不是母亲的对手,叹口气落荒而逃,只得自己想办法寻找答案。

  然而网上搜寻来的资料和照片,更令季晓鸥触目惊心。

  当年让人谈之色变的四个字母,S-A-R-S,已经被人遗忘,几乎遗忘得干干净净。可是却有这样一群人,依旧生活在SARS的阴影下。

  大剂量激素治疗之后,股骨头坏死、肺部纤维化、精神抑郁症,完全失去工作能力,无止境的治疗和精神压力,让他们变成与世隔绝的“非典后”小圈子,媒体无法充分介入,社会救助力量无法接近。

  最让季晓鸥吃惊的,却是一个患者患病前后的两张对比照片。那张摄于千禧年的老照片,背景是北海公园的白塔,照片中的女人穿着一件湖蓝色的无袖连衣裙,肤色白皙,双颊丰润,浓眉长睫,眼窝深深,颇有点儿像八十年代一个叫张力维的女演员。而那张患病后的照片,虽然其中的关键地方已经做了模糊处理,季晓鸥还是一眼就认出,照片中凌乱不堪的室内环境,就是湛羽的家;照片中那瘦弱枯槁的女人,就是湛羽的妈妈。她的名字,叫李美琴。

  季晓鸥没有想到,湛羽母亲病前竟如此好看,更没想到,疾病竟能如此轻易摧毁一个人的容貌和自尊。不过这也解释了湛羽美貌的基因来自何处。

  “那时候我以为非典是场噩梦,我想错了,其实非典之后才是最难受的。”面对季晓鸥的疑问,李美琴麻木的脸上,终于露出悲戚的表情,“我还记得,拿到股骨坏死诊断书那天,医生说,没救了,这是医学还没有解决的难题,你就是去了美国也是这结果。你们家要是经济实力不错,花个几十万都不在乎的,就换进口关节,吃点儿进口药,还能延长个几年,要是一般家庭,劝你们甭花这冤枉钱,钱花了人受罪了,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就在医院门口,小羽那时候刚上高一,那么大一孩子了,就站在马路牙子上哭,他说咱们没钱吃药更没钱做手术,妈你要不在了我怎么办哪?我哭不出来,我想对啊,以后可怎么办呢?我要死了丢下这孩子一个人可怎么办呢?这世上再也没有人真的疼他了,把他托付给谁呀?谁都没有亲妈贴心啊,一想起这个,我死都闭不上眼哪!”

  她的声音突然变得高亢尖利,拼命捶打着自己的双腿:“可我现在就是在等死啊!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就是在等死啊!等死啊……”她蓦然噤声,鸟爪一样瘦削的手指拼命搔抓着自己的胸口,嘴里吃力地大口倒气,眼看黑眼球已经翻了上去。

  季晓鸥吓坏了,赶紧扶她靠在自己身上,一边替她摩挲胸口,一边颤声叫:“阿姨阿姨你别这样!求求你别这样!”

  李美琴好容易才顺过一口气,瘫软地靠在床头上,有眼泪从紧闭的眼角汩汩流下来。

  季晓鸥去卫生间找毛巾。瓷砖上倒是挂着两条毛巾,季晓鸥摸了摸,滑溜溜地粘手。她站着愣了一小会儿,最后从自己的脖子上扯下真丝围巾,用水浸湿了交给李美琴:“阿姨您擦擦脸。”

  李美琴却摇头,用力推开季晓鸥的手,自己伸出手掌抹去了眼泪。

  季晓鸥不敢再造次,坐在床边小心地发问:“我听说,政府不是给报销全部治疗费用吗?”

  “那是指因公感染的,比如医院的医生和护士,我是护工,没有签劳动合同,不算。”

  “那红十字会的补助您能领到吗?”

  季晓鸥指的是北京政府委托红十字会给后遗症患者发放的补助金,有工作单位的,每年可以领“生活补助”四千元;没工作单位的,则是八千元“生活救助”。

  “有,每年四千。”

  季晓鸥奇怪:“您没有工作,不应该是八千那种吗?”

  李美琴苦笑:“我虽然下岗,可算是有工作单位的人哪。”

  是的,现实总是如此错位,所以才令人绝望,季晓鸥咬咬下唇没有出声。

  “合下来一个月三百块钱,三百块钱你说在北京能干什么呀小季?”

  季晓鸥没法回答。三百块钱,大概是季晓鸥家一星期的买菜钱,或者她一件衬衣的价钱吧。

  “加上低保,一个月七百多块钱,能干什么呀小季?”李美琴转过脸,看着她,固执地再重复一遍,“每个月光吃药,还不敢吃贵的药,都要六七百,这眼瞅着我越来越动不了,真的瘫了,又请不起保姆,只能干躺在床上等死。医生让做手术,可哪儿有钱做手术啊?”

  季晓鸥还是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好岔开话题,“您每月要吃的药,能给我个单子吗?”

  看来李美琴也没打算让她回答,一个人自问自答:“我这辈子混成了这样,不想孩子也像我一样。我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幸亏小羽争气,考上了大学,可他的学费、生活费,每年都要两万多,我不知道能从哪儿出。我想过把这房子卖了,可孩子不让,说有助学贷款,说他自己能挣。我从来不敢问他,他是怎么挣来的,我害怕问他……”

  季晓鸥把手心按在李美琴的手背上。这是她第一次真正接触李美琴的皮肤。季晓鸥也是普通人,在此之前,她对“非典”这两个字也有本能的恐惧,每次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是一个曾经的非典患者,她都下意识想后退一步远远避开。直到今天,她才真切地明白,这个人群所面对的,不仅是肉体的痛苦,还有旁人的歧视与对未来的恐惧凝结而成的精神焦虑。这种精神上的痛苦,才是摧毁一个人的最大压力。

  “湛羽是个好孩子,他不会让您失望的,一定不会。”季晓鸥语气坚定,不知道是安慰自己还是安慰李美琴。

  要在一年后尘埃落定的时刻,季晓鸥回忆起这一天,她会发现就是这一天,她对这个名叫湛羽的男孩动了怜惜之心。

  而女人一旦对另一个异性动了怜爱之情,无论他们的关系是情人、夫妻还是朋友,身为女性,便会在这段关系里落尽下风,再也不可能客观中立。

  无论在世人眼里,他是好还是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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