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当道 61.朕喜欢莫兰,朕爱她

小说:贵妃当道 作者:一只小乔 更新时间:2024-08-21 10:48:14 源网站:平板电子书
  旼华惶恐了。

  人生中第一次如此惶恐。

  她记得第一次遇见赵庆时的情形,那日下着大雨,她不知何故生起气来,将父皇的宠妃推倒在泥水中,父皇大怒,将她狠狠责骂了一顿。她哭着独自往御花园中跑,浑身都淋透了,瑟瑟发抖蹲在树荫下哭泣。

  赵庆就是在这时出现的,他撑着一把油纸伞,她甚至还记得纸伞上的纹案,是几株苍劲有力的曲竹。他穿着绯红长袍,头束冠玉,从雨雾中缓缓走来,轻声问她:“我认得你,你是绯烟殿的旼华公主,你要躲到我的伞下么?”

  不过是如此,就爱上了他。

  有时候,是你在园中吟唱,我正巧听见了你的歌声。有时候,是你在那里荡着秋千,我恰巧看见你灿若繁花的笑靥。有时候,是你跌倒在地,我无意路过,扶起了你。爱情并不都是惊心动魄、撩人心魄,很多时候只是因为一件小事。

  旼华以为这一辈子再也不会心动,她是大宋最尊贵的公主,全天下又有何人能配得上她。可是苏且和在雪中扶起她的那一霎那,她竟然心动了。

  那种久违的感觉,让她害怕,让她惶恐。她本能的退却,推开他,她用密实坚厚的心墙将自己围住,让自己万坚不摧。

  天空纷纷扬扬的飘起了小雪花,周怀政疾步跑了过来,“官家,公主,瞧着又要下大雪了,请移驾回殿。”

  赵祯反有了兴致,温声道:“朕想走一走。”

  周怀政跪在雪水中,垮着脸哀求道:“官家,您可饶了奴才吧,若是龙体受寒,太后怪罪下来,奴才可吃不了兜着走。”

  赵祯不理睬他,沉声道:“你往一边呆着去,不然,朕现在就让你吃不了兜着走。”说着,朝旼华道:“要不要去花园那边走走?”

  旼华神思不定,恍恍惚惚应了一声,跟随在赵祯身后。

  两人各自想着心中事,一路寥寥无语。

  赵祯信步走着,不知不觉又到了槐树下,大雪天里,树光秃秃伫立在雪中,风一吹,枯枝上摇摇荡荡落下积雪来。他抬眼望去,眼到之处正是莫兰住所的后墙,只见窗扇紧闭,雕花横杆上扑满了白雪。

  寒风凛冽,夹着雪粒子,越吹越大,刮得人眼都撑不开。旼华终是熬不住了,跺脚道:“六哥哥,咱们还是回殿中去吧,好冷。”

  赵祯回过神,转头看着旼华,见她脸上被冻得红扑扑的,缩在雪帽中,黛眉微蹙,噘着小嘴,仿佛还是七八岁会用石子打妃嫔的顽皮小娘子,他禁不住笑了笑,伸手帮她整了整雪帽和兔毛风领,揽着她的肩膀,替她挡着风,一步一步踩在雪中,像小时一般,护着她疼惜她,渐渐走向归途,好像心也安稳了。

  莫兰已有四五日未见过赵祯,小腹时时镇痛,又犯恶心,也不敢和旁人说,只悄悄捱着。又去看过几次子非,见竟有医女在帮她诊治,面色也好了许多。

  原来那日之后,赵祯便下了令,往禁宫西北隅新置保寿粹和馆,作为专养患疾宫人之所。又从御药院专门拨出十余名医女,或谨守于馆中待命,或走往各处宫殿为患疾宫人诊治。

  圣旨传遍阖宫,宫人闻之,皆奔走相告,深感皇恩浩荡。

  连下了十余日的大雪,亭台楼阁之上皆积满了厚厚的白雪,宫人们日夜铲雪,也只能清扫完上位们经常行走的几条宫街,若是稍稍偏远些,就只能让临近的殿宇自行遣人处理。因太后胃口不好,日日唇干口燥,又不肯因此服药,旼华想亲自做些药膳给太后吃。

  论起吃食,旁人她都不信,只信莫兰。

  莫兰听旼华说了,又问了太后症状,沉思片刻,便道:“不如给太后做麦门冬饮罢。用麦门冬、半夏、人参、甘草与粳米、大枣共煮,可滋养肺胃,降逆和中,味道也还算甘甜,是《金匮要略》里的方子。”

  旼华笑道:“你连医书也瞧过?”

  莫兰恭谨道:“先前在仁明殿当值,闲来得空时,想着福寿最为重要,便学着医书记了些保养之法。其实,公主若想知道这些,问御医更为妥当。”

  旼华拉住莫兰的手,亲热道:“问他们,开出来的东西又苦又涩,太后哪里肯吃?”顿了顿,似想起了什么,先“哎呀”一声,才道:“我来福宁殿,本是给六哥哥送七翠羹的,问起你那饮子来,差点给忘记了。他既在凝辉殿论事,我将东西送去,回来再问你麦门冬饮的煮法。”

  莫兰依着规矩要随公主出殿,“奴婢先回奉茶司,公主若回来,再遣人唤我便是。”

  旼华善心大发,拦着她道:“你就在殿里头呆着吧,我去去就回来,这里烧了地龙,多暖和啊。”莫兰仍然不肯,旼华又道:“若是我回来,见你不在殿中,可要生气的。”说完,便领着仪仗去了凝辉殿。

  莫兰一人在福宁殿中呆着,她多日不在御前伺候,见御桌上放着赵祯平日里常用的笔墨纸砚、奏章、书册、环佩等等物件,于是细细拿在手中把玩,知道是他用过的,也觉亲切。

  想起那日他在殿中轻声跟她说:“莫兰,你替朕生个皇子罢。”音容犹在耳侧,欢喜她依然能感觉得到。她静静立在殿中,仔细瞧着里面的摆设物件,皆是柔情。又见御桌上胡乱摆着半堆书册,自从在仁明殿当过值后,她便见不得书本乱放,此时手上又无事,便拾起那些书册一一按序放入书架之中。

  正在忙碌间,忽听见身后传来悦耳之声,缓缓道:“官家既不在,怎会有奉茶的奴婢独自呆在殿中?看来御前的内侍们都是皮毛发痒了。”

  莫兰忽闻人声,吓了一跳,忙转身请安,解释道:“旼华公主命奴婢在此处等候她。”

  杨美人眉一挑,笑道:“原是如此,我还当你是擅自闯入殿来的呢。”

  莫兰忙躬身道:“奴婢不敢。”

  杨美人扶了扶头上的鎏金掐丝点翠转珠凤步摇,娇声道:“我刚刚在凌虚亭赏雪,将狐狸毛风领子忘在那里了,你能帮我去寻回来么?”

  莫兰为难,却也不敢不同意,只好恭谨道:“是。”

  凌虚亭离福宁殿倒不很远,只是那里处在花园中间,不算是宫道,故甚少有人去,自然也无人扫雪了。路途虽短,却步步艰难。待莫兰撑着纸伞,走至亭中时,却哪里有什么毛领,连枯叶也不见一片。她又往亭子周围四处寻了一遍,依旧什么也没有,所到之处,皆是白茫茫一片。

  她无奈折回殿中,还未开口禀告,只见杨美人手中持着茶盏,狠狠往朱墙上摔去,碎开的瓷片四处飞溅,莫兰躲犹不及,被瓷片刮在脸上,血一下子流了半脸。莫兰尖叫一声,用手捂住,还未反应,殿外已涌进七八名宫人。

  杨美人道:“这个奴婢怎么笨手笨脚的,也不知在御前是怎么伺候。”

  莫兰刚刚迎着风雪走了半响,本已冷得发抖,血液都像是在倒流,手脚都是木木麻麻的杵着。见杨美人如此说,未等她辩解,就被宫人一脚踢跪在地上。殿中铺着厚厚的地毯,本该是软软的,只是细密的羊毛中间布满了碎瓷片,深深扎入她的膝盖中,她本能叫了声“疼”,又要从地上站起,却被宫人死死压住。

  杨美人的贴身侍女深得其意,走至莫兰面前,先卯足了气力甩了两巴掌,打得她脑子都昏了。

  莫兰脸上的伤口似被撕裂开了,两颊火辣辣的疼,像烧起来了一般。

  侍女狠狠道:“在美人面前也不小心着伺候,你虽是御前的女官,却也不能如此嚣张,待官家回来了,美人必要禀明官家,好好惩戒你才是。”说完,便要吩咐人将莫兰拖出殿外,跪到雪地中去,不想,宫人们还未动手,却见莫兰腹痛难当,唇色发紫,呻吟着跌倒在地上,两腿间已淳淳流下鲜血。

  莫兰神思恍惚,全身发颤,她痛得再也说不出话,隐隐觉得似乎有什么抽离了身体。泪水从她的眼角滑落,打湿了她的鬓发。

  她知道,孩子走了。

  这个从天而降,匆匆而来的孩子,这个她怀疑了很久,揣测了很久,也未敢确认的孩子,终于还是没有保住。

  有很多次,她都想告诉他,告诉他,自己可能有了他的孩子。他那么想要的皇子,正奇迹般孕育在她的腹中。可是,每当她要开口时,他都会冷冷的背过脸去,不看她,不想看她。他的眼神冰冷刺骨,让她开不了口。她害怕,万一,万一她没有猜对,万一她根本没有怀上孩子,他会不会更加愤怒,会不会永远不再理她。

  门外隐隐传来脚步声,纷沓而至,她渐渐失去了意识,眼前越来越模糊,越来越看不清楚,终于,只剩一片混沌。

  旼华远远就听见福宁殿中有喧闹之声,待走进殿中,看见莫兰歪躺在地上,双眼紧闭,面色发白,下身血流不止,不禁暗暗一惊。

  她虽未经世事,但后宫之中明争暗斗、尔虞我诈,她从小耳濡目染,心中再清楚不过。她曾亲眼见过大娘娘小产,正是这副情形。

  她极早前就隐约知道莫兰与赵祯间的关系非比寻常,只是并未点破。如今见到莫兰如此,心中一下明白了。她小时不喜欢父皇的宠妃,长大后不喜欢赵祯的嫔妾,可是,当她看见莫兰躺在血泊中,眼中的泪水竟然喷薄般涌出,她奔过去蹲在旁侧看着她,却不敢抱她,生怕只是稍稍一动,莫兰就会痛彻心扉。

  旼华怒瞪了杨美人一眼,杨美人还不知畏惧,恶人先告状,辩解道:“这奴婢做事不利落,我不过想惩戒惩戒她,不想……”话还未完,旼华已唤了绯烟殿的贴身宫人来,旼华知道,这种时候,只有自己的人才可以相信。

  她不理会杨美人,只对贴身宫人道:“你去凝辉殿把官家请来,记住,无论如何也要把他请来,就说……”她顿了顿,望了一眼痛得面部扭曲的莫兰,仿佛感同身受,连语气也愈发哀痛道:“就说莫兰小产了。”说完,又拿出公主威严,厉声道:“若这点小事也办不好,就别留你的狗命了。”

  内侍唯唯诺诺应了,连伞也不及撑,只戴了顶雪帽,往凝辉殿奔去。

  杨美人听见“小产”二字,顿时神魂俱裂。若是小产,凭着莫兰与官家的关系,定是官家的龙脉了!她年纪轻,又入宫不久,从小到大一直被父母养在深闺,如何见过此等世面。看见莫兰流红的时候,她甚至还不明白,那是怎么回事。

  她跌坐在凳上,连旼华宣了太医,将莫兰抬回住处也不知道,只愣愣跟在人群后,惊慌不已。上次临冬小产,官家是如何对待冯贤妃的,阖宫皆知。她本就只是美人,若是再降位阶,只怕与宫女无异。

  赵祯正在凝辉殿与大臣议事,他倚着龙首端坐在位上,朝臣皆位列两侧,盘膝坐于地底软垫上。凝辉殿是重地,早在太宗年间就下旨,令闲杂人等不能出入。

  公主的内侍已行至殿门口了,却被亲军侍卫拦住,根本进不来凝辉殿。他记得公主最后的那句狠话,知道她说得出做得到,丝毫不敢怠慢,插科打诨的与那些侍卫细细磨着嘴皮子。那些侍卫都是御前当值的,哪里是能通融的人,总是冷冰冰的驱赶他。

  内侍垂头丧气,正要回去搬救兵,才见有个娘子从旁殿小阁中捧着茶出来,忙大声喊道:“夏芷娘子,夏芷娘子。”

  夏芷在茶房里煮了新茶正要捧上殿去,听见有人唤她,又见是公主身边的亲侍,忙冒雪迎了上去,客气道:“你有何事?”

  内侍“哎呦”一声,拍了两腿,喘着气,尖着嗓门道:“公主让我来禀告官家,说莫兰小产了,此时正在福宁殿。”

  夏芷一听,吓得手中的茶壶都掉了,摔在地上“砰”的一响。她顾不得收拾,急忙走到大殿,见周怀政在廊下待命,心想福宁殿大小事务,自然是瞒不过周大监的,于是在他耳侧,将公主内侍说的话一字不差的跟他细说了。

  周怀政也是一惊,不敢怠慢,忙从旁侧步入殿中,悄悄儿往赵祯耳边说了。殿中朝臣众多,正在商议西夏国新任继主元昊的封赏之事,忽见内侍与官家接头交耳,纷纷观望,也不知发生了何事。

  赵祯一听,以为听错了,又问:“你说是谁?”

  周怀政又轻声复述道:“是御前的莫兰娘子。”

  仿若是尖锐的刺刀狠狠的剐在胸口上,连皮带血的撕下来。他眼中露出沉痛之色,想要说句什么,却被堵在喉口上,吐不出声音来。

  他从位中站起,大步往外走,嘶哑道:“散了吧。”

  众臣不知何故,见官家神色不同往日,不敢逾越,只躬身送驾。到了门外,周怀政正要去宣舆轿,赵祯却连披风也未裹,雪帽也不戴,独自往福宁殿奔去。侍卫宫人们皆不知发生了何事,离了十几步跟在身后。

  赵祯一路狂奔,等行至福宁殿时,殿内已空无一人,连地毯也被重新换过,仿若什么事也未发生过,依旧是他先前离去的模样。他扯了一名宫人问话,宫人吓坏了,他并未亲眼见到什么,只凭着自己的揣测,颤颤巍巍道:“杨美人让莫兰娘子罚跪,又叫侍从打了她,不知何故竟弄得浑身是血,旼华公主宣了太医,遣人将莫兰娘子送回住处了。”

  赵祯提步就走,他应该早就猜到,宫人们绝不可能让莫兰留在福宁殿,必然会先遣回住处再做处置,他太过慌乱,竟不及仔细想想。他马不停蹄往翠微阁去,风雪越来越大,他在雪中疾走,竟不觉冷,额头已细细沁出汗珠来。他想起连日来自己对她的冷漠,对她的避而不见,更是疼痛万分,内疚不已。

  待进了莫兰住处,外屋中挤满了人,见官家独自从雪中走来,身上犹还落着雪花,又未带仪仗,皆吓了一跳,纷纷跪至地上请安。

  杨美人先迎了上来,挤出笑颜道:“官家……”话还未完,赵祯竟抬手一巴掌狠狠抽了过去,他红着眼低吼道:“滚出去,再也不要出现在朕面前。”

  杨美人突遇此遭,捂着脸先是愣了,渐渐才反应过来,嘤嘤的低声哭泣。屋里的太医、内侍皆吓坏了,噗通跪倒在地,默声不语。

  里屋渐渐传来细细的呻吟声,赵祯心中抽痛,抬脚就要进去。

  几名内侍连忙跪走至门口,赵祯怒不可遏,喝道:“通通滚开。”那几人依然不动,也不说话,只是跪着,挡住赵祯去路。

  御医也在旁侧哀求道:“此屋大阴大秽,官家绝不能进去。”

  周怀政也赶了来,跪至地上抱住赵祯大腿,不肯相让。两人正纠缠着,只见旼华从里屋走过来,将食指压在唇边轻轻“嘘”了一声,待到了门外,才轻声道:“你们安静些,六哥哥你也先别进去,免得扰了医女做事,反倒不好。”

  赵祯听了,依依不舍望了望内屋,见里面帐幕低垂,人影幢幢。他退至外屋坐下,眼中神色平静如无波的死水,语气却透出悲戚来,低低问:“她怎样了?”

  旼华略带忧色道:“被茶盏的瓷片扎透了裙子,扎得满腿都是,脸颊也割坏了,流了满脸的血。医女正在给她细细检查身子,必须将碎瓷一片片全部挑出来才是。”顿了顿,又问:“这些人怎么处置?”

  赵祯寒眼望去,冷声道:“美人杨氏,生性狠毒,谗害龙嗣,削去一切封号赏赐,遣送至蘅轩寺为尼,永不可再入掖庭。”

  杨美人听了,像被雷电击中一般,六神无主。她顾不得场合,跪走至赵祯脚下,梨花带雨道:“臣妾真的什么也不知道,是无意触犯了她,求官家饶了臣妾,臣妾再也不敢了。”她的侍从也随之叩于地上求饶,赵祯撇过脸去不看,扬扬手示意宫人将其拖出去。

  周华政小心翼翼问:“杨氏身边的侍从怎么处置?”

  赵祯不假思索道:“拖到暴室去,杖刑三十。”

  一时间,如鬼哭嚎叫,饶命声四起。

  到了掌灯时分,医女才从里屋出来,禀告道:“身上的碎瓷片都清理完了,只是脸上割得甚为厉害,稍不注意,恐要留下疤痕。另外,需遣人时时伺候着,半月内,最好不要下地行走。”那医女神情凌冽,说话不卑不亢,丝毫未有畏怯之色,倒让旼华多瞧了几眼。

  赵祯要进去瞧莫兰,也被那医女拦住,劝道:“她刚刚才昏睡过去,需要静养。她的情绪也才平复下来,官家若此时进去,倒容易让她触景生情,于保养无益。况且,她脸上现在抹着厚厚的膏药,官家见了,容貌不在,反倒不好。不如等过几日,等她脸上的伤好了,官家再去瞧也不迟。”

  赵祯见她说得不急不躁,神思分明,也有几分说动,便只伫立在门槛边愣愣凝望,许久才返身坐回位中。

  到了亥时,太后宣官家进慈宁殿说话,赵祯不敢推辞,仔细嘱咐了医女,又回福宁殿换了衣裳,喝了御医呈上的滚姜茶,才坐着轿子往慈宁殿去。

  慈宁殿中高台燃烛,太后畏冷,不仅往宫壁上挂了凤凰锦绣壁毯,又以大雁羽毛做成幔帐垂于四侧作火屏。除去地龙,又烧了瑞炭于朱雀负雏青铜熏炉中,那炭火无焰有光,一次可燃十日,散着热气暖烘烘裹着花香扑在人身上。

  妘丫亲自将赵祯迎了进去,见太后穿着雪青缎窄褙袄,面色红润,歪在床榻上,用绸被盖了半身,赵祯忙做辑,浅笑道:“大娘娘今日脸色极好。”

  太后叹了气,面露哀色道:“是被这热气扑出来的,吾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总熬不过多久了。”

  赵祯一听,心中伤感,忙宽慰道:“大娘娘万福齐天,长命百岁。”

  太后听了,勾唇冷笑一声,道:“官家若能治理好大宋社稷,吾就是今儿去了,也有颜面见你父皇。吾今日听闻你冒雪独行,不知是否为帝王所为?”

  赵祯心头一紧,“朕也是心急,才不顾礼仪,往后再不敢了。”

  他今日在雪中奔波半响,至此连晚膳也还未用,全身软绵无力,面色苍白,又挂念着莫兰,心思未免有些散乱。

  太后愈是生气,面上愈是收敛着神色,她甚至扬起了笑意,道:“你倒是没所谓,可那宫女,你就没有想过她的处境么?”

  赵祯凛然,沉默不语。

  太后此时方露出颜色,皱眉厉声道:“你今日甩下朝臣,独身从福宁殿奔至宫人住处,连轿子也不坐,淋着雪去。你扔下朝事,不顾龙体,违着宫制,就为了一个宫女。若有朝一日,吾下到九泉,见到你父皇,该如何与他交待!你可真是我教出的好官家!好儿子!”

  赵祯望着熏炉中烧得红滋滋的炭火,脑中满是那日雪夜去莫兰房里,她将自己的手捧在掌心,呵着气柔声细语的模样。

  太后见赵祯神思恍惚,竟未仔细听自己训话,气得又咳起来,片影忙取了斗彩莲纹的搪瓷缸子,让太后往里吐了痰,又递过清肺的梨汁饮给太后润喉,抚着她的背,轻轻劝慰道:“官家今日淋了雪,还未来得及用膳,奴婢去取些点心来……”

  太后斥道:“他的身子连他自己也不爱惜,倒叫我们操什么着心,让他饿着。”

  妘丫知道太后正在气头上,忙嘘声退至一侧。

  赵祯淡淡道:“妘丫,朕不饿。”

  太后缓了缓口气道:“在巩义的时候,你带着她甩了随从出宫去,不过贪个新鲜,也就罢了。你想着法子让她回奉茶司,让她在福宁殿侍寝,有违宫规,吾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并未计较。但今日之事,吾却不能不管。”

  赵祯惊愕失色,他自以为天衣无缝,竟不想太后全然知晓。他为太后亲身侍养,陪在她身侧十余年,深知她手段之狠烈、决绝,这才意识到莫兰祸福难料,忙皱了眉道:“是祯儿错了,与莫兰毫无干系,大娘娘若要责罚,就责罚朕罢。”

  太后见此,冷哼道:“你是大宋国主,何人敢罚你?”又缓了口气,道:“太医说她已经有了三个月身孕,她自己竟然不知道,还帮着杨氏去寻什么兔毛领子,实在糊涂。你子嗣少,若她怀了皇子,吾也不得不晋封她。可如今,她已经小产,吾也不必再容忍她。”

  在翠微阁时,他不敢问,旁人也不敢说起,如今听太后说起“小产”二字,只觉心尖上如针扎般疼起来,细细密密的,痛入骨髓。

  太后又道:“吾也不是铁石心肠之人,原本也有意让她入妃册,所以当日才以伺候李宸妃有功,亲赐她正六品尚籍御侍,如今看来却是错了。你若单单只是宠爱她,像先前的尚美人、杨美人一般,我也不会置评。但过犹而不及,你若将一名女子放在朝臣之上,规法之上,迟早要酿成大祸,吾不得不管。”顿了顿,狠声道:“吾会下一道懿旨,将张莫兰贬至染坊为贱奴,永不可入妃册。”

  赵祯心中大恸,“朕喜欢莫兰,朕爱她,朕这一辈子从未如此眷恋一个女人,只有在她面前,才能觉得自己也是常人,也可有七情六欲,无需顾忌帝王尊严,也无需计算朝臣关系。她待朕亦是赤诚之心,毫无半点权谋计算。大娘娘……”

  太后大怒,掀开被子,光着脚几步跨至他跟前,面斥道:“你是想让吾赐她死罪么!!!”赵祯眼底一热,淌下眼泪,唇角微微颤抖,生平第一次朝太后吼道:“若你敢赐她死罪,就别想再认朕做儿子。”

  这是任何人都未曾见过的赵祯。

  太后抚着胸口咳得撕心裂肺,妘丫见此,忙搬了黄梨花透雕鸾纹玫瑰椅让太后坐下,又拿了软绸莲花绣鞋替她穿上,来不及拿搪瓷缸子,就掏出素绢帕子放在她嘴前。太后喉口一腥,润得帕子鲜红一片。

  妘丫一瞧,唬得心都要跳出来了,轻声道:“太后,要不要请御医过来瞧瞧?”

  太后扬了扬手,示意她别声张。赵祯泪眼摩挲,并未瞧得分明,见太后咳得厉害,只当是旧疾,并未在意。

  许久,太后方缓了语气道:“你生为帝王,坐拥大宋江山,享受着万丈荣耀,就注定不能成为常人。以前大臣们送你宠妾,吾不过说了一句“切不可沉迷女色”,你便将人悉数送出宫去。甄选中宫时,因静姝是平卢节度使郭崇的孙女,吾以为甚好,你二话不说就立她为后。”顿了顿,语气愈加柔软道:“年月流逝如水,是诸事最好的解药,忘了她罢。”

  赵祯这才抬头与太后对视,烛火映在他如墨的眼中,沉静如夜星。他缓了语气,道:“朕并不是缺女人,后宫那么女子,莺莺燕燕,数不胜数。可莫兰就是莫兰,在朕心里,任何人都无可替代。她会生气,会没尊没卑的与朕拌嘴,甚至会砸东西。但是她,是朕第一眼见到时就心动的女人,又如何能放下。”

  太后静静的听他说着,微微有些发愣,犹记得几十年前,先帝在衡妩院的大枣树底下,一袭青衫,衣袂飘飘,抚着她鬓角的青丝,婉转柔情道:“我第一眼见到你时就动了心,再也不能放下。”一时,竟有些动容。

  稍稍年轻些时,她一直觉得人生里最为苦闷、愤懑、抑塞的日子就是被幽闭在衡妩院的时光,走到如今才明白,那竟是生命里唯一难得的安静、悠闲、心无旁骛。从她跨出衡妩院大门的那一刻起,她的生命再也没有平静过。

  她凝望着赵祯,他的样貌与先帝极为相似,眉如浓墨,鼻尖挺直,尤其是皱眉的样子,简直是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她愣愣看着,许久才收敛住心神,狠下心,“吾会遣人好好照料她,待她身子好了,再遣去染坊。”顿了顿,又拿出太后的威严,命令道:“从今日起,吾不许你再去见她。若是你不听,就算不认你做儿子,吾也要拿出手段。”顿了顿又道:“就算为了大宋江山,你也该当断则断。”

  赵祯心一沉,只觉身子飘飘忽忽的,连腰间的穗子也无力握住,惆怅、愧疚、绝望汹涌而至,让他无力承受。他是皇帝,他以为自己能承受住一切。他也是仁君,被这层身份拘着,他只能独自承受哀痛。

  他从小就被教导,为帝王者,一人为天,大权在握,应审时度势,物尽其用,人尽其才,心宽以容天下,胸广以纳百川。

  他于心中默默吟诵,双手终于无力的垂下去,垂下去。

  自杨美人被赶出宫外为尼,阖宫皆以为御前的奉茶女官张莫兰必然要载入妃册。却不料,官家第二日起便生了重疾,连绵卧榻大半月,只许皇后在旁侧伺候,竟再也未跨入翠微阁半步。而张莫兰,太后虽亲遣了宫人好生伺候着,却也疗养不过半月,就被贬入染坊为贱婢。

  莫兰才刚能下地走路,就接了太后懿旨,她是何等聪慧,其中曲直又如何不懂。贬去染坊倒没什么,只是听说赵祯病了,又无法与他见面,心中难免焦急又失落。她知道赵祯在福宁殿中养疾,拖着身子独自去看他,却被内侍拦住殿外。

  阖宫皆知莫兰曾怀过龙嗣,殿前的内侍又与她相熟已久,自然不想为难她,只是太后有懿旨不许让她再入福宁殿,也都是没有办法。她正与内侍僵持着,内侍道:“莫兰娘子若再这样,我便只能叫侍卫来了,您大人大量,别为难我了。”

  正说着,一袭红衣移至眼前,冰天雪地中愈显娇媚惹眼。尚临冬嘲弄道:“还记得我那日说的话么?不想一语成谶。”

  莫兰依礼福了福身,垂头不语,又听临冬朝内侍道:“太后让我炖了鸡汤来送与官家补身子,快去通报一声。”

  不过多时,里头就传了尚临冬进殿,宫人殷勤的掀起帘子,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莫兰,只见她已退至廊檐外头,一身素衣,融在雪地里,唯青丝如墨。

  此时风雪已停,树枝上积满了雪,时有风过,将雪花纷纷扬扬的吹落下来,拂在她的衣袂间,更落在她的鬓上、颈间、面颊边,渐渐的消融下去,化成湿沁沁的冰水,直凉到她的心底去。

  因官家、太后皆卧病在塌,宫中连过年也未好受,礼仪庆宴通通免去,只在除夕夜里由皇后领着各宫妃嫔往慈宁殿、福宁殿请安纳福。

  转眼开了春,太后舟车劳顿往太庙行了祭祀之礼,回宫后病情愈重,渐渐不能开口说话,于明道二年四月,驾崩于宝慈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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