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妹 第二十一章

小说:归妹 作者:窃书女子 更新时间:2024-08-19 12:40:59 源网站:平板电子书
  大军未返,程亦风先回凉城——原因很简单,这是公孙天成的主意——要抢在司马非之先,亲自回朝报捷,这才有兵部尚书领军亲征凯旋而归的架势,并且显示了他对朝廷的恭敬与遵从。而程亦风自己的想法,相比坐在四面透风的军帐,或冷冰冰的将军府,他还是更喜欢自己的书房,有那些泛黄的纸页陪着,一切俗务都可以抛到脑后。

  他只带着小莫和公孙天成,轻车简从地赶回来,盘算着进宫面圣之前,先回家沐浴更衣,再品一壶好茶,静静地发一会儿呆,做一会儿白日梦……

  可是,才一进外城的城门,他的如意算盘就被打烂了——家家张灯,户户结彩,百姓们夹道欢迎。程亦风惊得坐在车上半晌也动弹不得。

  凉城已经许久没有这样沸腾过了。如果说半年前从落雁谷归来,是庆祝生还,这一次,大概真的可以算是庆祝胜利了。伤亡的人数只有一万挂零——除了在远平攻守战中丧命的之外,就主要就是余鹏人马。程亦风先还担心远驻远平游击将军手下会遭樾军毒手,后来司马非发现这些人被囚禁在石牢的深处——石梦泉饶过了他们的性命,但又在鹰眼崖实实重创余鹏的手下,他的“功德”和“罪过”可以相抵。

  无论如何,以这样小的代价挫败了惊雷大将军玉旒云,人们应该被容许奢侈地“得意忘形”一下。

  程亦风的车子几乎寸步难行,从外城到内城,半个时辰的路硬是走了两个时辰。

  小莫道:“还不如走路快!”

  公孙天成笑笑:“你倒去走来看看。”

  小莫即吐了吐舌头——真要下去走,估计就被人潮淹没了。

  看来先回家一趟已不可能,程亦风心里正悲叹,忽又见前面路上一骑飞驰而来,一个红衣宦官刹不住缰,马儿长嘶一声立起,他就摔了下来,滚在车前,道:“程大人,太子殿下有急事,请您快到宫中去。”

  快?这时能快得起来么?程亦风有些埋怨地苦笑,但一望那宦官的后面,只见一队禁军驱散了人群,青帘儿小轿由四人抬着,好像是在水上滑过的轻舸一般,既快又稳,转瞬已到了跟前。

  呵,可真是一刻也不叫我消停,他只得下车上轿,暗想,什么急事找了我能解决?太子,以及所有的人,都太高估我了,我倒不如把这次大青河之战的来龙去脉都说出来,让公孙先生来接我的班……

  也不知是想得太入神竟打起了瞌睡,还是轿夫的脚程异乎寻常的快,思念间,已经进了宫。宦官领着他继续走——说是太子要传见,却并不向东宫去,径直到了御书房,看太子竣熙在门前热锅上的蚂蚁般来回踱步,一见他,即迎了上来:“程大人,可回来了!”

  才不过两个多月的工夫,这少年似乎又拔高了一截,原先不过只到程亦风的肩下,现在只比他矮半个头了。

  程亦风急忙要行君臣大礼。竣熙拦住了,道:“大人不用多礼。父王要南下选秀,大人看如何是好?”

  “啊?”连一句客套都没有,就直接把烫手的山芋砸在他脸上——这时候,南下选秀?程亦风愣愣地,脑筋无法运转。

  御书房里响起了宦官尖细的声音:“宣,兵部尚书程亦风进谏!”

  好,硬着头皮,圣人不是说“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么?程亦风走到了御书房里,对元酆帝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听到“平身”之后,才抬头瞻仰了一下天威——元酆帝的气色出奇的好,比起自己从落雁谷回来时所见,简直判若两人!

  不禁就流露出了惊讶的神气。

  元酆帝呵呵而笑:“程爱卿也觉得朕年轻了二十岁么?人人都这样说呢……不过朕自己觉得是年轻了三十岁。”

  三十年前的元酆帝是什么样子,程亦风可不知道。不过打他金榜题名,入朝为官开始,就没有见过这样精神的皇帝。他也不知道要怎样应对天子的玩笑,只好低着头,不作声。

  元酆帝笑道:“程大人一介风流才子,怎么如此拘束?来,坐!”

  旁边伺候上椅子来,程亦风谢恩,规规矩矩地只敢挨着边沿儿坐一点点,几乎就是蹲着马步的,这种场合实在是一种折磨。竣熙在他旁边坐了,递了一个眼色,满是信任。程亦风只有悄悄苦笑。

  元酆帝朝身边的宦官打了个手势,那人就展开一卷圣旨来,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兵部尚书程亦风,忠心为国,用兵如神……击溃蛮夷匪兵,保我天朝尊严……是为满朝文武之表率……今加靖武殿大学士职,封太子太保,以示嘉许。钦此。”

  哎?靖武殿大学士?这可真如臧天任所说,是“出将入相”了呀。可是,大青河之战是公孙先生一手筹划的,怎能将他人之功占为己有?程亦风站起身来,垂首道:“万岁……”

  元酆帝摆摆手:“你不用谢恩,也不要推辞,都是你该得的。朕要谢你才是——多亏了你把樾人制住,保我天朝寸土不失,朕才好安心在宫中调养身体。程爱卿博学多才,可涉猎黄老之术么?”

  程亦风一楞:“这……《黄帝书》和《老子》微臣曾看过,但是……”

  “这可真是太好了!”元酆帝不等他说完,就欣喜地叫道,“程爱卿看这两部书说的可是至理么?朕初看时并不太明白,但读到‘清静无为’时,茅塞顿开,觉得这何止是养生之道,便是治国也是同样的道理。”

  “这……”程亦风虽然不爱作八股文章,又时常想要退隐田园,但对儒术还是相当推崇的,笃信治世之人,要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道家那一套,挂在嘴上说说还行,要用到朝廷之中,至少他觉得,肯定要荼毒百姓,动摇社稷。不由皱起了眉头,悄悄看了竣熙一眼:皇上怎么了?

  竣熙只是很苦恼又无奈地摇摇头。

  元酆帝道:“听说程爱卿有一个门客很会算卦,改天带来给朕见见。不过今天朕有一个人,程爱卿你一定要见——胡道长,请出来!”

  “遵旨。”

  听到这一声阴森森的回答,程亦风已经起鸡皮疙瘩了,待看到一个面色白如石灰,三撇胡须如同墨画的中年道士从屏风后转了出来,他不禁连打了几个冷战。

  “这位就是朕的福将程大人。”元酆帝介绍道,“这位胡喆道长,朕封的三清天师,学问与法力都非比寻常。他测字算卦无一不准,炼出的仙丹能起死回生。朕一下年轻了三十岁,都是胡天师的功劳。”

  原来……原来……原来!程亦风真想指着这个妖道的鼻子痛斥:古往今来,多少沉迷丹术的人丧了性命?多少听信妖言的帝王失了天下?现在国家内忧外患,正当励精图治,这妖道竟然……

  他的拳头在袖子里捏紧了,指节咯咯作响。话已到了嘴边,可看到元酆帝对胡喆全然信赖的模样,心底一凉,松了劲:我如此直谏有用么?皇上已经被此人彻底迷惑了,根本不会听进耳啊!

  胡喆看程亦风的眼神颇为傲慢轻蔑,把拂尘一挥,算是见了礼,便对元酆帝道:“皇上,到了吐呐打坐的时辰了,要是误了这点儿,您修炼先天罡气可要事倍功半呢!”

  “哎呀,可不是!”元酆帝道,“竣熙,你送程大人出去。至于他的伯爵府要在哪里盖,也就交由你跟他商量吧,朕先走了。”说罢,径自起身和胡喆走到内室去了,把程亦风呆呆地晾在原地。

  “程大人……”竣熙满面忧虑,看来他找程亦风有“急事”,还不仅仅的选秀这么简单,开头丢过来一个烫手的山芋,这时程亦风看到的是一个火红的炉膛,根本无从下手。望着那与年龄不相称的老成面庞,他感到心痛:这个少年,唉……

  本想要说两句安抚的,可蓦地,听见女子的哭声,高高低低,就在不远处。于是问:“出什么事了?”

  竣熙一怔,双颊立刻涨得通红:“那……那……”

  胡喆给元酆帝献的仙方,名曰“红铅”,取处女经血拌和药粉焙炼而成,形如辰砂,说是能长命百岁,更有助于房中采补,乃是仙丹中的上品。

  竣熙少不更事,于这些虽只是懵懂,但也觉难以出口,憋了半天才讲了大概的意思,程亦风听了,愤怒痛心之余也尴尬得紧。

  竣熙道:“父王为了炼红铅,叫太医给宫女们开催经下血的药,这两个月来,许多宫女都血崩而死。但是谁也不敢往外说,说了就要处以极刑。”

  程亦风沉着脸,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耳边突然响起了鹿鸣山下孩童的歌谣:“一头鹿,一头鹿,你来追,我来逐,刀来斩,锅来煮,煮不熟,砍林木。”

  林木被砍了,被丢进炉膛里去了,还浑然不觉——这国,怎能不亡?

  他顶好明天就告老还乡,省得在此鞠躬尽瘁,最后是一场空。

  可竣熙灼灼的眼神,满是信任,满是期待,他明哲保身的话没法说出口。

  “微臣告退。”

  心情沉重地回到了家里,门子说,臧天任先来过了,等不到他,已离去。他点了点头,心想,若是臧兄在此,该把一切都跟他说了,两人一起嗟叹总比一人闷在心里的好。可又想,以臧天任的个性,如果知道了此事肯定立刻一奉折子递上去,痛陈利害,结果,丢了乌纱帽不算,恐怕连性命也保不住。

  如此算来,还是他一个人郁闷就好。

  连饭也没心情吃了,叫人沏茶到书房来。仆人却道:“公孙先生在书房等着您呢!”

  “哦?”程亦风想,这事倒可以跟他商量,此人多奇谋,说不定就有妙计。因快步到了书房来,见到公孙天成,旁的不讲,先将妖道胡喆的恶行历数一番。

  “恩。”公孙天成淡淡的,既不惊讶也不愤怒,“皇上加封大人了么?”

  程亦风怔了怔,因为太过愤懑,早就忘记自己进宫是做什么的了。“进为靖武殿大学士了,还有个太子太保的虚衔。”他颇提不起兴趣地说道,“如此朝廷,再高的爵位、再多的俸禄,人也只有两条路可走——同流合污,或者郁郁而终。”

  公孙天成不作评价。

  程亦风忿忿地在房里踱了几个来回,突然想起来了,道:“大青河之战,实在都是先生的功劳,程某虽厌恶官场,但若先生有意仕途,程某一定据实向太子殿下禀报——其实今日都快出口了,被这妖道搅得没机会……”

  “大人,”公孙天成打断,“老朽若是为了仕途,几十年前就参加科考了,何必等到今日?即使是要走终南捷径,早在大青河战役之初,老朽就应该站到明处,届时顺理成章地加官进爵——若大人觉得老朽精于计算,难道算不到这一点么?”

  “这……”程亦风怎么知道!

  公孙天成道:“若说老朽没有抱负,那是假话。读书之人,谁不想学以致用?但若明珠暗投,则再多是学识,再大的志向也都枉然。所以,我辈中人,遇到一位明主才是大幸。”

  现在说“明主”岂不是对自己更大的讽刺?程亦风苦笑道:“生是楚国的人,死是楚国的鬼,谁是主上,难道还能选么?听说樾国的庆澜帝还算是个爱民的好皇帝,难不成去投靠他?”

  公孙天成微微笑道:“大人选了皇上做主公,但老朽却是因为大人才涉足官场的。”

  言下之意,是把程亦风当成主公了。这可如何担当得起!程亦风连忙道:“先生折煞晚生了。晚生得先生指点,即使先生不做晚生的良师,那也是晚生的益友,何来宾主之分?”

  公孙天成看他认真的模样颇有书生的迂腐,笑道:“大人现在身为大学士,若是前朝,那便是宰相了,岂不明白一个浅显的道理么?”

  程亦风糊涂了:“什么?”

  公孙天成道:“大人在落雁谷中不是已经看得明白?我军三十万,玉旒云只领十五万,为何最后却要大人和司马将军领着残兵狼狈逃走?”

  “那时……”程亦风想,便是一切闹剧的开始。“只因玉旒云集中兵力,将我军各个击破。”

  “不错。”公孙天成拈须而笑,“三十万大军若分成了六支五万人的队伍,就会轻易地被十五万人,甚至五万人消灭。”

  程亦风不知他究竟什么意思。

  幸而公孙天成下一句话就明了地解释了:“若程大人告诉天下人,大青河之战是老朽的功劳,则天下原本敬畏程大人的,难免有一批要转向老朽……”

  “程某又不是皇上,何须天下人敬畏?”程亦风随手从架子上抽出一册书来,是《董子文集》,君臣父子,仁义理智信,就是在这里被发扬光大的。他早就看得熟了,闭着眼睛也晓得哪句话在哪一页上,于是又放了回去,接下去道:“况且天下人的敬畏……”本想说,是个沉重的负担,会压得人喘不上气,不过念头只闪了闪,终于还是没有说出口。

  公孙天成道:“程大人可不要小看了天下人的敬畏。若是天下人不曾敬畏大人,大人不曾坐在今天的这个位子上,怎能让士兵解甲归田兴修水利?大人又怎能在朝堂上跟主战派分庭抗礼这么久?”他看了看程亦风,又接着道:“大人请再想,若崔抱月没有成为落雁谷的女英雄,没有赢得百姓的敬佩,她怎能拉起一支队伍来?当日请愿的百姓将大人的府邸围个水泄不通,大人心里有没有想过:倘没有崔抱月就好了?”

  “这……”程亦风向臧天任发过许多牢骚,当中有没有这一条倒是记不清楚了,不过公孙天成说的没有错,倘若崔抱月只是个普通女子,死了未婚夫就伤心欲绝,以后矢志不嫁也好,另择佳偶也罢,总安安份份地在家乡过她的日子,别来京城淌这混水,事情就会好办得多……可是话说回来,此番大青河之战,如果没有崔抱月率领民兵占领石坪城,搅得玉旒云计划大乱,楚、樾的胜败说不定会反过来。

  然而胜败真的有分别么?想到今日的元酆帝……程亦风满肚子的牢骚话,方才已倒了一箩筐,这时丝毫也不见少:“国家到了这步田地,我一个人还能做什么?虽然圣人教训要‘兼善天下’,我虽然有那样的心,也一直想以立法纪,变民风来富民强国,但看到这样的皇上……唉,变法又有何用!”

  公孙天成道:“民心有如水,社稷好比船。皇上只是这船的主人,而掌舵的就另有其人。假若民心都向着这掌舵的人,则他说去东,不上朝西,他说往南,不会向北。大人如今是百姓心中的救国英雄,水要朝哪里流还不都掌握在大人的手中?只要大人坐上掌舵人的位子,船要朝哪里走,不也全凭大人?”

  程亦风一愣,呆呆地看着公孙天成,灯火明灭,老人清癯的面貌仿佛是石头雕刻出来的,经过了这么多年的磨练,每一个棱角都合适这波涛汹涌的时代,既不过分尖锐,也不过分圆滑,斧凿是达不到这样效果的,惟有岁月的力量。

  等我到了他的那个年纪也会看得这样透彻吗?程亦风问自己,也许吧,但是掌舵人这个位子他可没本事坐——元酆帝才是天子,掌着生杀大权,他说这“船”要南下陪他去选秀,哪怕全过百姓都不愿意,又能如何?他程亦风的脑袋还不想就这么丢了。

  公孙天成挽起袖子来缓缓地磨墨,道:“大人心里苦闷的事,老朽岂会不知?”提笔在纸上写了几笔:“大人心神不定,是因为天下不定。天下不定,实是因为天不定。天为天子,居皇宫,是为宝殿,‘定’字去了宝盖顶,就不再是‘定’——”

  就是个不成字的字。程亦风看着,似他这不伦不类,进退两难的人生。

  公孙天成道:“大人还不记不记得,当日在鹿鸣山,你初次来到老朽的茅庐前,让老朽给你批个字。那是什么字?”

  程亦风没印象了。

  公孙天成就挥笔写下:“大人问的‘林’字,‘林’字下面加上这个没有宝盖顶的‘定’字,就是‘楚’。老朽记得明白,当老朽问大人要问何事时,大人犹豫片刻才说要问姻缘,可见姻缘并非大人心中所虑之事。大人所虑的,就是这个天下。”

  果真?程亦风依稀想起,当时不过是随便说了个字,又听到“为进退,为不果”觉得问国家未免不吉,就改口说是问姻缘。他怎么会是个虑着天下的人呢?若不是在这个位子上,他宁愿琴棋书画,扫雪烹茶。于是笑了笑,道:“先生太高估晚生了。晚生还没有那么高的抱负。”

  公孙天成也笑了笑,将那张写了“楚”字的纸卷起来,凑到灯上烧了,道:“大人可能没有那样的抱负,却有那样的机遇,也有那样的才干,老朽就是看准了大人,这才出仕的。”

  程亦风只有苦笑:“先生真是太抬举晚生了,晚生……”总有一天会叫他失望的。

  公孙天成却毫不在乎这句暗含的丧气话,看着纷纷飘落的灰烬,道:“天下之事,新旧更替,荣衰代谢,非人力所能左右。两百多年前,太祖皇帝以东海节度史的身份起兵,灭了晋国而建楚。那时,晋国已传了七位皇帝,一百一十九年。在晋之前有梁国,传五代,八十三年。再前是十六国之乱,有三百余年……翻遍史书,没有一个王朝是从来就有,且永远存在的。难道楚国会与别不同吗?”

  “这……”这是一句最实在不过的话,可也是一句没有人愿意承认的话。程亦风仿佛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整个人结了冰,连思想都被冻住。

  公孙天成却好整以暇,轻轻掸了掸手:“既然是一定的事,就只是迟早的问题。大人之所以这样终日忧虑,无非是不想这国亡在自己的手上吧?”

  大约正是如此,程亦风想,所以即使真的挂冠而去,假如楚国亡了,他应该逃不过后世刀笔只吏的诛伐……哎呀!他突然想起了当日臧天任对自己的质问,问他一味地计较“师出有名”还是“师出无名”,莫非存着私心。那时他可慷慨激昂,说自己全然为了百姓的生计——如今,知道国家终有灭亡的一日,他所担心的竟然是青史将如何记载,他可不是卑鄙地存着私心么!

  陡然对自己感到无比的厌恶。

  但公孙天成又幽幽道:“其实,能亡在大人的手上,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什么?程亦风疑心自己是听错了,正要问,可外面仆人匆匆来报:“大人,不好了,宫里来人了!”

  话音才落,已闯进一个宦官来:“程大人,太子殿下出事了,皇后娘娘请您无论如何都要到东宫走一趟!”

  楚国后宫有规矩,宦官不得议论朝政。这其实在宣宗皇帝当政的时候就已经成了一纸空文。那时阉党的势力空前强大,甚至动过主意要改朝换代。只是那个野心勃勃的大太监运气不好,居然骑马的时候跌死了,于是一场亡国的危机便以闹剧的形式收了场。但是宦官们见有人开了先例,且得了好处,就纷纷或多或少地干预起朝政来,有的帮着官员们讨好妃子以便向皇上吹枕边风,有的就把皇上中意哪个皇子打算立为储君的消息卖出去,还有的帮着张贵妃打李贵妃,帮着三皇子算计四皇子——反正只要是能插上一竿子尝些甜头的,他们无所不为。

  他们是朝廷和后宫的“无不知”。

  来传诏程亦风的这个刘太监自然也不例外,在路上就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讲了一回——原来竣熙在御书房同程亦风分了手之后,一回东宫就被告知,一位服侍他十多年、亲密犹如姐姐一般的大宫女被胡喆找去协助炼丹,因为不肯就范,被逼无奈,就触柱而亡。

  刘太监见多了挂羊头卖狗肉的淫乱荒唐事,也懂得揣摩人的心事,看出程亦风一准不是胡喆那边儿的,就挤了挤眼睛道:“什么‘协助炼丹’呢?还不是——嘿嘿,大人也猜得到。这宫女可真的节烈呀。”

  节烈也应该留着用在自己在乎的人身上,程亦风忿忿地想,胡喆这个妖道,若不除掉他,宫中怎得安宁?

  刘太监又接着道:“程大人也晓得,太子殿下心地善良,平日里受了什么委屈都只往自己肚里藏,有了什么麻烦也都往自个儿肩膀上扛。藏得多了,扛得重了,人就累跨了,压坏了,您没见太子殿下小小年纪,成天都皱着眉头不说话么?唉,咱们做奴才的,看着也寒心呐!”

  程亦风道:“那太子现在究竟怎样?”

  刘太监道:“可了不得!那胡道士害死了宫女还说宫女污秽,弄脏了他修道的清净之地,需要找十二个童女做法事,回复他道场的灵气。太子殿下气得跟疯了似的,平日的怨恨全都发作了起来,拿着剑说要去找胡道士算帐呢。东宫里已经乱成了一团糟,太监宫女们跪了一地。奴才怕闹大了,就去找皇后娘娘,娘娘已赶了去了。不过就嘱咐奴才立马来找程大人,说太子殿下最敬佩您,您又是官拜太子太保的,好歹也算是太子殿下的师傅,您的话他是要听的。”

  又是一个高估了他本领的!但这当儿,没有本领也得上。元酆帝已完全被胡道士迷昏了头脑,太子这时跟胡道士公然起冲突,父子之见难免要生嫌隙。楚国的将来可就指望竣熙太子了呀!

  急匆匆地到了东宫跟前,果然看到皇后的凤辇停在那里。程亦风肚子里已经打好了稿子,圣人是怎么教导的,先贤是怎样忍耐的,云云,他自己都觉得恶心,但是也想不出别的计谋来。

  走进门里,却吃了一惊:哪里像刘太监说的那样乱成一锅粥呢?宫女太监各自打扫各自的一片地方,见到了他,都井然有序地行礼问候:“程大人来了,太子殿下和皇后娘娘都在里面等着您呢!”

  程亦风好是奇怪,暗想,不是大家布了个局要找他进宫来商量对付胡喆吧?这是个鸿门宴?没必要这样大费周章呀!便望了刘太监一眼。这宦官也是满面诧异,并不像是假装:“哎呀,怎么……怎么一下子打雷闪电,一眨眼又雨过天青了?”

  两人一齐在宫女的带领下走到了偏殿里,果见皇后在当中的榻上斜靠着,太子陪坐在东面上首,下首还坐了个女子,大约是皇后的近身女官吧,程亦风和刘太监都行了君臣大礼。

  皇后露出抱歉的神色,欲亲自下榻来扶,那女官眼明手快些,替皇后做了。

  “深夜麻烦程大人,真是过意不去——”皇后道,“皇儿,这都是你闯的祸,还不向程大人道歉。”

  程亦风自然说“担当不起”,但竣熙还是上前来垂首道:“是我做事太冲动,叫程大人奔波担忧。”

  刘太监在旁边听得一愣一愣的:“殿下,您……您……”

  皇后一笑:“难怪你摸不着头脑,刚才那乱劲而——符小姐突然走出来跟皇儿说话,哀家还怕她帮倒忙,没想到她三言两语,就把皇儿给劝住了。倒叫程大人白跑了一趟。”

  白跑总比跑来了劝不住太子好,程亦风想,就不知这的符小姐是何方神圣?用的什么法子?

  他疑问方起,皇后已指着那女官介绍道:“这位是符小姐。她父亲原是礼部侍郎,专司藩务,出使各国,游历天下。符小姐过去一直跟在符侍郎的身边,连红毛绿眼的人也见过,能过好几国藩话。符侍郎三个月前不幸在西瑶染病去世了,符小姐这才回到京里。哀家看她也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正好叫进宫来作个伴,听她讲讲外头的希奇事儿——程大人你是读了万卷书,符小姐却是行了万里路,若有你们两个好好辅佐太子,哀家可就放心了。”

  原来并不女官。能够游历神州,这样的女子可不多见。程亦风略略打量了符小姐一眼,见她样貌并不十分美丽,不过还算周正,鹅蛋脸上分明的眉眼,悬胆鼻,薄嘴唇,只是额头太宽阔了——以程亦风早年流连秦楼楚馆的经验来说,一般的姑娘生得如此缺陷,要剪一排刘海来遮盖,可符小姐却毫不在乎,反而觉得那是自己的特点似的,还要加以发扬,把头发光溜溜地梳向脑后,挽了一个简单的髻,木簪别住,其他不见半点修饰——楚国宣宗以来崇尚华丽,到了元酆帝时,更加奢靡,贵族女子无不打扮得花团锦簇,偏偏这符小姐……难怪程亦风要把她误会成女官了。不过这符小姐虽然容貌平常又不事装扮,却有一种他人所没有的光彩,程亦风看来舒服得紧,正像看着他熟悉的那些书卷一样……

  不觉目光停留得稍稍久了些。符小姐转头头来看他。他一愕,连忙低声嘟囔了一句,扭过头去。

  符小姐倒并不放在心上,落落大方地对皇后道:“娘娘说笑了,符雅怎么敢和程大人相提并论。程大人能面对樾人十数万大军面不改色,从容应变,符雅若见了那阵仗,恐怕早已回家准备香案,好向樾军投降了。”

  皇后一愕,不禁笑道:“你这丫头……”

  而竣熙却道:“符姐姐这样胆大的一个人,怎么会投降呢?”

  符雅洒脱地一笑,毫不造作:“既然打不赢,又跑不了,只好投降啦,难道学人家不成功就成仁,引刀自裁么?莫非死了之后还真能变了厉鬼来报仇?当然是投降留下性命,再做其他打算啦。”

  程亦风听着,心中不禁一动:这符小姐说话倒是实在。恐怕朝中大多数人在打不赢也走不了的时候也会投降的——且不论他们投降之后还会不会再起义复国——但他们是绝不会把“投降”这两个字说出来的,要不就说“奋勇抵抗”,要不就讲“宁死不屈”,像程亦风这样以逃跑而著称的将领都会遭人诟病呢!程亦风扪心自问:我会不会投降?有没有勇气面对身后的评说?

  正想着,符雅向他道:“程大人十六年前在凉城摆空城计,当时符雅正随先父在东海岛国蓬莱游历,到回来的时候距离那一战已经有三年,但听人们讲起来,精彩依然。符雅可真看看大人的怎样一个人物。可惜,当时大人已经去揽江做知县了,而符雅又随先父到了南海婆罗门国,之后一直漂泊在外,直到三年前才算是重新踏上了中洲的土地,不过是住在西瑶。去年听到落雁谷之战,大人能从凶残的樾军手中逃得性命,实在厉害。今日,符雅终于能一睹大人的风采了。”

  自从十六年前在楼头遇到那个女子,程亦风再没涉足风月之地,多年来他不曾被年轻女子这样称赞过,不觉浑身不自在,两颊发烧。

  符雅却还没有说完,接着道:“大人新近在大青河又挫败了樾人的阴谋,符雅单听到了结果,却不知道经过究竟如何……”

  程亦风暗想:坏了,她要是叫我从头到尾说一遍,这还不到天亮?

  不料符雅话锋一转,道:“其实知不知道经过都无所谓,因为就符雅的浅见,程大人属于平日里能不动就不动,能不计划就不计划,但临到眼前,总有办法化解。你的高明就在千钧一发的瞬间,就像婆罗门国的法师变戏法一样,绝对让人猜不中。所以,知道大青河之战的经过,也无法就此推测下一场战役大人会怎么行动。大人,符雅说的还勉强对吧?”

  “恩……”程亦风道,“符小姐太抬举程某了。”其实她的归结,说白了,应该是:程亦风平时懒得要命,死到临头的时候,为了保命,什么招术也能使上,包括常人不屑用的——敌人当然也就猜不着。

  “符姐姐这次可猜错了呢!”竣熙插嘴道,“程大人在樾人还没开始调动兵马的时候就调遣了大军驻守在平崖城,然后又一早料到樾军在石坪设了虚防,就派民兵队伍攻过大青河去,占领了石坪城——这捷报在程大人自己领兵离京之前就传回来了。可见这次程大人对待大青河是运筹帷幄,并不是等人打到头上才一拍脑袋有了对策。”

  “哦?”符雅抚弄着自己的手指,仿佛认真思考的样子,“那就算是符雅自作聪明。莫非这是程大人另一个叫人难以捉摸的神奇之处?”

  程亦风觉得无地自容——有了符小姐先前的那篇议论,这句赞扬的话叫人如有芒刺在背,他也顾不得公孙天成分析的什么水、船和舵手了,哂然一笑,道:“其实……”

  只说出了这两字,就被皇后打断了:“你们三个年轻人谈得开心,时辰可不早啦,哀家要回去休息了。符小姐,你今也是留在宫里陪着哀家,还是回去?”

  符雅想了想,道:“还是回家一趟好,我一刻不见自己那些玩意儿,就闹心。已经在宫里住了这些天了,该回去看看了。”

  皇后点头道:“好吧。哀家叫人给你备车子。”

  程亦风听皇后已下了逐客令,自己当然也该走了。那边太监回复“符小姐的车子备上了”,他也就跟着起身告辞。先恭恭敬敬送了皇后的凤辇离去,然后同竣熙道别,跟符雅两人各有太监和宫女扈从,一路朝外走。

  从东宫到出瑞华门有很长的一段路,两队人走得很近,几乎并排,却相互不说话,灯笼晃悠悠的,在黑夜里仿佛两只用光组成的船,静静航行。直到了瑞华门口,见只有皇后给符雅备的一辆车在候着,程亦风来时所乘的却不见踪影。

  刘太监一拍脑门:“哎呀,瞧我这老糊涂!才来的时候估摸着太子爷这事儿闹不了三天起码也得一宿,就把程大人家的车子打发回去了!程大人要不您稍等等,杂家这就给您找辆车去。”

  三月暮莺飞草长,湿润的夜色中满含着花的香气。如此光景,等等也无妨。

  程亦风方要点头,却听符雅道:“那样麻烦做什么?程大人住哪里?顺道儿就跟我的车走,不顺道儿,我便绕一绕也不打紧。”

  “啊?”程亦风一惊,不防备踩着地上一块碎石头,打了个趔趄,险些撞倒刘太监:深更半夜,男女授受不亲,怎能同坐一车?况且那车又小,符雅也没有带丫鬟,宫女太监走后,就只剩个赶车的,这人若没有口德,日后……

  符雅看到他那如临大敌的样子,扑哧一笑:“程大人不必为符雅的名节担忧。方才皇后娘娘不是金口说了,符雅随父行了万里路么?常言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又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我如今是天下最缺德的女人之一,还在乎别人议论我深夜与人同车么?”

  你不在乎,那我呢……程亦风暗想这位小姐行事实在古怪,可忽然又觉得自己如此顾忌驳了别人的好意不说,也虚伪得紧——朝中这些大臣,谁不知道程亦风早年是歌馆舞榭的常客呢?听说现在有些妓院的老鸨还用他程亦风的大名来招徕客人呢。

  既然如此,他且在这里装腔作势为哪般?当下朝符雅拱了拱手:“小姐美意,程某恭敬不如从命。”便同符雅一前一后上了车,在已经沉睡的街巷里辘辘朝前驶去。

  他家离皇宫可不近。马车晃动,车前挂着灯笼,光从帘儿缝里洒进来,像金色的水波。他和符雅各自坐在车厢的一个角落里,没有话题,反而愈显得尴尬。他只好不停地撩帘子看看到了没有。

  经过“忘忧川”的时候,零星的灯火照着两岸灼灼的桃树,以及水中飘零的落花,他不禁想起公孙天成当初那句“我自忘忧串边哭”的诗来——白天的时候,凉城的达官贵人一定是三三两两在河边春游吧?大青河之战的胜利,使他们更加有了醉生梦死的本钱,从皇上,到宫卿……真是游人不管春将老,来往亭前踏落花啊!他轻轻叹了口气。

  符雅听见,突然幽幽地开口道:“东海蓬莱国里有位书生,屡试不第。这年又没有考中,也没有颜面回乡,就在京城四周游荡。正是三月的时候,他走进一座庙中,看见满园鲜花盛放,叫人心旷神怡。这时,庙里的一个和尚对他道:花开了,并不是为了要凋谢的呀。”

  程亦风一怔:花开了,并不是为了要凋谢!这句话可真是禅机无限!禁不住惊讶地望了符雅一眼。

  这位游历天下的奇女子轻轻一笑:“哎,程大人别看我。这故事真是我从蓬莱国听来的。”

  可她分明是在鼓励自己!程亦风玩味着那句话,不错,花开了,并是不为了要凋谢。一次将樾寇拒之门外,并不为了下一次让他们打进国门来。他,还有臧天任,还有许多真正心怀百姓的官员,辛苦收拾内政,不是为了让胡喆这样的妖道来糟蹋的!既然连横扫北方的玉旒云都能挫败,还怕一个装神弄鬼的道士?就跟公孙先生好好商量商量,必有对策!

  他的心情立刻开朗了起来,向符雅拱手称谢:“多谢小姐开导。”

  “我随口说说,借花献佛罢了。”符雅笑道,“也其实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若是程大人自己不是早存着那个心意,我就讲一千个一万个故事,你也不会朝那儿想,难道不是么?”

  程亦风呆了呆:这话……也有道理……

  符雅道:“古人说‘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可不就是这个理儿?就不知程大人是仁者,还是智者?”

  “我?”程亦风呵呵一笑,“可不就是小姐所说,平日里懒散无比,死到临头时总有法子逃出升天的人么?小姐说这是仁者还智者呢?”

  符雅愣了愣,大概是没想到一直皱着眉头颓靡不堪好像没睡醒的迂腐书呆子程亦风突然同自己开起了玩笑来,片刻才答道:“一千个人眼里有一千个西施。符雅眼中的仁者,在别人看来可能就是个懒虫,符雅眼中的智者,在别人看来也许就是缩头乌龟胆小鬼。大人只要自己清楚自己是什么人就好了,何必在乎符雅怎么看?”

  程亦风差点儿就要拍案叫绝。这符小姐行事与众不同,说话也处处透着机智,非一般人所能及,就算是辩士或许也非她敌手。不过,看她这样从容随和的模样,大概根本不屑与人辩论吧。

  “小姐大才,程某佩服。”

  “呵,”符雅笑着,“大人能看出来符雅有才?哎呀,人说大智若愚,是聪明人看起来很笨。符雅如今被大人看出有才,岂不是大愚若智?”

  “这……”程亦风知她是开玩笑,但还是忍不住先仔细玩味了一下这玩笑背后的智慧,才呵呵笑了起来,道:“莫非符小姐想恭维程某?我生就一副倒霉穷酸样,所以就是大智若愚,敌人未同我交上手,先忌惮了三分?”

  符雅将两手叉起来又分来,复又叉起来:“这个,别人的心思符雅可没有本事猜测,而且符雅是个懒人,不想花那功夫。不过,倒是突然想起——早先符雅自称是天下间最缺德的女人之一,我想,程大人的对手惊雷大将军玉旒云也可算是个缺德的女人。她一定把兵书看了不少,又东征西讨的行了不少路,恐怕这缺德的程度比起符雅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次程亦风可真是开怀大笑起来:玉旒云率领樾军践踏北方,恐怕骂她的人不在少数,但以这样的理由说她缺德的,符雅应当是天下间独一无二的了。玉旒云若听到,不知会作何感想?

  笑过之后,又生出些好奇:“符小姐究竟是用什么法子劝住了太子?”

  “哦……”符雅漫不经心,丝毫不觉得这功劳有什么了不起,“我就走到他跟前,说,假如他要去杀胡道士,先杀了我。”

  程亦风不明白,这话听起来像替胡喆辩解似的。

  符雅接着道:“太子说:‘那胡道士是什么人,残害无辜,你要替他死?你还懂不懂是非?’我说:‘是非这东西太玄,奴婢不懂。不过太子无论杀不杀得了胡道士,皇上都会震怒,到时候太子殿下您不见得会出事,但您身边的这些太监宫女统统都要没命。’太子听了这话,就泄了气。那火头一过,他自然也就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了。”

  程亦风怔了怔,早先听皇后说符雅三言两语就劝住了竣熙,刚才又领教这女子非凡的机智,以为她说了什么精辟的至理名言呢,谁料竟是这样浅显又实在的话。

  符雅看出他的心思,笑道:“大人准是准备了满篇‘小不忍则乱大谋’吧?可惜符雅一时冲动,把太子的火给浇熄了,要不然倒可领教领教程大人的本事呢。”

  “小姐这是挖苦程某吧?”程亦风道,“我那满篇仁义道德的,太子怎能听得进去?我是四体不勤的书生,见人拿了剑在我面前晃悠,我肯定吓得把什么‘圣人言’都忘光了。”

  符雅道:“我知道呀——就是要大人把腹稿都忘了,才看出大人应变的本领嘛。”

  “这……”跟符小姐说话,自己是永远占不了上风的,程亦风想,做什么要占上风呢?难得遇到一个能交谈的对象,欣赏就好。

  马车停住了,车夫说已经到了程府。程亦风便和符雅道别,站在门前目送车子远去,才进去。

  门子打着灯笼引他朝内走,说,公孙先生已走啦。他点了点头,想:这胡道士的事,明日再商量不迟。

  走过游廊时,看到中庭天井里原本每年四月才开的牡丹竟然已经已经开花了。他不禁停下了脚步,痴痴地望着。

  门子道:“就是昨天才开的,好像是专为欢迎大人回来呢!”

  “我先前进门的时候倒没有发觉呢……”程亦风喃喃道:人心思愁苦的时候会把许多美好的东西都视而不见吧?牡丹……牡丹……仙人琪树白无色,王母桃花小不香……绿艳闲且静,红衣浅复深……月光裁不得,苏合点难胜……一时间,固然吟咏牡丹的诗句都溜到了嘴边——他自己也有好长时间没有做诗了吧?这就不免手痒了起来。想了“三月牡丹次第发”“静夜初见似月华”几句,但又觉得不够好,便一笑:算了,作诗这种事,怎能强求?兴致到了,作出好诗就是好诗——即使做不出诗,只要兴致到了,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跟符雅的一番交谈才是他现在心情轻松的关键。

  诗中得意应千首,海内知音能几人?

  呵呵,这句诗倒不错,他叫门子先把灯拿到书房去,好把这一句写下来,以后敷衍成篇。

  花开了,并不是为了凋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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